第98章 第二一六章 (5) 文 / 還珠樓主
心中暗笑:「這類佈置,儘管鬼斧神工,窮極工巧,曲折盤旋,形勢生動,無如地勢不廣,共只數里方圓,不過比人工佈置的假山大些,還不如一座小山。景又大繁,幾步便換。最高最險之處,高遠相隔不過三丈。休說道術之士,便尋常稍習武藝輕功的人,都可隨意攀援上下。來時曾見一個僬僥小人,如說為他們而設,還差不多。偏說得那等難法,並還是無論何人,入門均非經此不可。即便暗藏五行生剋,如八陣圖般佈置,可使身入其中的人視蹄涔為滄海,培穫陘s嶽,那也只能混凡人耳目。以峨眉今日的勢派,那道行法力俱有根底,聞風嚮往,自行投到的人,以後想必不在少數,這點障眼法兒,決瞞不過。明明可以隨意通行,卻仍要使其由此經歷,豈非兒戲?真要藏有法術禁制,那從未學道,只根骨特厚,初次入門,連武功都未練過,又萬過不去。既有火宅嚴關和左元十三限為出山行道的試金石,何須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二人心思差不多,而虞孝輕視譏笑之念最甚。
正各尋思,諸葛警我見二人自入小人天界,一路觀望,互遞眼色,口角帶笑,知有輕視之意。故意笑道:「家師曾說火宅十三限,為有法力道力門人而設,尚不為難。獨這小人天界,因為來人初次入門,功力不濟,甚或是個連武功都沒有的文弱幼童,所以不問他本身功力,只要是根骨深厚的有緣之士,便可通行;否則,任是多大神通,也通不過。即或有了福緣,應是本門弟子,而心意不堅;或是上來看得太容易,不甚誠信者,雖然末了省悟,仍可脫出,所受苦難卻多。故此頗費一番心力呢。」虞孝暗忖:「如說峨眉各長老法力,照近來所聞所見,確是高出別派之上。便門下弟子,也無一庸流。至於這小人天界之設,分明想使新進門人加增本門信仰,使不會法術的人容易通過。等那道術之士通過,卻在暗中行法作梗,以示神奇。反正可以推說我二人是外客,不便請試;或是推說師長所設,未到用時,故可通行無阻。我偏給你點破,看你如何說法?」遂故意問道:「少時客去,新進門人便須由此通行。
聽道友口氣,令仙師既費心力,想已設備齊全了?」諸葛警我道:「那個自然。」虞孝又道:「怎我等也能附驥遊行,其中並無阻滯?除卻崖谷幽奇,景物險阻,有似人家假山盆景,想見昨晚陶冶丘壑,匠心神工,法力無邊外,並未覺出如何艱難。莫非因有道友引導,方故而不顯?或是外人不堪造就,因而任其通行麼?」諸葛警我暗笑:「我如不叫你嘗嘗滋味,你也不知本門威力。」便笑答道:「這裡新入門的通行難易,視各人心志定力如何。至於外人,更是休想妄入一步呢。這裡地勢雖小,一切佈置有類人家園林或假山盆景,內中實具無限妙用。如換別位師弟,也不敢引客人游。只為小弟不才,入門年久,昨奉師命,吞為門人之長,而這小人天界,便歸小弟掌管,頗知內中門徑。而二位道友此時以外客來游,入門便走的是應行之路,雖不免沿著兩崖上下的鳥道羊腸,峰崖幽谷,攀援繞越,多費一點跋涉升降,卻和尋常遊覽一樣,毫無異狀。生人到此,如若心志堅純,具大定力智慧,也可履險如夷,從容通過。如無人引,或是中道自行退出,誤入歧途,立即被困在內,非到末了省悟,恐難脫出呢。」
虞孝心終不信,便向狄鳴岐道:「此間如此精微神妙,反正地方不大,時間尚早,我和師兄何不勉為其難,試看配入峨眉門牆否,以博諸葛道友一笑呢?」狄鳴岐聽諸葛警我口氣,也誤作八陣圖之類。這類五行生剋、九宮八卦禁制之術,原是崑崙派專長。只為近日聞見經歷,深知對方法力無邊,神妙莫測,向雖不甚信服,猶存戒心,不敢輕舉妄動。但因虞孝生死至交,知他性強,說了必做,自己不聽,便要獨行,攔勸無用。心想:「對方是主,為人又好,決不至於使客過於難堪。一人勢孤,二人合力,到底好些。」為留少時地步,笑答道:「乘此千載一時,增長見識,自是佳事。
但我二人法力淺薄,如真失陷陣內,無法脫出,還在其次;如因時久,誤了盛會,豈不可惜?到時還望諸葛道友格外留情呢。」諸葛警我聽他先打招呼,便答道:「話須言明在先,此間陣法乃家師所設,小弟只奉命掌管引人入內,略加告誡,一切妙用早經設定,到時只把門戶開放,任其通行,並不中途行法變幻顛倒,向來不作梗,一切聽之。人陷在內,除卻家師看他不堪造就,親來送他出門,也無法去援引相助,全仗本人心志定力如何。二位道友到時,必能通過,決不致錯過夜間盛會,卻可斷言。小弟現由應行之路繞出去,至那邊出口相候。此外何途,皆可通行,只是不易而已。二位道友,能記准小弟所行途徑,也可就此走出,難易全在自己。說起玄妙,實則又無甚奇異呢。」虞孝早已不耐,答說:「既是皆可通行,道友請便,弟等勉為其難好了。」
諸葛警我微笑,道聲:「前途相候。」往前飛馳不過四五丈,忽又飛昇危崖上面的羊腸小道,折轉回來,再往前進。似這樣忽上忽下,忽進忽退,只見遁光飛馳,往復盤旋於危峰峭壁,鳥道懸崖之間,宛如孤星跳擲,晃眼不見。狄鳴岐比較謹慎仔細,先頗留意觀看,想作萬一打算。因被虞孝一攔,不令詳看示怯,且對方飛馳既速,所經上下途徑又是錯綜反覆,曲折交岔,宛如蛛網,稍失一瞬,便難認出,記也委實艱難,總想主人不會使客過於難堪,只得罷了。虞孝雖不令狄鳴岐記認對方所行途徑,卻極留意對方有無動作。嗣見諸葛警我一晃飛出,並無行法之跡。行前又曾說,設施早定,來人有無法力,一樣身經,決不在中途行法,向人作梗。越認定是八陣圖之類。
二人商量,偏不照對方所行途徑,因為負氣,要由谷中通行。初上來並未過於驕敵,先把五行生剋,八卦方位,生門死戶,一一辨明。自覺觀察所得,與所料不差,對方所設,無不與己所學符合。然後並肩前行,始而貼著地皮,上下低飛了一陣。漸覺兩邊危崖高聳參天,一切景物均長了不知多少倍,迥與入谷時形似假山,具體而微,大不相同。心方一動,忽然悲風四起,蛇蠍載途,猛禽惡獸,怒吼馳逐,俱都凶睛閃閃,紅光焰焰,磨牙吮舌,似要攫人而噬。谷中本就陰氣森森,天光早看不見,這一來,更襯得景物越發淒厲。先還自恃法力,以為此類蛇獸乃主人所設,不好意思殺它們,已是留情,未足為害。又飛行了一陣,見前途茫茫,山重水復,直似置身大山之中。
狄鳴岐首先警覺情形不妙,喚住虞孝,說總共沒多遠的路,怎會飛行了半日仍未走完?而山高卻增加無數倍,莫非真個中了道兒?哪知不提醒還好,這一提醒,虞孝立時發急,略微計議,便同往空飛起。又往上飛了好一陣,那兩邊危崖,也沒見繼長增高,只是一任向上高飛,老過不去,二人在急了一身冷汗,終究飛不過去,只得降下。重又細查門戶方位,另覓生門出路。不知怎的,這一落地,等到二次上路,法術竟全失去效用。二人也忘了御劍飛行,只見山嶺重重,道路崎嶇,不是危峰峭壁,便是懸崖絕澗,再不就是森林插天,荊棘滿地。瞻前顧後,無可通行。就有途徑,也是鳥道羊腸,橫空孤寄,背倚危纂A下臨無地,加以毒蟒當前,惡獸在後,步步皆成奇險,由不得使人眩目驚心,驚悸失次。似這樣辛苦跋涉,上下攀援,約計過了兩三天,連經過好些難關,中間有十幾次極凶險的,都是性命呼吸,死生繫於一髮。
二人合力抵禦,費盡心力,才得僅免於死,人已累得精疲力竭,遍體創傷。因神志早昏,竟不知此來何事,怎會到這暗無天日的險惡之地?只是一味前行,尋覓出山之路。直到最後,由一處奇險之地,勉強掙扎逃出,一同委頓在地。這地方是亂山頂上,一片突出的危崖,下面是無底深淵,來路是蛇獸成群。本是毒口餘生,逃到當地,前進偏是無路,加以飢渴交加,滴水難求,而身後蛇影虎吼,又越逼越近。二人自忖必死,不禁抱頭痛哭起來。哭了一陣,心想與其死於蛇虎爪牙,還不如墜崖一死,保得全屍。正嗚咽計議間,狄鳴岐忽然悔恨道:「我兄弟二人,怎會死在這等所在?」話剛出口,漸漸想起以前投師學道之事,忙把心神強自安定,追憶過去。虞孝見對面不遠,已有兩條成圍毒蟒,遍體紋繡,鱗光閃閃,張開血盆大口,吐著火一般的信子,往崖上游來。
虞孝見狄鳴岐還在沉吟,當他怕死,心意未決,便拉他道:「生有處,死有地,我二人今已到了絕路,再不滾將下去自盡,莫非臨死還要受這毒蛇咀嚼之慘麼?」狄鳴岐自從心念一動,神志漸復,忙搖手道:「死在蛇口也是定數。此事奇怪,先不要忙死,等我仔細想想,我二人為了何事到此?以前也曾學道練劍,怎適才連隻老虎都鬥不過?」虞孝聞言,也漸明白過來,急切間仍未想起怎麼來的。還是狄鳴岐發覺較早,想起自己原是道術之士,不應如此。反正寸步難移,一切命定,便把生死置之度外,索性閉了二目,澄神定慮,追溯本原,苦思了一陣。居然想到隨師峨眉赴會之事,當時警覺,把前事一起想到,猛然大悟,絕處逢生,精神為之一振。剛剛睜眼大叫:「此乃凝碧仙府,小人天界幻境。我們自己狂妄無知,受此活罪,還不省悟服低,早些脫困出去。」話未說完,那兩條毒蛇本在危崖來路邊際,盤旋欲上,倏地雙雙身子一躬一伸,長虹飛射般一前一後對面衝來。
二人生死至交,連日遇到凶險,都是合力同心,各重義氣,相扶相依,爭先銳身急難。這時虞孝也正想到開府觀禮之事,還沒想到恃強輕敵,妄欲通行小人天界一節,聞言心方警悟,二毒蟒已衝到身前。二人同坐地上,雖想到身有飛劍,可以抵禦,卻忘了四肢疲乏不堪。二蛇來勢迅速若電,狄鳴岐見前蛇直撲虞孝,又驚又怒,大喝一聲:「孽畜!」左手把虞孝一拉,待要縱起飛劍出去,猛覺彩光耀眼,奇腥撲鼻,身子綿軟,竟縱不起來。一時驚遽情急之下,又忘了身後絕壑和鬆去左手,慌不迭就地一滾,竟連虞孝拖著同往崖下墜落下去。初墜落時,二人一般心思,以為這樣緩慢來勢,可駕遁光飛起,或升或降,均可無事。哪知身在仙陣之內,精神早已耗散,劍遁也早失去效用,一任奮力施為,竟飛不起,只是眼花繚亂,身如彈丸,飛墮不測之淵。崖壁上怪石像潮水一般,迎面往上飛起。斜視下面,無數大小石筍森列,宛如劍林矛樹,銳鋒根根向上,落將下去,便是洞腹穿胸,死於非命。才想起此中幻境,竟是真的,而自己的飛劍法寶,到此卻在不知不覺中受了禁制,一無用處。
這時小仙童虞孝首先覺得,只有服低告饒,或許還有生路。急喊:「弟子狂妄知罪,教祖原宥!」狄鳴岐早對峨眉嚮往,只為師門恩重,不忍二心。近來更知峨眉派道法高深,頗不以虞孝此舉為然。一則同門交厚,知他性剛,如若勸阻,必要獨行。與其結局更糟,還不如同任其難,到時或有轉機。又以主人和易,自身是客,至多找個沒趣,絕無大凶,才與同行。適才省悟之後,心已服低,只未出口,聽虞孝一告饒,也在心裡默默求告。說時遲,那時快,本來落處相去下面還遠,二人求告未終,忽墜勢迅速,眼看地底千百成群劍鋒一般的石筍,迎面向上湧來,斷頭折胸,萬難躲閃,心寒膽悸。二人四目一閉,只等身受。隔了一會兒,尚未落到亂石叢中,頭既不似初墜時昏暈,身子也似在實地上,不曾往下翻墮。心疑降至中途,被甚東西接住。
睜眼一看,身竟坐在地上,面前景物忽然變小,仍是初入小人天界時景象,空中所見石筍林,也在身側不遠,和盆景相似,每根最高不過尺許。上邊危崖削壁,遇險時所經景物,無不歷歷可數,只是一切俱都具體而微,由下到上,高才丈許。休說二人,便一個尋常人,失足墜落,也不至於就會送命。再看坐處,比起原發腳處,只前行了丈許。說是幻境,週身又是酸痛疲乏,不能起立,算計全境,未行百之一二,竟鬧得出死入生,精力交敝,技窮智竭,法術無功,如非省悟服輸,還不知再受多少罪孽。是真是幻,尚是莫測。再如前行,休說力竭難行,便能行,也無此膽勇。後退也成了驚弓之烏,不知能否。最可惜是在谷中白受了三天大罪,開府盛會,必已過去。師父當已回山,自己丟此大臉,見面還要責罰。正在相對愧悔,愁思無計,莫決進退,忽見前面危峰削壁之間,有一人影順著上下縱橫數不清的羊腸鳥道,飛馳而來,定睛一看,正是主人諸葛警我。二人大喜,急喊:「道兄快來接引,我二人知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