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九九章 (1) 文 / 還珠樓主
舊夢已難溫為有仙緣法孽累更生欣如願全憑妙法返真元
蕭逸一心顧念崔、黃兩家世戚至好,黃畹秋雖然陰險毒辣,死時甚慘,已是蔽辜。瑤仙、絳雪二女,一個是志切報仇,一個是以死報主,事雖犯法,心跡可憫。意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把絳雪行刺之事掩蓋過去。不特沒有處治之心,反使眾門徒子侄迎頭攔住誦經村眾,以免洩露。夜來從容做完佛事,又令二女隨往自己家暫住,以免二女自相憂疑,情急心窄,生出別的變故,違了自己矜全深意。抵家之後,便給二女安置一間靜室居住。表面上依舊和悅相待,如無此事一般。暗命子女、秋萍等人監防,以備二女萬一行了拙見。靜候七天功德做完,再行婉為開導。滿擬人非草木,二女俱甚聰明,不是不知母惡。現時不過目睹乃母死時慘狀,再受一些煽惑,孝思奮發,孤忠激烈,甘冒罪逆,以冀一逞。只要自己曲意矜全,日久自能感化。
誰知瑤仙性極剛烈,心切母仇,實不在絳雪以下。不過被蕭玉癡情所感,身落情網,互憐互愛之餘,兒女情長,挫了一些志氣,不敢遽然發難,心中並未忘卻。及被絳雪看破,決計成全二人婚好,拼著一死,代主發難,事敗被擒時所說那一套話,雖代瑤仙開脫,到了瑤仙耳中,卻是句句刺心。目睹絳雪那種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之狀,心想:「絳雪以前不過一個丫頭,只為亡母臨終一言,並非親生,從此便銳身急難,受盡勞苦艱危,末了居然拚死報仇,血誠忠義,古今罕有。自己也非尋常女子,又是生身之母,不共深仇,怎倒一心念著情人安危,只管遷延不決,把母仇置之腦後,反累絳雪以下犯上,幾受火焚之刑?」當時激發初志,蕭逸只管委曲寬容,也一點未受感動,復仇之念反倒更切起來。自覺再不及早下手,既負死母,並且愧對絳雪。明知無濟,也妄想就乘寄居蕭家之便,驟出不意,拚死一擊,成敗安危,已全置諸度外。
心橫計定,料定蕭家有人密伺,反正事情已被看破,索性虛實兼用。先向絳雪暗打了個手勢,故意低聲嗔怪絳雪:「怎不商量,就冒昧下手?幸而事出意外,不曾當場擒付村眾,按規處治,否則豈不冤枉?如今寄身虎口,安危莫測,言行還須小心些好。」口口聲聲仍把蕭逸全家當做仇人,卻露出膽小憂急之狀,說蕭逸父子個個厲害,近不得身,報仇不是操切之事。好讓伏伺的人隱約聽到,傳將過去,以示枉自懷仇蓄怨,幼女膽小,實在無所作為,以便減去仇人防患之心。蕭逸何等機智,一聽二女既是低語密談,身居仇家,怎會令人隱約聽去?有此一番做作,逆謀更速。自己令二女來家居住,原知不會就此死心,如能事前感化,固是佳事;否則使二女在自己家中發難,也可免去傳揚,為眾所知,難於掩飾周全。聞言知道不會自尋短見,要死自是拿命來拼。立命眾人不必再為窺伺,聽其自然,暗中打起主意相待。除命小兄妹三人同出同入住在自己裡間,告以機宜,隨時暗中預備外,自己還故意給她們留下行刺機會,等其自行投到。
果然瑤仙情切心急,主意一定,便難再耐;加以蕭玉不曾同來,免卻許多顧忌。頭兩夜特意把心思拋開,早睡養神。暗中和絳雪幾次突出查看,並無一人在外窺伺,心中奇怪,蕭逸怎會如此大意?好生不解。第三日留心仇家行動,簡直一點戒備沒有。以為蕭逸妄想以義相感,又中了自己輕敵之計,所以如此。仇人早晚都難近身,成功一節全出僥倖。古來忠孝義烈之士,都是不惜微生,當機立斷。此事只能打盡心主意,成敗聽天,哪有許多顧慮?越想越心壯,決計夜間下手。先不想告知絳雪,繼一想,她比自己還要激烈,自己如死,她也不生。獨自下手,乘夜成功,或者還能逃去;一旦事敗,她就不從死,也為仇敵按村規受那火焚毒刑。轉不如把話說明,如能聽勸,在下手之先翻牆逃去,免多饒一個,再好沒有,否則多一幫手也好。佛事做完,回房便和絳雪說了。誰知主僕二人竟打的是一樣主意。絳雪比她心思還要周密,非但定在日內下手,並還乘著蕭逸隱秘此事心理,日裡在祭壇上裝著回家去取衣物,將畹秋密藏的那把匕首毒刀也暗取回來,用不著再使蕭家堂屋架上的兵器。
此外蕭玉關心二女太過,惟恐蕭逸不能就此罷休,想約二女同逃。知村中前後兩出口常年有人防守封閉,決難逃走。每夜佛事一完,便借月光照路,偷偷往村外危崖一帶,連夜遍尋逃路。恰巧也在昨晚無意中發現當初畹秋和崔文和定情的山窟深處,有一大石竟可移動。試搬開深入一探,居然幾個曲折便到村外壁腰之上。最可喜的是出入口均極低狹,雖要蛇行出入,只要入口一石活動,裡外均可移堵。余均整石,別人決難發現。洞外下臨絕澗,雖極險峻,但是籐樹雜生,憑自己和二女的身手,足可攀援繞越。自覺有了生機,高興已極。細查看後,忙趕回去寫了一個紙條,幾次想背著兄弟,由幃後拋與瑤仙。偏生瑤仙捺定心志,連正眼也沒看過他一次。當中又有桌圍遮住,雙方定要同時在圍縫中窺探,才能望見。蕭玉故意將桌圍弄開一些,對縫斜坐,目注對方。看了一早晨,也沒見二女影子,又不知對面有無外人,不敢亂投。正急得沒法,後來絳雪取衣回來,聽出蕭玉歎聲有異,先也不理他。
後聽蕭玉連連乾咳,恐人聽出,打算瞪他一眼,不令這樣。往幃縫一看,正值蕭清被蕭逸喚出。蕭玉見絳雪怒目示阻,忙把紙團丟過。絳雪連忙拾起,背人一看,覺是一線生機。想在二次下手以前,苦勸瑤仙隨了蕭玉先逃,由自己一人拚命,事後如能逃走,跟著追去。及聽瑤仙說出心事,知不能阻,便勸她留一線生路,再等兩日,佈置好了出路,再同下手。瑤仙想起蕭玉癡情可憐,也就活動。好在所居室中紙筆現成,便寫信令蕭玉先運一些衣物、路資藏在洞內。只是備用,逃日尚早,臨時還有通知,佈置停妥,千萬不可再在洞側逗留,以防被人看破。次日乘便拋與,蕭玉自是奉命維謹,照書行事不提。瑤仙此時已非昔日利用蕭玉心理,以為蕭玉已可置身事外。經過絳雪行刺,一來深知人多無用,白饒一命,巴不得不要累及蕭玉。自己只要能事成免難,逃出山去,有此密徑,蕭玉終會尋去。只要不當場顯出同謀,有乃弟蕭清情面,決可免禍,何苦白白害他?所以信上那等寫法。因此一來,陰錯陽差,以致日後三人受了危難,惹出許多事來。
一晃五天。再有二日,功德便完。這日夜間,蕭逸從佛壇回來,格外有興。特意把二女喚進臥室,慰勉了一番,一同飲酒消夜,二女才行告退,此時眾門人只蕭清一人寄居,本是二女住的一間,二女一來,便移在山亭以內,相隔頗遠。蕭清年幼疾惡,對於二女甚是厭惡,見即作色遠避。因此絳雪越發痛心,凶謀更急。二女因連日觀察蕭逸仍和往常一樣,父子四人分住裡外兩間,蕭清又住半山,秋萍早睡,此外更無他人,不須顧忌。一回房去,立即裝束準備。睡在床上,放下帳子,靜等夜深人睡,便可下手。
挨到三更光景,絳雪首先下床,走向蕭逸窗下,弄破窗紙,往裡偷看。見蕭逸床前放著一盞油燈,燈花結得很旺,床頭半邊帳子高懸未下。人睡床上,衣服未脫,只搭著一床夾被,手搭床沿,下面壓著一本書,睡得正香。二女適才告退時,蕭逸飲酒頗多,已有醉意。看神氣,分明醉後還想看一會兒書,再起脫衣安歇,上床不久便自入睡。前兩晚曾來偷覷,每次房門俱上閂。這時房門也未關閉,仍還是適才退出時代為虛掩之狀。愈發以為天奪仇人之魄,醉臥疏忽,忘了關閉。側耳細聽,裡屋也是靜悄悄睡熟神氣,此時下手,極為容易,不禁喜得心房怦怦跳動。方要回房去喚瑤仙,瑤仙已經跟來,見了室中情況,也甚心喜。
二女原來商定:三小兄妹俱甚機警,又同在一房臥起,稍有警覺,立即無幸。雖有傷母之恨,但他們一樣懷有殺母之仇,其情可原。再者年幼無知,看在蕭逸不傷害自己和絳雪份上,也不殺他子女,專心刺死蕭逸一人,下手也較易些。又因絳雪人雖忠義,本領太差,那日手持那麼厲害的暗器,已與仇人對面近身,竟會被仇人身未離座,微一舉手抬足,便把暗器踢飛,點倒在地。雖則強弱懸殊,武功稍有根底,何至僨事?行刺之事,本不宜於人多,毒刀又只一把。執意只令絳雪在外望風壯膽,略備接應,自己單身入房下手。當下仍令絳雪伏窗窺伺,手握毒刀,走到房門前,把牙一咬,正待揭簾掩進,忽聽叭的一聲。瑤仙心疑仇人已醒,連忙縮步,退向院中。見絳雪伏伺窗下未動,才略放心。雙方打一手勢,才知敵人夢中轉側,無意中將手壓的書拂落地上,人並未醒。
又待了一會兒,看見仇人實已睡熟,二次鼓勇再進,輕悄悄微啟門簾,由門縫中挨入。一看,蕭逸仰臥榻上,床邊上的手已縮回去搭向胸前。老遠便聞到酒氣透鼻,睡得甚是香甜。知道手上毒刀見血立斃,蕭逸雖然武功絕倫,尋常刀劍刺他不進,幸在醉臥之際,刀又鋒利異常,如向面部口眼等容易見血之處刺去,萬無不中之理。殺心一起,更不尋思,輕輕一躍,便到床前。單臂用力握緊毒刀,照準蕭逸面上猛刺下去。滿擬這一下必定刺中,誰知竟出乎意料,蕭逸平臥身子忽又折轉向外,放在胸前的那只右手也隨著甩起,無巧不巧,手臂正碰在瑤仙的手腕上面。雖是睡夢中無心一甩,力量也大得出奇,瑤仙手腕立被向上蕩起,震得生疼,幾乎連刀都把握不住。
心方大驚,眼前倏又一暗,床前那盞油燈,也被這一甩熄滅。跟著便聽裡屋蕭珍在喊爹爹和下床之聲。同時床上作響,蕭逸朦朧中也似有了醒意。瑤仙雖是拚死行刺,畢竟情虛,一擊不中,手反震傷,又酸又麻,燈再一暗,怎不膽寒。再加蕭珍一喊,武功好的人最是警覺,晃眼人醒,再下手,只有送死,決難得手,哪裡還敢逗留,慌不迭往外逃出。仗著路熟心細,暗中逃退,並未弄出聲響。走到門前,正揭門簾想往外走,那柄毒刀忽吃門簾裹住。心忙意亂,手又酸麻無力,竟然脫手。又驚又急,還想回手摸索,忽聽裡屋三小兄妹相繼驚醒,齊喊:「爹爹,外屋什麼響動?」邊喊邊往外走。蕭逸在床上也似有了應聲。不由心膽皆裂,不敢再事摸索,急匆匆逃到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