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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俠 青城十九俠 (蜀山別傳) 第一二回(上) 文 /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蜀山別傳)第一二回(上)——

    產神嬰古洞誅惡蟒警異獸絕壁采朱蘭

    話說元兒、南綺聽老頭說他二人如離榴花寨境,性命難保,忙驚問何故。老頭道:「這裡山人只有曾、聶兩性。曾姓族人最多,老漢曾經救過他們酋長曾河的性命。加上老漢以醫藥雜貨為業,俱合他們的用處,連沙洲前這點小產業,也是眾山人合力贈送的,本來極為相安。那聶家族人雖然極少,卻很有幾個厲害的人物,並且都是女子。最厲害的,便是適才茶棚中醜女的兩個姊姊,一名玉花,一名榴花,不但武藝出眾,而且邪術驚人。這裡人大半養著一種惡蠱,專害路過漢客。玉花姊妹又是神月山沒羅寨天蠶仙娘的義女,她那蠱放出來,又勝過別人十倍。起初對於老漢無恩無怨,見了面也和眾人一樣行禮,叫我一聲ど公。只因前年這地方來了一個漢客,乃前明忠臣、從福王在廣西殉節的瞿式耜的幼子瞿商。因避網羅,逃隱南疆,也和老漢一樣,以販賣雜貨為生,與老漢在石吁縣城內曾有一面之緣。

    「那日來此採辦藥材,歇腳在聶氏姊妹茶棚之內。他久走南疆,原也看得出,凡是門庭整潔,沒有絲毫塵土的人家,主人一定養有惡蠱。也是他一時少年氣盛,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又學會許多破解之法,見茶棚裡兩個女子公然與過客挑戰,在茶棚上斜插著兩股對尖銀釵,便走進去討茶吃。不料聶家姊妹所放的蠱受過天蠶娘傳授,非比尋常。所以別人養蠱,俱都掩掩藏藏;惟獨她們,不但毫無隱諱,而且棚插銀釵,耳戴籐環,便是蠱王的標記。休說久走南疆的人一望而知,便是本地山民也不敢走進去一步。這等狂傲,本地山人也個個恨她,只是怕她如虎,奈何她不得罷了。

    「其實玉花姊妹雖然養著許多惡蠱,學會許多邪法,卻是情有可原。一則她們因為父母雙亡,人單勢薄,自己眼界又高,不願嫁與同類,有此便可防身;再則她們的本心,只為擇婚,門口明擺著有蠱王的標記,即有上門的人,也是願者上鉤,並不勉強。再若是來人不中她們的意,只要不將她們惹翻,也從不輕易加害。因此算起來,受害的人沒幾個。

    「瞿商一進去,先就說了幾句行話。聶氏姊妹當他是明知故犯,愛慕自己的姿色本領,有為而來。見他本人既英武,相貌又好,當時便中了意,益發慇勤款待。正打算探他的口氣,姊妹當中要哪一個。誰知瞿商本是去和她們開玩笑,並無室家之想,只管得理不讓人,和她姊妹一再取笑。玉花愛她最甚,還不怎樣著惱;榴花卻早惹翻,不但飲食之中給下了蠱,還用一種邪法禁住他,他如不歸順,定遭慘死。可笑瞿商少不更事,仗著自己帶有解藥,學會破法,以為白臊了一陣皮,不會怎樣。吃完給了些酒茶錢,又說了幾句便宜話,才行揚長走去。這時除那個名叫叉兒的醜女還在忍怒照應外,五花、榴花業已發怒,進了屋子。因為後來瞿商的話太刻毒,行時榴花已轉愛為仇,惡氣難消,連起初想他歸順玉花之心全部收起,準備他一離開寨子百里之外,便將禁法和惡蠱一齊發動,使他發狂慘死。

    「還算玉花情重,再三和妹子說好話,追到棚外,給了他一道符篆,說道:『論你行為,死不足惜。不過你究竟是漢人,不知我們山人的忌諱,稍為學了兩三句三字經,便在人前賣弄,死了也真冤枉。這符和酒茶錢你都拿去,一出榴花寨,你如遇見凶險,可將此符燒了,和水吞下,急奔回來,還可活命。』瞿商哪知利害好歹,不但把那道保命神符扔在地下,還辱罵了幾句才走。

    「我當時正在他棚外石欄上歇腳,他們這些事早看在眼裡,不過老漢深知山人忌諱,不便進去招恨結怨。正等他出來,再背著聶氏姊妹,趕上前去指點明路。一見瞿商出來時,背上現了蠱影,才知中毒太深,縱有解救能人,也是遠水不救近火。心中雖代他焦急,因為殺身之禍,由於他本人自取,難怪別人。既是無能為力,何必去犯這渾水,徒樹強敵?正打算避開他,省得見面招呼,忽又見玉花追出棚來,贈他靈符。方以為他有了一線生機,他偏恃強任性,辱罵不要。氣得玉花將腳一跺,撥轉身便走了回去。

    「當時休說他的對頭敵人,便連老漢也恨他少年輕薄狂妄,無心再去救他。也是他命不該絕。那符被他扔在地下,玉花氣極回身,沒有去撿,被老漢拾起。知道那符可以脫難,終念他是忠臣之後,雖然一時無知,誤蹈危機,平時尚沒聽人說過他有什麼錯處,見天已黃昏,左近無人,便追上前去,將他喚住。說明厲害,又給他指了征驗。他歷試破法解藥,俱都無效,才著了慌,求我相助。我便對他說:『如要二女為妻,事極容易,只須將那神符火化,服了以後,掉頭便走,急速回去,跪在二女面前,再三苦求,說什麼,聽什麼,無不惟命是從。以後只要不背叛她們,另行改娶,不但你身可以無恙,你便有時看她們不順心,再打她罵她,二女俱都非常恭順,不會反抗,傷你半根毫髮。他卻執意不願屈膝醜女之前,除回去登門跪求外,別的如有生路,皆可依從,否則寧死不辱。

    「我見他頗有志節,便給他出了主意,引他去求一位異人。這人是竹龍山中一位隱居的漁父,名叫無名釣叟。我先只知他專破惡蠱,醫道如神,曾從他學過幾年醫。他對老漢,並不以師長自居,相待甚厚,極為莫逆。當時我並不知他尚有別的驚人的本領。那時瞿商情勢甚是危急,不但身背後己隱現著惡蠱的影子,連頭上也隱隱蟠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金蠶。他自己往溪澗中一照,便看得清清楚楚。況且聶氏姊妹的邪法又甚厲害,吞符之後,如往回路走還可,若改道另往別處求救,不過當夜子時,百里之內尚可苟延殘喘,否則簡直沒有萬一之想。救人須要救徹,老漢於是捨命陪他前去。

    「那竹龍山離此約有二百多里程途。他照老漢所說,先取了碗涼水,將符焚化,吞向腹內。立時隨了老漢起身,往竹龍山跑去。起初不見有什麼響動,剛走出百里之外,便聽身後呼呼風起,惡蠱怪叫之聲吱吱大作。總算未交子時,腹中惡蠱同所施禁法還未發作。在這存亡頃刻之間,我二人嚇得連頭也不敢回,忘命一般在前飛逃。腳步後面風聲和怪叫越來越近,天又昏黑,路更崎嶇,時辰也快到了,活的希望甚少。正逃之間,瞿商猛覺頭背俱被許多鋼爪抓住,心裡一害怕,腳底被石頭一絆,便即跌倒在地。已經過了限定的地界和時間,性命在呼吸之間,哪還經得起這麼一下。老漢跑在他前面,聞聲回視,料他必無生理。正待想法先保住自己,日後再去為他報仇,眼看千鈞危機繫於一髮,忽然來了救星。也沒看出怎樣,只見幾條比火還紅的長線,比電還疾,射向我二人身後,便有兩條三尺多長金碧光亂閃的金蠶惡蠱,彷彿吞鉤釣魚一般,吃那紅線鉤起,直往紅線來路上飛去。接著一片紅光一閃,那無名釣叟已出現在我二人的面前,將瞿商扶了起來。

    「我二人隨無名叟到了他的家中,問他怎會來得這般巧法。才知他不但醫道通神,還會法術。練有三口飛劍,能取人首級於百里之外。這日本也不知我們遭難之事,因為新從都勻去看望一個故人之子,還在那裡耽擱了些日,也是我二人五行有救,不前不後,偏趕他那一晚回來,不想無心中救了我們。

    「那南疆七十二種惡蠱中,以金蠶蠱最為厲害,飛起來帶著風雨之聲。有時養蠱人家放它出來,在野外遇見,望過去好似一串金星,甚是好看。知道的人必須趕緊噤聲藏躲,否則被它迎頭追來,腦子和雙眼便被它吸了去。不過如非養蠱人與人尋仇,以及一年一度惡蠱降生之日,須放它出來打野覓食外,愈是惡毒的蠱,愈不肯輕易放它出來。這晚無名釣叟所擒的三條金蠶惡蠱,俱長有三尺多,通體金黃色,透明如晶,蠶頭百足,形如蜈蚣,胸前兩隻金鉗鋒利己極。那時我二人如被它抓上,焉有命在?在事後想起,還是不寒而慄。

    「老漢便勸釣叟,這樣害人的惡蠱既擒到手,還不快運用飛劍,將它殺死,為世除害。那無名釣叟先是不置可否。等到問明結仇經過,才說聶氏姊妹的為人他所深知,又是天蠶娘的義女,這事起因,原怪瞿商不好。不過,她也做得太狠毒些。一則,異日有用天蠶娘之處,此時須留一點香火情面。二則,南疆少女多煉惡蠱,本意多屬防身自衛。聶氏姊妹所煉之蠱,共是六條,俱用本人心血祭煉過,與性命相連。這三條金蠱如果當時殺死,說不定便要了她姊妹二人性命。她們平日並未妄害無辜,只是未免過分。三則,瞿商腹內所中蠱毒已深,非法力可解,縱有靈藥,不是一日半日可以除根。如今她姊妹禁法一破,惡蠱遭擒,必已知道遇見剋星,驚惶萬狀。如將惡蠱制死,她姊妹七個化身才傷三個,內中只要有一人活著,一狠心,豁出性命報復,仍可制瞿商的死命。她知惡蠱未死,必不敢妄動取禍。且先把瞿商的性命保住,他才可以運用靈藥緩緩收功。

    「那瞿商禍變餘生,忽然福至心靈,謝完救命之恩,定要拜在無名釣叟門下為徒。我初遇無名釣叟時,也曾有拜師之念,他卻執意不允。瞿商想是和他有緣,只一說便即答應。拜完師後,才把他真實姓名說出。他本名叫作邱揚,乃峨眉派小一輩劍仙神眼邱林的叔父。當時叔侄二人一同出外訪師學劍,先投在南疆有名異派劍仙麻老僧門下。後來麻老僧兵解,邱林改投峨眉。他因承襲乃師衣缽真傳,不忍改投他人,立誓要為本門發揚光大,為異派中人放一異彩。偏偏所學終是旁門,除他一人正派外,餘人都是為非作歹。沒有多年,許多同門大都因為作了惡事,不是惡劫,便是伏誅。只剩了他一個,在自氣惱,也無用處。於是自稱無名釣叟,隱居竹龍山。每遇見好根器的子弟,總是給他指引明路,往別處投師,自己從不收徒。收瞿商的原因,乃是他自己近來鑒於這多年潔身自好,內外功行俱將圓滿,超劫出世之期將近,才想給師門留一條根脈。選一個好的門人,將本門所有邪法異術足以貽禍將來的一概收起,只傳吐納功夫、本門的劍術和安身立命之學,以備承授自己衣缽。瞿商雖然年紀已有二十五六,但是宿根深厚,人也義俠正直,又是忠臣之後,所以一見就看中了意。老漢自代他師徒喜歡。

    「在竹龍山住了三五日,老漢便即回家,以為人不知,鬼不覺,聶氏姊妹不會怪到我頭上。誰知那玉及至等到子正過去,不但瞿商沒有被迫逃回,忽然心神一動,見蠱神壇上的七根本命燈有三盞滅而復燃,光焰銳減。猜是出了變故,不由心裡害了怕。榴花忙又搶著一收禁法,竟無響應。再一收那放出去的三條金蠶,不收還可,一收,那滅而復燃的三盞蠱神本命燈,越發光焰搖搖欲滅。這才知道不但遇見能手,將所有的邪法破去,連那三條金蠱也都作了籠鳥網魚:生死在人掌握。因為那三條金蠶的生死關係二女自身安危,哪裡還敢作害人之想。欲待登門去求人家寬放,一則不願輸那口氣;二則對方法力甚大,簡直無從尋蹤。所以只是提心吊膽,焦急如焚。

    「偏偏玉花又甚情癡,到了這般地步,仍是戀著瞿商。暗忖:『瞿商並非慣家,行時明明見他將符扔去。自己當時氣急,忘了收回。後來再去尋,也未尋見。這符並非平常紙片,如無人取,不會被風吹起,前半夜沒有動靜,明明仍仗那符出的境。否則惡蠱中途必然發動,哪有這等平安?』先還疑心,以為他走出不遠,又害了怕,回來將符拾去。後來方想起瞿商行時決絕神氣,哪有自行回來之理?必另有人看出破綻,拾了符前去相救。然後又遇見能人,破了法術,擒去惡蠱,始合情理。否則瞿商一出門便遇能人,禍事早就發作,不會等到半夜才有驚兆。玉花思來想去,放蠱行法之時,茶棚中並無外人,只她自己追著送符出去,曾看見一個老頭影子,在石欄前閃了一下。素常恃強,料定外人不敢來管閒事,也沒注意看那人面目是否相熟。及至喊來醜女叉兒一問,她卻早已看清是老漢我。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透,便帶了醜女叉兒前來尋我,威嚇利誘,無所不至。未後,竟跪下哭求起來。老漢見她雖是山女,卻甚貞烈,相貌操持,無一不好,娶了她,也不為辱沒。便答應代她勉為其難。她才歡然走去。第三日,我又到竹龍山,先向無名釣叟一談,才知他當初不弄死金蠱,也是有此心意。反是瞿商卻另有私意,執意不肯。

    「原來瞿商的父親瞿式耜是錢牧齋的門生。牧齋妾柳如是,自牧齋死去,便即殉夫。遺有一個孤女,名喚琴言,才只三齡,寄養在他表叔家中。那表叔姓翁,宦游四川,琴言自然隨往任所。瞿商自父死後,當道追尋式耜遺族,當時年尚幼弱,全仗一個義僕瞿忠帶了小主人,輾轉逃亡了好幾年,來到四川。因與翁家為世交至好,望門投止,當時琴言已有十三歲,比瞿商小不了兩歲。那姓翁的先還不錯,為瞿商改了姓名,留他住在後衙,對人說是他表侄。因恐走漏風聲,長年不許出門。又與琴言在一處讀書,時常見面,兩小無猜,兩三年間便定了終身之約。便是姓翁的,也有為表侄女相攸之意。後來老翁忽然續絃,有一寵妾扶了正,不但對琴言日加欺侮,而且對瞿商更是包藏禍心,屢次慫恿乃夫出首。琴言知道老翁雖然不肯,日久恐瞿商遭了毒手,私將多年積下的花粉錢和首飾贈他逃走。

    「誰知瞿商還未起身,這一晚正值中秋月明,琴言供完瓜果,獨自對月沉吟,使用」廠頭連催她睡不應。第二日早起,後門未開,竟會失了蹤跡。只庭心供桌上留著一個紙條,說已為雲南碧雞山未生大師度去修道。那妾卻咬定是與瞿商有私,被他藏起,每日吵鬧不休。老翁無法,既懼內寵,又恐鬧將出去惹禍,去喚瞿商進來,用銀子打發他走。瞿商業因琴言不知去向,當日憂急成病,臥床不起。老翁便給了些銀子,命原來義僕瞿忠扶了他,另覓存身之處。瞿忠含淚,領了小主人出走。瞿商行時,得知未生大師留字,定要瞿忠雇了舟轎,往雲南碧雞山去尋琴言下落,否則寧願投水而死。可憐瞿忠一路服侍,到處延醫,剛將瞿商的病調理好,便因年老不堪久勞,中了傷寒之症,死在途中。瞿商慟哭了一場,將他覓地埋葬以後,獨自仍往雲南進發。

    「到了雲南,除碧雞山不說,所有五百里滇池周圍的山峰巖洞全都搜遍,哪有絲毫跡兆。盤川逐漸用盡,眼看落在乞討之中。多蒙雲南一位姓潘的俠士收留回去,學武三年,有了一身本領。心中終是苦想琴言,便辭師出來尋訪。偏巧又遇見一個精於星算的道人,算出未生大師現在雲南南疆之中行道,他年必可重逢。他也和我一樣,改作販貨售藥的漢客,一半尋人,一半為謀衣食。直尋了好些年,始終沒有影子,可是仍不灰心。他既如此堅定,怎肯悔了前約,去娶山女?

    「當無名釣叟和他一說,他便跪下,哭訴所苦。無名釣叟和未生大師有些淵源,當時並未說破,只誇獎了他兩句,便命我轉告玉花,三條金蠶,再隔些日一定放回;婚事已然無望。老漢回來和玉花一說,當時只見她臉上顏色慘變,忽然吐了一口鮮血。我勸她天下美男子甚多,何必如此相戀。她說瞿商同他取鬧,無心中碰了她的乳房,雖然看出無心,可是照甫疆習俗,就非嫁此人不可,否則這人便是生死仇敵。如果瞿商要她做妾,也所心甘。否則早晚狹路相逢,必與他同歸於盡。

    「過了月餘,三條金蠶果然給她放回。玉花本不願傷瞿商性命,我救了他,並不怎樣怪我。榴花先雖對我仇視,因那金蠶是由我給說開放回,又經玉花一勸,也就罷了。惟獨那醜女叉兒,自幼父母雙亡,全仗玉花恩養。玉花自從婚事不諧,便跑到天蠶娘那裡,哭求為她設法。天蠶娘一聽是無名老叟所為,不敢招惹,並未答應。玉花回家,一氣成疾,病了一年。雖然痊癒,由此傷心閉門不出。叉兒見玉花如此,便遷怒在老漢的身上,見了總是怒目相視。

    「老漢已有好久沒打她門前經過,今日無心中又在那裡歇腳,忽見有人在內飲食。她那裡雖然鎮年開著茶棚,飲食俱備自用,除誠心相訪外,從無人敢公然為入座之賓,因此未免心中詫異。及至一看二位品貌根骨,迥非常人,心疑是有為而來,正在窺察,叉兒便出來和我爭執。我聽她行時之言可疑,她們近年的蠱又煉得越發厲害,說不定已下了毒手,才將二位引來老漢家中。適才據老漢診看,二位身旁必然藏有辟邪奇珍,所以惡蠱不敢近身。但脈象那等急促,只恐在飲食之中下了蠱毒,因二位精通道法,暫時縱然發作不快,至多三日,也必病倒。不知此時可覺得有點心煩嗎?」

    一句話把元兒、南綺提醒,果然覺著微微有些心慌煩惡。南綺首先大怒道:「我們乃過路客,與她素無仇怨,為何暗中害人?我們一時失察,中了蠱毒,如非攜有仙師靈丹,要是真個發作,死得豈不冤枉?不將賤婢殺死,不獨此恨難消,日後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老頭忙問:「尊師何人?」元兒便將矮叟朱梅說出。老頭拍手笑道:「如此說來,更不是外人了。老漢是紀光,朱真人門下大弟子長人紀登便是老漢之侄。自從幼年分手,多年不通音信,直到七年前在貴陽才和他路遇,老漢已然衰邁,他還是少年的神氣。一問他,才知已拜在朱真人門下。二位有此仙人為師,不致危及生命。不過玉花近來死守瞿商,不會再戀旁人,此事必是榴花所為。聽無名釣叟說,她們這蠱毒甚是厲害,縱有仙家靈丹,僅能保住性命。如不用解藥將它打下,頗難除根,時常仍是要在腹中作怪,疼痛不寧。既然靈丹現成,何不趁它未發作時服了下去,早些見功,豈不甚好?」

    元兒、南綺這時腹中僅只微有煩惡,並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紀光是紀登之叔,算是長輩,再三相勸,便取出靈丹,各自服了一粒,雙方重新敘禮落座之後,依了南綺,當時便要去尋榴花、醜女算賬。

    紀光道:「聶氏毒蠱,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長,也都沒奈何她。她平時雖不生事,早已目中無人。瞿商那一回事,榴花並未受到切身痛苦。今日她對二位下蠱,不是蹈乃姊覆轍,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帶有寶物,被她識破,起了貪心,行此毒計。醜女叉兒眼見二位與老漢同行,必疑到老漢又引二位繞道去往竹龍山求救。這裡去竹龍山只有一條極險巇的窄徑,名喚桐鳳嶺烏牛峽,乃是必由之路。我們行了半日,不見榴花追來。在她想來,只要老漢不往竹龍山求救,無論躲向何方,足可無慮。她必先往那要口上攔堵,暗用邪法下了埋伏,我等插翅也難飛過。等候過今日晚上子時,如不見老漢與二位經過,再跟蹤到此,與我們為難。

    「老漢早料到她們有此一著,明知闖不過去,仗著無名釣叟防她姊妹尋仇,贈有信香。只要在相隔八百里之內將香點起,他即前來救援。因此索性領了二位來到寒舍,問明一切詳情,再行相機處置。據老漢推測,今晚一過子時,她如不見動靜,必定背了當初她父母與酋長曾河的盟約,潛入此山,暗算我們。老漢雖然不能飛行絕跡,卻也略知奇門遁甲,生剋妙用。目前只近黃昏,我們一見如故,又是自家人,正可盤桓些時,以逸待勞。等晚飯後,老漢按陰陽生死,略佈陣法,等她前來,看是如何。如陣法為她所破,二位上前動手不遲。事若不濟,再將無名釣叟信香焚起,自信必無敗理。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飛劍道法定非尋常。老漢並非意存輕視,故加攔阻,實緣此女不但慣使邪法,詭計多端;且這裡山人素極愛群,頗重信義。見二位未曾中毒,尋上門去,彷彿釁自我開,老漢日後便難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與當地酋長立過盟約:不得擅入適才來的山口。不如由她自來,既可層層防衛,更可操必勝之券。擒到手後,盡可隨意處治。豈不是好?」元兒、南綺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談了一會,紀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飯,山餚野蔬,倒也豐盛。飲食中間,方談起那小孩的來歷。

    原來紀光自從明亡以後,便獨身攜了年才十三歲的女兒淑均,隱居南疆之中。仗著父女二人俱會武功,懂得醫道,體健身輕,不以跋涉為苦,不時往來川湘滇黔一帶,販些貨物藥材,附帶與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當時意思,因為自己頗得山人信仰,只打算積些銀錢,等女兒長大,物色一個好女婿。那湖心沙洲地勢隱僻,當時尚未被他發現,每來多半寄居在酋長曾河家裡。到第二年上,因為當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給他在山口裡蓋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於是以此為家,一住年餘,父女出入總在一起,倒也相安無事。

    偏巧這一年紀光接著湘南一個至友的急促函邀,說有要事相商。起身時節,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醫治,不讓他父女起身。同時邀他的那個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難之交,事情重大,關係著身家性命,不容不去。眾山人又那般環哭跪求。沒奈何,只得把女兒紀淑均留在那裡,獨自一人前往。及至事畢回家,疫勢已止,淑均卻不知去向。曾河正帶了許多山人,到山中尋找蹤跡。這一急非同小可,忙問原因。才知自己走後沒有幾天,淑均曾帶了兩個山人往山深處採藥,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尋,只尋到那兩個同去山人的屍首。傷處全在頭上,似被一種不常見野獸的利爪裂腦而死。接連搜尋了多少天,都沒發現一絲跡兆。

    紀光生平僅此一個相依為命的愛女,自然不肯罷手,活著要入,死了也要尋著她的屍骨,好查出被什麼東西所害,為她報仇。便挑了數十名力大身輕,長於縱躍的山人,帶了刀槍毒箭,親自又往山中搜尋。那山面積甚大。紀光窮搜亂找了兩天,無意中尋到離湖約有兩里多路之處,忽然發現淑均入山時所用的暗器。再找到湖畔,又尋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長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遺散在地上,血跡屍身仍然不見。才知淑均被那野獸追逼,一路抗拒,將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後一想:「那野獸雖連傷兩個同去的山人,身上並無咬嚙之痕。淑均如果遇害,屍骨和野獸的巢穴定在近處。」因那東西厲害,不敢大意,便命眾山人加緊防備,把毒箭搭在弦上,隨時備發。誰知圍著那湖尋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沒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帶全都尋到,人獸都不見影子。

    到了傍晚時分,紀光正準備將四面散開的山人召集起來,進些飲食,連夜搜尋,忽聽林椒響動,音聲疾驟,由遠而近。覺出有異,不顧得再喊眾人,忙將身往一塊危石後面一縮,看看來的是什麼東西。身剛藏好,只瞬息工夫,那東西已到面前。紀光一看,乃是一個渾身黃毛,龍眼金睛,爪若鋼鉤,似猿非猿的怪物。兩臂夾著許多野生果實,一路穿枝跳葉,帶起呼呼風聲,眨眼已從危石下面一閃過去。紀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兩個山人定是為這東西所害。無奈那東西穿越起來疾如電射,未容紀光動手,已被它縱到湖旁,只聽一聲極淒厲的長嘯過處,已離岸百尺,縱向波心。身子依舊人立,並不沉下去泅泳,恰似點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連縱幾縱,便到了沙洲之上,沒入密林深處。

    那些散開的山人,有幾個站在遠處看見的,俱都害怕起來,跑了來告知紀光。紀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見了這種怪異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亂人心,未曾動手,先自心驚,自己益發勢孤力弱。連忙喚齊眾人,造了一番言語,說那東西是個猴類,只是力大身輕,並無足慮,只要眾人心齊,自有除它之法;否則日久天長,被它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它抓死。眾山人一則畏懼曾河的規條,私自丟下紀光回去,必受刑罰;二則想起紀光平時許多好處,當時雖然異口同聲,願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膽。紀光看出眾人有些內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愛女一死,痛心已極,決計捨了命,與怪物拚個死活。便命眾山人:怪物來時,無須上前,只往四下裡埋伏,用毒箭射它致命所在。

    分配好後,各自匆匆進了些飲食,重又散開,尋覓適當地方藏好。紀光算計那危石居高臨下,好似那怪物常經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個陷阱,上面用籐草蓋好,鋪上浮土。又撥四個山人,準備乾柴火種備用。自己仍藏身石後,等怪物出來相機行事。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見怪物出來。這時月明如晝,湖中波平若鏡,空山寂寂,呼吸可聞。有時湖心裡游魚在水皮微一騰躍,撲通一聲,旋起一個大水圈,銀光閃閃,往四周大了開去。聽在耳裡,越顯幽靜。紀光暗忖:「這般好地方,卻被怪物盤踞。即使今晚僥天之悻,將怪物除去,愛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吊,有何生趣?」

    紀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陣狂風吹過,頃刻之間,四山雲起,瀰漫天空。一會風止,雲卻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紀光身側一個山人因候久無聊,逕將身旁火石取出,擊火吸煙。紀光看見,忙將他止住。話還沒說幾句,便聽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響動。定睛一看,一條黑影和兩點似紅似綠的星光,正從水面上飛來。只是天色陰黑,看不甚清。正在暗中叫苦,那黑影已飛上湖岸。因為身臨切近,紀光又有內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強,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裡所說的怪物。尤其那一雙怪眼,黑暗中比起日裡還要光亮,看去更為清晰。紀光先從為自己伏處是怪物必經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誰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腳步,睜著那雙時紅時綠的變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邊往來盤桓,不住東張西望。有時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尋找什麼東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來。似這樣走跳了一會,紀光猛想起:「適才山人才一取火吸煙。怪物便即出現,定是那點火光將它引來。」湖岸離紀光和眾山人存身埋伏之處,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個打草驚蛇,一擊不中,說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它毒手。再拿火去引它入阱,又恐有了響動,將它驚覺。

    這時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見怪物縱躍如飛,行動矯捷之狀,個個膽寒,手中弓箭雖然上好了弦,誰也不敢首先發難。紀光正在委決不下,離紀光不遠有一個埋伏山人,不知怎地看出了神,手一鬆,一技毒箭早朝怪物身側飛去,並未射中怪物,恰巧正射在怪物身側的石上,射得火星飛濺,那枝毒箭也因反激之勢墜落湖中。說也真巧,箭射出時,恰值怪物轉身向湖之際,剛一聞聲回首,山石上火星濺處,箭已落水。怪物見石上冒火,便飛撲過去,一看沒有東西,又在附近尋找,並未被它發覺箭從何處發來。否則紀光等人,至少也得死傷幾個。紀光見山人失手,發了空箭,好生提心吊膽。及見怪物圍著山石尋找,越猜是在找那點火光。

    又相持了一會,怪物好似尋得有些煩躁,不時朝著湖心河洲昂首怪嘯。紀光暗忖:「怪物不入埋伏,終難下手,事非行險不可。」便乘怪物回向湖心長嘯,輕輕從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點燃一袋裝得極滿的旱煙,解了一根帶子繫住,從危石上面綻了下去。那怪物嘯聲淒厲而長,紀光一切動作,均為怪聲所掩。等到他縋好了火,怪物見沙洲上面沒有回音,又回身尋找。這次神態益發暴怒,正在亂蹦亂跳,忽然一眼看到危石上面的火光,長嘯一聲,一兩縱,便到危石之下。怪物身長力大,來勢又猛,一下縱到浮土上面,撲通一聲,便墜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眾山人懸著心,倉猝掘成,只有丈許方圓,兩丈高下。原定計策,只想略緩怪物之勢,以便下手,並不一定打算將它困住。紀光早就屏氣凝神等待,見怪物一落阱,口裡一聲暗號,滿想眾山人亂箭齊發,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誰知怪物縱跳咆哮了許多時候,眾山人個個心驚膽寒,又在黑暗之中,箭雖發出去,卻少了準頭,一箭也未傷怪物要害。那怪物何等精靈,身已落陷阱,又聽有人吶喊,便知中了道兒。狂吼一聲,從阱中直縱起來。紀光身旁準備放火的四個山人,嚇得手忙腳亂,連火也未點燃,將整束成抱的枯籐亂草往危石下面一拋,撥轉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籐蔓草枝之類,怪物落勢本疾,中心雖被踏穿了一個大洞,四外浮土籐草全被激盪起來,再加縱上來的勢子更疾,那些浮土籐草正照定怪物迎頭落下。怪物驟不及防,反因上下過於輕捷,吃了大虧。口張處,先鬧了一嘴的土。同時滿頭滿臉,俱被籐草浮土瀰漫糾纏。急得它暴怒如雷,啞著怪聲連連吼叫,正要順勢往危石上面縱去,尋找敵人。

    紀光見怪物落阱,就在眾山人零亂發箭之際,還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帶著阱中籐土,像半截黑塔也似從阱中往上縱起。知道這東西如從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難保。事已至此,除了與它拚個你死我活,決難逃免。就在這端著弩弓,毒鏢待放在當兒,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電閃。同時那怪物身子也縱起七八丈高下,剛與紀光存身的危石平頭。電光影裡,照見怪物滿頭滿身籐蔓交纏,一面上縱,一面兩隻前爪正向上亂抓亂扯,怪口開張,不住亂吐。一眼看見石上站得有人,吼一聲,便要抓將過來。

    紀光知道危機瞬息,性命繫於一髮,哪敢絲毫怠慢。左手連珠毒藥弩,右手毒藥梭鏢,早分向怪物口眼一個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飛鳥,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銳,性又通靈,週身除口耳眼等處要害外,刀槍不入。若在平時,就是萬箭齊發,也休想傷它一根毫毛。這時一則天時人事,般般湊巧;二則自從出世以來,不曾吃過苦頭,一旦連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數十箭,雖未傷著皮肉,山人箭勁力猛,多少總覺著有些疼痛。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鬧了一口的土,急於噴出,不住張口亂吐;頭上又糾纏了許多籐蔓,雖然力大,應手而折,可是藕斷絲連,一時撕扯不清。驟見敵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鬧了個手忙足亂,顧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紀光弩箭先發,怪物剛用前爪一擋,口裡已中了一毒藥梭鏢。一著急,紀光第二枝連珠毒弩又射中了一隻右眼。立時痛徹心肺,狂吼一聲,舉起前爪便向紀光抓去。倏地一個震天價響的霹靂從天空中打將下來,怪物重傷之下,猛地吃了一驚。加上縱得過高,勢子已成強弩之末。紀光終是腳踏實地,易於閃躲。一見怪物抓來,也不知究竟打中它的要害沒有,存亡頃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發手中暗器,忙將身往後一縱,響雷業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個空,人未抓著,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時神志昏亂,忘了身子尚在懸空,不就勢攀石而上,反用力抓住危石,往懷中一扳。卡的一聲,一塊二尺來寬,三尺多長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連身帶石墜落下去。這時四外山人全都逃散淨盡。雷聲過處,大雨傾盆而下。紀光難定怪物死活,不敢憑石下看。又知逃起來,決沒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脫利爪,見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著相反方向,擇了一個適當地點藏躲。準備萬一怪物跟蹤尋來,憑著手中兵刃暗器,與它擠個你死我活。

    待了一會,只見電光閃閃,雨勢越大。雷雨聲中,隱隱聽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騰撲不休,響成一片,始終未見上來。紀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總受了一兩處重傷。所用弩鏢,俱是南疆秘製,百草毒藥煉成,只一見血,任是多麼厲害的野獸,也不出一個時辰之內必死。紀光驚魂乍定,想起愛女慘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過有半個時辰左右,雨勢漸止,不聽怪物聲息。紀光心想:「這類猛惡之物,如非身死,或傷勢過重,縱不尋來,決沒這般平靜。」這才輕腳輕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見下面陷阱只剩一些雜亂的籐草,用盡目力觀看,也不見怪物蹤跡。試拿一塊石頭丟了下去,只聽撲通一聲,彷彿積了許少雨水,卻不見有什反應。這時雨勢忽止,一輪明月漸漸從密雲層裡湧現出來。新雨之後,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處都是,月光下幻成無數大銀蛇,由高往下蜿蜒著,直往湖中駛去。真是風景如繪,清絕人間。直到這月光現後,才看見湖岸邊上爬伏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試探著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屍首。見它業已死去些時,上半截屍首浸在湖中。猜是受傷之後,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發力竭而死。

    紀光恨到極處,把怪物屍首拖上岸來,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誰知那怪物雖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鐵一般,那麼快的腰刀,竟會砍它不動。再一查看它那致命之處,一隻眼睛還光閃閃地瞪著,另一隻眼卻剩了一個茶懷大小血淋淋的深洞,裡面插著小半枝毒弩。想是受傷之後,痛極一拔,將弩箭折斷,連著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裡還插著一枝毒藥梭鏢,那鏢很長,鏢尖業已深插喉際。那粗有寸許的鏢頭,竟被怪物的牙咬缺。

    怪物如此猛惡,渾身刀箭不入,紀光居然僥倖成功,未遭毒手,鏢箭俱都打中它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後回憶,猶有餘怖。望著怪物呆立了一陣,因為提心吊膽,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饑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過湖尋找女兒屍首,恐怪物還有同類在沙洲上潛伏;湖水又深,也沒法飛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計較。

    紀光正打算將身上濕衣服脫下吹乾,取些乾糧果腹,忽聽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仔細留神一聽,竟是女兒淑均的聲音,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高喊了幾句女兒,竟有回音,夜靜空山,聽得分外清晰。只是相隔過遠,沒法問答。這一喜,把餓渴憂勞全都忘卻,知道非將眾山人找回設法,不能過去,忙即向回路上連喊帶尋。幸而那些人並未逃遠,俱在附近十里以內的隱僻巖恫之中潛伏,一會工夫便相率找到。紀光把怪物已為自己射死,女兒現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語一說,山人本是打勝不打敗,聞言個個欣喜若狂,隨著紀光一窩蜂似跑向湖邊。人多手眾,山人又多會水,一會工夫,便砍倒一株樹木,各用腰刀削去枝葉,做成獨木舟,推入湖中,請紀光站在上面,眾山人紛紛跳下水去,泅泳著推木前進。

    頃刻到了沙洲上面,再一循聲尋找,在一個傍著丈許高土崖的深穴以內,將紀光女兒找著。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兩臂被一種極堅硬的荊條捆綁了個結實。怪物還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塊數千斤重的大石。紀光和眾山人費了許多氣力,才將她救了出來。父女相見,自免不了抱頭大哭一場。紀光見她赤著半身,忙把濕衣脫下一件與她披上,仍由眾山人用獨木舟渡過湖去,紀光見女兒形容憔悴,委頓不堪,好生痛惜。便命眾山人砍了些樹枝籐蔓,將各人身畔帶的繩索取出,做成網兜,將她抬起。又命幾個山人將怪物屍身也抬了回去。到家以後,全山的人俱都轟動,見紀光單人除了這等巨害,益發敬畏不置。

    父女二人到家,等人走後,才談起遇怪經過。原來那日紀女因配製瘟疫的藥草不敷應用,特地帶了隨身兵刃暗器,往深山谷中採取。那種藥草原產在一個山崖絕壁上面,路程相隔約有百餘里路,路又極其險峻,當日不能回轉。為防萬一,還帶了兩個素有勇名,極其矯捷精悍的山人相隨同往,以防遇見成群野獸,一人應付不了。清晨入山,傍午在半途上歇了一會腳,始終也沒看見一個野獸。方對同去的山人笑說此行順遂,正要起行,猛聽身後風聲呼呼。回頭往坡下面一看,離身數十丈外的茂林草中起伏如潮,塵沙滾滾,樹折枝斷之聲響成一片。紀女和山人久住邊山,知有大批野獸過山。仗著本領,雖不敢速櫻其鋒,卻也沒有害怕。只打算避開正面來勢,擇一隱僻地方藏起,等這群野獸過完再走。恰巧三人存身的所在,是一個形勢險峭的孤峰下面。當時也未及細看地形,一縱身便上峰去,各將身藏在危石後面,探頭注視下面動靜。

    三人剛藏好,風勢越大,那些獸群已從叢草密菁中竄到坡前,紛紛從腳底下經過,亡命一般往坡上跑去。儘是些漳鹿狼兔習見之物,一個個跑起來都是比箭射還疾。只管各不相顧,搶前飛駛,雜沓奔騰之聲,震得山谷皆應,卻沒聽出有一個吼叫。三人暗忖:「往日野獸過山,都是各自為群,是鹿便都是鹿,是狼便都是狼,從不混合一起。而且此吼彼嘯,互相應和,跑起來也沒這般迅疾。如是群獸後面有打獵的山人追逐,一則來時沒聽說起,二則逃的方向只是一面,情景又覺不像。」

    三人正在互相猜疑,忽見群獸來路上似有一個黃影跳躍,時隱時現。因為草樹茂密,非跑到近坡一帶無草之處,看不清楚。又因為下面群獸奔馳,還在騷亂,耳目應接不暇,也未在意。一晃眼工夫,坡前叢草中先竄出兩隻又高大又肥的鹿,一出草際,朝著土坡一躍,便是十餘丈遠近,正要從三人腳底下竄過。內中一個人看見這麼高大的肥鹿,忽然起了貪心,想用毒箭射死,剝了皮帶回去,賣與漢客。念頭一轉,弩弓隨手發出一箭,正中一鹿股際。心中大喜,知它數百步內毒發必死,少時便可下去尋覓。就在這發箭之際,倏地眼前一道黃影一閃而過。那中箭和未中箭的逃鹿本是比肩疾馳,忽然停步躍起,喲的一,聲悲鳴,便已倒在地上。三人定睛往下一看,一個似猴非猴,比入還要高大,長臂利爪,通體黃毛的怪物,不知何時躍到坡上,已將那兩個逃鹿一爪一個抓住,扔在地上。那怪物弄死二鹿,長嘯一聲,又從地上將鹿抱起,舉爪朝鹿腦上一抓,一個鹿的腦蓋連著五六尺長枝椏也似的大角,竟然被它揭起,接著張開怪嘴,對準鹿腦一吸,一團帶著鮮血的鹿腦髓,咕嘟一聲,被怪物吸進嘴去。接著,第二隻鹿也被它如此處置。彷彿吃得甚是鮮美。吃完放下,並不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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