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十九俠 青城十九俠 (蜀山別傳) 第九回(上) 文 /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蜀山別傳)第九回(上)——
承奧訣三關通竅要調靈鶴千里御風行
話說元兒到了前院,只朱梅獨自一人,仍然科頭跣足,坐在院中磐石上面,正在調弄那兩隻仙鶴呢,急忙跪倒行禮。朱梅吩咐元兒起來,盤了雙膝,對面坐定,用手先摸了摸元兒頭頂,命元兒閉好雙目,不要妄動。元兒已得陶鈞預先提示,忙把心志一收,垂簾內視,屏去一切雜念,澄神定慮,靜以俟變。剛把鼻息調勻,便覺朱梅的手在脊樑命門各要穴上輕輕按撫了幾下,漸覺著一投熱氣由足底緩緩升了上來,漸升漸速,熱也隨著增加,霎時佈滿全身,越久越熱得難受。元兒先還覺難忍,未幾心靈一靜,神儀內瑩,猛地又覺頭頂命門被人拍了一下,立時覺著一股涼氣佈滿全身,好似一瓢冷水當頭潑下一般,奇冷難耐。如是由冷而熱,由熱而冷者好幾次,好容易把冷熱都忍了過去,猛地又覺週身疼癢交作,恍似百蟲在骨裡鑽咬,無處抓撓,比起奇冷奇熱還要難受數倍。知是最緊要的關頭,一不能忍,前功盡棄,暗將心神守定元珠,由它難受,一切付之無覺,待有兩個多時辰,疼癢忽止,週身骨節又作起響來,響有頓飯光景,才由週身響到腦門。卡的一聲,命門間似被斧劈開一般痛了一下,所有響動全都停歇。耳聽陶鈞喚道:「師弟大功告成,還不快些叩謝師父麼?」
元兒睜眼一看,朱梅滿面笑容坐在對面,紀、陶二人仍是垂手侍立左右,自己身上已然復了原狀,只覺比起適才打坐前要輕靈得多。連忙上前跪倒。朱梅說了句:「孺子可教。」吩咐起立。又將元兒身佩的雙劍要去,仔細看了看,說道:「靈柩故物,果不虛名,你有此雙劍,得我真傳,十年之後,異派飛劍無敵手矣。」說罷,又對元兒道,「你因服過靈藥仙草,加上本來異稟仙根,成就必速。我不久後赴峨眉,今日先將本門劍法傳你,除我在這裡早晚加緊傳習外,我走之後,每日可隨你兩個師兄修煉。等我峨眉歸來,再引你去見師叔。本門戒條,只有殺、盜、淫、妄諸條,專重大節,不拘細行,以各人自己勤修為主。用功之外,僅可在山中隨意閒遊,但在道未成時,不准擅自離開青城,以免遇上能手,替我丟人現眼。尤其這兩口寶劍來頭很大,是曠世奇珍,要隨時備帶,早晚用我口訣勤加練習。在身劍未能練到合而為一時,須防外敵巧取強奪,務要小心,不可絲毫大意。」
元兒敬謹領命。當下由朱梅傳了心法口訣,便隨陶鈞前去安置。元兒因師父不久長行,日常用功甚是勤苦。
過有十來天,朱梅應乾坤正氣妙一真人之約,前赴峨眉,眾弟子送至門外。那幾隻仙鶴也跟著在空中飛翔,直等朱梅走沒了影子,才行降落。
元兒因連日一心用功,不曾出門,金鞭崖的景物尚未仔細觀賞。既送朱梅走後,站在崖前往四外一看,遠近群山都在足下。雲煙浩森,大小峰巒被雲包沒,只露出一些角尖,像海中島嶼一般時復隱現。真是波瀾壯闊,變幻無窮。元兒當著天風,憑凌絕險,對著眼前奇景獨自出神,懷想方、司兩家,不知可曾移走?忽聽身後陶鈞道:「師弟初來時,正值師父與白師伯在大樹上對弈,放飛劍出去,助凌師伯的弟子趙心源與幾個異派中人交手。那雪山離此少說也有三四百里,你卻一目瞭然。後來聽師父說,才知師弟在夕佳巖絕頂古洞服了靈藥仙草,不但目光看得極遠,還能透視雲霧。今日雲霧濃密,你看今日雪山頂上可有什麼異狀麼?」
元兒聞言,往雪山那一面看了看,答道:「小弟幼時目力本較常人稍好,自服仙草,雖能透視雲中景物,畢竟有些模糊,只能看個大概而已。前日師父說小弟已成天眼,特地開了殊恩,賜小弟上乘超觀妙法,說照此練去,三月之後,便能上察青冥,下視無地。正在練習,因為日淺,尚無進境。今日雪山那一面雲霧更密,依稀之中見一些山巒白影,看不出有何異狀。師兄可看出什麼沒有?」陶鈞笑道「愚兄雖列師門一二十年,如論資質,還不及師弟一半,哪能遠視數百里之外?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說時,元兒因這數日中,那兩隻大鶴每值有人談話,必在側靜立,偏著長頸看人,好似留神諦聽神氣,便向陶鈞道:「師兄,你看這鶴,每次我們說話,它們總在旁不走,莫非懂話麼?」陶鈞道:「豈但能通人言,這兩個東西壞著呢。」說罷,回手就是一掌,正打在內中一隻的頸上。那鶴出其不意,挨了一下,偏頭朝著陶鈞連聲長鳴,振翼低飛,往觀中逃去。陶鈞怒罵道:「你這扁毛畜生,還敢不服麼?」說著,便要追去。嚇得那另外一隻大的也慌不迭地跟了飛逃。
元兒忙把陶鈞攔住,無心中看見先逃那隻,翼下有許多紅點,比後逃那只也要小些,方要詢問,陶鈞道:「這兩隻大鶴,頭一隻因為曾代妖人守山,翼下面劫砂點子沒有退盡,名叫紅兒,後一隻叫雪兒,還略老實些。這紅兒最是好惡,專好捉弄人上它毒當。如非師父喜它有些靈性,上次我差點為它壞了道基,恨不能用飛劍殺死,才解氣呢。」二人儘管問答,紀登只在旁微笑,下發一言,同在崖前閒立了一陣,便都回觀用功。
元兒在觀中一住二月有餘。鑄雪、聚螢兩口仙劍雖未練到身劍合一,與陶鉤交起手來,指揮運轉,無不如意了。
這日鶴糧將馨,紀登因那鶴好闖亂子,不敢解了它們禁法,仍和初收時一般,由它們自去覓食,便命陶鈞下山辦糧。陶鉤領命走後,元兒因對紀登從來敬畏,不似對陶鈞隨便,見他正在調神打坐,不敢驚動,獨自一人,持了兩口雙劍,在崖前練習劍法,剛剛練完,忽聽空際鶴鳴,抬頭一看,正是紅兒和雪兒兩個,離頭約有十丈高下,不往飛鳴盤旋,只不離開山頭數里方圓以內,知有師父法術禁制,不能遠走。一時閒中無聊,打算調鶴為戲。試把手一招,二鶴居然聯翩飛下,落在元兒面前。元兒一高興,便迎上去,撫弄二鶴身上雪羽。二鶴也緊依元兒身側,甚是馴良解人,越發喜愛,頓將陶鈞前次囑咐之言忘了個乾乾淨淨。調弄了一陣,忽又想起方、司兩家移居且退谷,計程不過數十里之遙,可惜這鶴不能飛去;再者,自己目前每日要加緊練習飛劍,劍術未成,不能離開此崖。正好用它傳書,也可借此得一點家中父母的信息。
正在尋思之際,二鶴交頸低鳴了一陣,紅兒忽然振翼飛起,元兒以為它又和適才一般,就在當頂盤旋,誰知紅兒飛沒多高,倏地一束雙翼,直往後山腰深草樹中投去。紅兒才飛去不久,雪兒也跟著飛起,只是不曾下落,僅在紅兒落處的上空不住飛鳴,音聲悲楚,迥不似先時清越嘹亮。元兒自來此間,從未見二鶴往山下面降落,先時並未留意,後來見上下二鶴一遞一聲哀鳴不已。自己目力雖能視遠,偏偏後山一帶叢莽繁茂,遮住目光,只見紅兒身上白羽在草樹叢中撲騰起落,似與什麼野獸之類在那裡爭鬥。雪兒在上空幾次飛嗚下撲,俱是欲前又卻,彷彿有些畏懼之狀。
元兒越看越覺有異,暗忖:「這時已是秋末冬初,各處草木俱已黃落,怎麼後山腰這一片地方的草木仍是那般鬱鬱蔥蔥的?常聽人說,仙鶴好與蛇蟒相鬥;凡是毒蛇大蟒盤踞之地,土皮草色俱呈異狀,不是寸草不生,便是長得特別茂盛。二鶴這般形狀,莫非與什麼蛇蟒相持麼?」剛想到這裡,忽見紅兒飛高了些。緊接著草樹叢中躥起一條大蛇,通體紅鱗,並不甚粗,卻甚細長,下半身還隱在叢樹之中,單這上半身已有兩丈長短,赤信如火,嗖嗖吞吐,看去甚是兇惡。等紅兒一飛高,便自退落,一經飛臨切近,重又出現,二鶴只管哀鳴相應,雪兒始終沒有飛落,紅兒也只虛張聲勢,不敢驟然下擊,元兒再細往那蛇盤踞之處一看,不由又驚又怒,一縱身便往山下跑去。
原來那蛇幾番起落,盤處的草木被躁平,全身現出大半。除上半身不時上躥,與空中紅兒相持外,下半身還纏著一隻比紅兒稍小的仙鶴,雙翼已被那蛇連身束住,只剩一個頭頸在外,左右亂擺,鳴聲低微,想已去死不遠。那蛇每次回身去咬鶴頸,紅兒便翩然下擊,那蛇見有敵人,只得捨了到口之物,飛身上迎,紅兒好似不敢與它力敵,又不捨得那危難中的同伴,只是乘隙取鬧,使它不能如願。這樣又是兩三次過去,惱得那蛇性起,口裡發出吱吱怪聲,等紅兒未次下擊,逕自捨了下半身所纏之鶴,長虹射日般往上飛起時,元兒業已趕到,相離一箭之地,元兒更不尋思,將手一揚,右手聚螢仙劍飛將出去。青螢螢一道光華過處,那蛇知道飛劍厲害,想逃已是不及,竟然齊腰斬為兩截,下半身墜落叢莽之中,上半身帶起一股血泉,躥出老遠,才行落地。
元兒解了鶴厄,心中歡喜,以為險些被蛇所纏之鶴,定是本觀所養那隻小的,雖然蛇死脫險,不知能否全活,正在可惜,待要奔將過去察看,忽聽空中二鶴連聲交嗚,叢莽中也有了應聲,身子還未近前,那只被束之鶴在地下略一撲騰,已衝霄飛起,飛得又快又高,迥不似曾受重傷神氣。眨眼工夫沒入雲空,不知去向,並未往觀中飛回。元兒仍未在意,走到死蛇落處一看,那裡草木真是又肥又綠,秀潤欲滴,目光到處,叢莽圍繞中,隱隱似有一個二尺方圓的洞穴,四圍密籐蔭翳,下面隱隱有光。猜是毒蛇窟穴,因護穴籐蔓上有刺,不願下去。回身時節,鼻端微微聞見一股子異香,因為急於回觀,看看飛去的是否觀中那隻,也未細察異香來源,便往回走,這時紅兒已然落下,挨近元兒,甚是依戀,大有感恩之態,元兒走沒幾步,紅兒竟攔在前面,伏下身來,伸出長頸,往元兒
從崖上到崖下山陰一帶雖有肢陀,不似餘下三面儘是千尋峭壁,無可攀援,但是崖危瞪險,窄不容足,後山到山腰相去百數十丈,也有幾處極難走的地方。元兒初下來時,一則練了兩個多月劍法,身子愈輕;二則情急救鶴,滿身勇氣;三則下山只要心神不亂,觀准墊腳之處,自比上山易些。及至斬完了蛇,往回路走,才看出山勢之險。雖然不覺其難,到底沒有下時輕快;加上童心未退,常聽陶鈞說,峨眉同門中,頗有幾個駕馭仙禽的女道友,早就有些神往。一見紅兒自己伏地,大有願為坐騎之意,不禁心喜,問道:「你見我幫了你的忙,想叫我騎你上去麼?」紅兒長鳴了一聲,將頭連點。元兒只圖好玩,哪還計及利害,竟然攀著紅兒長頸,坐了上去。果然飛翔甚速,展翼凌空,轉眼之間已過崖頂,直上青冥。
元兒見它過崖時不曾降落,不但不以為異,反當紅兒感恩心切,想讓自己嘗嘗仙家騎鶴空中飛行滋味。加之有師父法術禁制,或許不過在近空高處盤旋罷了。先時一味高興,不疑有他,誰知那鶴一經飛過高空雲層,竟然掉轉頭往西南方面飛去,瞬息數十百里,越走越遠。猛想起陶鈞以前所說,這才著起慌來。元兒雖具異質,到底學劍日淺,尚未練到馭劍飛行地步。如果上下數十丈相隔,還可冒險縱身下去。此時天地相隔,何止萬千丈之遙,稍一失足,怕不成為畝粉。自知上了大當,但事已至此,只得兩手緊握鶴的翅根,由它背著往前飛走。
元兒有心想問紅兒為何剛解了它的大圍,反倒恩將仇報,捉弄自己。偏偏雲空高寒,罡風甚勁,劈面直吹,幸是元兒,如換旁人,凍也凍死,哪裡張得了口。又想起自己離家別親,受盡千辛萬苦,死裡逃生,好容易仙緣遇合,道法尚未煉成,又遇見這種意外變故,看上去,禍多福少,越想越傷心。恨到極處,本不難一劍便將紅兒殺死。」無奈自己安危寄在它的背上,除了打算同歸於盡外,這東西如此狡惡,還要留神它壞上加壞,得罪不得。只不知師兄明明說它受了禁制,怎地仍能遠飛?
元兒正在提心吊膽,胡思亂想,紅兒飛行漸緩,忽然在空中盤旋起來。元兒低頭往下一看,只見下面雲霧甚密,慧眼透視下去,彷彿是座山谷,樹木花草甚是繁茂。一會,身子已隨鶴背降人云霧之中,滿身都被包沒,水氣浸在身上冷陰陰的。轉眼飛落雲層,下面景物看得越發清晰。只見滿山滿谷都是奇花異草,紅紫相間,五色競秀,恍如錦繡堆成一般,奇麗清幽,平生幾曾見過。眼看離地還有十餘丈光景,忽見前面靠山一片平原的萬花林中,跑出兩大三小五隻梅花鹿來。接著又聽鶴鳴,林中又有兩隻鶴朝自己迎飛上來,紅兒一見對面兩隻鶴,也跟著長鳴相應。元兒只顧東張西望,猛覺紅兒兩翼一抖,身子一側,倒翻過來。元兒因為離地已近,下面風景已好,覺出紅兒有似有惡意,失了防範,萬不料到紅兒不此一著,一個疏神,竟然鬆手,從鶴背上墜了下來,不禁大吃一驚,忙一使身法,用了個狂花颭地的招數,飄然落地。身剛站穩,正想怒罵紅兒幾句,就勢將它頭頸用身上絲絛捆住,再用寶劍威嚇,仍由它背了回去。誰知紅兒和那林中飛出來的白鶴振翼飛起,衝霄而去。
元兒方自憂急,忽聽有人叱道:「何方膽大頑童,竟敢擅入仙山?難道不怕我虞家姊妹的寶劍厲害麼?」音聲嬌婉,清音入耳,彷彿少女說話,元兒回首一看,從先前那幾隻梅花鹿後面的花林以內,又跑出一隻半大不大的白鹿,上面坐著一個年約十四五的紅衣少女,手持一支玉蕭,背插單劍,腰間還懸著一個金黃色的葫蘆,花光人面,掩映生輝,越顯得秀麗如仙,容華蓋代。元兒因坐騎已然飛走,不知還會回來不會,而所落的山又不知名,與青城相隔必然甚遠,難以回去,本已憂疑萬端。再聽騎鹿女子責問,益加惶恐,答道:「我名裘元,因在青城騎鶴為戲,不想被它帶到此間,拋了弟子飛走,望乞仙姊不要見怪,容我少待片時,等坐騎回來,自會走的。」那紅衣少女又叱道:「你一個凡夫妄入仙山,見了你二公主,還不下跪求命,竟敢信口強辯。誰是你的仙姊?快快跪下,等我審問,饒你不死。」說時,人、鹿已到了元兒面前,那少女睜著一雙剪水雙瞳,滿面嬌嗔,瞪著元兒,逼他跪答。
元兒先時只因鶴已飛走,仙山難回,心中憂急,並非有什別的畏懼,一聽少女口出不遜,便也生氣答道:「這山又不是你家造出來的,我不過是騎鶴閒飛,偶落此地,暫時歇腳,又沒有損壞你家一草一木。好意尊你一聲仙姊,為何出口傷人?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跪你?好男不和女鬥,也不和你計較,我偏在此不走,看你把我怎樣?」說罷,氣得小腮幫子一鼓,將頭往側一偏,裝作不愛答理。暗中卻在準備,以防不測。那少女聞言笑罵道:「你這紅眼小賊,竟敢和你公主挺撞,不和你說明,少時你做鬼,也不知道是怎樣死的。這裡是萬花山長春公主的仙府,何人擅敢到此?你一個無知頑童,俗子凡夫,污了仙境,還敢大膽胡言。看你身帶寶劍,好似還不甚壞,不叫你見識見識,你也不知道你二公主的厲害。」一面說,早縱下白鹿,回手一按身後的劍,一道青光,劍已出手。
元兒這時已想起時當冬初,全山卻溫煦如春,萬花競放,又有鹿鶴往來,以及少女裝束穿戴,在在不似凡境,又自稱公主,必有來頭,無奈適才氣忿頭上,話已說滿,對方又是少女,不好意思再和人家說軟話,更因師父朱梅從不服低,自己縱肯退讓,日後傳說出去,豈不弱了師父的名望?見少女將劍拔出,勢難避免,自己人單勢孤,不知當地虛實,還在持重,便對少女道:「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又沒招惹你,你我往日並無仇怨,苦苦相逼則甚?再說我這兩口仙劍乃仙人傳授,非同小可,如今我可讓你,要是真個動起手來,那時寶劍無眼,將你誤傷,豈不叫你家大人怪我?」那少女罵道:「我便是此山之主,紅眼小賊,只管拔出劍來交手。贏得我,連這山都送與了你,再若延遲,不拔出劍來,你姑娘便動手了。」元兒見少女無可理喻,不禁氣往上撞,將手一按鑄雪劍,寶器出匣,銀光射目。
那少女一見那劍,臉略一驚,更不答話,早一縱身,舉手中劍刺將過來,元兒且不還手,也將身縱過,待再勸說幾句,不料少女看去盈盈弱質,年紀甚輕,身法卻甚輕捷,元兒避縱過去,身剛落地,還未站定,少女的第二劍又已縱身刺來,元兒猛覺腦後寒風,青光晃到,知道厲害,忙使一個仙鶴盤飛的解數,就地一旋,側縱出去,二次將劍避開,那少女真是疾如飄風,第三劍又元兒身側刺到,元兒連讓三劍過去,因為少女劍法精奇,迅逾飛烏,不禁動了欽佩之心,第三次避開時,縱得甚遠,趁少女還未追到之際,忙即回身勸說道:「公主你且住手,說完兩句話再打。」少女剛好追到,舉劍要刺,聞言停手,問道:「你怯戰麼?既怕我,就不該說那大話,快快跪下,我便饒你。」
元兒從小慕道,不喜與婦女相近,又在年幼,更無燕婉之思,先時不過覺著少女美貌,並未細看,及喊少女停手,不過因佩服少女的本領,恐傷了她,想再勸她幾句。及至與少女一對面,看清了容貌,不知怎的,竟會有了愛好之心。暗想:「這麼好的地方,又有這般本領的好女子,常言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倘若這次紅兒不是存心要自己上當,也和上次誤走百丈坪得交方、司兩家一般,日後騎鶴飛行,常常來往,豈不有趣?」那少女見元兒注視自己,尋思不語,嬌嗔道:「你這小賊,鬼眼看人,打又不打,話又不說,要投降,快快跪下,還來得及。」元兒笑道:「都是人,我跪你則甚?就算我跪你一回也不要緊,你也不見得有什便宜,會多長塊肉。不過我們打了一陣,彼此還沒知道名姓,我將你殺了不說,要是你將我殺了,我做鬼也知道姊姊的名兒,也不冤枉。」
少女怒罵道:「你這小賊鬼頭鬼腦,也配問你公主的名姓麼?你就做個糊塗鬼吧,我又不和你結親。」
說到這句,元兒聞言一笑,本是見那少女目秀澄波,眉凝遠黛,冰肌玉骨,美秀如仙,薄怒輕嗔,越顯嫵媚,有些神往,並無他意。少女卻認為他是故找便宜,自知把話說錯,收不回來,立刻把臉一沉,更不再說,劈手一劍,當胸刺來。元兒也不再客氣,決計施展近日所學本領,將她制服之後,再與商量,一見劍到,喊一聲:「來得好!」更不躲閃,把劍一橫,使了個項羽橫鞭,迎了上去,雙方各帶起丈許長的青白光芒,碰在一處。耳聽鏘啷啷虎嘯龍吟般響了一聲,二人俱知遇到勁敵,各自顧劍,分別縱將開去,劍上餘音猶在繞耳。元兒低頭一看鑄雪劍,依舊銀光耀目,玉芒無虧,少女一看自己的劍,卻已被元兒的劍砍了一個缺口,不禁勃然大怒,罵道:「紅眼賊,竟敢傷我仙劍,你公主不殺你,誓不為人!」說罷,又縱身一劍刺來,元兒急架相還。一個是痛惜至主,動了真怒;一個是天生異質,真仙傳授,各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就在這花城錦障之間,虹飛電射般殺將起來。
元兒與少女彼此鬥了一陣,少女雖是自幼得道,畢竟不如朱梅是玄門劍法正宗。再加元兒天資穎悟,苦心參修,雖然日淺,已是心領神會;所用寶劍又是仙遺至寶。少女漸漸有些相形見絀起來,還算元兒小心眼中,一心想和那少女做一個朋友,不肯施展毒手,幾次飛劍出手,未下絕情,俱被少女避過。
少女見勢不佳,自己寶劍已然受了微傷,不敢隨意抵敵,一味用巧,未免又吃了一點虧。時刻一久,越發手忙腳亂,暗恨姊姊偏在此時出外遊玩,讓我受這野孩子的氣,正在煩惱氣忿,猛想起:「這野孩子如此可惡,再打下去,必無幸理。身邊現有異寶,何不取出一用?雖然母親遺命,再三禁止妄用,無奈勢已至此,非與敵人拚個你死我活不可,也就說不得了。」想到這裡,正趕元兒一劍砍來,少女舉劍,打算橫攔上去,猛又想起敵人寶劍比自己厲害得多,不捨寶劍受傷,心神一亂,迎敵略遲了些,元兒身手何等矯捷,這頭一劍原是個虛勢,就在少女這欲攔未攔之際,倏地使了個龍蛇盤根的解數,手中寶劍微一翻折,轉壓在敵人的劍上,就勢一纏一繞,運用玄功,把真力都運在自己劍上,往回一扯,大喝一聲:「還不撒手,要送死麼?」
少女也甚機警,百忙中見敵人改了招數,方喜無須硬敵,不料敵人的劍能剛能柔,不知怎地一來,竟將自己寶劍纏住,往回一奪,立時覺著虎口震痛,對面敵人劍上白光直逼面前,耀眼生花,再不撒手丟劍,不死必傷,只得豁出,暫時將劍失去,於是暗運玄功,把手一放,朝元兒順勢送去,想借此傷他一劍。元兒哪會上她的當,早已防到,喊聲:「來的好!」也不就此借勢傷她,運足一口真氣,右手朝天一放,一青一自兩道光華,恍如二龍盤絞,同時沖空,飛舞而上,離地數十丈才分開。
少女見元兒既已看出自己借劍傷人之意,卻沒有收劍,也不還手,反連他本人的劍一齊往空飛去,好生不解。誰想元兒成心賣弄,右手的劍才脫手,左手早同時一按身後,另一口聚瑩劍早到了他的手中,一縱步,便向少女縱去。少女手中兵刃已失,見空中二劍分開,正想借此運氣捏訣收回,不料元兒又將身後另一口劍拔在手中,捷如飄風般到了面前,少女喊聲:「不好!」打算縱避開去時,忽聽敵人高喊道:「公主留神,防我鑄雪仙劍誤傷了你。」少女這時已是恨他到了極處,哪肯理他,一心顧到前面,誰知剛剛縱開立定,伸手去取腰間所佩葫蘆時,猛覺眼前白光一亮,敵人空中那寶劍已帶起丈許長的白光,銀虹也似,疾如閃電,當頭飛到,想躲哪裡來得及,正在驚心等死,猛地又覺人影一晃,白光忽然不見,定睛一看,敵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己將空中飛下來的那口寶劍收去。才知原來他並無害自己之意,只是存心賣弄這一手,再看空中自己那口寶劍,已不知去向,想已落在花叢之內,可是哪好意思去拾。
少女不由頰滿紅雲,勃然大怒道:「你這紅眼小野盜,傷我仙劍,定不與你甘休,有本事的,敢等我片刻再動手麼?」元兒見少女寶劍已失,手中空無所有,以為伎倆已窮,哪裡知道厲害。又見她秀目圓睜,嬌嗔滿面,更不願拂她心意。暗想:「女孩子有甚本領,不是回去喊人報仇,便是再取兵刃前來交手而已。」便答道:「你只要不叫我下跪,由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你如不打更好,要打時,任你使甚法兒,我都奉陪,等你一會,算得什麼?」
少女氣得也不還言,早把腰間葫蘆悄悄解下,口中暗誦真言,將葫蘆蓋對準元兒一揚,口中說道:「紅眼小賊,休得逞強,以為你便贏了我麼?趁早跪下,念你適才沒敢傷我,不但饒你,我還打算留你在此,給我作一山童,否則,少時便叫你知道二公主的厲害。」元兒笑道:「公主的厲害,我已見識過了,別的可依,只我這兩條腿,除父母恩師和諸尊長外,向不跪人。公主有甚本領,請施展出來,使我見識見識吧。」少女怒罵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紅眼小賊,死在目前,還敢在你公主的面前花言巧語,你看我用法寶取你狗命。」說罷,便將葫蘆蓋揭了開來,立時從葫蘆口內冒出數十道火焰,直朝元兒飛去。
元兒到金鞭崖日子雖然不多,平時常聽陶鈞說起異派中妖人使用邪法異寶行徑,俱都記在心裡,先時看見少女初從林中騎鹿出來時,腰間繫有一個葫蘆,本來心中動了一動,及至和少女一動手,見她並無什麼出奇本領,時候一久,又起了愛好之意,未後又把少女手中脫劍擊飛,越發看輕敵人,忘了機心,正在得意忘形,忽見少女不知何時將腰間的葫蘆摘了下來,又聽她說完那一番話,知她定要賣弄玄虛,仍未放在心上。一見火焰飛出,朝自己撲來,暗忖:「她本人劍法還和自己一樣,不能身劍相合,運用神妙。用法寶,想必也不甚高明,定是什麼障眼法兒,聽師父說,我這兩口寶劍,不但普通異派中飛劍非其敵手,就是遇見什麼邪法異寶,只要運用本門心法,將雙劍連在一起,施展開來,雖不一定將敵人法寶破去,若是防身,也足能應付一二。」想到這時,不但沒有逃,反倒迎上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那火焰已飛到元兒面前,元兒覺著火勢奇熱,才知不是障眼法兒,心裡一驚,忙將雙劍舞動;把連日所學全都施展出來,一青一白兩道光華,舞了個風雨不透,將身子護住,火焰侵不到身上,無奈那少女因疼愛寶劍為元兒鑄雪劍所傷,二次又被擊落,覺得出生人世以來,不曾這樣掃過面子;又受了一陣冷嘲熱諷,越發大動無名,雖並不一定打算把元兒燒死,總算逼得元兒屈膝服輸才罷,見元兒劍法厲害,攻不進去,便口誦真言,將葫蘆中火焰全數放將出來,將元兒團團圍住。
元兒哪知此火乃是玄門聚煉三百年太陽真火而成之寶。並非尋常妖術邪法,先雖覺著奇熱,還可忍耐,後來火勢大盛,愈覺的膚炙肉,雖未燒到身上,再延下去,烤也被它烤死,這才知道厲害,但仍拚命強忍,舞動劍光,還想衝出火圈逃去。誰知那火竟是活的,元兒逃到哪裡,火也追到哪裡,休想逃開一步,耳聽少女連聲嬌叱:「紅眼小賊,快快跪下,賠還我的寶劍,我便饒你。」
元兒此時已由愛轉恨,見火勢太已厲害,無法逃走,聞言把心一橫,怒罵道:「無恥賤婢,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公,只管讓我跪你則甚?小少爺乃青城山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門下,並非無名之輩,燒死自會做鬼報仇,要想跪你,簡直做夢!」一言未了,忽聽空中一個女子聲音叱道:「綺妹不得無禮。」元兒只聽了這一句,下文還未聽清,便覺心裡一陣麻熱噁心,頭暈眼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過了好些時候,元兒猛覺心裡一涼,才漸漸恢復了知覺,耳邊忽聞兩三個少女在身旁喂喂細語,聲如鶯簧,甚是好聽,鼻端時聞異香,煩渴全丟,睜眼一看,身子臥在一個長約丈許的軟褥之上。面前站定三個女子,最年輕的一個正是適才用火燒自己的少女,年長的兩個,看年紀俱十八九歲之間,一個穿紫,一個穿黑,都生得亭亭玉立,容光照人,正含笑向著自己。
元兒猛憶前事,首先想起身佩雙劍,用手一摸,業已不知何時失去。這一來比要了自己的命還要厲害,不由急了一身冷汗。跳起身來脫口便問道:「我的劍呢?」那穿黑衣的女子說道:「你不要著急,劍終是你的,不過你適才為舍妹太陽真火烤傷,幸而我和秦家姊姊來早了一步,沒有致命,但是你人一暈倒,雙劍不能護身,手面皮膚燒焦了好些,不得不將你身上衣服脫去,以便醫治,因此將那雙劍暫時解下來,由我收過一旁,等你走時,自會還你。」
元兒聞言,一摸手臉,並無傷痕,正疑那女子有些說謊,那紫衣女郎道:「師弟休要多疑,適才你委實被虞家二妹真火所傷。所幸這裡有長春宮千年萬花涼露,靈效非常,才得治癒。彼時你身上衣服已大半化成腐朽,須要脫光調敷,我等俱是女子,不便醫治,又恐怕日後朱師伯怪罪,因為這禍既是虞家二妹所惹,只得從權,由她一入將師弟衣服脫光,週身敷滿仙露,另取新衣與師弟更換,直到此時,火毒全消,才得緩醒過來,如若不信,師弟舊衣尚在林中,請看身上還是舊日裝束麼?」元兒聞言,低頭一看,果然換了一身極華美的短衣,也不知它是用什麼東西織成,穿在身上,非常輕軟,這才有了幾分相信,因聽紫衣女子稱他師弟,又有日後怕朱師伯怪罪之言,不禁心中一動,問道:「三位姊姊貴姓芳名、因何以同門之誼相稱?能見告麼?」
紫衣女子道:「愚姊秦紫玲,與這裡長春仙府虞家姊妹乃是世交,只因為愚姊與舍妹寒萼幼遭孤露,隱居在黃山紫玲谷內,輕易不肯出外,後來蒙東海玄真子師伯與追雲叟白師伯的指引,拜在峨眉山凝碧崖乾坤正氣妙一夫人門下,也只在大無洞內修煉,不奉師命,從不下山,所以一向極少往來,還是前年與眾男女同門奉了峨眉掌教真人之命,下山積修外功,在雲南碧雞坊與虞家大妹相遇,結為異姓之好。恰巧去年因事回山,又奉師命與後山家母傳渝,談起與虞家大妹訂交之事,才知以前還有很深的世誼。日前復返峨眉,得見朱師伯,說起新收弟於名喚裘元,仙根甚厚,今早在山嶺路遇虞家大妹,強邀到此盤桓兩日。剛剛到達,正值師弟被火圍困,因聽師弟之言,想朱師伯門下紀、陶諸位師兄也都見過幾次,新收弟子除師弟外更無別人,這才喚虞家二妹急速住手,她姊妹二人乃散仙之女,只因父母業已兵解飛昇,僅姊妹二人,長名舜華,幼名南綺,雖與師弟無同門之雅,也頗有許多淵源,總算是自家人,師弟所受火毒雖消,尚須調養一日半日,我們還有許多話說,且請至仙府以內細談吧。」
元兒早從陶鈞閒談中聞得秦氏姊妹名聲,立時疑念冰消,起身下拜。紫玲連忙還禮,元兒又朝虞氏姊妹行禮。舜華也忙著還禮,南綺卻躲過一旁,抿嘴笑道:「起初要肯跪我,何致有這場禍事?偏要前據後恭,卻累我……」說到這裡,臉上一紅,舜華又看了她一眼,便不往下再說。
元兒也沒聽清說些什麼,終是小孩心性,仍記前隙,見她躲過,便也不再行禮,這時話已講明,元兒隨眾起身時節,才把四處景物看了看,見存身之處已非適才對敵之所,地方是一個廣約十畝的草坪,一面靠著崇山秀嶺,奇石雲飛,石隙裡掛著一條瀑布,細若珠簾,水煙溟檬,相去臥處不到兩丈,下臨溪流,泉聲淙淙,如奏簽簧;碧紋漣漪,清波粼粼,溪中生著一種極似牡丹,大若盆碗的異花,黑綠黃紫,三色相間,襯著翠莖朱葉,越覺艷麗無倫。又見左側一面,俱是碧悟蒼松,時有玄鶴白鹿往來翔集,蒼松拔地,綠蔭濃匝,清捐眉宇。另一面去路,卻是一望花城,燦若錦雲。再一回顧臥處,也非軟榻繡墩,乃是無量數葉細若秧,花細如豆的奇卉聚生而成,無怪乎躺在上面又香又軟。元兒置身這種麗景仙都,幾疑已在天上,非復人間。
元兒一面隨著三女往萬花叢裡穿行,一面不住東瞧西望。虞氏姊妹原本在前引導,南綺偶一回顧,見元兒呆看神氣,悄對舜華道:「這孩子在做了朱真人的弟子,卻這般的不開眼。要住在我家,還叫他快活瘋呢。」舜華聞言,忙叫:「噤聲。」元兒已然聽了個逼真,暗想:「先前自己原因這地方好,想和她交朋友,日後常來常往,如今果然打成了相識。長春仙府中景致必然更好,真能在此住上幾日,倒是快事。」
元兒正想之間,猛想起自己愛如性命的兩口寶劍:「聽大的一個說,已然代我收好,等到別時交還。看神氣,她們救我時節,並未回家,小的一個,寶劍、葫蘆俱在身旁,怎麼單單不見自己的兩口寶劍?」不禁又躊躇起來,見紫玲滿面笑容,只朝前走,又不好意思老間,以免顯出自己小氣,但怎麼想,也想不出二女當時不將寶劍交還的用意。再一想到虞甫綺的劍,曾為鑄雪劍所傷,但她卻並無賠償之言,這一想,立時心裡一驚,愁容滿面,只顧低著頭,滿腹憂疑,連那生平從來未見的奇景,都無心腸再作觀賞。
走有頓飯光景,忽見前面碧蔭參天,半山以下悉被雲封。方以為路徑已斷,不是飛越雲峰,便須轉過危崖,另尋幽徑,忽聽南綺在前嬌笑道:「到家了,快隨我們走進開眼吧。」說罷,逕往雲中鑽去,元兒方知雲中藏有門戶,自恃慧目,定睛往雲中一看,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別的東西。方詫雲厚,猛覺眼前白光一亮,那麼多而厚的白雲忽然全都不見,當前兩面削壁之間現出一條夾谷,寬僅丈許,南綺站在谷口,左手拖著一個薄如輕絹的袋兒,右手招向眾人,笑吟吟請客人內。
元兒隨在紫玲肩後人谷一看,兩邊危壁直上青天,中通一線,時有輕雲飛過。苔痕繡合,紫石平鋪,前行半里,走到盡頭,微一轉折,便聽飛瀑怒鳴之聲,空谷回音匯為繁響,溫馨細細,因風吹送。再仔細往前一看,立覺眼花繚亂,心曠神怡,喜極忘形,頓忘憂慮,不由得連聲誇起好來,後來元兒所到之處,景物的富麗清奇,又與適才一路所見迥不相同,一片十來里方圓的平地,周圍俱是高崖峻壁,上面掛著許多大小瀑布,恍若數十百條玉龍當空飛舞而下。瀑布盡頭是一條三丈多寬的碧澗,猶如玉帶索回,恰好將那片平地圍住,平地當中,卻矗起一座比四崖較矮的奇峰,上面滿生著許多古木奇樹,隨著山形的高下,建了許多樓台殿閣,玉檻瑤階,雕樑畫棟,隱現於蒼松翠柏之間,山下面儘是花田,萬花競放,各有畦睦。再加上花間蛺蝶大如車輪,彩羽翩躡,往來不息;珍禽翠羽,飛鳴穿翔於青樹繁蔭之下,便是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
眾人一路穿花拂蕊,行近澗邊,元兒才看出還有一道短橋橫越水面,離水不過尺許,又見鴛鴦對對,白羽雙雙,無數水禽自在泅泳,襯著橋上的朱欄曲檻,平空又添了幾許詩情畫意,元兒見了,不住連聲稱讚,南綺見他這樣,益發笑不可抑。舜華忍不住笑罵道:「二妹年紀也不小啦,還是這般淘氣,當著秦家大姊,只管鬧這些障眼法兒則甚?」說罷,將手一揮,所有壁間飛瀑、峽蝶。仙禽俱都化為烏有,紅橋下面只飄浮著數十片各色大小花瓣,哪有什麼白鵝、鴛鴦在水中游泳,鳴濤泉吼之聲也都沉寂,只靜靜蕩蕩一座仙山樓閣,矗立在四山花田中。南綺嬌嗔道:「大姊只是惹厭,呆子被火燒了一場,讓他開開心也好,干你甚事,卻要你來掃人興致?」說罷,不俟答言,將身一縱,便從花田上面飛越而過,直往峰上跑去。
元兒方在發怔,舜華對紫玲道:「舍妹只因先父母鍾愛,太已驕縱慣了,平日不肯下苦虔修,直到如今,劍法尚未練好,論年紀也不小了,卻專一好弄這些狡儈,幸是姊姊到此,裘道友又非外人,否則豈不令人見笑?」紫玲道:「靈心慧思,卻也虧她,如非身臨切近,看見橋下那些水禽,連我也幾乎被她瞞過。只說賢姊妹無事時從別處收羅來馴養的呢。」舜華道:「看舍妹今日如此癲狂,道心已起微波。正如姊姊適才之言,恐她所說要口不應心了。」紫玲道:「情緣前定,無法擺脫,以掌教真人和凌、白二位前輩來比,一樣也是神仙眷屬。至多不過修為難些,再遲一世飛昇罷了。」
元兒也不明她二人所說之言。心想:「出來已久,有秦紫玲在,紅兒縱不飛來,也不愁回轉不了仙山。此處雖好,只可日後來往,暫時不宜久停,到了仙府稍坐一坐,便即告辭,寶劍早到手一刻,也好放心。」且行且思,不覺隨著二女到了峰下。
舜華揖客上山,迎面先是一座白玉牌坊,上面刻著「長春仙闕」四個朱紅篆字。過牌坊,便是一列隨著山勢屈折的玉石瞪道。緣瞪而上,行約數十級,忽聽頭上南綺曼聲喚道:「姊姊,我不願外人到我屋裡去。今且慢待秦家姊姊,先請在這翠微亭內用茶吧。」元兒抬頭一看,離頭三丈許,一塊危石凌虛飛出,上面蓋著一個八角亭子,白玉為欄,珊瑚為柱,魚鱗翠瓦,端的富而非凡,這片刻工夫,南綺已卸去紅裳,換了一身霧毅冰紈,立在亭內,倚欄相喚呢。
舜華聞言,答道:「這裡暫坐清談也好。」說罷,便領了紫玲、元兒上去。南綺迎將出來,同入亭內。那亭靠外一面,放著一張水晶長案,案上有兩個形式奇古的玉盤,早堆滿了許多不知名的各色珍果,案前只放著兩個錦墩。亭外一角,放著一個紫泥火爐,上面架著一個茶鼎,古色古香,非金非玉,茶煙裊裊,爐火正旺。
南綺請紫玲和元兒坐在兩個繡墩上,舜華倚欄相陪,自己卻只管忙進忙出,先從亭角晶櫥內取出四個白玉茶盞,用一紅盤托了,走向亭外火爐前面。玉手一指,茶鼎四股碧泉隨手溢起,分注盞內,約滿八分,便即止住,南綺托人亭內,分放在賓主面前,又去櫥內捧了一盤餅餌出來敬客,不住勸飲勸吃。
元兒見那茶色綠陰陰的,盛在玉杯以內,清馨之氣撲鼻。知是仙茶,也不客氣,端起便喝,立覺齒頰騰芳,身心清快,那些果餌多不知名,其味之佳,自不必說,再舉目四望,居高臨下,仙景無邊,真不愧「長春」二字。
元兒觀賞食飲了一陣,見紫玲老不說走,只管和舜華慇勤話舊,剩自己和南綺二人默默相對。這時相離更近,越覺她秀目流波,冰肌映雪,巧笑輕顰,儀態萬方。又承她款待慇勤,意密情柔,不由前嫌冰釋,益發加了愛好之心,欲去不捨,不說去;又惦記著那兩口寶劍,尚無下落。
元兒呆坐了一會,忽然想起一個主意,紅著一張臉問南綺道:「適才小弟無知,誤傷仙姊寶劍。幸虧大仙姊與秦師姊趕來,仙姊手下留情,否則小弟早已被火化成灰燼了。」南綺聞言,微嗔道:「都是你那勞什子劍,把我母親給我留作終身備用的寶物無端殘缺了一柄。如非看在朱真人和秦家姊姊面上,我饒你才怪呢。」元兒故作驚訝道:「聽仙姊之言,莫非仙姊的劍也是雙的麼?」南綺道:「誰說不是、我那雙劍,一名朱虹,一名青吳。只因雄劍被侍兒夜香借了去助她男人往大湖斬蛟,久假不歸,才採了本山紫玉,另配劍匣,若非劍失了群,何致有此傷殘?適才秦家姊姊說,朱真人能將此劍重鑄還原,並且勝似原劍,異日回山,你須代我跪求,不要忘了。」元兒連忙滿口應允,因探出她沒有要自己賠劍之意,不禁心上一寬,喜形於色。
旁坐舜華早聽出言中之意,悄對紫玲道:「那是人家心愛之物,朝夕要用,還是另留一件別的東西吧。」元兒只顧和南綺說話,並未留意聽真。南綺聞言,卻回頭惡狠狠瞪了舜華一眼,說道:「我不管你們,我自有我的主意。」舜華又對紫玲使了個眼色。紫玲便對元兒道:「虞家二姊的青吳劍為師弟所傷,很不肯與師弟甘休。是我一力擔承,由師弟將青吳劍帶回青城,等朱師伯回山時節,轉求朱師伯化煉還原。又恐你幼不更事,過後大意,那時見朱師伯稍有不願,不敢力請,意欲將師弟雙劍留下一口為質。適才虞家大姊看出你愛惜那劍如同性命,不願強人所難,和我商議,說師弟除那鑄雪、聚螢雙劍外,還有一粒寶珠,意欲暫時將那珠留此為質,不知師弟願否?」
元兒聞言,倏一回顧,見南綺面帶微嗔,直朝紫玲搖首示意,不解何故,深怕南綺又想留自己的寶劍,吃了一驚,連忙應道:「小弟年幼無知,誤傷二仙姊的寶劍,罪該萬死,雙劍因奉師命,每日早晚練習,不能離身,但求二位仙姊賞還,寶珠乃玩物,情願奉贈二仙姊,少贖前愈。」言還未了,南綺搶答道:「誰希罕你那寶珠?我只要還我的原物,要什麼東西為質,誰還怕你食言不成?」元兒見她玉容生霞,似含薄慍,好生過意不去,忙道:「仙姊寶劍尚要留用,暫時也無庸帶去。家師回山尚需時日,屆時小弟如能自來,自不必說;否則由仙姊請人帶至青城,小弟甘受家師重責,也必將此事辦到。那珠雖非至寶,據師兄們說,也是千年精怪真元煉成之寶,不但光能照夜,如經修煉成功,頗有用處。小弟留供仙姊清玩,不過略表寸心,還望笑納,心感不盡。」一面說,便伸手往懷裡去取。
南綺見他誠惶誠恐神氣,不由笑道:「沒見你年紀輕輕,說話卻這般酸溜溜的,真是可笑,你全身衣履都是我們家姑爺的,所有東西都被大姊打劫了去,還摸個什麼?」元兒一摸懷中,果然無有,方要開言,南綺道:「呆東西,你的劍和珠子都在大姊法寶囊中呢,還不去向她討將回來?」舜華接口道:「裘道友外客新來,二妹說話不可如此頑皮。」說罷,一伸手從腰間法寶囊內取出雙劍和元兒在百丈坪斬妖後所得的那粒寶珠,遞將過來。元兒接過謝了,佩好雙劍,因為玉幾光滑,恐落地上,便親手將那粒寶珠朝對面南綺遞去。南綺紅著臉用手一推。元兒見南綺玉指纖纖,又白又嫩,挨在手上,覺著柔膩涼滑,令人有說不出的一種快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二人只管推讓,側坐的舜華、紫玲只微笑看著南綺,也不說話,南綺一眼看到舜華神氣,臉上越紅,怒對元兒道:「你再執意送我,我要惱了。」元兒手剛一收,紫玲忙對元兒道:「寶珠交我,二妹此時不好意思,由虞家大姊代存便了。」南綺聞言,噘著一張櫻桃小口道:「你們收你們的,與我有什麼相干?」舜花也不理她,竟從紫玲手上將珠接過,藏入法囊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