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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俠 青城十九俠 (蜀山別傳) 第二回(下) 文 /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蜀山別傳)第二回(下)——

    這日因看父親上供時跪哭,心裡發酸。吃齋時節,甄濟無心中說了來意,一句話將元兒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時抽空出尋仙人,學那飛行本領。」當下便以識途老馬自命,鼓動甄濟去和甄氏說了。甄氏一則內侄初來,怕委屈了他;二則見愛子連日都帶愁苦之容,怕悶壞了他:立時答應。因甄濟帶有一個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隨,只囑咐不要去遠,早去早回,元兒口裡答應,行至半路,說遊山帶僕,有傷雅道。甄濟原非紈褲一流,聞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兒前進。

    元兒仗著甄濟不識路,成心按照平日打聽得來的路徑,往金鞭崖走去。甄濟見元兒在前領路,上下如飛,峻崖峭扳,一躍便過,好生驚異以為他也習過武,故意賣弄。便不肯示弱,也將本領施展出來,緊緊跟隨。元兒仍恐仙人不肯見他,總是推托路記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異狀,才回身招呼。從來遊山,哪有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著都是快腿,從早飯後出門,由辰刻到未初,不覺到了眾人所說的金鞭崖上。細一考察,與友仁所說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卻無影子。以為仙人洞府,必在僻靜之處,仍在東尋西找。

    甄濟見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兒都不流連,只說還有更好的所在。誰知累了一身大汗,卻跑到這兒一個略生雜樹、形勢險惡的峭崖上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後來見他神志專一,不住東張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為,再三盤問。元兒被逼無法,只得略為說了實話。甄濟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這裡雖然崖險壁峻,卻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無一處,下面澗溝中儘是些泥漿積潦,污濁不堪,哪一點像仙靈窟宅?羅表舅所說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隨著家父遍歷雲貴,走過不少山路,又聽教師們說起,漫說仙人,就連高人隱士所居之處,大半也水木清華,巖壑幽美。似這種連我們也不肯流連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說這裡形勢險惡,地界僻遠,是個毒蟲猛獸潛伏之地,倒還像些。」

    元兒聞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為彼時年方幼小,又未明說出心事來,羅鷺何必說那假話?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並無大的洞穴。又經甄濟再三勸解,才行快快回走。因為來時專注崖上,來路一面崖下尚未尋找,回時暗中留神。

    甄濟正邊說邊走之間,忽聽元兒失聲叫道:「洞在這裡了!」回來一看,原來半崖籐樹交蔽中,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形態甚奇,孤倚壁間。壁上苔繡中,竟隱隱看出有「金鞭崖」三個大字。再看元兒,已從那塊石根際一個兩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鑽了進去。探頭一看,裡面黑洞洞的,猛聞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驚,連忙一把拉住元兒,喊聲:「表弟還不出來,要尋死麼?」同時元兒也聞見腥味刺鼻難耐,鑽了出來。

    甄濟道:「你怎麼胡鑽亂鑽?這裡頭要是什麼毒蛇的洞,哪還有你的命在?你沒聞見腥氣麼?」元兒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裡看東西。適才我往石孔裡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緊,後來還想再進一步,被你一喊,我也聞到腥氣,人受不住,才作罷。退出來時,無意中一推這塊石頭,竟是活的,稍用點力,便可推倒。我怕壓了你,沒有推。」言還未完,甄濟便說:「這裡不是好地方,手邊又沒拿著兵器,快走的好。」元兒執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爭執間,元兒倏地一低頭,又往石孔裡鑽去。甄濟一把未抓住,連忙趕過,伸手往孔中去扯時,猛聽元兒高喝道:「表哥快躲開,這石頭要倒下了。」那塊怪石雖然附在崖旁,並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說也有千斤,先還不信元兒有那麼大力量。就在這一轉念間,忽聽頭上籐斷,嚓嚓作響,那石上半截已經搖動。知道不好,連忙縱過一旁,抓緊壁上籐根。身才立定,那塊大石已經離壁飛起,直往下面澗溝中滾了下去。接著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眼前砂石塵土飛揚,殘枝斷干滿空飛舞,山谷回音震耳欲聾,半晌方絕。元兒早從石後跳了出來。甄濟見元兒雖然淘氣,竟有這等神力,不由又驚又愛。連忙拉著手,一同往洞中看時,天光只照進得數丈。元兒目力最好,也看不見底。拾了一塊石頭,丟將過去一探,石到盡頭壁上撞了一下,一會又聽撲通一聲,彷彿落在水裡的聲音。

    元兒還想冒險鑽進探看,當不住那股奇腥夾著生土氣,刺腦欲暈;甄濟又說內中定有毒蛇大蟒潛伏:才行作罷。走在路上,還不住的心頭作惡欲嘔。這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甄濟重又追問前情,元兒不便再為隱瞞,便將細情說了。

    二人且談且走,忽見前面一高峰阻路。記得來時,途徑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說話疏忽走岔了道,多繞了好多里地。因見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巒都似朝它拱揖,極具形勝。耳旁又聽松風泉瀑之聲聒耳,估量上面景致一定不差。拼著時光還早,足可趕得回去,兩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願繞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歷莽,覓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擋住,外面的人看不見,從來人跡罕到,連個樵徑都無。仗著體健身輕,攀援到了峰頂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畝方圓地面,滿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頂,松都不高,株株盤纖磅礡,曲屈輪園,蒼鱗鐵皮,虯枝龍干,夭矯攫拏,似欲臨風飛去。再往峰下低頭一看,三面俱是崇岡拱衛。另一面半山懸著匹練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龍飛墜,下臨無地。松濤泉響。交相應和,再迎著劈面天風一吹,頓覺宇宙皆寬,心神俱爽,把適才煩悶一齊打消。二人擇地坐下,領略佳景,互相讚不絕口。

    盤桓了一陣,商議明日還須再來,才作歸計。往去路一看,到處都是峭巖絕阪,似無途徑。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舊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難走。各自奮力趕行。連越過了幾處深谷崖壑,一路亂竄,始終沒有歸入正路,彷彿越走越遠似的。甄濟道:「看今日神氣,我們要留在山裡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下峰時節,繞回原路走呢。」元兒道:「我們只記准來時方向,一直前進,莫非還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說之間,又上了一一個峰頭,白日忽被雲遮。二人都覺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見溪泉。正待舉步下峰尋覓,忽見前面樹林中飄起一縷炊煙。元兒喜道:「我們快到家了。你看那不是近山腳人家在煮飯麼?只要找到那裡,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濟也甚高興,各自放開腳程,往前奔去。

    誰知高處望前,似近卻遠。又翻越了好些岡嶺,才見前面現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著高山大壑。盡頭處滿是桂李花林,殘英未卸,紅白相間,趁著斜陽,猶自嬌艷。峰頭所見炊煙,便自林中飄出。坪旁還橫著一條小溪,溪底盡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煩渴,奔到溪邊,用手捧起,連飲好幾口。覺著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覓路。

    入林一看,裡面涼陰陰的。一所石土相間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圍著一列短短的籬笆。四圍除了原有桃李樹之外,屋後還種著數百竿修竹。雖是山中土房,卻是紙窗茅棚,別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纖塵。只是除了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說左鄰右舍,靜得通沒有一點聲息。再看那炊煙來處,並非人家煮飯。原來竹籬之內,是一個寬約畝許的庭院。一邊畦裡種著些野花,一邊畦裡種著些春韭。隙地上有一個黃泥爐子,上面安著一把瓦壺。爐中燒的也不知是什麼樹枝,那青煙兀自飛揚半天。壺中不知煮的什麼,壺嘴上突突直冒白氣,屋中的人,卻不見出來。

    二人急於問路,在前喚了兩聲,不見答應。見那籬笆高低齊胸,探頭往裡一望,恰好紙窗半開,斜陽的光,從林隙照向窗內。花影迷離中,元兒眼尖,早見屋裡頭榻上坐著一人。便對甄濟道:「你看這人好沒道理,我們這般喊,通沒理一聲。我們索性進去問來。」說著,拉了甄濟,便從籬笆門內走進。

    剛剛走到窗下,便聽一個極細微的聲音說道:「二位說話,我已聽見。無奈身患大病,聲音不濟,有什麼事,請二位進來少坐一坐,等我二個兒子回來再說吧。」甄濟聽那人口音,像個老婦人,不願進去。便道:「老婆婆,我們是遊山走迷了路的,別的不便打攪,只借問一聲,哪條路可往長生宮去?」那老婆聞言,似是吃驚道:「二位若是想往長生宮,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濟便說:「來時原是知道迷路,按著日影走的。這裡既有人家,想必是個通路,怎會出不去?」元兒又將從金鞭崖歸途所經之路說了。

    那老婆於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萬松尖,由那裡往金鞭崖一帶,聽我大兒子打獵回來說,新近出了許多毒蛇怪蟒,二位並未遇上,總算便宜。你們按著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卻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岡巒,叫作螺獅環,走好了,走到我這裡來;不然,錯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為這山周回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尋常,卻最曲折難行,又在山的側背面,遊山的人從不到此。山上雲多,日光常被雲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練過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誤打誤撞,來到此地。今日天色已晚,還隔著許多峰巒,多是懸崖峭壁,比來路還險十倍,怕沒有百十多里的大彎轉,才走向來時山路。二位路徑又生,縱有本領,也難渡的了。不如少時進了飲食,權留舍間,與小兒們同榻,明天起來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來時果覺日影的方向稍差,因為別的無路,還特意照直前進,翻越許多危巖幽谷,不想毫釐之差,竟鑄大錯。料知一夜不歸,家中必定著急。就冒險前進,又恐路越走越錯,更無辦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飢餓起來,只得謝了,就在窗前站立,等這家兒子回來,再作計較。

    元兒閒著無事,見庭院中瓦壺大開,便問煮的是什麼東西,可要代她端進。那老婆子以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裡有泡好的山茶。壺中煮的是藥草,適才二小兒還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來,都無人接待,少時還須說他呢。」甄濟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擔心,我們來時原也口渴,適才在林外溪澗中見泉水甚好,已然喝夠了。」那老婆子聞言,驚問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麼?」二人同聲應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進屋說話。甄濟一想:「看神氣,左右得擾人家,也該進去見個禮兒。」便拉了元兒進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說話,便說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請元兒代將屋角松燎點起。元兒照她所說,點好了火把。火光影裡照見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雖生得白髮飄蕭,卻是面容紅潤,不像老年。倚著牆兒坐在被中,神態甚是安祥,又加適才問答談吐文雅,不似尋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剛要舉手為禮,那老婆子早對二人注視了幾眼,口裡連聲道奇。二人便問何故。那老婆子道:「這裡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頭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頓發煩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來此已有片刻,通沒一絲跡象,所以奇怪。」甄濟聞言,便驚慌起來,忙問:「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兒解救?」老婆子道:「二位不要害怕。那水雖是人口甘涼,毒性甚烈,發作起來也快。人誤服下去,決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還是好端端的,而臉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樣子?想必二位得了神祐;再不,那水變了也說不定,要說解救,卻難得很。萬一少時發作,只好等小兒們回來,再作打算了。」

    二人聞言,將信將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陣談說,覺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談吐尤其文雅。再一盤問她的姓名家世,只說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敵,攜了兩個兒子,避居這山內無人之處,辟了二三十畝山田,以耕田打獵度日。別的卻甚含糊,不肯吐實。甄濟知她家定有來歷,既不肯說,諒有隱情。見元兒聽她丈夫被仇家所害,義形於色,只顧不住口地盤問,還說要代她家報仇,滿臉稚氣,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見,說道:「只顧說話,我還忘了問二位客人貴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來不是一家,我心裡原說,都是一樣英雄氣概,裘官人骨格氣字又自不同呢。」

    正說之間,忽聽屋外有人說道:「媽,你在屋和誰說話?是表姊他們來了麼?」同時便聽屋外有人拖著東西在地上走的聲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暫時哪裡會來?是兩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換衣服:進來相見吧。」接著又問:「你兄弟呢?怎麼半日不見家來?看藥該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聽媽說想吃肥頭魚,乘媽睡著,到隔山海裡去捉,在路上碰見我,同回來的。我田里忙完了,也去打了兩隻斑鳩和三隻野兔兒。既有外客,少時熏來陪媽下酒。」

    正說之間,葦簾一啟,早蹦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偏巧元兒童心,一聽屋外的人是打獵回來,忙著出去觀看,走到簾前,剛一邁步,兩人腳底都輕,事先沒有聽見聲音,進出的勢子都猛,不由撞了一個滿懷,元兒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遠;元兒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覺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軀,朝元兒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聲。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見,忙喝:「三毛不得無禮!」那小孩應了一聲,走進前來,口裡直問:「媽此刻好了麼?仙藥一吃,過幾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給媽弄魚去,看二哥又給我弄糟了。」說著,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卻微怒道:「這兩位佳客在此,也不見個禮兒。再在山中住幾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應一聲,朝著二人作了個揖,仍往外走。

    元兒適才無心撞了人家,心中過意不去,想對他賠個話兒,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歎口氣道:「山居野人不曉禮節,好叫外人笑話。」甄濟連說:「哪裡話。」元兒卻覺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見他神氣很孝,甚是愛惜。他不肯接談,想是惱了自己。經此一來,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頭尋思。

    不多一會,屋簾又起,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長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親問安,再回身朝二人請教見禮。二人才知這少年名叫方端,適才小孩名叫方環,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個兄長方潔,流落江湖,業已十多年不知蹤跡。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摯。雖是初見,十分投契,大有相見恨晚之概。當下三人便訂了交,稱老婆做伯母,重又見禮。老婆子也不推辭,等二人拜罷,使喚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聞說飲了溪水,也甚駭異。便道:「那水飲過片刻,眉心可見血經,媽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過,恐眼力不濟,還不放心,你再照來。」方端舉火細照,也說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來。

    老婆子又間備飯不曾。方端道:「媽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兒進門時,便去將飯煮好。因三弟搶著做菜,孩兒把兔、鳩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給了他,今日有魚,還有出門時煨的雞菜,想必夠了。」老婆子道:「初搬來時,你三弟貪玩,定要帶兩隻雞到山中來養。這幾年工夫,它也給我們添生了不少的雞和蛋,都陸續吃了。算起來,它也給我們出過大力。如今雖然停了生蛋,你兩弟兄要藉口它吃過仙草,吃了補人,殺來我吃,我是不答應的。」方端道:「媽早說過,孩兒那敢,殺的是另一隻。」老婆子道:「我說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氣,你到後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樣,弄不好,還怕他心裡難過,勉強著吃。你對他說,一天到晚,盡給我想吃的,不打正經主意,算的是哪一門的孝道?」說時面帶微笑,方端應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沒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著去幫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賢侄生長富家,哪幹過這種營生?就連小兒們,也只近幾年來才會胡亂做些,母子三人將就充飢而已。後面不乾淨,還是陪我談天吧。要餓的話,牆洞裡還有熟臘肉和鍋魁,先點點心吧。」二人連說不餓。甄濟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過,無忙可幫。元兒卻很想會那方環的面,又和婆子去說。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罷,少時自會來的。」元兒不好再說。少時元兒覺著腹脹,便告便出房,走至籬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時見堂屋後面火光閃閃,鼻中直聞香味。

    走將出去一看,原來這一列房背後還有一片空地,一邊角上有兩間小房。耳聽方氏弟兄正在爭論。方端道:「三弟,你平時逞強,今日也遇見能手。人家輕輕將你一撞便跌回來,差點連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見了表姊,還說嘴不?」方環莽聲莽氣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沒有防備。明日走時,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總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你還是哥哥呢,盡幫外人。」方端又道:「不說你太橫些,你沒安心撞人家,難道人家來此作客,會安心撞你?適才媽和我示意,說裘兄弟將來要出人頭地,著我和他二人訂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這須不比表姊,由你氣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動手,我告媽去。」方環方不再言語。

    等了頃刻,元兒才放重腳步,走到後房。方端正翻著鐵架上的熏斑鳩,見元兒進來,連忙起身招呼。方環裝作煎魚,頭也不回。元兒知他有氣,因適才已問明年歲,比他大著兩個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適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賠個禮兒。」方環只得起身還了個揖,說道:「二哥說你力氣比我大得多呢。」元兒忙道:「哪裡,我自幼被父親關在書房,從未學武,哪有什麼力氣?」方環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媽生氣,我便和他試試。」方端道:「你如比不過,又該發狠,不理人家了。」方環道:「輸給我不說,贏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說罷,伸過手來,元兒到底讀書多年,知道客氣,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個結實。元兒直說:「三弟何必如此計較?自己人爭什麼輸贏?我認輸就是了。」說時因自幼不曾和人動武,方環抓得又緊,小孩總怕吃了虧,掃了面皮,好不著急。無心中用力一掙,隨手一甩,竟將方環一雙比鐵還硬的手甩開。

    方端起初因方環力大無窮,竟被元兒撞退,又聽甄濟談話中露出習武之意,以為元兒也受過高明傳授,正想看他是什麼家數,所以事前不加攔阻。及見一交手,元兒便被方環用擒拿手摳住脈門;元兒不但不會招架,腳底雖未看出發浮,卻是滿臉慌張,手忙腳亂,方端才知他是質美未學。恐受傷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環,忽見元兒隨手一掙一甩,竟將方環的手甩開。低頭一看方環的手,因為雙方力猛,虎口震破,鮮血直流。這種天生神力,休說方環,連方端也驚異起來。元兒自然更加過意不去,連說:「怎好?」一面又湊近前去慰問。

    方環這時已是心服,卻不願見這般婆子氣。元兒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環將肩一扭,又回時一推,無心中還記著暗運全力,把一個讓勢,變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雲托月的解數,口中才說了一聲:「哥哥,不要緊的,我服你了。」元兒被他閃跌出去好遠,幾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兒也自站定回身,方端連道「可惜」。

    元兒便問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習武,只家母文武雙全,愚兄弟也略識得幾個字兒。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從小喜愛泅水,九歲時節,在溪裡被一條兩丈長的烏金鱔王纏住,脫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鱔王的頸子,在水中掙命,那鱔王通體烏金鱗甲,好不堅強,偏被三弟無心中咬破它的軟處。當時只顧弄死惡鱔逃命,拚命一吸血,又在無心中將那鱔王多年結成的丹黃吸入肚內。後來經人發覺,鱔王已死。他一個小身體,除兩手和頭露在外面,週身俱被惡鱔纏得緊緊。家中人連忙將他打撈上來,已是力盡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當時要將鱔身斬斷,救他出來。偏在這時遇見一位高人走過,說那鱔如此長法,恐怕已有丹黃,常人服了,皮膚必然發脹。此時解開,弄巧就許脹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鱔身的束縛力量,過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藥調治。幸而時當九月,天氣不熱,便由那高人將三弟嘴扳開,塞了幾粒丹藥人口。直到晚間,三弟才醒轉回生。渾身疼脹,直哭喊難受三天三夜,才斬斷鱔身,救出舍弟,又脹痛了好幾天,敷藥調治,才行痊癒。由此力大無窮,誰也比不過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個妖道所害。因那妖道會飛劍傷人,他還想斬草除根,連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機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尋訪名師,學劍報仇。偏巧家母急氣傷心,又在路上連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濕,病臥在床,時發時愈,不能遠離。只好奉母養病,報仇之事俟諸異日。你沒學過武,卻能破去他的解數,豈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師,那還誰是對手?」說罷,弟兄二人,都流下淚來。

    元兒聞言,甚是悲憤。正想和他們說這山中現有仙人,告知以前經過,恰值菜熟飯好。元兒在家,平常早晚連點心要吃五頓。這一頓算消夜雖還是早,要作晚餐卻是已過時。本就腹饑,不好出口。甄濟也因元兒出外小解,一去不歸,找到後面。二人搶著端菜端飯,連家中人等惦記均行忘卻。

    小弟兄四人,將飯菜捧到房中。方環安排坐凳,方端拿了個山木造成的幾兒放在床前,取碗溫了酒,遞與他母親。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謝了,捧杯一嘗,那酒是涼的,又甜又香。甄濟忍不住問道:「伯母說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這動用的家俱連酒食,是怎樣運來的?」方端面帶悲容,答道:「家母因報仇之事要緊,宗嗣也不能斬,早年原有終老此鄉之念。所以先父死後,來時便安排了遠計,一切谷糧、稻種、菜籽、雞雛、杯盤、碗碟和廚下動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無不在事先通盤籌劃。又加還有一家離此不遠的至戚相助,有無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畝山田是愚兄弟二人開墾的,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亂砍了樹木同山茅做的而外,餘下全是由山外搬運來的。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愛飲,從山外帶來相贈。又經愚兄弟設法,偷來猴兒一些百花酒,摻在裡面,所以覺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聞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時便辭謝了。方氏弟兄也不勉強。元兒還想問猴兒酒怎樣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著給他母親布菜添酒,孝心甚篤,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飯。方氏弟兄直將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雞湯,勸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嚥吃起飯來。

    吃完收拾出去,又給二人安排臥處,原有一間空屋,床被均有。元兒執意定要與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須將被子搬來。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話。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結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遺民,沒甚門第之見。只是你二人從小嬌養,一夜不歸,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無須見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關緊要。天一亮,我著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這半晚樂以忘憂,早忘了思家之念,聞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會得。只不過到家不久,就要來給伯母請安的。可惜相隔這麼遠,當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方環便問元兒家住何處。元兒答是青城山麓環山堰,如今正在長生宮做佛事。方環拍手笑道:「這就妙了。那環山堰我沒去過,長生宮我卻是輕車熟路,包你個把時辰就到。此後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聞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厲害,竟敢往人多處跑嗎?」

    方環見母親生氣,只得說道:「孩兒本無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腳一條澗中泅水摸魚,無心發現一個水洞,水面離洞頂才只二尺,外有籐蘿隱蔽,人看不見,水又深,一時好奇,泅了進去。先還不敢深入,後來越泅越遠,泅進有半里多地。忽見一道石坡,水也到那裡為止。洞壁上的石頭還有閃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徑。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來。第二天,乘哥哥在田里下種子,媽睡晌午,我帶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舉在頭上,踏水進去。到了黑處點起火,越走越深。那路並不難走,時明時暗。明處都是些透明的石鐘乳,如今有些礙頭障腳的都被我剷平了。連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見怪物回來。未一次帶了刀劍暗器,下了決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難走,又恐媽喚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約計沒有半個時辰,便到盡頭,又遇見有水阻路。說也奇怪,不但那邊石坡和這邊一樣,及到我由水裡泅將出去,照樣也是在絕澗下面那麼一個洞。爬上崖去一看,不遠山腳底下,便是長生宮的廟宇。只在悶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時連火把也懶得帶。先時不願見生人。後來見澗中魚肥,常去摸魚。有一次穿魚的索子被水沖走,上岸尋草穿魚,無心中遇見一個小道士。我騙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說他師父愛吃活魚,時常打發他偷偷摸摸到遠處去買,要我賣他。我正因媽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該將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媽快沒酒喝,埋怨得難受。便和他說我媽要吃酒,願隔幾天打了魚和他換酒。一面我卻對二哥說,酒我已藏起好幾瓶,媽吃完了,自會拿出來,暗中卻拿活魚和他換酒。回來時,總怕被人看見,想法兒躲開。那廝也蠢,拿魚至多說話兩句便走。媽不放心,好在如今有這兩位哥哥,沒酒時好和他要的。媽莫生氣,三毛兒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殺父之仇未報,為我口腹,使你輕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從今只好將酒戒了。」說時眼圈便紅了起來。方氏弟兄聞言,也是傷心落淚。直到方環跪下哭求認罪,甄、裘二人也幫著說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來,說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兩個哥哥,便露行藏,須知此中實有深意。難怪他兩人說,按著日影走的,怎會路差這麼遠?照此看來,果然尚有捷徑。想是天意,使你弟兄們來往親近。只是他二人不識水性,去時尚可,如來,豈非不便?」

    方環道:「三毛已然想過,日前不是哥哥給媽做了一條小船,準備病好之後,坐船在溪裡玩嗎?那船又小又輕,恰好容得兩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裡,我在水裡推到旱地,將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說二天再來,有我去接,就連此番回去,也不會打濕衣服了。」說罷,又覺才說不去,又去有些不對,忙改口道:「二位哥哥來時,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兒便問道:「那你怎知道我來?」方老婆子道:「你們預先約准了一個時期,叫三毛到時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發心喜。一屋五人興高采烈地又談了一陣,才行分別就臥。

    元兒和方環同臥一榻,哪裡肯睡,一直談到天光見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與甄濟,先還隨著問答,此時業已睡熟。二人不去驚醒他們,只管說個不休,也不說走。天亮以後,方端在夢中彷彿見方母在隔屋咳嗽,才從床上躍起。方環也聽見隔屋中有了響動。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將院中藥端了過去。

    元兒才把甄濟喚醒。甄濟恐姑父母懸念,催著元兒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剛要到廚房去取水淨臉,方環已端了一盆涼水和一些鍋魁、臘肉進來。二人洗罷,便要過去向方母辭別,方環道:「家母剛用完藥,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兩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罷了。匆匆吃了些鍋魁,飲了些山泉,便托方環致意,與方母請安辭謝。弟兄三人帶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門。

    出了樹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見前面是一個高崖,崖前一片棗樹,約有三四百株,棗林一角,隱隱似有一所茅舍。方環指著那茅舍說道:「那棗林深處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還有個表弟,生著一把子蠻力,與我很說得來。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對,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來再見吧。他家比我家還來早好多年。此處山深路險,人跡不到。除我兩家,這多年只昨日遇見你兩個,也真是奇逢了。」

    說著說著,不覺走到崖下,路勢也甚險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輕力健,略一攀躍,便從巖隙穿過。耳聞水聲潺潺,一條碧流橫亙路側,綠波粼粼,清澈見底,其深約在丈許。方環便叫二人止步,剛道得一聲:「我給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巖壁,一路攀援縱躍,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見他鑽入一個巖穴裡去。不多一會,現身出來,喊了聲:「二位哥哥接住。」便將一條小舟從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繩縋了下來。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鑿空所制,大有兩抱,長有丈許,外方內圓,兩頭溜尖。雖然不假漆飾,形式甚是古樸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來斤輕重,剛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環已從崖上躍人舟中,真個比燕還輕,一些聲響皆無。二人好生欽佩,誇讚不置。方環道:「二位哥哥莫誇獎,我這算什麼?家母昨晚說,甄大哥還差些,若論天資,三哥生就仙骨,將來怕不是劍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還強得多呢。只不過目前未遇名師,無人傳授罷了。」說罷,三人已將小舟反抬人水內。

    方環請二人坐定,說聲:「獻醜。」先將上下衣服脫去,放入舟內。推舟離岸,然後將身往水中一順,兩手推著舟的後沿,兩足踹水,亂流而行,其疾若駛。二人見舟中除了坐臥之處,還有兩柄木槳,便要方環上來同劃,無須在水裡費力。方環笑道:「這半里多水路還可,若到水洞,怎麼劃呢?還是這樣走要快得多。」說罷,索性頭往水中鑽去,兩手抓著舟底預置的木樁,推行起來,比前更快。那水底儘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見方環赤著全身,在水中遊行,真像一條大人魚一般。

    方環探頭出水,換氣不過兩三次,已然離水洞不遠。那裡水面更闊,流急波怒,溪聲如雷。兩邊危巖低覆,形勢愈險。方環忽然將舟推向一處巖凹,用舟中的草繩繫在石上。將那些籐蔓拉開,現出水洞。解了草繩,請二人點好火把臥下,推舟進入水洞。初入內時,那洞頂離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內越高,一會又低壓下來,最低之處離舟不過數寸。二人執著火把,將身朝外,以防火煙嗆人。火光中見洞頂、洞壁滿生綠苔,碧鮮鮮又肥又厚。行有半個時辰,洞頂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際。三人將舟拉了上去,抬著行走,約有兩三里路,果然到處都是光閃閃的鐘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漸由明轉暗,又人水道,二次將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這條水道,不但經行之路與頭一個水洞相似,竟連沿途景物,路之遠近,也一般無二。二人連聲稱奇,指點談說,不覺行離洞口不遠,方環首先一個猛子穿出洞去,探頭一看,四外無人,才將小舟引出。尋了適當地方繫住,與二人話別,彼此都是依依不捨。

    二人本想請方環到長生宮去遊玩一番,方環道:「論理,原該與伯父伯母請安,無奈仇家厲害,怕露形跡,宮中小道士又有幾個認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責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們也多來往過幾次,那時再伺便登門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須時日,此船暫時無用,我便將它留在水洞以內,以便迎接兩位哥哥前往。至於時間,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間,必來一次。兩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過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換酒,也不妨事。昨晚托買的東西和好酒,請即代我買好,以便明日我來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兒最是難捨,後來實在出於利害,才戀戀而別。方環送二人離舟上岸,守著母訓,自己並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環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覓路往長生宮走去。

    二人一夜遊山未歸,友仁早想起當年羅鷺預言,知道急也無用,只派人跟蹤尋找。卻急壞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兒帶去,老家人不曾跟隨。喊來埋怨一頓,將家中用人全數打發去往山中尋找。又怪友仁當晚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著急分說,宮外小道士早看見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來,連忙飛跑入內送信。這一來,簡直如天上掉下個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將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趕了出來,一見二人,喜喜歡歡無恙回轉,先把甄濟數說了幾句。又罵元兒不該貪玩,使父母擔憂。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許多苦處。只管盤問不休。元兒當著外人不便分說,略為告罪,隨口答了幾句,一同入內見了友仁。

    等人靜後,元兒悄悄說了一個大概,只隱起水洞行舟一節,說是山中迷路,多虧一家隱居的逸民留宿慇勤,今日又送了回來。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聽是先朝逸民之子,與甄濟、元兒訂了金蘭之誼,越發高興。元兒見父母心喜,便說答應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還應送些禮物。友仁也想認識這家,只為佛事尚未做完,聽元兒說送禮,忙命人去備辦。元兒說是無須,自己已然間過口氣,知他需用之物,只須交錢,仍由自己與甄濟去備辦。甄氏便給二人取了十兩銀子,吩咐不夠再拿。

    二人出來,帶人到了城內,除美酒外,餘下多是方環所說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過四兩多銀子。甄氏以為荒山窮途,蒙人接引,無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禮還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尋了些布帛糖果,交與二人明日帶去。因為第一天迷路,特派兩個精幹長年跟隨。元兒再三不肯,說:「那家隱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風聲。相隔既近,明日他還親自來接,決無一失。」執意不要人跟。甄氏還不放心,又去問過甄濟,竟與元兒所說一般。知他素來老成謹慎,只好作罷。友仁料那家必有隱情,便不再問。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須回去,再三囑咐,二人如去,當晚必須回轉,以免懸念。元兒口中唯唯,卻想和方氏弟兄多盤桓些時。等晚間甄氏走後,便和友仁說明,去了如果時晚,便住一宵。友仁這才料出不在近處,仔細盤問。元兒仗著父親素日放任,總可商量,只得把細情說了。友仁溺愛元兒,便答應代他二人隱瞞。只吩咐明早前去,至遲後日午前必須回轉,當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濟忽得家中急報,說乃母有病甚重,催他連夜回家。甄濟大吃一驚,只得別了友仁父子,連夜進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趕去看望。

    甄濟一走,元兒自是略覺掃興。友仁因他拿許多布帛東西,不帶從人,恐有不便,元兒還是力辭,友仁也強不過他,只得命將所有禮物,裝入一個竹籃之內帶好。到了辰刻,乘宮中和尚道士哮經之際,偷偷捧了竹籃,走向宮外昨日來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長年俱都忙於照料經堂,無人知曉。元兒四顧無人,兩手舉起竹籃,連跑帶縱,下崖到了澗邊,見水流湯湯,人舟未見。正以為來早了些,忽見水洞口壁上籐蔓分處,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間,嘩啦一聲,方環從水裡赤條條躍人舟內,持起雙槳,撥水如飛,頃刻到了面前。元兒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籃遞將下去。

    方環將元兒接人舟中,說一聲:「三哥,我們到了裡面再談吧。」說罷,站在船頭,將身往水裡一順,早又分波而入。兩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復翻身將洞口籐蔓掩好。元兒將松燎點起,兩手扶舟,探頭水面,與方環兩人一問一答,且行且談,感情越發深厚。不多時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覺路長。已到水洞出口。方環將舟藏好,搶了竹籃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藥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掃地澆花,見方環接得元兒同來,心中甚喜。又見帶了不少東西,打開竹籃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臘而外,無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對方環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訂交,便向人家要這許多東西,真太不客氣了。」方環咕嘟著嘴答道:「我們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這裡要用,又無處去買。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麼時常向表姊要來著?莫不成她是女的,還比我弟兄們親些?從今後有了三哥,不愁缺東少西,也省得你說我將表姊氣走,鬧得沒法。」

    方端聞言,臉上一紅,也不再理方環,只問甄濟為何不來。元兒說了緣故,俱都代他愁煩。因知元兒、甄濟也許要來,弟兄二人從昨晚便煮了些臘野味,又殺了只肥雞熏悶著,準備來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進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談了一會。

    午時過去,方氏弟兄聞得方母咳聲,忙走進去,服侍好了,方環出來招呼元兒進去。元兒拜見之後,方母喚近前去,拉著手說道:「你生長富家,難為你點點年紀,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來,又送我母子這些禮物。山中無可奉贈,等回時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謝吧。」元兒將來時懇求父親不要帶人的話說了,以便晚了自己還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記著,少時飯後,可由方環陪了元兒玩耍,命他往後山打些山雞野味與元兒帶去。元兒知父母都愛吃嫩山雞,如果推辭,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東西,連忙稱謝,說自己也願同去打獵。方母道:「那裡山勢險峻,人跡不到,慣出毒蛇猛獸。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這裡你是初來,也還新鮮。想打獵也有,不過沒有肥的山雞罷了。」元兒只得應了。

    方端走進後房,端了午飯進來。方母照例飯前須飲二杯。兄弟三人陪著吃飽,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談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兒便隨方環走出,方端早已帶了兵刃暗器出來,招呼方環到時早回,不要走遠,逕往後山獵雉去了。方環也進屋去拿了一柄長劍、一把護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釣魚的竿子出來,問元兒想怎樣玩。元兒意在打獵。方環便將兵刃分了,領元兒出了樹林,逕往東方懸崖上走去。

    走有兩里多路,元兒忍不住問道:「我們都走出來,休說伯母無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獸,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點子籬笆門,要驚嚇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環笑道:「你莫小看我母親。這是她老人家中了陰寒,不能下地。就這樣,多厲害的野獸,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動手呢。還記得初搬來時,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撿乾柴。天也是這般時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從哪裡來了兩隻老虎。大的一隻,吊睛白額,怕不比老黃牛還大。業已撞破窗戶,到了屋內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將大虎的頭擊碎,死在地上。後面一隻吼了一聲,才得進了窗戶,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將虎眼雙雙打瞎。正巧我聽見虎嘯趕回,將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點沒將我吃病好幾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轉動,若論本領,我哥哥也只不過學會了一半呢。這一打坐,要到黃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課。我弟兄有時在家,也無事做,如有察覺,自會醒的。」元兒聞言,好不驚羨欽佩。

    行行說說,不覺又翻了兩個山坡,轉過幾處叢林密菁。休說豺狼虎豹,連個貓兔之類都未遇上。方環詫異道:「這黃桶樹一帶,虎豹雖不常見,林菁中狼鹿灌兔之類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來?」說罷,找了一陣,實是沒有。算計方母雖還不到醒的時候,畢竟家中無人,有些掛念,只得掃興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環忽黨內急,打算擇地大解,請元兒先行一步,自己自會追上。元兒原想在路側等他,方環執意不願,元兒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經行之處,恰巧是東西橫亙的嶺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別時方環忘了說明途徑,元兒獨自一人走上嶺脊。回望方環,已兩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嶺脊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處雲煙蒼莽,野花怒放,泉響松濤,清脆娛耳。

    元兒心裡一開,便學甄濟前日縱躍之法,信步往下面縱去,接連幾次,便到嶺下。穿過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寬。元兒估量縱不過去,便沿著溪邊行走,打算擇地越過。誰知越繞越遠,溪面更寬,對溪形勢也變成一片峭壁,過去也難以攀援。方環又不見追來,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幾處支流,去時不曾留心,無心中又將回路走錯。見一處溪流甚窄,雖是急流洶湧,相隔不過數尺,好生後悔:適才怎未看見?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勢,跑至溪邊,一躍而過。縱往高處一看,腳底一片棗林,正是那日方環所說姑父家中,才知繞行已遠。還算好,認準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環已然到家,恐他懸念,急匆匆縱了下來,放步往棗林之中便跑。

    方環姑父的家,原在棗林深處。林中除了棗樹外,還雜生著幾株桃杏棒栗之類的果樹,開花結實,襯著一片棗花,含蕊飄香,間以紅紫,景物甚是清麗。元兒一心只想穿出棗林,過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無心觀賞。正在急行之間,耳旁似聽棗林一角有一種怪聲低嘯,接著便是密林騷動之音。因棗林快要走完,轉過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趕路,也未在意那是什麼怪聲。

    就在元兒將出林的當兒,忽然一個東西從頭上打下,元兒忙中沒有留神,正打在肩頭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滾落地面。元兒吃驚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樹下,打自己的是一個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業已皮開漿流。以為桃熟自落,無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見那樹上的桃子青紅相間,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飲,想就便爬上樹去,采十個八個,帶回去與方家母子同吃。剛一停頓,忽聽樹枝微微響了兩下,又從樹抄墜下兩個大肥桃來。元兒手疾眼快,一伸兩手,雙雙接著。一看,那桃紅肥欲綻,清香撲鼻,越發口饞。微擦了擦,順手拿在嘴邊咬了一口,真是漿多汁甜,順著口邊直流甜水,越發不捨。

    元兒見那一隻桃上還帶著一點斷枝,附著兩片小青葉,似像人用刀削斷一般,並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詫。待要往樹上爬時,耳旁又聽嗖嗖連聲,桃枝、桃葉及碗大桃實紛紛無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細想墜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揮動兩隻小手,也跟著亂接,接了來,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個,元兒雙手哪裡接得許多。臨完一數,被自己完整接著沒有落地的,先後共只接了二十來個。餘下二三十個,全都跌得稀爛,個個肥大鮮紅。元兒心雖驚異,只是四顧無人,樹上又無甚東西,始終不知那桃是怎麼落下的。心想:「這好比天贈我一般,省我費力,且不管它。…見桃大手小,拿不了許多,便將長衣脫下,將桃兜起。

    前走沒有幾步,便聽側面不遠樹頂上有人莽聲莽氣他說道:「你這人好沒道理,吃了我家的桃,連謝都不道一聲麼?」說話聲中,早有一條黑影從相隔丈許遠近的一株棗樹陰中飛向身旁,把元兒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生得虎頭虎腦,濃眉獅鼻,闊口大耳,短髮披肩,兩隻眼睛又大又黑。赤著上身,露著一身肉,兩臂虯筋顯露。右手拿著一個又似弓又似弩的東西,笑嘻嘻站在當地。

    元兒畢竟聰明過人。起初因這小孩突如其來,變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後退,手中腰刀早已躍躍欲試。及至看清來人,猛想起方環所說那家姑表親戚,這裡又並無別的人家,料是方環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問,笑答道:「這桃是從樹上墜落下來,我見可惜才撿的。縱是你家樹,我又沒動手去採,難道有甚過錯?」那小孩好似被元兒這幾句話間住,略停了停,答道:「樹上落的,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個我看。」一面說,一面手往腰間掛的一個小布囊內摸了摸,並未摸出什麼。話剛說完,也不俟元兒答言,倏地將身往樹上縱去,行動真比猴子還快,似在樹上尋找什麼。眨眼工夫,又跳下來,對元兒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給你看。」說罷,手舉弩弓,將手一抬,耳聽嗖的一聲,樹枝微一閃動,又有一個碗大的桃墜將下來。元兒才知起初桃子是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發驚奇,便對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給我看,我還只當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還了你吧。」那小孩聞言,黑臉一紅,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氣人。別的不說,你既拿著弓刀,必然會些武術,我們兩個人比上一回,贏了我,不但送你桃子,還拜你為師;輸了,也請你吃桃。你看好嗎?」說完,放下弓弩,將身一縱,到了林外,腳分丁字,左手護肋,右臂劍指沖天,擺了一個招式,點首直喊:「快來!」元兒哪會武藝,不禁著忙,可又不願認輸,雖猜出他是方家表親,因方氏弟兄再三囑咐,不願人前頭顯露形跡,不先將人間明,不便說出。想了想,答道:「我比你大兩歲,又拿著刀,你是一雙空手,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來,我們再比吧。」

    元兒此言原有兩種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棗林深處那一家,只須把話說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見他所行路徑不對,好在就隔著一個廣坪,離方家不遠,仗著腿快,跑回去約了方環再來,也省吃虧。誰知那小孩卻是粗中有細,說道:「你是不願和我動手,想溜麼?比武難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樣?」說完,見元兒遲疑,一不耐煩,又縱回來。一伸手,剛要奪去元兒的刀,立逼著動手,忽然失聲叫道:「你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麼,怎會到你手內?來時又不是那條路。你要是楊老賊家的,今日須不放你過去。」說罷,兩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兒聞言,如釋重負,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麼?我叫裘元,與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異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來玩,去那邊打獵,回來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繞道棗林,與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們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將信將疑地答道:「那我怎未聽說過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說誑話,莫說他,就我一個,也將你劈了。我替你拿著桃子,這就走。」

    元兒正要答言,忽然一陣大風吹來,道旁樹林似潮湧一般,上下左右亂動亂搖,呼呼作響,鼻孔中還聞見一股子膻氣。剛說得一聲:「好大風!」猛聽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這風不似尋常的風,定有老虎跟來。」元兒正在惶顧之間,又聽小孩大喝道:「怪物來了,還不快躲!」言還未了,將身一縱,早往路側高崖縱了上去。

    元兒聞言大驚,四外一看,並沒什麼。但心中究竟情虛,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縱上崖。身剛立起,猛覺眼前兩股紅光一亮,接著便聽一聲初人林時所聞的怪嘯,只是要響亮得多。那桃樹便喀嚓一聲斷了下來。元兒抬頭一看,離身不過兩丈,桃樹棗樹間躥出一隻怪獸,高約五尺,身長足有一丈開外,通身金黃。眼射紅光,有飯碗大小。一張血盆般大嘴,凶牙外露,口角噴煙吐沫。正從林中向自己頭頂撲來,身挨處,合抱一株桃樹,被它憑空折斷。真是奇形怪相,兇惡無與倫比。只嚇得元兒毛髮皆豎,冷汗直流。驚慌忙亂中,哪敢細看怪物形相,一時情急,連忙閃身躲過,同時用手中桃包弓弩迎頭打去。

    那個怪物撲了個空,怒發如雷,二次又向元兒撲來,元兒雖有異稟,天生身輕力大,並未學過武藝,全仗靈機應變。身一立定,剛想往百丈坪那邊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風,二次縱來,離地約有兩三丈高。元兒如往前縱,說不定便許落在怪物的兩隻小木桶粗細的鋼爪之下。危急之頃,忽生急智,反迎著怪物縱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縱起,忽然崖上飛來幾塊大石頭,全打中怪物頭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沒有察覺,依舊追撲元兒。那崖上發下來的大石頭也打個不休。未後一塊石頭。正打在怪物的一隻紅眼之上,雖未將它打瞎,想是負痛情急,怪嘯一聲,匍匐當地,伸起一隻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只受傷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黃煙。把一條七八尺長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響。

    元兒昏頭轉向,竟然忘了逃走。這時勢子一緩,才得隱身一塊大石後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側面身形,除長大和初見時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針一般,耀日生光。頭上卻是根毛俱無,長著不少半尺大小的癲包,鼓凸凸一頭皆滿。還有一雙紅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凶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後四條像小樹幹一般的粗腿外,還生著兩排尺許長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縮,看去甚是銳利。這種怪物,漫說《山海經》所不載,平時也未聽人說起。

    元兒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飛下一塊石頭,發處正當元兒身後,這一下又將怪物另一隻眼打中。想是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嗚谷應地怪嘯了一聲。立起身來,昂頭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會發覺元兒存身所在,便又撲來。嚇得元兒心膽皆裂。幸而藏處側面是一個石凹,寬有數尺,長有丈許。這會工夫,元兒已知怪物來勢,哪敢起身縱逃,順著石凹往側縱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聽嚓嚓之聲,藏身處一塊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鋼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誤認打它雙目之石是元兒所發,如何肯捨,又是一聲怪嘯,追上坪來。這坪更是一坦平陽,並無藏身之處。

    元兒隨著那怪物縱沒兩個照面,猛想起:「自己與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這裡鄰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歸,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豈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這東西也只力大兇猛,縱跳得高,並不似常聞人說的妖怪厲害,想必是山中猛獸。適才自己幾次從它肚腹下穿過,看見小腹上生著一條比身還長的東西,和驢馬的鞭一樣。落地時節,腹旁兩列小腳便齊往當中,將那東西包攏,跳起時才得張開。自己雖手持一把快刀,無奈不會武藝,不敢近身,看適才那麼大石塊打在它眼上,休說打死,瞎都未瞎。萬一刀再砍不進去,豈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軟綿綿的,護持又緊,想必是個致命所在。如此兇猛怪獸,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與它拚個死中求活?等它撲來,遇上機會,給它一刀試試。」

    元兒主意一定,不由膽力頓壯,雄心陡起。右手緊持刀把,定睛留神,靜等機會,又縱跳有幾個照面。明明好幾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時矜持誤事,失之交臂,便是遲速不合錯過。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將至,那怪物一雙火眼反倒越發明亮,閃閃放光;自己卻累了個汗流泱背,焦急萬分。元兒正在著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遠縱起。元兒把心一橫,大喝一聲:「死活便是你吧!」將身往怪物近腹衝去。就乘怪物身懸空中,剛要打自己頭上躥過之際,強鎮心神,將身往起一縱,覷準怪物腹下那條累贅長鞭,舉著腰刀揮去。猛聽怪物震天價一聲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鋼爪抓住。心裡一驚,手一鬆,身子往下一墜。知道性命難保,喊一聲:「我命休矣!」墜地時節,耳旁似聽方氏弟兄大喊之聲,人已暈死過去。要知元兒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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