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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俠 青城十九俠 (蜀山別傳) 第二回(上) 文 /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蜀山別傳)第二回(上)——

    三千里俠客走風塵百丈坪神童殲異獸

    話說友仁夫婦看見月光之下飛來一個妖怪,嚇得連跌帶滾,逃進亭去。猛覺得愛子元兒還在外面,急得連命也不要,雙雙強掙著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兒。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驚又喜,大叫一聲,跑上前去。慌亂中顧了上面,沒顧下面,被路側樹根一絆,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見丈夫跌倒,越發嚇得心膽皆裂。正要拚命搶上前去,妖怪竟已抱著元兒,一轉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將友仁扶起,口裡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聽妖怪口音,越知沒有認錯。驚魂乍定,才要開口,甄氏已張抖著雙手,口裡亂喊著救命,撲上前來,將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兒還在妖怪懷裡,兩隻小手只在妖怪頭上亂打亂抓,甄氏又捨了友仁,向妖怪撲去。友仁此時心裡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幹事出意外,驚慌駭顧之餘,累得氣喘吁吁,一手拉著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說不出話來。還算那妖怪比較聰明,見甄氏上前,口裡道聲:「大嫂,莫怕,是我。」便先將手一放,鬆了元兒。甄氏連忙搶著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腳本極纖小,懷中又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慌忙中哪裡行走得動。再被友仁一拉,幾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亂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結結巴巴他說道:「你,你不要怕,這是羅妹夫大弟回來了。」甄氏已是急得哭著直喊:「菩薩救命!」友仁連說幾句,才得聽清。奓著膽子回頭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過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羅鷺是誰?驚喜交集,兩腿一軟,一個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連忙上前將甄氏扶起,坐在石欄上面。又上前拉著羅鷺兩手,一再細認了認,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覺得千言萬語,齊上心頭,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說得一聲:「你是幾時來的?」便即呆住。

    還是羅鷺先開口道:「大哥、大嫂休要驚疑。小弟從師學道,僥倖有些進境。因奉師命,來此辦一件事兒。只因劍術尚未煉到爐火純青,空中飛行不能隱秘形跡。日裡防人耳目,恐於大哥有礙,為期又促,特於深夜前來。只留一日,明晚便須回山覆命。以為此時大哥必然就臥,原想從後園落下,再往臥房叩門相見。不想大哥、大嫂清興,在此賞月。久別重逢,一時高興心急,忘了顧忌,直落下來,累得大哥大嫂受驚,真正魯莽該死。這孩子想是大哥佳兒。適才大哥、大嫂見小弟出其不意飛來,全嚇得驚慌失措。轉是他小小年紀,不但不怕,聽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來,打了小弟一石塊。小弟見他捨身救親,一喜歡,將他抱起。他又在小弟頭上亂打,專挖小弟的雙眼。年紀輕輕,卻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眼快。幸而小弟修道數年,如換個本領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師父所言果然一絲不差。將來成就,比小弟又強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與羅鷺見禮。元兒在旁侍立,一聽來人是棄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開,早不等招呼,走上前來,喊了一聲:「姑爹。」便跪下去叩頭。羅鷺見他此時卻彬彬有禮,越發心喜,一把將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誇讚。

    甄氏道:「妹夫從天上來,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麼?」羅鷺歎口氣答道:「令妹雖遭妖人攝去,受盡磨折,且喜仙緣遇合,被一位前輩有名女劍仙救去。憐她貞烈無辜,根骨又好,大發鴻慈,收為弟子,度到峨眉派門下,傳授道法劍術,其成就還許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聞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緣奇遇,現在何處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時常與她相見,何不請她回來,那怕住些時日再去,使我們見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羅鷺道:「成仙二字,談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過托足下乘,略知劍術,像空空、精精一流罷了。若論令妹,峨眉規矩素嚴,又值正邪各派兩不相容,勢成水火之際,道未煉成,決不許無故私自離山。小弟也僅知她在峨眉後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養性修真。休說相見,連仙府也不知有無,哪能前往觀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與舍妹相見,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羅鷺道:「小弟雖無此仙緣,師父卻常與峨眉派中道友來往,絕無差錯。此時談將起來話長,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無人居住,我們何不到室內,作一竟夜之談呢?明日對家中人們,可說小弟昨夜在前途趕路,錯了路程,到時天已深黑,叩門不應,繞向後園,正遇大哥在此賞月,才得入內,日內還有事他去等語,免招外人物議。」

    言還未了,甄氏笑道:「只顧聽妹夫說話,連害怕帶喜歡,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頭,適才那樣鬧法,她還沒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禮數。你沒聽大弟說,不願外人看出形跡麼?丫頭睡著正好。你此時再準備飲食,也不為晚。我們就到屋裡談。你先去將丫頭喚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說大弟趕路才到不久,叫她預備點酒菜消夜,痛飲一回,解解幾年來相念之苦。」羅鷺點了點頭道:「師父雖未命小弟長素,山居無甚美食,也想嘗嘗家鄉風味,還可以助些談興。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說罷,甄氏進去喚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兒依依羅鷺時下,說什麼也不肯去睡,羅鷺又代他說情,只得由他。甄氏急於要知道別後情況與芷仙被難經過,招呼好丫頭、伙房,便往書房走來。大家落座之後,才由羅鷺說起經過。

    原來羅鷺自從芷仙失蹤後,怪來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這種無端夭外飛來的橫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災,雖說自己誤她,還可委之氣數;假如真為妖人怪物攝走,在自負為英雄,不能為她報仇,既對不起愛妻,也對不起良友。好歹總得尋出個真實下落才罷。叵耐一連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盡,宛如海底尋針,哪有一絲音信。就連兩位有名武師久在江湖,本領閱歷俱非等閒,也是束手無策。

    正當悲愁不解之際,有一天,同了許多武師門客,又在商議無有善法,忽然聽出尤璜言語有異。那尤璜來日不久,自稱是貴陽人,隨父游幕河南。自幼愛習武藝,因從河南回家,行至宜沙一帶,聞得小孟嘗義聲,特來拜訪。羅鷺雖然仗義輕財,交友卻極慎重。來人果有真實本領,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荊,即成至契;如來人無甚專長,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銀錢打發,決不容留。所以門下那麼多賓客,無一人不經過他的詳細考察。只有尤璜到時,正值羅鷺青城初回,忙著舉辦婚事,因見他語言亢爽,容度軒昂,斷定他不是尋常人物,一見面便留住賓館,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過一二日,再細盤他的本領來意。偏生老管家鄭誠因年紀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務事前來絮聯。羅鷺不好意思全不過問,只得隨他往各處產業、買賣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幾天。再加離家日久,親友中的應酬甚繁;又值過年,俗事大多;每日還得勻出工夫,練習武藝。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著主人,每日總是隨眾進退;不然便是單人出遊,到晚方歸。大家宴集談笑,他總是默坐在旁。羅鷺始終沒有機會和他作一次長談。日子一一多,以為來客無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從事變一起,漸漸覺出他說話議論,均與常人不同,才留起神來。

    有一次,羅鷺捨了別人,特地約了他,一同出去尋訪芷仙下落,連從人也未攜帶。雙雙剛出了城,尤璜倏地將馬韁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羅鷺跟在後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見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馬相候。等羅鷺近前下馬,便拉了羅鷺的手,往林中便走。

    羅鷺見他不向有人處尋訪打聽,卻來這與芷仙失蹤方向相反的幽僻之處,不解何意。一見他伸手來拉,猛想起連日雖看他行徑有異,還不知道他的深淺,正好試他一試。手接著手,一用力。因自己學的是內家重手法,恐尤璜萬一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氣以待,相機行事,好使彼此不傷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總沒在意。趕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對方仍是如若無覺。羅鷺不由大吃一驚,暗忖:「申武師常說,自己雖然學藝年淺,因為生具異稟神力,現在已是青出於藍,勝過了他。平時江湖上聞名拜訪的人,在最後一半年中,也頗有幾個成名的英雄,還是自居主人,方讓給來客一個平手,從未敗過。不料今天遇見了勁敵。」少年好勝,立刻起了僥倖之心。

    羅鷺裝作往前一移步,就勢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脈門,暗運內功,將週身力氣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較勁。滿以為尤璜決沒準備自己會使絕技,縱不失聲求饒,也使他半身酸麻一陣。誰知力使上去,也沒見尤璜面容有甚變化。自己猛覺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彈脹力的東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連忙放手時,一條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羅鷺知道這種功夫,便是兩位名武師常說的「勁功」,乃當年武當派鼻祖張三豐的嫡傳心法。非內外兩家功夫俱臻絕頂,不能練成。連兩位武師也只聽說,失傳己久,不想今日遇上。還算存心不狠,給對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將渾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點內傷。

    正在驚慚,說時遲,那時快,二人交手比勁,只是轉瞬間事。尤璜仍和沒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羅鷺,進入林中,擇了一塊石頭,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裝作去彈羅鷺肩上的塵土,往羅鷺右臂膀微微一拂,羅鷺頓覺酸麻若失,只窘得慚愧到無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盞茶時,羅鷺忽然靈機一動,倏地翻轉身,便要拜下去。未及開口,尤璜比他還快,早一把像提小貓一般,將羅鷺扶起,按坐石上,說道:「羅兄,這是何意?」羅鷺道:「我自幼愛武,訪師交友。從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延聘過多少有名的武師,均無甚過人本領。只申武師一人,內外功俱是上乘,為眾公認,我再三要拜他的門,是他執意不肯,只答應做半師半友。承他不棄,盡心傳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點傳授。他卻說我再加精習,雖不算蓋世無敵,也可在江湖上數一數二,我因好交友,平時頗有成名英雄見訪,差不多對申武師均極敬重。來人有時和我動手也未敗過,平素頗為自負,今日一見老師本領,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計,才知平日狂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師,務乞俯念微誠,收歸門下,感恩不盡。」說罷,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轉動。恐他不收,還待哀懇。

    尤璜已笑答道:「羅兄,你錯了。你門下多少位武師,雖無甚出奇本領,倒並非江湖誤人騙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師而論,因看出你秉賦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緣。雖為生計,受你供養,卻執意不肯以師位自尊,這正是他老練高明之處。此次我來訪你,原有所為。若見我一點尋常武家本領,便要拜師父從學,豈不辜負了你的美質?天下異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終老,就你眼前所學,已足縱橫一鄉,只要眼底漂亮,也輕易無有人來尋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尋師,似我這一類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勝其拜了。」

    羅鷺聞言,便將以前心事說了又說:「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時愛侶,才貌、德行無一不佳,自己又沒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後,再打主意。不想發生這種天外飛來的奇禍,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為異物,再論娶妻,漫說萬難比上芷仙,縱有合適的,也對不住死者。再費一半年工夫,好歹尋出一個準確下落。萬一生還,自無話說,否則,惟有作棄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蹤,照當時情形而論,定是妖人攝去無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還一節,總是無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數百里以內便能尋覓。實不相瞞,我也是書香後裔,只因自幼愛慕武藝和劍仙俠客一流人物,數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見終南山伏龍觀的鐵面真人呂磊,將我收歸門下,帶到岷山靈飛寺大師兄何意那裡,學藝三年。真人家法素嚴,初人門的弟子先學會了武功,便須出外濟世行道,等到積有功行,德性堅定,才更換道服,傳授劍術,正式收為弟於。起初只算掛名。

    「我生母原是側室,因不容於嫡母,留在重慶鄉下料理田業,我父母卻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帶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從無音信。後我長大,家中田業已逐漸被族人吞沒淨盡,只剩幾畝薄田,與我生母將就度日。我讀書和出外的川資,全是受一個好友資助。及至我在岷山將武藝學成以後,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給川東客人保鏢,便中作些義舉,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遠遊未歸。人情澆薄,好容易變賣了薄產,辦了喪事,出門給人保了兩次鏢,先還順手,未免自大了些。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貴重藥材,路遇獨霸川東的俠盜李鎮山,同一個會劍術的盜伙將鏢劫了去,幾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臉皮,將我打敗,挖苦了幾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兩銀子買路錢,便將藥材發還。我傷好後忙去岷山,尋我師兄何意給我報仇,偏偏師兄雲遊未歸,一則師父行蹤無定,二是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不敢往終南求助。只好等師兄回山,再作計較。由此,我便倒了旗號,川東立不住腳,只得來在成都,設法謀生。

    「有一天,在望江樓喫茶,無意中聽一老年茶客說起我多年尋訪沒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聽。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縣,到省不久,便被陝西中丞相調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縣任上,已將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後任,所以知道詳細。我行完了父執之禮,便求他指點了葬處,打算前去運靈歸葬,他雖是個退休官員,並無積蓄,年老家貧,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於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錢又用盡,此去數千里,要運回五六口棺木,沒有多的錢怎成?家師教規,又決不准門下弟子偷盜。久聞你有仗義疏財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無故受人大德,於心難安,正在委決不定。

    「第二日行經碧筠庵外,遇見一個背紅葫蘆的道士。我一見他行動,即知決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邊無人之處,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見,說起來歷,他果是家師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劍仙醉道人。他也主張我來尋你,並說曾在路上見你兩次,頗稱讚你的資質,就嫌你膏梁之氣尚重一點。又說你目前面帶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變。我和他談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逕來投你,我總嫌無功不能受祿,因醉仙師說你目前家人有難,我以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盜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門,專心代你留意防守,卻久無動靜,不禁心急。那日問起館童,才知你家中並無親屬,新辦婚事尚未過門,正疑要應在新人身上,當日便出了事。明知為妖物攝走,不易生還。一則我新來不久,人微言輕;二則你和新人親上結親,又是小時愛侶,勸你必然不聽,只得隨眾敷衍。近日我見你對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約我出城,知要盤間我的蹤跡,才引你到此說明經過。依我之見,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懷,徐圖報仇之計。座上諸人,均不足為你之師,莫要自誤,才是正理。」

    羅鷺忙道:「尤兄運靈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當。」尤璜聞言,連忙下拜稱謝。羅鷺謙遜了幾句,也不再說別的,便即一同回城。

    羅鷺到家,獨自關上門,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門,決計棄家出遊。先隨著尤璜去運先靈,便中尋訪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靈歸葬以後,再請尤璜引進到鐵面真人門下。尤璜知道羅鷺資質還要勝過自己,師父見了必然心喜,拼著擔些不是,一口答應,互商了一陣遣散門客之法。羅鷺在暗中命人給兩位武師家中各置了些田產,餘人除了那負氣不辭而別的,也都各有厚贈。因想路上多做義舉,將現銀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換了金條,依著羅鷺,原想將家財散盡再走。尤璜卻主張異日陸續充作善舉,可以取用不盡;當時散盡,白便宜了許多不急的親友,真正窮人卻少實惠。

    一切就緒,又尋訪了些日,芷仙仍是音無音信,羅鷺才死了心,將家事囑托友仁和老管家鄭誠。正值兩武師約到後園比武,到時由羅鷺說明實情,申武師見多識廣,在江湖上久聞鐵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裡還肯動手。當下羅鷺又將在鄭誠手裡要來的金銀,分贈給兩位武師,以報傳授之德。然後一同跳出後園,彼此都依依不捨地分別上路。

    有錢自易辦事,沒有數月工夫,已將尤璜先靈運回重慶鄉下安葬。羅、黃二人先往岷山靈飛觀去尋何意,打聽鐵面真人可在終南。正值何意由終南歸來,見面交給尤璜一封鐵面真人的遺書。尤璜拜觀之後,不禁痛哭起來。

    原來鐵面真人所學劍術,乃是旁門。所幸平時教規嚴正,行為光明,各正派中劍仙均極交厚敬服,所以這次劫數到來,承峨眉山飛雷洞的髯仙李元化與陝西大白山積翠崖的萬里飛虹佟元奇竭盡全力相助,煉就嬰兒,才得脫殼飛昇,免去兵解之厄。鐵面真人事前因見尤璜質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願他誤入旁門,所以只教給了一些氣功運行根基和暫時防身武藝,托詞不肯傳授劍術。這兩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無大過。已在飛昇之前,將他師弟兄三人,分別引進到兩位有名劍仙門下。何意和二弟子楊人偉拜的是崑崙派名宿鍾先生,業已由鐵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師之禮。尤璜的新師父,便是那陝西大自山積翠崖的萬里飛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長沙羅九做徒弟,屢犯教規,逐出門牆之後,還是估惡不梭,為非作歹,對收門人有了戒心,雖經真人在日再三求托,尚未應允。真人以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異派,拿不準心志是否堅定,所以不肯收容。飛昇時機緊迫,又不便去尋了尤璜前來面求。只留下一封遺書,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結一茅棚,每日往積翠崖前虔誠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書行事。

    尤璜看畢,悲傷了一陣,暗中尋思:「自身雖然尚無著落,羅鷺棄家相從,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顧自己。何意也說羅鷺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須艱苦卓絕,不畏難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數和緣法,決計問明了羅鷺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著到南川去向鍾先生受業,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計。何意贈了些丹藥,以備緩急。彼此訂了後會,才行分別起身。

    到積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尋,直撐天半,終年雲霧封鎖。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卻是上豐下銳,陡峭非凡,四面更無一些途徑,任是猿猱也難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險峻,知難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羅鷺捧定真人遺書,望峰跪求了好些時,見雲霧還是不開,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個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鳥獸絕跡。二人事先備辦好了充足食糧,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麼。只是連求了兩三個月,絲毫沒有動靜。幾次冒著奇險,想攀到峰頂上去,不是走錯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來。雖未送命,也好幾次帶傷不輕,但二人絲毫也不灰心,照舊按日往來。

    有一天,風雪甚盛,起身略進了點飲食御寒,正要冒著風雪,照著走熟的道路,去往積翠峰上,剛了出門,便見上天池絕頂上走下了一個道人。太白山平時雖有道士羽流來往,那都是山麓寺觀中的尋常道士,二個所居,在山的高處,地勢僻靜,輕易不見人跡,何況又是隆冬封山時候,風雪這麼大,山石都凍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絕頂武功,每日走慣的熟路,走起來也得凝神提氣,格外小心,還短不了有墮跌的時候。那道人卻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動,羅鷺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鑒察真誠,親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後的大紅葫蘆,心中大喜,恐來人升空飛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師留步,弟子尤璜參拜。」

    那道人正從積翠崖下來,見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幾步,賞玩一番,再御劍飛行回去。起初見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覺希罕:這般風雪高寒險峻的山路,怎會有常人到此,仔細一看,認出是鐵面真人的門徒尤璜,前行不遠,又聽跪下招呼,便近前喚二人起身說話。尤璜先給羅鷺引見道:「這位仙長便是先師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師。」羅鷺聞言,重又拜倒,自報姓名。

    醉道人見羅鷺一身仙骨,秉賦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說了經過,笑對尤璜道:「令師主意錯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難處,強他則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數,收羅美質,傳授衣缽。只要像你二人這般志行堅正,何愁沒有名師接引?我也是往積翠崖去尋佟道友,傳掌教師兄齊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師成道之後,一直並未回山。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還未必知道,依我之見,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無緣。我如今指給你們一條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見著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門師弟伏魔真人姜庶,談起各派興衰。姜庶因當年力主朱道友重創青城派,一語失和,師弟兄多年沒通音間。分手以後,姜庶決計要踐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潛修,枯坐十年忽然靜中參悟,混去以前私見。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飛劍傳書,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請求。並說以前乃是成心激勵,自從別後,還代他收了好幾個門人。姜庶越發心喜,趕到青城,負荊請罪。一問細情,才知朱道友本來奉有乃師遺命,自己另有仙緣,不願為一派之長。又見他道淺氣盛,故意激他努力。話說起來甚長,日後自知。當時談完之後,曾托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門人。青城與峨眉,類乎一家,殊途同歸。你二人如願前去,持我書信,定蒙收錄,不知你二人願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轉請佟真人收錄,一聞此言,知師父在日尚且惟命是從,佟真人當日始終就未允收錄,醉道人也說無緣,料知求也無用。有醉道人作主,雖與遺命不符,也可從權行事,料不為罪。連忙同了羅鷺,跪拜稱謝。羅鷺原攜有筆硯,準備閒時消遣。醉道人命取來寫好書信,交與二人,又說來時真人曾說有東海之行,此時未必在山,可到明春開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領命,醉道人已經破空飛去。

    二人跪送之後,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見上一面。直到過了年,依舊雲封不開,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極容易地見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見二人資質根基甚好,當時收錄。先傳了坐功,不久又傳了劍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煉,資質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過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訪,談起前因,羅鷺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蹤,乃是被雲南竹山教門下的妖道豹頭神牛憲攝去。沒有多日,便遇見峨眉三英當中的女劍仙李英瓊路過,將牛憲用紫郢劍殺死,同時李英瓊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長老乾坤正氣妙一夫人荀蘭因與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後趕到,救了英瓊。然後同往妖窟,又救出許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見她根基渾厚,心性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錄,當時賜服靈丹解毒,收歸門下,帶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內,與小輩同門在一起修煉劍術去了。(事詳拙著《蜀山劍俠傳》)談話中,並說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見牛憲,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誅擒,已然被他見機躲避。此時忙著一件要事,沒有跟蹤追尋。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談論遇見妖道經過,只說他害怕逃走,不曾回頭。沒有多時便見一道妖雲遁光從遠處天空飛逝。一則沒料到便是牛憲,又值與五台各異派約期比劍之際,無暇事後聽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風刮走一個將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憲躲過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羅鷺在側侍立,聞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聽路旁有兩入說話有異,口音更是耳熟的。原來一個就是醉道人,那另一個口音聽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見的怪老頭子、現在的師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頭,辨認那兩人的面目。不該一時粗心,只顧忙著追趕前面兩個武師,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幾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緣,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門下,總算是因禍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愛,聽了不知若何喜歡,苦於劍術尚未修成,未奉師命,不能下山,趕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盤桓些時,也就暫時丟開。芷仙既有了真實下落,又聽師父說,峨眉劍術冠冕群倫,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緣能列門牆,成就又速又好。將來大家都是劍仙一流,遲早總能相見。要是自己不如一個女子,豈不笑話?便越發加功奮勉起來。

    如此又過了一年多。這日,真人將羅鷺喚在面前,說道:「論你資質,原可造就。不過本門傳授須扎根基,由漸而進,不比峨眉派,取捨門人既是十分嚴謹,而入門以後,為應他本派劫運和光大門戶起見,勢須速成,以便早日應敵和積修外功,不惜將他們開山祖師的心法傳授,使其早熟。這種辦法雖有弊端,然而他的門人俱是生有自來,無一凡品,當初既詳加考驗,所以也不會有貽羞門戶之事發生。不過得之大易,終非一般後學所宜。照你這數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賦,若在峨眉門下,早已飛行絕跡,變化無窮。我卻不肯使你成就這般容易,異日一個心志不定,陷落旁門,為門戶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漸進。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餘,便可出而問世。論理還不該是遣你下山的時候。因我日前應了東海三仙之約,須往一行;而青城師伯那裡,又命我派一門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聽訓,你師兄楊詡、陳大真、呼延顯三人採藥未歸。時日將至,我不能況且青城金鞭崖你師伯門下,除了紀登外,餘下還有幾個同門師兄尚未見過。使你前往見上一面,以備你明年劍術煉成,出山積修外功,相遇時,有個照應。事完之後,就便還可以回家祭祖,與裘家也送一個好音,尤璜功行不亞於你,有他盡可留守。你雖然御劍飛行功尚候差一年,飛行時節隱晦一些,便可免驚俗人耳目。我以前與各派無多仇怨。近年你師伯因異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誅邪之故,將異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難於並立,現時仇恨更深,異派中能人盡多,一旦狹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萬不得已,不可動手和多事。」羅鷺跪領訓示,心中自是高興。真人又喚出尤璜,重又分別囑咐了幾句,逕自起身出洞,飛往東海。

    羅鷺別了尤璜,逕往青城山進發。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見朱梅的二弟子陶鈞。報了姓名,見禮之後,引去拜見朱梅。才知是雲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屢次殺害他的門人,結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敵不過,忍氣吞聲,召集門人躲在邊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煉成了幾件專門污損飛劍和迷人的妖術邪法。派了一個得意門人,名叫萬里飛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釁,約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穢山桐樹坪去鬥法比劍,決一最後存亡勝負。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門道法,先將膝莽戲侮了個夠,才答應到日准去赴約。又因來人用言語激刺,說朱梅不敢單率門人前往。就是約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個生還。朱梅當時對膝莽說:「嵩山二老,從來誅妖除害,不曾要過幫手。」說完將滕莽轟走。膝莽還在得意,以為矮子受激,自誇海口,不請峨眉派相助,自尋死路。他卻不知朱梅早有計算,明說嵩山二老,便有九華山的追雲叟白谷逸在內,有此一位,何須再約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來,用五雲桃花毒瘴煉成的紅桃落魂砂厲害,同去門人一上場,飛劍先要污毀,不得不先事預備。除門下弟子紀登、陶鈞另有準備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門人前來,面授機宜。將預先采就五金之精煉成的十二口飛劍取出,傳授了修煉之法,交與羅鷺。吩咐一口與他本人,其餘分授揚詡、陳太真。呼延顯、尤璜如法修煉。但是各門弟子本來煉就的飛劍,也不准荒了功課。煉成以後,先期在青城聚齊,到時一同前往,也教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厲害。羅鷺見那飛劍長只數寸,青光晶瑩,冷氣森森,托在手中輕若無物,知是至寶。連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將金鞭崖下從東海釣鰲礬移植來的靈草紅白辟邪各采兩株,一同帶回山去,交與師父,連楊、陳、呼延三人奉命採回的靈藥,配那辟邪神丹,以作應敵之用。那紅白辟邪,葉形如劍,異香襲人,平時深藏土內,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時,不會出土長葉開箭。一經三人之手,便減靈氣。所以須羅鷺親自去採,回山面交真人祭煉。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見有兩三日空閒,知羅鷺業已離家五載,命他就這便中回家掃墓,只不許炫露形跡。另囑咐了幾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羅鷺領命,先駕劍光回轉成都,到了無人之處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鄭誠尚還健在。五年光陰,他一個老年得的兒子鄭英,已是二十來歲,很能代替乃父經管主人家業。羅鷺一走,少了一大耗費。加上鄭誠兩父子整理,比羅鷺在家時還要富足幾倍,鄭誠一見主人回來,喜從天降。羅鷺見他忠義,甚為心喜。當時並未深說,先命同去掃墓。見墳地裡也是佳城鬱鬱。松柏森森,益發感激心許。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陣,才回家去。

    羅鷺屏退家人,單留鄭誠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說話,著實安慰獎謝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擔谷的田作為他父子的酬勞。鄭誠方要開口推謝,並問主人年來蹤跡。羅鷺先開口略說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隱起已成劍仙之事。並說自己當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見友仁即行回山覆命。鄭誠哪裡肯信,見主人才歸又走,全不以室家為念,只管絮叨,說著說著,竟老淚滂沱起來,反是鄭英,連使眼色勸住。羅鷺也未覺出鄭英用意。羅鷺因芷仙既在峨眉門下,縱然日後得見,至多是一個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圓舊夢。既已出家,要這麼多金錢何用?打算將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還是托付友仁代辦為妙。便吩咐鄭誠父子,日後須聽表老爺吩咐,將家業隨時充作善舉。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為管理,多餘也歸他父子享受。說完略進了些飲食,天已近夜,便說急於和友仁相見,趁今宵月色,要連夜趕往青城環山堰去。

    鄭誠父子以為羅鷺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還可徐行設法挽回。再四勸留不往便問用船用馬,好去包雇準備。羅鷺說連年奔走江湖,俱是隻身步行,要甚車馬?鄭誠父子無法,只得親送出城。見主人連行李俱不帶一件,甚是淒然,一直送出城去老遠,還不捨分手,一路勸說,把嘴都說干,累得氣喘吁吁。經羅鷺再三攔阻,才行止步不送。

    羅鷺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擇一僻處飛起,猛覺身後還有人在跟隨。返身追過去一看,正是鄭英,因自幼隨著學武,腳底甚快,所以兩人相去不遠。羅鷺問他何故尾隨。鄭英說奉父命,隨侍主人同去。羅鷺再三說是無須,未後厲聲說:「你父如此年邁,你不護送回家,卻來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卻怎地這般不放心?」才將鄭英喝退。還恐他再暗中跟隨,將氣一提,施展陸地飛行本領,轉眼跑出去好幾里地。估量追趕不上,四顧無人,才駕起劍光,飛往友仁家。

    羅鷺見了友仁夫妻,略談了一些經過。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驚奇不置。因芷仙雖說有了下落,畢竟羅鷺出自傳聞,不曾親見,仍是有點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歎了一會子。元兒本有夙根,早在旁聽得眉飛色舞,口裡不說,心裡羨慕到了極處,真個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裡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進消夜,用完之後,又談了一會,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羅鷺久別重逢,又說至遲到了中午,便須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傳命,無論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請羅鷺將來雲中路過,好歹時常下來相聚。羅鷺允了,說是只要可能,必定前來看望。

    天明以後,家中用人全數起來。聽說夜裡來是羅姑爺,都進來請安問好,甄氏等眾人出房,便跟出去說了幾句,吩咐在午前提早開飯,多備豐盛酒食。

    安排好後,又催元兒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騰雲駕霧,少不得還要常來的,你一個小孩子,跟著熬些什麼,還不睡你的去?」元兒聞言,咕嘟著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說話,只管低頭尋思。甄氏見他不聽,正要上前拉他,羅鷺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強,待我勸他去睡,我此來只顧說話,還忘給見面禮呢。」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藥,將元兒喚至面前,說道:「當姑父的遠來,沒什麼東西給你,這是我師父煉的乾元脫骨丹,雖無脫胎換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見性,強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練內家武功的數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時節,師父曾賜我幾粒,已然服了,大見功效。後來我大師兄楊詡,因這藥還有起死回生之效,稟奉師命採來靈藥,煉了一爐,準備下山濟世,積修外功。我無意中要了幾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塵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則身旁未備,二是無甚意思,這三粒丹藥,大可助你長命百歲,送給你,權當個見面禮兒吧。」

    元兒聞言,喜出望外,連忙跪下叩頭,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經聞著一股子清香,細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裡喊道:「這是仙丹,爹爹吃喲。」友仁方要出聲推阻,羅鷺卻在元兒身後比了個手勢。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過嚥了。元兒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藥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愛子,便推卻道:「你守了一通夜,候著這麼好的東西,你快自己吃了長命百歲吧。不曾見你爹這般饞法,分兒子的東西吃。」

    羅鷺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紀,念不忘親,大嫂休負了他的孝思。這丹藥的確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聽這般好法,更不捨得自己吃了。先讓兒子。後來又說友仁近年看書多了,常患頭痛,要友仁吃。元兒哪裡肯依,說:「娘先吃吧,爹爹有病,這兒還有一粒呢。」說著,便猴上身去,強塞在甄氏口內。果然人口清香,順津而下。

    元兒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羅鷺攔道:「我因見你聽話出神,時露心羨之意,這三粒是靈丹原是準備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試你一試,果然頗有孝心,這丹無須多服,你父親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無妨。不過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現在想和我長談,還不到時候。你心事我已盡知,等你長大,我自會前來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擔心。你沒聽說,神仙最喜忠孝人麼?」元兒聞言,果然將丹藥嚥了,口裡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個頭,並再三囑咐:「姑父走時,爹娘須要叫我來送。」才戀戀不捨地由甄氏帶著走了出去。

    元兒走後,羅鷺對友仁道:「我有一句話恐怕大哥大嫂聽了不快,又恐孺子無知聽了生心,話到口邊,不曾說出。如今元兒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還是對大哥說了,省得臨時出事傷心。」友仁因羅鷺來時,頭幾句便贊元兒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兒平日行徑,與別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點心懸。一聞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張口,羅鷺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這般想不開?一人成道,九祖升天。想小弟縱然苦修百年,限於資稟,至多也不過像古劍俠一流,終久難免兵解,才能成道。我還羨慕元兒的造就比我強得多呢,你怎倒聽了愁煩起來?若說後嗣,大哥膝前至少還有二子,何愁無後?去年年終,師父自這裡路過回山,對眾門人說環山堰下有一個幼童,生具仙根,勝似我等十倍。當時只說是別家之子,前日又聽朱師伯說,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見,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積德之報。事有前定,豈能勉強?不過此子罡氣大重,煞紋直貫華蓋,一入歧途,便難救藥。那靈丹最能培養性靈,所以才給他服了。不然,我和你還論什麼世俗禮數。給什麼見面禮兒?實不相瞞,連大哥大嫂服那靈丹,也是沾他的光。你我交情縱厚,如無仙緣,也愛莫能助呢。據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時,十年之內,還要添丁進口,家業增多。過此由盛轉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倖免。所幸僅受虛驚,無傷大體,仍可晚年納福。但只元兒必在此時出走,此行必遇仙緣,異日造就難量,你看我現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遊行,來去自如,暫時離別,萬勿悲慮。大嫂人甚賢淑,女人家到時自是難過。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說在頭裡,以免傷心難過。現在不可對她母子說,無事生事,反為不美。」

    友仁聽了,有羅鷺做榜樣,又是日後的事,雖然心驚,素來豁達;又值甄氏進來,不便再說。只是勉仰愁懷,另談別事。

    到了午時將近,長年端來午飯。三人吃了。羅鷺又囑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說要往山中訪友,就此別去。友仁哪裡肯捨,仗著眼了靈丹,絲毫也不覺累,定要走送一程。二人同行,走過長生宮無人之處,羅鷺再三說,遲恐誤事受責,兩下才行作別。友仁眼看羅鷺將手一揚,一道青光,連身破空而上,從日影裡投向山的深處去了。友仁滿腹心事,走了回來,見元兒已然醒轉,因羅鷺走時沒有喊他起送,正氣得要哭呢。友仁夫婦勸哄了好一會才罷。

    傍晚,鄭誠父子從成都趕來,原想求友仁勸留羅鷺,不料走得這般快法,也是十分難受。友仁便按照別時之言,交代他父子,打發回去不提。

    次年開春,友仁請了一個同族飽學教元兒讀書,竟是穎悟非凡,先時認字,過目不忘;後來讀書,十行並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於藍,神童之名,馳傳遠近。可笑他書沒有老師讀得多,卻時常用書理將老師問住,更奇怪的是,從羅鷺走後,一直未來,元兒不但始終未提,連以往那些好道行徑全收拾起。友仁見他安心讀書,甚是心喜,漸把前事忘卻。

    一晃七八年光陰過去,甄氏又連舉兩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隱。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愛妻偕老,課子力田,又加年豐歲足,內助賢能,宅近名山,登臨又便,自是美滿。誰知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這年元兒已一十四歲,友仁因守祖父之訓,不要兒子去求功名,見他書已讀通,也無甚出奇名師可教,便也不再延師,由他隨著自己,早晚讀書寫字,或帶著出外玩耍遊行。元兒原是好動不好靜,而動時又和別人異樣的。起初安心讀書娛親,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館以後,不時隨著大人到處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來。恰巧長生宮又來了兩個羽士,俱善圍棋,與友仁甚是投機,時常也帶了元兒前往走動。下棋時節,便由隨去的長年和宮中小道士,帶了元兒在附近山中遊玩。起初倒沒甚事。

    元兒原是生具異稟,服了靈丹以後,越發身輕體健,力大無窮,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心雄萬夫。自從五歲那年,親眼看見他姑父羅鷺駕著劍光,從天空飛墜,又聽了那許多奇異的仙跡,心裡羨慕得了不得。再被羅鷺暗點了幾句,心想:「此時年紀大小,如求姑父攜帶,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說還要再來。莫如從明年開蒙起好好讀書,引得父母喜歡。等姑父來家,再請他給父母去說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雲中來往,才稱心意。」誰知等了將近七八年,書倒讀了個通,羅鷺始終未回,不由盼得著起急來。正在失望煩悶之間,那一日友仁夫妻無聊中重提起當年羅鷺在青城山中遇見那怪老頭之事:友仁怎樣失之交臂,並未看出那是仙人,後來聽說,才得知道,自知無緣。雖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識拜識。幾次跑到羅鷺所說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處,漫說洞府寺觀,靈跡仙草,連個人的影兒都沒有。只看見一些兔、灌之類,見人亂逃,才失望回來。

    元兒想起幼時所聞之言,暗罵自己:「真蠢。當年姑父所遇第一個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親遇不上乃是無緣。姑父來時,曾誇獎過我,說是他師父說的,只要誠誠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來,難道我呆等一輩子?」想到這裡,不禁高興起來,只苦幹自己雖能爬山,除非父親同去,出入皆有家人兩三個陪伴,縱然仙人肯見,也見不了。說明了自去,父母決然不肯放心。重又為難起來。偏幸友仁見兒子書已念通,守著先人遺訓,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紀還小,便暫時辭了老師,由他隨意自讀。因為鍾愛過甚,連出門遊玩也都帶在一起。這一來,總算略為稱了元兒的意。也不把心事說出口來,日常只磨著友仁去山中散游。又故意做些覽勝登臨的詩句,使友仁見了喜歡,好時常帶他同去。

    元兒每次到了長生宮,總趁友仁下棋時節,請准友仁,命宮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處留心;一面不時還向同去的小道士們打聽,可曾有何人見過那樣一個窮老頭兒、一個問不出就裡,第二回又換一個。後來覺出小道士無甚知識,便對友仁說:「近山玩膩了,想走遠一點,要請大一點的道爺帶了同去。」友仁既是長年施主,道士們又都喜元兒聰明伶俐,先時個個願討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時也高起興來,自己帶了同去。有友仁同往還好,如同去的是宮中道士,他總想著仙人不願見無緣的人,叫人陪往,原是借此遮蓋,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門不遠,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蘿們葛,捷比猿猴,躥高縱矮,健步如飛,一轉眼便跑沒了影兒。那些小道士也都頑皮,雖跟不上,還不心慌,那年長一點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著人;更怕失足跌傷,嚇得在後面亂喊亂叫。他恐斷了路頭,也就聞聲趕回,直拿好言央告,回頭休對人說。日子一長,有那覺得干係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總是斯斯文文的,說了他兩回,也就罷了。過有半年多,元兒滿懷熱望,通沒一絲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這時已是次年春暮,元兒已有一十五歲,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壽,設四十九夭道場,僧道兩班晝夜誦經超度。青城山是道教發祥之所,山中宮觀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兩三處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議,因為和長生宮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離家近,便決計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宮道士外,連縣城內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請了來。日子一到,裘家同族連同遠近親友,都先後得信趕來,送禮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誠款待,另請了幾個近親至戚,幫同料理。定了數十乘山轎,準備接送。又收拾出許多屋子,款待那遠來親友。甄氏帶兩個幼於和一些女眷,日裡去長生宮跪拜焚香,晚來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長住在長生宮內。由三月初頭上開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剛做完,便忙起來。直忙過了四七,客才散去。同縣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辭歸,等未天來拜圓滿。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兩位管賬的戚友和甄氏一個娘家侄子叫做甄濟的,友仁夫妻方覺輕鬆了一些。

    雖然這次舉動是一個從俗的禮節,也含有人子追遠之心。起初幾日,元兒見父母鎮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動天性,每日跟著大人跪送賓客,只有內心哀戚,並無他念。及至正日一過,友仁要在靜室中獨跪奉經;甄氏一身兼顧兩地,忙得不可開交。只閒了元兒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無甚事。偏那甄濟一向隨宦在外,人才十八九歲,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兒因他會武,見的事多,獨和他說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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