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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 第 六 章 一己好惡 文 / 黃易

    建康。歸善寺。

    方丈室內,燕飛和支遁再次聚首,均感歡欣親切。兩人盤膝對坐,互相問好後,燕飛道:「我正要來向大師請安,只因俗事繁忙,到現在才有空,希望沒有擾大師的清修。」

    支遁微笑道:「我們還須說客氣話嗎?先讓我向燕施主報上桓玄的近況如何?」

    燕飛啞然笑道:「聽大師的語氣,似乎很滿意桓玄最近的發展,對嗎?」

    支遁欣然道:「燕施主的用語生動傳神,老衲也不打誑語,桓玄佔據建康後,雖只是數天時間,已盡顯他苛刻煩瑣、喜愛炫耀的性情,更急於稱帝,其所作所為,真是可笑。」

    燕飛皺眉道:「大師知否譙縱、譙奉先、譙嫩玉、李淑莊和陳公公,均屬魔門之徒,他們深謀遠慮,且部署多年,怎容桓玄胡來呢?」

    支遁道:「悲風早告訴我有關譙縱等人的事,所以我亦特別對他們留神。如果桓玄肯對譙縱等言聽計從,確有成功的機會。可是桓玄何等樣人,恃著才幹家世,自命為不世英傑,現今一朝得志,更不會接納其它人的意見,何況他這人疑心極重,如譙縱等人的意見屢屢和他相左,不生疑才怪。照現時的情況看,桓玄重用的並非譙縱和譙奉先,而是他本族的人,例如以桓偉出任荊州刺史、桓謙當侍中、桓胤當中書令、桓弘任青州刺史,桓修為撫軍大將軍。」

    稍頓續道:「而在建康城破前,早向他投誠者均得重用,如王謐、殷仲文、卡范之等人,其中王謐更被任命為中書監。至於獻石頭城立下大功的王愉,本應被投閒置散,但在王謐的斡旋下,竟不用外放,改當尚書僕射,可見桓玄用人,只講一己好惡,並沒有周詳的安排。」

    燕飛道:「這麼說,魔門是選錯了人。」

    支遁道:「魔門亦沒有別的選擇。桓玄好大喜功,常以高門才識自負,對奏事官吏特別苛刻,如發現奏章有一個錯宇或筆誤,便如獲至寶,以示聰明,且嚴厲查辦,弄得人人自危,又親自指派最低層的官員,韶書命令紛亂如麻,多得令人應接不暇,小事如此細緻,大事卻一點不抓,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由此可見桓玄根本不是治國的人材。」

    燕飛心忖如果侯亮生仍然在世,又得桓玄重用,而侯亮生亦肯全力輔助桓玄施政,肯定不會有現在施政紊亂的情況。

    支遁道:「安公並沒有看錯桓玄,這個人根本不是治世的料子。我之所以不厭其詳道出桓玄入主建康後的情況,是希望燕施主能轉告劉裕,愈讓桓玄多H在建康,愈能令建康高門認識清楚桓玄的本質。安公沒有說錯,桓玄雖有竊國之力,卻無治國之材,難成大器。」

    燕飛明白過來,支遁這番話,是要提醒劉裕,不用急於反攻桓玄,而是予桓玄時間自暴其短,弄得天怒人怨時,再來反擊桓玄便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亦可把對建康的傷害減至最低。支遁不愧一代名僧,佛法高深不在話下,對政事也卓有見地,故能成為謝安的方外好友。

    問道:「桓玄在登基稱帝一事上,有什麼行動?」

    支遁低喧佛號,道:「稱帝?這幾天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燕施主道是句什麼話呢?」

    燕飛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支遁為何岔到風馬牛不相關的事上,他們不是正談到桓玄稱帝的事嗎?苦笑道:「我完全猜不到,且沒有半點頭緒。」

    支遁淡淡道:「那句話就是『如果安公仍在……』。」

    燕飛恍然明白,事實上支遁已答了他的問題。桓玄意圖篡晉之心,路人皆知,便像當年桓玄的老爹桓溫,分別在桓溫當時有謝安阻撓掣肘,桓玄卻是無人制止,致令建康的人懷念起謝安來,想到如果謝安尚在,豈到桓玄放肆。人死不能復生,這當然是沒有可能的,由此可見人們的無奈,亦可知不滿桓玄者大有人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支遁道:「昨天桓玄裝模作樣,上疏請求皇上准他返回莉州,旋又逼皇上下詔反對駁回;到今早桓玄又有新的主意,呈上另一奏疏要率領大軍北伐,什麼掃乎關中、河洛,然另一手則強皇上下詔拒絕。種種動作,莫不是為先『加授九錫』,再而『禪讓』鋪路,所作所為,教人鄙視。」

    燕飛首次感到支遁亦是個憂國憂民的人,難怪能成為謝安的知己。

    支遁有感而發的道:「每當朝廷有事,首當其街的總是王、謝二家。安公在多年前,早預見眼前情況。阿彌陀佛!安公在世時,絕不像外人看他般如此逍遙快活。或許人不該太有智慧眼光,洞悉一切會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和痛苦,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更不好受,人世間的醜惡會令人感到厭倦。唉!老衲著相哩!」

    燕飛深切地明白支遁說的話,他自己本身的情況也是另一種的眾人皆醉我獨醒,身處局內卻知道局外的事,曾有一段時間他的情緒非常低落,幸好一切已成過去,他已掌握『出局』的秘密和方法。

    道:「安公還有劉裕這著棋子,足可令桓玄把贏得的全賠出來。桓玄如此急於稱帝,正顯示他不顧魔門的部署,自行其是,這對我們是天大的好消息。」

    支遁道:「現今京師桓玄得勢,致霰]亂舞,若不是得玉晴來助,我們將首遭劫難。」

    燕飛道:「大師何不暫離建康?如此魔門將失去目標。」

    支遁道:「有作用嗎?」

    燕飛道:「現在我們在明敵人在暗,如果魔門傾力來對付大師,恐怕我和玉晴兩人攔他們不住。在一般情況下,敵人或許不敢觸怒靜齋,但此為非常時期,實難以預測。大師為南方佛門的領袖,我們絕對不容有失。只要大師肯點頭,我會作出妥善的安排。」

    支遁道:「一切隨緣,燕施主若認為老衲該暫時離開,便依燕施主的辦法去做。」

    燕飛暗歎一口氣,支遁必須在安玉晴的追隨保護下離開,換言之安玉晴須和他暫別一段日子,可是確是別無選擇,最大問題是他燕飛不可以暴露行藏,那不單會引起魔門的警覺,還會令桓玄派人大舉來搜捕他。但對支遁的通情達理,他大感欣慰。

    道:「事情就這決定。大師今夜便走,目的地是壽陽,我會送大師一程。離開建康,我們便有辦法,可安排大師坐船到壽陽去。」

    接著又把那晚聽到譙嫩玉與門人對話的事說出來,問道:「他們的所謂『聖君』,究竟是何方神聖?」

    支遁皺眉道:「我從未聽過這個稱號。魔門分兩派六道,各有統煩的人,誰都不服誰。但既有聖君的出現,可見魔門各派系間達成協議,已團結在此人之下。此人能被尊為聖君,魔門之徒又肯聽他的指示,他必為魔門最出類拔萃之輩,其才智武功亦足以服眾,燕施主要留神了。」

    燕飛點頭表示明白,再商量離去的細節後,燕飛尋安玉晴去了。

    「砰!砰!砰!」

    高彥睡眼惺忪的擁被坐將起來,拍門吵醒他的尹清雅笑意盈盈的來到床邊坐下,伸個懶腰,舒暢的道:「昨夜睡得真好,很久沒試過這麼一覺睡到天明哩!」

    見高彥瞪大眼睡意全消,又目不轉睛地打量她的腰身,嗔道:「死高彥!你那雙賊眼在看什麼,日看夜看還不夠嗎?」

    高彥嬉皮笑臉的道:「怎會看夠呢?看一世也不夠!何況昨夜你又不准我繼續看下去。不惱我了嗎?」

    尹清雅訝道:「惱你什麼呢?」

    高彥暗罵自己多嘴,忙賠笑道:「沒什麼,只是隨口說說吧!昨夜我還以為可以和雅兒共渡良宵,卻被雅兒趕了出來,落得形單影隻,輾轉難眠,醒來後胡思亂想,是所難免。哈!」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我看你睡得不知多沉穩,拍了半天門才見你醒來。嘻!你什麼地方惹火我呢?為何我想不起來?」

    高彥不捨地離開被窩,到床邊和她並排而坐,賠笑臉道:「過去的忘掉算了,一切由今天開始。計算日子,我和雅兒情投意合已有一段時間,何時方可以正式結為夫婦,洞房花燭呢?」

    尹清雅嗔道:「誰和你這個滿腦子只有髒東西的傢伙情投意合?現在我們是去打仗呵!你還整天只想著如何佔人家的便宜,有點耐性好嗎?」

    高彥探手摟著她香肩,笑道:「好好!雅兒說什麼便什麼。不要當我不明白雅兒的心事,雅兒是要待割掉桓玄的卵蛋後才和我洞房花燭。哈!我怎會不明白。不過我今次想出反攻巴陵的大計,怎都算立下點汗馬功勞吧!雅兒暫時雖不以大便宜來謝我,小便宜怎都該送我吧!」

    尹清雅任他摟抱,聳聳肩胛輕描淡寫的道:「抵銷了!」

    高彥失聲道:「抵銷了?」

    尹清雅忍善笑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誰叫你四處張揚曾親過雅兒的嘴,若不是真給你這小子佔過這個便宜,我便一劍幹掉你。」

    高彥心都癢起來,道:「能親雅兒的嘴,是截至現時我高小子最偉大的成就,一時忍不住向外公佈,是人之常情,否則還有甚事說出來可鎮住老卓那瘋子呢?哈!」

    尹清雅道:「功過相抵就是功過相抵,沒得商量。想多佔點便宜嗎?便要再立功。」

    高彥隨口問道:「要立什麼功呢?」

    尹清雅沒好氣道:「我不再和你胡扯,人家心裡有件事很擔心呢!」

    高彥奇道:「是什麼事呵?」

    尹清雅低聲道:「我怕大江幫的人會找天叔算賬。」

    高彥一頭霧水的道:「誰是天叔?我見過他沒有?」

    尹清雅氣道:「天叔就是胡叫天,你竟然沒聽過嗎?枉你還自認是邊荒的首席風媒。」

    高彥賠笑道:「聽過聽過!他是大江幫的叛徒,依江湖規矩,這種事我們很難插手。」

    尹清雅嗔道:「但他是我們兩湖幫的人呵!死小子!快幫我想辦法。」

    高彥道:「叫他躲遠點不就成了嗎?」

    尹清雅不悅道:「我正是不想天叔過那種柬躲西藏的淒涼日子,他對師傅非常忠心,如師傅在天之靈曉得我連天叔也護不住,會怪我的。」

    提起聶天還,尹清雅兩眼一紅,泫然欲泣。

    高彥登時投降,道:「此事要和劉裕說才成,否則誰都不敢和大小姐開口。我的娘,待攻陷巴陵再理會這方面的事好嗎?」

    尹清雅欣然道:「算你吧!你定要說服劉裕那傢伙。」

    高彥拍胸道:「再不成便請出燕飛去和劉裕說,怎到他不答應?此事包在我身上。」

    又賊眼兮兮的去看她,道:「這算否大功一件呢?」

    尹清雅跳了起來,笑著道:「當然是天大的功勞,只可惜你尚未立下此功。」

    高彥想把她抓回來,尹清雅一個閃身,出房去了。

    高彥倒回床上去,幸福的感覺蔓延全身,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只要想想將來大功告成時,與小白雁洞房花燭,便感到沒有白活。

    任青媞的聲音在房外響起道:「三哥!宋大哥來了!正在外廳等你。」

    屠奉三從床上坐起來,心中苦笑,任青媞喚他「三哥」,弄得他渾身不自然起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她一副大家都是自己人的神氣態度,縱然曉得事實如此,又或發展至這種地步,他仍是感到有點難以接受,沒法面對這種現實。

    他並不奇怪宋悲風會來找他,因為抵建康後第一件事,便是通過暗記向宋悲風傳遞信息,他只是奇怪宋悲風到今天才來相見。

    匆匆梳洗後,屠奉三到外廳見宋悲風,任青媞正烹茶招呼宋悲風。

    這個秘巢位於城西人口密集處,鄰近石頭城,外觀與四周的民房沒有太大的分別,非常穩妥。

    任青媞笑臉如花的慇勤奉上香茗後,退往內進去,讓他們方便說話,確是知情識趣。

    屠奉三訝道:「宋大哥不奇怪為何我會和她在一起嗎?」

    宋悲風道:「我剛到京口見過劉帥,昨夜才趕回來,還有什麼好奇怪的?」接著把原委道出,又頹喪的道:「我回來後想趁天亮前潛進烏衣巷見大小姐,向她轉述劉帥的話,豈知烏衣巷警備森嚴,且有敵方高手巡逡,我怕打草驚蛇,只好放棄。」

    屠三沉吟片刻,問道:「劉帥與孫小姐並非一般的關係,對嗎?」

    宋悲風苦笑道:「事實上我知道的只比你多一點點。上一回在建康,我曾應孫小姐的要求,安排他們兩人秘密私下會面,至於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全不知情。」

    屠奉三愕然道:「孫小姐為何要見劉帥呢?」

    宋悲風歎道:「此事說來話長,其中牽涉到王恭的美麗女兒王淡真,而孫小姐正是王淡真的閨中密友。唉!一併告訴你吧!劉帥曾與淡真小姐苦戀,結果不用我說出來吧!」

    屠奉三遽震無語。

    宋悲風狠狠道:「現在我最想做的事,是幹掉桓玄那個小於,個人的生死絕不放在我心上。」

    屠奉三雙目精芒閃閃地看著宋悲風,沉聲道:「這是勞而無功的事,只會白白犧牲,一個不好,如被擒而不死,落在魔門的人手上,說不定會洩露我們的秘密。小不忍則亂大謀,桓玄本身武功高強,近身親衛更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換了燕飛也奈何不了他,何況尚有魔門高手全力保護桓玄。宋大哥絕不可輕舉妄動。」

    宋悲風頹然點頭。

    「兩位大哥好!」

    兩人聞聲瞧去,燕飛正穿窗而入,來到兩人身旁,微笑道:「屠兄說得對,一切好商量,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如果桓玄那容易被幹掉,我立即去辦。」

    屠奉三笑道:「有我們的邊荒第一高手在,見大小姐一事可以迎刃而解。」

    燕飛欣然坐下,道:「任後呢?」

    屠奉三以眼神示意任青媞在內進處。

    燕飛道:「我剛從大江北岸回來,湊巧碰上一個震動人心的情景,你們試猜猜看我見到什麼呢?」

    宋悲風是沒有猜謎的心情,屠奉三則是完全沒有頭緒,後者攤手表示投降。

    燕飛欣然道:「我見到的是高掛北府兵和我們劉爺旗幟的『奇兵號』,公然硬闖建康的大江河段,主持者肯定是老手,把前去攔截的敵艦玩弄於股掌之上,還撞沉了其中一艘,確是非常精彩。當時岸上看熱鬧的至少有數百人,此事將轟動全城,桓玄今回面子肯定掛不住。老手的確有一手。」

    兩人為之愕然。

    屠奉三訝道:「老手駕『奇兵號』要到哪裡去?為何捨易取難?」

    燕飛道:「當是兩湖幫傳來好消息,因為我看到指揮台上尚有我們的賭仙。今次『奇兵號』高調張揚,盡顯鋒芒,是要為劉帥以別開生面的方式傳遞軍令,同時向兩湖幫示好,也讓桓玄疑神疑鬼,卻偏又毫無辦法。」

    宋悲風道:「此著非常高明,一艘戰船,便把桓玄的氣焰硬壓下去。」

    屠奉三喜道:「總算有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如果兩湖幫能取回巴陵,桓玄將陷入被前後夾擊的局勢。」

    燕飛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宋大哥為何想去刺殺桓玄?」

    屠奉三道出因由,然後道:「現今我們根本沒法到烏衣巷見大小姐,幸好有你燕飛在,此事只有你一個人辦得到。」

    宋悲風道:「孫小姐是安公最疼愛的後輩,我絕不會讓桓玄傷害她。」

    燕飛道:「我們當然不可讓王淡真的慘事在孫小姐身上重演,不過我必須待至夜色降臨,方有在不驚動任何人下偷進謝府的把握。」

    接著向兩人打個眼色。

    任青媞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後門處,滿臉喜色的道:「噢!燕爺來了!」又欠身施禮。

    燕飛起立還禮,笑道:「任後來得正好,今次我來是有要事找任後商量。」

    屠奉三明白過來,以燕飛的為人,若不是有事,絕不會主動接觸任青媞,不是因他難忘舊恨,而是不想虛與委蛇。

    任青媞欣然在地席坐下,垂首感激的道:「只要燕爺吩咐下來,青媞會盡心盡力去為燕爺辦妥。青媞之所以有今日,一切能重新開始,全賴燕爺大人有大量,不計較青媞的過錯。」

    屠奉三和宋悲風都明白任青媞的意思,因為燕飛對劉裕有決定性的影響力,如果燕飛從中作梗,今回倒李淑莊的行動,肯定難以成事。

    燕飛微笑道:「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好了。我今回來找任後,是怕事情有變,我們必須改變計劃。」

    眾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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