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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 三 章 擇木而棲 文 / 黃易

    天色昏黑前,燕飛和崔宏尋到水源,讓馬兒可以吃草喝水,好好休息。

    他們已急趕了兩天的路,把太原遠遠拋在後方,直撲河套之地。在崔宏提議下,他們兩人六騎,輕裝上路,戰馬輪番負載二人,只兩天便跑了六百多里。

    兩人在河邊坐下,悠然吃著乾糧。

    燕飛順口問道:「崔兄對這一帶的地理形勢瞭如指掌,教人驚訝。」

    崔宏微笑道:「我自幼便喜歡往外闖,走遍了北方,亦曾到過建康,想看看晉室南渡後會否振作過來。」

    燕飛道:「結果如何?」

    崔宏現出一絲苦澀的表情,道:「結果?唉!我打著崔家的族號,求見建康最顯赫的十多個高門,只有謝安肯接見我。安公確不愧為千古風流人物,可惜獨木難支,在司馬氏的壓制下,根本難有大作為。而事實終證明我沒有看錯,淝水大勝反為謝家帶來災禍。晉室氣數已盡,敗亡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燕飛不由想起劉裕,他是否已抵廣陵?自己把他體內真氣由後天轉作先天,能否令他安度死劫?

    道:「崔兄對南方的近況非常清楚。」

    崔宏欣然道:「我們崔家現在已成北方第一大族,子弟遍天下,兼之北方諸族多少和我們有點關係,我又特別留意各地形勢的變化,所以知道的比別人多一點。」

    沉吟片刻,接著道:「我邀燕兄到敝堡,閒聊間說了句希望有一天燕兄能為我引見代主,豈知燕兄不但一口答應,還邀我隨燕兄一道北上,真令我受寵若驚。不知燕兄是一時興起,還是早經思量呢?」

    燕飛道:「我想反問崔兄,在北方崔兄最佩服哪一個人呢?」

    崔宏毫不猶豫的答道:「我最佩服的人是王猛,他等若苻堅的管仲,如他仍然在世,肯定不會有淝水之敗。」

    燕飛有些愕然,他本以為崔宏佩服的人是白手興國的拓跋珪,不過用心一想,崔宏欣賞王猛是最合乎情理的。這須從崔宏的出身去看。清河崔氏是中原大族的代表和龍頭,等若南方的王、謝二家。而崔宏更是成長自清河崔氏的望族。世家大族最重身份名位,此為世家中人的習性,改變不來。所以崔宏對憑做馬賊起家的拓跋珪,實難生敬佩之心。

    不過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留在北方的世家大族,都想尋找一個依托,以保持他們世族的地位,至乎能發展他們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崔宏正是這般的一個有為之士,所以崇拜王猛,並以之為最高目標。

    點頭道:「明白了!我並沒有看錯崔兄。我本以為崔兄因有盜賊在旁窺伺,要遲些才能起行,那知崔兄毫不猶豫的立即隨我來了。」

    崔宏仰望夜空,雙目閃閃生輝,道:「因為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機會,一個我一直苦待的機會。我並不擔心盜賊,如我崔宏沒有齊家之能,怎還敢去代主面前獻治國平天下之丑。在敝堡上游十里內,尚有另兩座規模相若的塢堡,人稱之為『十里三堡』,在過去十多年來,受過惡盜賊兵上千次的騷擾,我們沒有一次吃虧,現在該是時候讓我的族人學習獨立,不再倚賴我。」

    燕飛感到與這人說話頗有樂趣無窮的感覺,崔宏不但是學富五車的智士,更是精於兵法武功的超卓人物,有他輔助拓跋珪,肯定是如虎添翼。

    饒有興致的問道:「為何不選擇慕容垂呢?像崔兄如此人物,只要任何人聽過你開口說話,保證會重用你。」

    崔宏道:「說出來燕兄或不會相信,直至慕容垂攻陷邊荒集攜美而去的前一刻,慕容垂仍是我心中唯一的選擇,可是他這一著子下錯了。他是不該與荒人為敵的。我曾到過邊荒集,明白荒人的驚人潛力。他令我失望了,竟看不通只要不去惹荒人,荒人是絕不會管邊荒外的閒事。成為荒人的公敵是這世上最愚蠢的事。」

    燕飛一呆道:「你是否太高估我們呢?」

    崔宏微笑道:「慕容垂兩次攻陷邊荒集,也兩次被逐離邊荒,是沒有人可以反駁的事實。對慕容垂在實力上固有一定的影響,聲譽損失更是無可估量。假如今次慕容寶遠征北塞大敗而回,將會動搖慕容垂的北方霸主地位。邊荒集便像一頭沉睡的猛獸,現在猛獸已被驚醒過來。」

    燕飛定神看了他好一會兒,道:「崔兄的十里三堡肯定在這一帶非常有名望,這區域更曾一度落入慕容垂之手,他沒有招攬你們嗎?」

    崔宏道:「我想請教燕兄一個問題,萬望燕兄坦誠賜告。」

    燕飛啞然笑道:「你怕我不老實嗎?」

    崔宏忙道:「崔某怎敢呢?不過這問題並不易答,就是假如我告訴燕兄,我決定和族人投向慕容垂,燕兄會否殺我?」

    燕飛想也不想的道:「一天你尚未成為慕容垂的人,只是在口上說說,我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如果你真的成了慕容垂手下的大將謀臣,便是我燕飛的敵人,我手下是不會留情的。」

    崔宏淡淡道:「燕兄是個有原則的人,可是換了是代主,他會怎樣處置我?」

    燕飛從容答道:「難怪你怕我不肯說真話。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他會在你投靠慕容垂一事成為事實前,不擇手段的把你崔家連根拔起,不會只是殺一個人那般克制。我的兄弟拓跋珪看事情看得很遠,而你崔家現在是北方的龍頭世族,你們的選擇,會影響北方各大世族的人心所向,所以代主絕不容你們投往敵人的陣營。」

    崔宏欣然道:「多謝燕兄坦然相告。現在輪到在下來回答燕兄先前的垂詢,慕容垂確曾派人來遊說我們歸附他大燕,那不但是邊荒被荒人光復後的事,且慕容垂毫無誠意,只令我更相信自己的看法,就是慕容垂並不把我們北方的世族放在眼內。」

    燕飛訝道:「你怎知慕容垂沒有誠意呢?」

    崔宏不屑的道:「首先是慕容垂並沒有親自來見我,其次是我向來人提出一個問題,那使者卻是含糊其詞,顧左右而言他。」

    燕飛興致盎然的問道:「崔兄這個問題,肯定不容易回答。」

    崔宏道:「對有誠意的人來說,只是個簡單的問題。我問他大燕之主是否準備詐作調兵北上討伐拓跋部,放棄這附近一帶包括太原在內的城池,以引慕容永出關罷了。」

    燕飛動容道:「崔兄看得很準。」

    崔宏憤然道:「慕容垂只是利用我,用我們來牽制慕容永。哼!我豈是輕易被利用的人。」

    燕飛聽得暗自驚心,能影響與慕容垂之戰成敗的因素不但錯綜複雜,且很多是非他和拓跋珪能控制的,至乎無法掌握和預測。眼前的崔宏和他崔氏的影響力,便可以左右戰況的發展。假設崔宏是站在慕容垂的一方,又隨慕容寶出征,後果便不堪設想。幸好現在沒有出現這種情況,崔宏正和自己結伴北上。

    崔宏道:「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燕兄應允。」

    燕飛真的沒法摸透崔宏這個人,沒法明白他突然提出來的請求,究竟是如何的一個請求。道:「崔兄請說出來,看我是否辦得到。」

    崔宏道:「燕兄當然辦得到,就是在代主決定是否起用我之前,不要為我說任何好話,也不要揭露我的出身來歷。」

    燕飛皺眉道:「那可否說出崔兄的名字呢?」

    崔宏道:「這個當然可以。」

    燕飛笑道:「那有何分別?他怎可能不曉得你這個人呢?」

    崔宏悠然神往的道:「我真的很想知道是否如此。希望他不會令我失望吧!」

    劉裕睜開眼睛,整個天地都不同了。他開始坐息時,太陽剛過中天,林野美得令人目眩,現在則是繁星滿天。

    他從未試過坐息能專注到這種程度,渾然忘記了時間的溜走,還以為只合上一會兒眼皮,養養精神,以應付回廣陵前最危險的路途,怎知一坐便是由午後直坐至深夜。

    自己的確進步了,頗有點出神入化的美妙感覺。

    除非是像任青媞般以烽火在途上引他相見,否則敵人要在途中伏擊他,根本是不可能的,因為無從掌握他返回廣陵的路線。

    可是現在距離廣陵只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內,這個形勢改變過來。只要敵人埋伏在廣陵城外,而他又掉以輕心,便大有可能掉進敵人精心佈置的陷阱裡。

    所以他必須歇下來好好休息,養精蓄銳,讓精神和體力攀上高峰,以闖過此關。

    他的憂慮是合理的。

    對劉牢之來說,最理想的情況是令他沒法活著回到廣陵,那就既不用失面子,又可在他劉裕未成氣候前,去除這能影響他權力的禍根,最是乾淨俐落。

    眼前有兩個選擇,一是憑他對廣陵一帶環境的熟悉,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回去,待至天明時大搖大擺的入城。他有信心可輕易辦到。

    另一個選擇是以突襲對付埋伏。先一步弄清楚敵人的情況,然後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對方一個片甲不留,以洩心中對劉牢之的怒火,重重打擊劉牢之,讓他曉得自己是不好惹的。

    後一個選擇對他有無比的引誘力,既可當作試刀磨練,又可先發制人,狠挫劉牢之在暗裡對付自己的人馬。

    這會不會暴露自己現在的實力呢?後果全看他如何拿捏。只要不是像燕飛般斬殺竺法慶而名震天下,劉牢之只會怪手下不濟事。

    想到這裡,劉裕彈跳起來,朝廣陵的方向掠去。

    會稽城。

    一身武服衣裝的謝道韞在太守府的大門外下馬,王凝之的副將李從仁神色慌張的迎上來,低聲道:「賊兵三天前於浹口登陸,接著兵分兩路,一隊向句章推進,另一軍朝會稽開來,余姚和上虞已先後失守,落入賊兵手上。」

    謝道韞登階入府,向追在身後的李從仁大訝道:「兩座城池也擋不了天師軍片刻嗎?」

    其他兵將追在兩人身後,人人面無血色,皆因知道形勢大壞。

    余姚和上虞是會稽東面兩座大縣城,有強大的防禦力,絕沒有可能不戰而降的。

    李從仁歎道:「尚未交戰,城內的天師道亂民首先造反,攻擊我軍,開門迎接孫恩。現在最怕是同樣的情況會在我們這裡重演,大人他又……唉……」

    謝道韞穿過大堂,踏足通往後堂的碎石路,沉聲道:「我們現在有多少人馬?」

    李從仁苦笑道:「不過二千人。」

    謝道韞大吃一驚,停下來失聲道:「只得二千人?」

    李從仁歎道:「自從余姚和上虞失陷的消息接踵傳來,我們這裡出現了逃亡潮,大批士兵脫下軍服,丟掉武器,加進逃離會稽的難民裡去。逃難的人太多了,我們沒法阻止,二千人是今午點算的數字,現在恐怕沒有這個人數。」

    謝道韞繼續舉步,每步均似有千斤之重,道:「大人呢?」

    李從仁無奈道:「太守大人自黃昏開始把自己關在道房內,還嚴令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准騷擾他,違令者斬。」

    謝道韞淡淡道:「違令者斬?我倒希望他斬了我,如此可以眼不見為淨。」

    李從仁沉聲道:「夫人千萬不要氣餒,這是我們最後一個機會。會稽城高牆厚,只要太守大人肯奮起抗敵,我們大有可能守個十天半月,待附近城池派軍來援,便可以遏止賊勢。可是如會稽失守,附近嘉興、海鹽、臨海、章安、東陽、新安諸城均不能保,建康也勢危了。」

    謝道韞道:「我再試試看吧!」

    宋悲風全速趕往會稽。

    他本是乘馬來的,可是路上塞滿逃難的人潮,只好棄馬徒步,還要專揀荒山野嶺來走。

    以會稽為中心四周所有城池,全陷進狂亂中,仿如人間地獄,可見這區域的群眾,很多並不信任孫恩,特別是崇佛的信徒。天師道的起事,代表著天師道和南方佛門的一場決戰已告展開。

    只看其來勢洶洶的姿態,建康今次有難了。

    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在天師軍攻入會稽城前尋到謝道韞母子,設法保護他們逃離險境。

    紀千千和小詩隨著大隊,披星帶月的在平原上策騎推進。

    慕容垂的部隊在黃昏時拔營起行,把大軍一分為二,三萬人仍留在原地,二萬大燕戰士則隨慕容垂動身,當然包括她們主婢在內。

    沒有人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紀千千全憑自己的觀察作出判斷,例如慕容垂部隊的大約人數、兵種的類別。

    由於曾仔細研究慕容垂予她的地理圖,她曉得這支二萬人的全騎兵部隊,已偏離了往台壁的路線,目的地該是長子和台壁之間的某處。

    慕容垂的用兵手法確是出人意表,神妙莫測。他不是要攻打被抽空了兵力的台壁嗎?為何又要分散兵力呢?

    摸黑走了一段路後,她逐漸明白過來,心中驚歎,慕容垂確不負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的盛名,難怪人人畏懼他。

    慕容垂抵鄴城而不攻,引得慕容永把駐守台壁的軍隊調往長子,已是非常高明的誤敵奇招。慕容永中計後,慕容垂立即捨鄴城而直取台壁,更令慕容永陣腳大亂。

    台壁是長子南面最重要的城堡,一旦失陷,敵人可以台壁為堅強據點,直接攻打長子,所以台壁是不容有失的。只要慕容永能保住台壁,長子便穩如泰山。

    慕容垂正是看破此點,曉得慕容永會派大軍來保住台壁,所以兵分兩路。

    一路裝出佯攻台壁的姿態,於到達台壁後裝出攻堡的模樣,伐木建雲梯、擋箭車、檑木車等攻堡工具,其實卻志不在台壁。

    真正的計謀是慕容垂這支正秘密行軍的部隊,會埋伏在長子往台壁的路途上,當慕容永的援軍匆匆趕往台壁之際,慕容垂會從暗處撲出來,殺慕容永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在沒有城牆的保護,慕容永一方已是長途跋涉,兵疲馬困;慕容垂埋伏的部隊則是養精蓄銳,恃勢以待。如此情況慕容永的人更不是對手。

    慕容永肯定會中計,因為他別無選擇,當慕容永把堵塞太行大道的大軍調往台壁,他便注定踏上敗亡之路。

    慕容垂太厲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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