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第 二 章 北方望族 文 / 黃易
燕飛登上高處,朝北望去,也不由看得精神一振。
在前方三、四里處,一座規模宏大的塢堡,座落在兩道河流間的丘陵高地上,依山勢而築,高低起伏,氣勢逼人。建此堡者肯定是高明的人物,把地理上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用盡水陸交通的方便。
堡牆高達三丈,堡牆底下均用條石砌築,堡內佈滿傘蓋似的大榕樹以及木簷瓦頂土牆的民房,照計算聚居其內足有數千戶之多。如此興旺的大塢堡,在北方亦屬罕見。
現在他再不為堡內住民擔心,以那群馬賊的實力,根本無法攻陷這座塢堡。這種塢堡是北方老百姓躲避戰火盜賊的堅強據點,即使當權者亦對他們隻眼開隻眼閉,只要肯納稅獻糧,大家便可相安無事。
燕飛朝塢堡掠去,心內正猶豫該繞道而行,還是去警告堡民後,始繼續行程。忽然堡內傳來三下鐘鳴。
他曉得被望樓上放哨的堡民發現了,心中暗讚對方警覺性高時,堡門放下,二十多騎從堡內衝出來,人人鮮衣策馬,刀箭齊備,自有一股逼人而來的氣勢。
燕飛心中大訝,堡內的人不單生活豐足,且主事者肯定不是平庸之輩。
燕飛從容迎上,還攤開兩手,表示並沒有惡意。
來騎一陣風直抵燕飛身前十丈許處,然後扇形散開,將燕飛團團圍起來,來勢洶洶。一副一言不合,立即火並的格局。
忽然有人叫道:「你不是燕飛嗎?」
燕飛怎想得到一個偏處北陲之地塢堡的人,竟一眼把自己認出來,大感奇怪,朝說話者瞧去,登時眼前一亮。
說話者是個年近三十的漢子,身穿白色武士服,脊直肩張,體型魁梧威武,頭紮英雄髻,可是相貌卻清奇文秀,充滿書卷氣,一雙眼睛閃動著智慧的光芒,令人感到他不但武技超群,且是飽學之士。如此文武兼修的漢人,在北方是非常罕見的。
那人離鞍下馬,抱拳氣定神閒的道:「清河崔宏,拜見燕兄。」
其他人顯然都聽過燕飛之名,無不現出尊敬崇慕的神色,全體在馬上施禮致敬意。
燕飛尚是首次聽到崔宏這個名字,但對清河崔氏卻是聞之久矣。永嘉之亂後,高門大族紛紛南遷,亦有世族仍選擇留在北方,而其中聲名最煊赫者,正是清河的崔姓大族,隱為北方諸姓大族的龍頭家族。
難怪此人一派名士風範,這種纍世相傳的大族風采,是不能冒充的。
燕飛微笑道:「崔兄怎可能一眼看出是燕某人呢?」
崔宏喜形於色的趨前道:「因為崔宏曾到邊荒集採購兵器馬匹和戰船,多次經過東大街,都見到燕兄坐在第一樓喝酒沉思。那時我已心儀敬慕,只是不敢驚擾燕兄,又苦無機會結識。說來好笑,我曾求過姬別公子,請他引見燕兄,以為他看在大筆交易份上,會勉為其難為我介紹一下,豈知卻被他一口拒絕。唉!真令人洩氣。不過今天終能與燕兄相見交談,還了我存在心中的一個夙願。如我沒有猜錯,燕兄只因路過時發現賊蹤,所以特來示警。」
燕飛聽他說話謙虛得體,又不失世家大族的氣派身份,且一語道破自己來意,顯示他對一切成竹在胸,大生好感。欣然道:「崔兄原來已掌握情況,那兄弟便不須饒舌,我還有事趕著去辦,就此別過,異日有緣,大家再把盞暢談如何呢?」
崔宏道:「燕兄當是趕往河套,助代主拓跋珪應付慕容寶北伐的大軍。不過照我判斷,兩方的真正決戰,仍須待上一段時間,快則二、三個月,慢則一年半載,燕兄到敝堡逗留一天半夜,理該沒有問題。當然哩!我明白燕兄的心情,是愈快與代主會合愈好,可是我可擔保燕兄到敝堡稍作盤桓,不會是浪費時間。否則我只好陪燕兄走上一程,好過被心中的諸般渴想折騰個半死。」
燕飛登時對他刮目相看,這不但是個知曉天下大事的人,且胸懷壯志,不能以尋常高門名士視之。比對起南方頹廢的所謂名士,除謝安、謝玄之輩,實有天壤之別。
奇道:「崔兄怎知決戰尚有一段時間方來臨呢?」
崔宏謙虛的道:「崔某一直留意北方各族的動向,冷眼旁觀下,看得特別仔細。自代主拓跋珪毅然放棄得之不易的平城、雁門兩鎮,我便猜到代主採取的是堅壁清野,避敵鋒銳的戰略,而這亦深符代主一向的作風,故有此猜測。」
燕飛心中大震,暗忖如此人不能為拓跋珪所用,反投敵方陣營,那不但拓跋珪最後要吃敗仗,自己也永遠救不回紀千千主婢。
表面不露任何神色,欣然道:「如此燕某也不客氣哩!就叨擾一個晚上吧!」
崔宏大喜道:「崔某必躬盡地主之誼。」
又大喝道:「讓馬!」
一人應令躍下馬來,讓出戰馬,與另一人共乘一騎。
崔宏親自伺候燕飛上馬,然後與族人簇擁著燕飛,朝崔家堡馳去。
劉裕厚背刀連續劈出。
在過去幾天,劉裕對刀法的思考,著眼點集中在如何從敵人的強手重重圍困下,突圍而出。
早在淝水之戰前,劉裕本身已是一等一的高手,遇上強如盧循者仍有一拚之力。此後多番出生入死,從實戰中不斷握刀歷練,精進厲行,刀術上有長足的改進。敢說除非是遇上孫恩、慕容垂等大師級的高手,單打獨鬥,能令他生畏的數不出幾個人。
當然想要他項上人頭者,絕不會和他講什麼江湖規矩,不來則矣,來則必是群起攻之,於某一特定對敵方有利的環境裡,把他逼進死地,以足夠的人手、壓倒性的優勢,取他的小命。
他正是針對這種情況,構思創作出這招他名之為「九星連珠」的刀法,過去幾天不停反覆苦練,到今天正式用在戰鬥上。
連續劈出九刀,一般刀手人人可以辦得到,可是若要每刀均注滿勁力,便必須是氣脈特長、內功精湛的刀法高手勉可為之。但如要像劉裕般純憑一口真氣,輕重隨意於高速縱躍裡,電光打閃般連續劈出九刀,在被燕飛改造真氣前的劉裕,便自問怎麼苦練也力有未逮。
最厲害處是他從自創的「野林猿跳術」領悟回來的身法,每當厚背刀劈中目標、樹幹粗枝,或是敵人兵刃,他巧妙的刀勁會借對方的勁力改變勢道,迅速改變身法,於敵人間鬼魅般難以捉摸的移動,猛進可變成急退,平沖化為飛縱,身法刀術,配合得天衣無縫。
所以這招「九星連珠」,並非只是一招特別凌厲的刀法那麼簡單,而是代表他刀法上的突破,於刀道上開始一段全新的里程,更是他能否成為當代刀法大家的一個開始。
「噹」!
第一刀劈出,命中任青媞照面刺來的鋒利短刃,同時借勢橫移,反手揮出第二刀,劈得任青媞改招攻來的左手刃,像另一刃般急盪開去,原本來勢洶洶的強攻之勢立即土崩瓦解。
劉裕心叫好險,從這兩刀裡,他試出任青媞陰鷙邪異的逍遙魔功,比上次與她交手又有精進,若非他亦非昔日的劉裕,今次肯定不能活著離開。
任青媞俏臉現出難以掩藏的訝異神色,顯然是想不到劉裕強橫若此。
劉裕的第三刀絕不容她喘息般隨其趨前疾斬她玉頸。
「嗆」!
任青媞猛扭嬌軀,以一優美至難以形容又充滿誘惑力的姿態,變成面向劉裕,雙刃交叉的硬架著劉裕凶厲無匹的一刀。
劉裕全身劇震,陰毒冰寒的真氣從雙刃交叉處送入他刀內,把他的強大刀勁化去,然後寒氣箭矢般從握刀的手射進他經脈去,劉裕差點便要受傷,幸好體內先天真氣及時運轉,化去對方入侵的邪氣。
任青媞嬌叱一聲,借力往後飛退。
劉裕內力已無以為繼,看著任青媞直退至三丈過外,提刀而立,心中苦笑。
任青媞花容轉白,胸口急速起伏著,俏臉現出難以相信的神色。
劉裕的刀氣立即又緊鎖著她,隨時可發動第二波的攻勢。
不過他也洩了點氣,更想到沒法殺她的關鍵所在。問題是他的「九星連珠」最理想的效果,是用在群戰時的突圍逃生上。遇上像任妖女這般的超級高手,對方見勢不對,可以借勁脫身,不會蠢得仍硬要攔截他。
劉裕這時心想的是須另創刀招,以用於這種單打獨鬥的場合,甚或對方是一意逃走,自己仍有留下敵人的把握能力。
任青媞的臉頰回復紅潤,輕微的內傷在真氣運轉下已告痊癒。
劉裕雙目殺機再盛,刀鋒遙指任青媞,作進擊之勢。
任青媞忽然垂下雙手,一對短刃收藏於香袖內,笑臉如花的道:「不打哩!」
劉裕感覺被耍了似的,失聲道:「不打?你當我們在玩遊戲嗎?」
任青媞喜孜孜的道:「差不多是這樣,這個遊戲便叫『誰是真命天子』,屬於尋寶遊戲的一種。真令人難以相信,你究竟是怎麼搞的,忽然變得這麼厲害。我真的自問沒法殺死你,由此亦可證明你或許真是老天爺選中來改朝換代的人。」
劉裕心中苦笑,只有他才清楚任青媞是給自己剛才的三刀唬著了,事實上這還是任青媞唯一殺自己的機會,因為他的刀法只是小成而非大成,一旦給這妖女摸清楚「九星連珠」的刀招,他將難以自保,說不定真的會被她層出不窮的逍遙魔功殺死。此時的任青媞,與當日的任遙,不論招數功力,都所差無幾。
「鏘」!
厚背刀回到鞘內去,劉裕大感無奈,不過也知是最聰明的做法。
任青媞笑意盈盈的直走至他身前兩步許的近處,玉手收到背後,挺起起伏有致的胸脯,迎面細審他,柔聲道:「你更有男性氣概哩!剛才的三刀,直有君臨天下,捨我其誰的勇者風度,迷死人家了。」
劉裕簡直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又或應被讚得飄然雲端,只知拿她沒轍。不知如何,他感到心內對她的厭惡大幅減退,還感到她有無比的誘惑力。當然清楚這感覺是不對和危險的,只恨除了心叫妖女厲害外,卻沒法背叛來自心底裡的感覺。
令他更頭痛的是假如她向桓玄洩露他的底細,他隱藏實力的策略肯定泡湯。
想到這裡,心中已有定計。
你既然騙過我,我騙你也理所當然罷。
劉裕皺眉冷哼道:「你記得我在建康對你說過什麼話嗎?」
任青媞像和他沒發生過任何事似的漫不經意道:「你說過什麼話呢?今天一切重新開始,以往的事還記來作什麼。」
劉裕心中暗叫無恥。
不過坦白說,知道是一回事,感覺又是一回事,眼前的她是如此艷光四射,是無恥妖女也無關緊要,她的魔力足把一切負面的元素抵消。
自己怎會有這種矛盾的感覺。
忽然鼻內充盈屬於她的幽香,原來她移近了少許,只差半步便可縱體入懷。她的一雙美眸異彩閃動,若能勾人的魂魄,動人的嬌軀散發著青春健美的氣息,襟口處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膚,嬌嫩幼滑,足可令任何正常的男人心跳加速和生出擁抱美人的強烈欲求。
劉裕驚醒過來,心忖自己是怎麼搞的,竟在這等時刻被她迷得糊里糊塗的,自己竟是個這般沒定力的人嗎?
與她相識後,他還是首次生出警覺,感到不妥當。
劉裕心想這難道是一種高明的媚術?世間真有此等異術邪法嗎?
「你在想什麼哩?」
劉裕真的想往後退開,但亦知這代表自己怕了她。微笑道:「你走這麼近幹什麼?忘了我對你說過請你有多遠滾多遠嗎?」
任青媞蹙起秀眉,垂首輕輕道:「人家投降了。請劉爺你大人有大量,不計較人家犯過的錯誤。現在青媞願聽任劉爺處置,接受劉爺任何懲罰。」
換過是一般男人,此刻肯定抵受不了她語帶相關的軟語求和。可是劉裕歷經苦難和磨練,本身性格又是堅毅不拔,且生出警戒之心,豈會輕易被她迷惑。
劉裕啞然失笑道:「任大姐不要再對我耍手段灌迷湯了,憑你幾句話便要我像以前般信任你嗎?」
任青媞聳聳香肩,故作驚訝的道:「怎麼相同呢?現在人家認定你是真龍托生,是改朝換代的天之驕子,當然會對你把真心掏出來,死心塌地的伺候你,為你辦事。少個敵人總比多個敵人好,尤其像我般的出色小女子。」
劉裕淡淡道:「你對我還有什麼價值呢?」
說出這句話後,劉裕自己也嚇了一跳,這番話是自然而然地衝口而出,顯是心內的想法。在這剎那劉裕曉得自己變了,變得更實際。而這改變是形勢逼出來的。
任青媞沒有絲毫不以為然的反應,欣然在他眼前輕溜溜轉了個身,姿態曼妙至極點,到再次面向他時,呵氣如蘭的喘著氣道:「青媞可以作你貼身的保鏢,劉爺寂寞時人家可為你解悶兒,保證你會忘記了以前所有女人。我更可以聽你的指示去作敵人的臥底,為劉爺打探消息,甚至作刺客殺手。我不要任何名份,只想作你的情人。唯一的要求,只是要看著天師道在你手上冰消瓦解,孫恩身敗而亡。這麼一個又乖又聽話的青媞,劉爺忍心拒絕嗎?」
當她說到忘掉了以前所有女人,劉裕不由想起王淡真,心中一痛。任青媞這帶有高度誘惑力,仿如枕邊情人夜語的私話,登時威力大減。
劉裕微笑道:「你和任遙究竟是什麼關係?」
任青媞白他一眼,垂首道:「他的的確確是我的親兄,我們大魏皇朝最後的一點嫡親血脈。曼妙是我的堂姊,我和她的后妃身份是個幌子。現在我是大魏皇朝僅留下來的最後一個人,所以我要對孫恩報復,以雪亡魏之恨。人家什麼都對你說,你怎樣安置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