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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三 第 九 章 噬臍莫及 文 / 黃易

    燕飛疾走近五里路,仍是在淮水北岸廣闊的林原內兜兜轉轉,當來到一道林內小溪旁,燕飛啞然失笑,在溪旁坐下,探手掬起溪水,痛快地喝了兩口。夕陽的光線溫柔地灑射林頂。

    他笑的是自己。

    一路尋來,總有明顯或隱蔽的痕跡,供他循線索追蹤,不會走失。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江凌虛追去,以令曼妙夫人能朝另一向方逃之天天。

    只看自己亦被騙至此處,直至失去痕跡,方醒悟過來,可見此人機智高明,輕身提蹤之術更是一等一。在剛才車隊諸人中,除任遙外只有青煶妖女有此能耐。

    當然不會是任遙,他只會與江凌虛一決雌雄,而不會急急如喪家之犬,落荒逃走。所以十有八成是妖女青煶,而她顯然有在任何危難下可保護自己的力量。

    她能在邊荒集躲過如雲高手和無數氐兵的徹底搜查,自然是潛蹤匿跡的能手,江凌虛只得一個人,在這樣一片密林中,找得到她才是奇事。

    「喂!」

    燕飛給嚇了一跳,駭然往前方林木高處瞧去,那是聲音傳來的位置,但見繁茂的枝葉在初冬的陽光下閃閃生輝,卻沒有任何異樣情況。

    驀地其中一團枝葉忽生變化,現出妖女青媞天真艷麗的玉容和包裹著她動人高跳的動人胴體的華裳麗服。她笑臉如花,從立處的樹桿間往下躍來,手中提著一塊顏色古怪、佈滿枝葉紋的大花布,落到溪水對岸,然後一個旋身,衣袂飄揚下像一頭美麗的彩雀向他全面展示優美的身段,再面對他時手提的大花布已不知藏到身上那裹去了。

    燕飛還是首次目睹這種能令人隱身枝葉處的法寶,搖頭笑道:「難怪你敢出賣我們,原來有此隱身的騙術。」

    美麗的青媞本是喜孜孜的表情斂去,嘟長可愛的小嘴兒,往對岸另一塊石頭坐下去,隔著半丈許闊的小溪,幽幽道:「不要再翻人家的舊賬好嗎?那次算我不對,不過奴家已立即後侮得想要自盡,所以沒再落井下石,那兩個大混蛋不也沾你的福蔭,逃過大難?你知奴家為甚麼要後悔嗎?」

    燕飛心忖你這妖女擺明一副要媚惑老子的誘人樣兒,管你是真情還是假意,老子一概不受落。想雖是這麼想,腦海卻不由自主浮現出當日她從水池鑽出來,渾身濕透曲線盡露的美景。不由心中大訝?自己自長安的傷心事後,見到美女一直是古井不波,因何眼前這妖女總能勾起他的綺念。想到這裡,那對神秘深邃的美眸,又蕩漾心湖。

    青媞不依的催道:「快答人家的問題,你是好人來的啊!嘻!剛才你笑得真好看,取水喝的神態更是瀟灑。」

    燕飛略一搖頭,似要揮走腦袋的諸般苦惱和那淡淡失落的難言滋味。皺眉道:

    「你們逍遙教整隊人被江凌虛下毒手殺害,你卻竟有閒情說這些事?」

    青媞瞪大美目看他,訝道:「你怎會曉得是江老妖下的手?」

    燕飛心忖若江凌虛是老妖,那她便是小女妖,沒好氣的道:「我身有要事,你既有自保之術,我須立即動身。」

    青媞唇角逸出一絲狡猾的笑意,道:「難得遇上嘛!人家還有至關緊要的事告訴你,且與你的混蛋好朋友有直接關係呢。」

    燕飛奇道:「你不怕令兄嗎?竟敢出賣他?」

    青媞花容失色,不能相信的道:「你怎會知道這麼多事?」

    燕飛歎道:「因為當時我並沒有離開,聽到你們的對話,後來還給令兄察覺,大家狠狠打了一場。」

    青媞的美目睜至無可再睜,失聲道:「你竟能全身而退?」

    燕飛洒然笑道:「我不是好好的活著嗎?」

    說罷站起來。

    青媞也跳將起來,道:「沒有可能的,你是甚麼斤兩,奴家一清二楚。」

    「砰!」

    兩人舉頭望去,只見西南方遠處的高空,爆開一團鮮艷的綠色焰光。

    青媞色變道:「不好!江老妖竟追上曼妙那賤人,奴家走啦!唉!還有很多事想告訴你呢?」

    說罷展開身法,全速去了。

    燕飛給她一句「賤人」,弄得對她和曼妙夫人間的關係摸不著頭腦,正要取另一方向離開,不知如何心底總覺得很不舒服,而事實上他對青緹並沒有任何責任。

    再沉吟片晌,最後暗歎一口氣,追在青媞背後去了。心想若因此碰上任遙,確是自作孽。

    苻堅坐在一塊石上,任由左右為他解開染血的戰甲,拔箭療傷,懊悔和痛恨像毒蛇般噬嚙他的心,使他感覺趨於麻木,切身的痛楚像與他隔離至萬水千山之外。

    馬在噴霧,人在喘氣。

    全力奔逃下,他們來到汝陰城北的疏林區內,捱不下去的戰馬一匹一匹的倒下,原本的五千多騎只剩下千餘兵將,有些是追不上來,又或途中失散,一些則是故意離隊,因為再不看好苻堅。

    仍隨在身邊的除乞伏國仁外,只有本族的大將呂光、權翼、石越、張蠓、毛當諸人。而人人均曉得返回邊荒集前,他們仍是身處險境中。

    南征的決定,於去年醞釀,當他苻堅首次在朝議提出來,反對者眾,權翼和石越更是拚死力諫,連他最信任的苻融也持反對意見。現在苻融已慘死淝水之旁,恨事已成定局。現在僅餘邊荒集一個後著,他能否捲土重來呢?

    他最寵愛的張夫人當日勸止他南征的說話,仍是言猶在耳,她道:「妾聽說天地滋萬物,聖王治理天下,無不順從自然,所以能夠成功。黃帝服牛乘馬是順應了牛馬的本性,大禹治水是順應了地勢,後稷播種百谷是順應了時令,湯、武滅桀,紂是順應了民心。由此看來,做任可事情都要有所順應自然。現在大臣們都說晉不可伐,陛下卻一意孤行。不知陛下順應了哪一點?民諺說「雞夜鳴不利出師,犬群吠宮室將空,兵動馬驚,軍敗不歸」。今年秋冬以來,雞常在夜間鳴,狗不住的竟夕哀嚎,廄中的戰馬老是受驚,兵庫中的武器經常自動發出聲音,這都不是出師的好徵兆。」

    當時他只答了一句「打仗行軍的事,不是你們婦人所應當干預的!」便阻止她說下去,此刻方知良藥苦口,張夫人句句都是金石良言。自己還有面目回去對著她嗎?

    若有王猛在便好了,他肯定可以阻止南征的發生。

    猶記得王猛臨終前,對他說過「南晉地處江南,君臣團結一致,不可輕易出兵。我死之後,希望天王千萬不要有攻打南晉的主意。鮮卑、西羌,是我們的仇敵,最終會發動叛亂,天王須先逐步消滅他們。」

    當初決定南征,他把王猛的遺言置諸腦後,現在卻是噬臍莫及。

    乞伏國仁的聲音在他耳鼓響起道:「我們必須繼續行程,盡速趕回邊荒集,請天王起駕。」

    苻堅行屍走肉的勉力站起來,上馬去了。

    兩騎北府兵箭矢般衝過朱雀橋,急起急落的馬蹄踏上御道,一騎朝城門疾馳而去,另一騎轉入烏衣巷。

    只看他們風塵僕僕的樣兒,便知他們是從前線趕回來,中途多次換馬。把守關防的衛士知有天大要事,那敢攔截。

    蹄聲驚破秦淮河和御道兩旁民居入夜後的寧靜,路人固是駐足觀望,屋內的人也趕到門外看個究竟。

    兩名騎士再忍不住心中興奮,同聲發喊道:「打勝仗哩!打勝仗哩!」

    他們的喊叫立時惹起哄動,聞聲者都歡喜若狂奔到街上,又有點難以相信,爭相追問,那情景既混亂又興奮。

    衝向城門的士兵扯盡喉嘴的在馬上大喊道:「淝水之戰大獲全勝,苻堅給打跑哩!」

    守衛城門的士兵首先狂呼大喊,人人狀若瘋狂。似是沒有可能的事終於發生和實現,天下景仰的謝安創造出至大的奇功偉績。

    此時謝安正和支遁在忘官軒下圍棋,聽到御道處群眾的吵聲,卻聽不清楚所因何事,皺眉道:「發生甚麼事?」

    支遁心中也十五、十六,道:「會否是戰事已有結果?」

    謝安微笑道:「原來大師心中一直掛懸此事,所以立即想到那方面去。若戰事有結果,他們當以飛鴿傳書送來快信。除非……」

    兩人同時你眼望我眼。

    支遁接下去道:「除非是全面大勝,苻堅給趕回淮北去,那依軍例小玄將派人回來報告。」

    話猶未已,宋悲風已領著那傳訊兵撲將入來,後面還跟著整隊過百人的府衛婢僕,沒有人再恪守謝府的森嚴規矩。

    那傳訊兵撲跪謝安身旁,興奮得熱淚狂湧而出,顫聲道:「報告安公,我軍今早與苻堅二十五萬大軍隔江對陣,玄帥親率精騎,以碎石包藏於河底,分二路渡江進擊,當場射殺苻融,秦軍大敗,堅眾奔潰,自相踐踏或投水而死者不可勝計。現今玄帥率騎追擊苻堅,直奔邊荒集去。」

    謝安神態悠然的聽著,神情靜如止水,整座忘官軒靜至落針可聞,擠得廳子近門處的一眾侍衛婢僕人人不敢透一口氣,靜待他們心中最崇敬的人作出第一個反應。

    謝安把手上黑子按落棋盤,輕鬆的道:「這局我勝哩!」

    支遁半眼也不瞥向棋盤,只孥眼緊盯著他。

    事實上每一對眼睛都一瞬不瞬的盯著他,大戰雖發生在淝水,他謝安方是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關鍵。

    謝安捋鬚一笑,淡然自若道:「小兒輩,大破賊了!」

    眾人齊聲歡呼,一哄而散,搶著去通知府內其它未知情的人。

    支遁為之啞然失笑,大有深意的瞥謝安一眼,似在說他直至此刻,仍扮作「鎮之以靜」的模樣,事實上可肯定他必在心裹暗抹一把汗,並大呼僥倖。

    宋悲風道:「請安爺立即起駕,入宮向皇上賀喜!」

    謝安以笑容回敬支遁的曖昧眼神,道:「給我好好款待這位兵哥,備馬!」

    宋悲風忙領著報喜兵去了。

    支遁起立道:「謝兄不用理會我,要下棋時隨時傳召,剛才那局棋我絕不心服。」

    謝安哈哈一笑,告個罪後匆匆離開,剛過門檻,支遁在後面叫道:「謝兄小心足下!」

    謝安訝然下望,原來跨出門檻時,把木屐底下的齒兒撞得折斷,自己竟毫不知情,還是支遁眼利。

    謝安搖頭苦笑的去了。

    正是「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靖胡沙」。

    謝玄馳上高崗,遙望掛在汝陰城上的明月,隨在後面的劉裕和二千精騎追到身邊方勒馬停下。

    仍是同一樣的月亮,但落在謝玄眼裹,已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因為月照下的大地,已因苻堅的慘敗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再不會回復到先前的情勢。

    人心的變化,直接影響到人對千古不變的月兒的看法。

    在苻堅統一北方八年後,北方又重新陷入戰亂,這次的諸胡混戰將比苻秦前的情況更加混亂慘烈。

    他謝玄奉有若此戰獲勝,便全力收復北方之意。可是桓沖之死代之以桓玄,使他對這想法再沒有把握。

    缺乏荊州糧草軍馬的,他將舉步為艱,何況尚有朝廷的制肘。

    事實上桓玄升為大司馬後,由於荊州軍權獨立,比他更有條件北伐。在這樣的情況下,桓玄一天不對北方用兵,他謝玄便無法北上,因為他必須留守北府,以制衡桓玄。形勢忽然發展到這個地步,確是始料不及,令他坐失良機。

    對桓玄的野心,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桓玄一直不甘心在「九品高手」榜上屈居於他之下,且曾兩次約期挑戰,名之為切磋,可是其用心路人皆見,都被自己以「同為朝廷重臣」婉言拒絕。

    可以想見當慕容垂撤出鄖城,桓玄將會對秦軍窮追猛打,一邊收復邊荒以北所有陷落的城市,更會揮軍攻打川蜀,以擴大地盤,更可名正言順招募各方豪勇,增強實力,令朝廷不敢興起削弱他軍力權勢的任何念頭。

    他謝玄挾著大敗苻堅的威勢,各地反動力量會暫時斂旗息鼓,不敢妄動。可是一旦與桓玄的利害衝突表面化,加上司馬道子的興風作浪,破壞二叔和桓沖竭力營造出來的團結穩定局面,大亂將會如洪水般破堤捲來,令南方也不會比北方好上多少。

    謝玄不由歎一口氣,心中所想的事大大沖淡他因勝利而來的喜悅。

    身後的劉裕低聲問道:「玄帥何故歎息?」

    謝玄重重吁出一口氣,拋開心中雜念,道:「我們由此全速飛馳,即使不能在途上追到苻堅,諒可先一步到達邊荒集,再恭候苻堅大駕。我們走吧!」

    說罷領頭街下山坡,二千精騎一陣風般往汝陰城直馳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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