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冤獄毀長城 將星搖落 苦心護良友 劍氣騰空 文 / 梁羽生
玉羅剎哈哈笑道:「你也知道我嗎?官兵碰到了我,那就是小鬼碰著閻王了!」劍尖一指,少年將軍微微發笑,北群盜俱都變色,拔出兵刃,捍衛少年將軍,南群盜叫道:「練女俠,這位是小、小……」少年將軍連連搖手,道:「都是自己人,大家散開。」小聲對玉羅剎道:「練女俠,我是小闖王李自成。高迎祥是俺舅舅。請到那邊樹下說幾句話。」
玉羅剎怔了一怔,並不是「李自成」三字使她吃驚,那時李自成還沒有什麼名頭,在西三十六路大盜之中,王嘉胤是其中一路,高迎祥是王嘉胤副手,李自成不過是王嘉胤這一路的一個頭目而已;但唯其如此,所以以李自成當時的「身份」而能令群盜懾服,這件事情的本身才令玉羅剎吃驚。
玉羅剎要了一四馬,和李自成策馬入林。玉羅剎問道:「王嘉胤父子好嗎?」李自成道:「王老總已戰死了,現在是俺的舅舅高迎祥領頭,王照希夫婦和白敏都在軍中。」玉羅剎一陣心傷,想不到離開西不到一年,變化如此之大。問道:「那麼你知道我部下的下落嗎?她們是不是全給官兵殺了?還有你們為什麼假扮軍官?」
李自成道:「劉廷元調了川甘晉四省的兵力二十萬人圍攻我們,各家兄弟,都在官軍壓力之下化整為零,流散四方了。上月我們冒了絕大危險,在米脂大會,三十六路的首領來了三十三人,就你們那路與神一元兄弟沒有派人來。聽說你們那路已突圍入川,和其他各路比較起來,損失還不算最嚴重的。張獻忠上月也從四川來到米脂,據他說在廣元昭化之間曾發現有一支娘子軍,他想派人聯絡,卻給官軍隔斷了。你可以到那裡找她們。」
米脂三十六路義軍之會,是一件大事,李自成的「小闖王」之名,就是那時得的。原來在王嘉胤死後,綠林群雄推高迎祥為首,高迎祥才識平平,全靠李自成之力,打了兩次勝杖,局面才得小安。米脂大會時,因為各路首領,都有一個王號,例如什麼「橫天王」「混世王」「掃地王」等等,無奇不有。高迎祥新為首領,未有王號。他部下給他擬號,亂哄哄的擬了半天,還擬不出一個適當的來。當時李自成笑道:「我們現在闖一步是一步,闖到什麼地步,誰都不知道。如果大家不振作的話,也許就闖不出西:如果大家把生死禍福置之度外,同心合力的往前闖去,闖到北京也不難。咱們現在首要之事乃是闖、闖、闖!稱不稱王,稱什麼王,我覺得都無所謂。殊不必為這些虛文尊號,浪費精神!」此言一出,群雄紛紛拍手,轟然叫好!不約而同的大聲喊道:「闖王,闖王!這個王號好極了!」自此便把高迎祥稱為「闖王」,把李自成稱為「小闖王」,直到後來高迎徉在潼關戰死,李自成正式襲用「闖王」的尊號。
再說玉羅剎聽得李自成說出自己部眾的下落,恨不得插翼飛到川西。當下想道:「這小闖王也是一個人物,這批珍寶待我與他平分了吧。」正想開言,李自成道:「練女俠,我求你一件事情。」玉羅剎道:「什麼事情?」李自成道:「這批珠寶,咱們分毫都不要動它!」玉羅剎道:「什麼?你們不也是來劫珠寶的嗎?」李自成笑道:「起先是想劫它,現在我已查得清楚,這批珠寶可動不得!」玉羅剎道:「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皇帝小子的我們也劫,為何這人的卻劫不得!」李自成又笑道:「練女俠,皇帝的好劫,到了這人手上,可就不好劫了。」玉羅剎道:「這是為何?我倒要請教請教?」
李自成翻身下馬,招手請玉羅剎下來,一同坐在地上,正色說道:「滿州圖謀我們中國甚急,邊關形勢極緊,這你是知道的了!」玉羅剎道:「邊防之事與這批珠寶有何關係?」李自成道:「你聽我說。先前我還不知道這番人身份,所以也想劫他的珠寶充當軍餉。現在查得他是南疆羅布族大酋長唐瑪的兒子,唐瑪是南疆各族盟主,若然他的兒子被殺,珠寶被奪,他一定把這筆賬算在明朝皇帝頭上。說不定就要起兵報仇,那時東北西北都有邊患,由校這小子,可擋不住!」玉羅剎默然不語,一時還想不過來。李自成又道:「我們雖然也興明朝皇帝作對,可是若然異族入侵,那麼我們就寧願與官軍聯合,共抗異族的。你說對麼?」玉羅剎點了點頭。李自成道:「所以不能替明朝皇帝再開邊。可惜的是由校這小子棚塗透頂,勇於對內,怯於對外。抽調大軍來打我們,卻不整頓邊關,連熊廷弼那樣得力大將都罷免了。」玉羅剎不覺心折,覺得李自成氣度之廣,見識之高,殊非常人可及。笑道:「可惜你替皇帝小子打算,他卻要派兵打你。」李自成道:「那是他的事。」玉羅剎又笑道:「看樣子,是滿洲,明朝就擋不住。你還是趁在滿洲兵未入關之前,趕快打到北京吧。由你來做皇帝,就不怕滿洲兵入侵了?」李自成哈哈笑道:「皇帝人人可做,若然由我來做,可以保住神州,那麼就做做也無所謂。」
玉羅剎聽他說得如此輕鬆,也不覺失笑。心想:這人在最危難之際,還是如此雄心勃勃。而且寧願放過價值千萬的珠寶,另籌軍餉,艱苦。如此胸襟,連熊廷弼也比不上。看來真有人君之度,剛才的話,倒不是說笑的了。李自成又道:「所以我冒充官軍,也是為大局著想。唐努給明朝派來護送他的御林軍統領搶劫,此事成何體統?等下你對他說,那批人是叛軍,幸得朝廷及時察知,所以派我來清除叛亂。朝廷一定護送他安全回到南疆。玉羅剎雙目閃閃放光,笑道:「好極,好極!我服你了!你居然在逃命之際,還把這付擔子放在肩上。這麼說是你要派人護送他了。」
李自成笑道:「由我們派人護送,要比由校這小子所派的得力得多。此地離甘肅不遠,送到了甘肅,再入青海,就非官軍勢力所及,也不愁再有雲燕平這樣的官軍將領來打他的主意了。」玉羅剎道:「好,我就對他說去。」李自成又笑道:「雲燕平這,請你借我一用。」玉羅剎道:「這種狗賊,有何用處?」李自成笑道:「廢物都可利用,何況於他。我們各路兄弟給大軍壓得透不過氣來。我想利用他幫我打個勝仗,挫挫他們銳氣,分散他們注意。然後我們才能安全撤退。」玉羅剎道:「啊,我想到了。你是想利用這賺城,攻佔縣。你們穿的都是官軍服飾,又捧出他們的主將,守城的官軍一定上當。難為你收集了那麼多官軍號衣。」
再說唐努見玉羅剎與李自成並馬馳入林中,大為不解,問鐵珊瑚道:「他們幹什麼?」鐵珊瑚也不知道,道:「也許是處置那些叛軍吧。」群盜首領散在四圍虎視眈眈,鐵珊瑚頗覺不安。唐努把兩個隨從的體尋回,當場火化,按照他們的風俗,火化之後,收骨回鄉。鐵珊瑚見他目中有淚,想是心中頗為悲憤,鐵珊瑚外表倔強,心頗慈悲。心想:這幾個人萬里遠來,身死異鄉,父母都不知道,這才真是不值呢。見玉羅剎與那少年將軍並馬馳回,心中忐忑不安。李自成回到場中,跳下馬與北群盜商議,玉羅剎直向唐努走去。鐵珊瑚睜大了眼,只見玉羅剎與唐努低聲說話,過了一會,忽見唐努伏在地上,吻玉羅剎路過的泥士。鐵珊瑚隨父親到過西北,知道這是他們最尊敬的禮節。這才鬆了口氣,心中奇道:玉羅剎殺人如草,強盜搶來的她都要分一份。怎麼到手的珠寶也放過了?
唐努一點不知玉羅剎曾動過他的主意,感她救命之恩,用他們族中最尊崇的禮節向玉羅剎叩謝,並道:「若你有一日到天山南北,可一定要來看我啊。」玉羅剎平生從未試過內怍,這時卻不覺有了槐意。當下把李自成的話轉達,唐努道:「原來如此,中國加此廣大,自然好人壞人都有,叛軍之事,不必提了。」和玉羅剎一同過去拜謝李自成。李自成已和陝北群盜商議妥當。立刻派高迎祥手下得力的頭目高傑和自己的堂侄李過,送他回鄉。
鐵珊瑚料不到事情如此解決。玉羅剎道:「珊妹,爹尋得你急呢,可是現在兵荒馬亂,也不如他走在何方?你和我一道到川西去吧,我可要請你做女強盜啦,哈哈!」鐵珊瑚因岳嗚珂拒婚之事,心中頗有芥蒂,遲遲不答。玉羅剎測知其意,笑道:「那姓岳的小子,我以前以為他人品不好,其實也還不銷。」將岳鳴珂借她手套,暗助她打敗紅花鬼母的事說了。鐵珊瑚又歡喜又悲傷,歡喜的是玉羅剎對岳嗚珂的誤解漸消;悲傷的是岳鳴珂辜負了她的心意。聽了玉羅剎的話後:良久,良久,才道出一句話道:「他好不好與我何干?」
玉羅剎聽她語氣,知她實是想念情郎。反激她道:「天下臭男子多著呢!沒有他們,咱們難道就不成嗎?你和我去佔山為王,我們高興誰就把誰擄上山丟,哭哭啼啼的是膿包?」鐵珊瑚「呸」了一聲,道:「沒你那樣厚臉皮。」又道:「誰哭哭啼啼了?做女強盜便做女強盜,難道我不敢跟你麼?」玉羅剎正要她說這句話,免得她獨自在江湖浪蕩,暗地傷心。
再說李自成把事情辦妥,送走了唐努之後,和玉羅剎道別,玉羅剎道:「你剛才說要打下縣之後,便全師撤退,你們要撤到那裡?」李自成道:「陝西居天下之脊,四川是天府糧倉,欲**事,這兩省放棄不得。陝西連年饑荒,百姓流亡道路,待時機成熟,不難聚眾百萬,出漢中而據巴蜀,聚兵聚糧,然後再西出潼關而爭豫楚,揮鞭北上,扼有中原。形勢如此,所以我打算在川邊區建立基業。秦嶺連綿八百餘里,便封山開荒也可養兵,我是準備撤退到秦嶺去,養精蓄銳,乘機待時。你意如何?」玉羅剎笑道:「我可沒有做女皇帝的雄心,我尋到部眾之後,做山大王去。」兩人一笑道別。李自成押了雲燕平當晚就去賺城,攻打縣,按下不表。
且說玉羅剎和鐵珊瑚尋到川西,果然尋到了部眾,鐵珊瑚和玉羅剎相處日久,知她性情直爽,當日弄糟婚事,乃是她無心之失,也便不再介懷,對玉羅剎如同對姐姐一般。
其時川軍事頻仍,李自成進了秦嶺,張獻忠被驅人湖北,流竄江淮。玉羅剎帶了幾百女兵,尋到了廣元七十里外的明月峽作為山寨,安居下來。這明月峽是四川著名的天險之一,山上無路可通,有山民用木板和木樁搭成的幾乎是凌空的羊腸小道,上而是山,下而是嘉陵江,明月峽是兩峰夾峙的山谷。有無名氏詩云:「天險明月峽,斷壁高接天;飛鳥飛難過,猴子鎖眉尖;低頭望山谷,白雲腳下懸。」形勢險要,於此可見。玉羅剎部下女兵,個個身輕如燕,在明月峽安營,出入要比粗漢方便得多,官軍也不易進襲。
可是明月峽地方雖好,卻幾與外間隔絕,一住住了三年,還是採不到鐵飛龍消息。這三年間,玉羅剎聽得道路傳聞,說是熊廷弼再被起用,督師邊關,也不知是真是假。鐵珊瑚掛念岳嗚珂,也無可奈何。
過了三年,這時已是天啟四年「『天啟』是由校年號」,川的官軍漸撤,成為小安局面。可是這年春天,廣元又鬧起饑荒,廣元本是產米之區,但官府橫徵暴斂,地租又重,年成好時,農民尚可溫飽,年成不好,饑荒立至。廣元上一年失收,這一年青黃不接之際,饑民遂鬧出事來。嘯聚四郊,準備入城搶糧。
廣元縣的居民準備搶糧,派人和玉羅剎互通聲氣,玉羅剎答允幫助他們,派女兵頭目喬裝人城打探消息。晚上回來,女頭目說了正事之後,道:「今天路上可熱鬧呢,有人說是道士迎親。」玉羅剎道:「胡說,那有道士迎親的道理。」那女頭目道:「我何嘗不知道道士不能迎親,不過看起來卻真像迎親的樣子,怪不得老鄉那麼說。」玉羅剎笑問道:「是怎麼個模樣呀?」那女頭目道:「聽居民說,今天有一對對的道士乘馬西走,大約每隔半個時辰便是一對。我只瞧見一對,可神氣哩,身披大紅道袍,神色凜然,就像做法事一骰。居民說,起頭那一對,還捧著一個紅包袱,高舉過頭。就像迎親時,男家先遣人捧拜帖到女家一樣。每一對馬的毛色也是相同。就差沒有吹鼓手,要不然更像迎親了。」玉羅剎眼珠一轉,猛然想起一事,道:「嗯,時光真快,是三年了!」女頭目莫名所以,鐵珊瑚在旁問道:「姐姐,你無端端感喟什麼?」玉羅剎微微一笑,道:「沒有什麼!」那女頭目搭訕笑道:「寨主你說像不像迎親?啊,聽居民說,除了道士,也還有俗人呢。但道士多是老頭,俗人則全是壯漢,一對對精神赳赳,同樣披著紅衣。有孩子逗他們說話,他們連眉毛也不笑一下。」玉羅剎笑道:「這不是道士迎親,是武當派接他們的掌門來了。武當派最重這套儀節,以前他們到珊瑚妹妹家中尋掌門人時,也是一對對的來呢。」鐵珊瑚道:「嗯,那麼卓一航又要到武當山受罪了。他那幾個師叔真討厭,尤其是白石道人。姐姐,他們迎親,我們搶親。」玉羅剎「啐」道:「胡說。」鐵珊瑚道:「你不是說過嗎?你喜歡誰就要擄誰,為什麼現在又怕羞了?」玉羅剎道:「哼,你這小妮子好壞。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嗎?卓一航和岳嗚珂乃是至交好友,你不過是想從卓一航口中知道岳嗚珂的消息罷了。」鐵珊瑚心事給她說中,漲紅了臉作狀打她。玉羅剎笑道:「不過咱們就是要搶親,也得待一月之後,新郎現在還未迎來呢!」鐵珊瑚手指在臉上一刮,道:「厚臉皮!」玉羅剎一笑作罷。
過了幾天,饑民在縣裡鬧事,大戶和縣官慌了,一面開倉賑擠,一面派人到省裡請軍隊來,賑擠之糧有限,每個饑民每天只能領兩碗薄粥,可是老百姓也真「純良」,有兩碗粥吊命,他們便已「安份」。他們那知縣官大戶是耍兩面手法,在兵力不夠之時,使用最低的代價來懷柔他們,省裡的軍隊一來,他們連兩碗薄粥也不肯施捨了。軍隊當天來,他們當天就施行「彈壓」,把幾個敢於鼓噪的饑民殺了。這一來饑民大憤,又派人請玉羅剎幫他們搶糧。玉羅剎打聽得縣中的軍隊約有二千,立刻答應,和饑民約定,晚間攻城。
怡恰巴在這一天,武當派迎接掌門的隊伍已經從西回來,到了廣元。
卓一航本來不想做武當掌門,可是三年之期已滿,無可再推。黃葉道人派了紅雲道人和白石道人率十二名大弟子來接,卓一航無可奈何,只好在師叔同門催促之下登程,取道四川,入湖北,固武當山。
這日到了廣元,只見城中刁斗森嚴,兵士巡還街頭,氣氛蕭索。問起來才知是「饑民鬧事」?卓一航心中歎道:「外有寇患,內有流亡。這大明江山是不穩了。」武當派在各地都有弟子。廣元城內有一座清虛觀便是武當派的人主持,白石道人等進城之後,清虛觀的主持便把他們接到觀內。
卓一航並不知道玉羅剎就在附近山頭落草,這一晚月暗星微,是山城春夜的陰沉天氣,卓一航輾轉反側,中夜未眠。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敲了一下,卓一航以為是白石道人,推開窗門,一個黑衣漢子倏然跳了進來,衣裳破裂,面有血污,在微弱的菜油燈下,顯得十分可怕,卓一航吃了一驚,那人道:「卓兄禁聲。」卓一航瞧清楚了!這人竟然是岳嗚珂。
卓一航小聲問道:「你怎麼啦?」岳嗚珂一口把油燈吹滅。隔室的白石道人問道:「一航,你還未睡嗎?」岳嗚珂搖了搖頭,用手指著自己,又擺了擺手,示意卓一航不要說是他到來。卓一航道:「睡啦,我起來喝杯茶。師叔,你老人家也安歇吧。」說完之後,把口貼在岳鳴珂耳根說道:「我這師叔真討厭!」和岳鳴珂躡手躡腳,脫了鞋子,躺到床上,兩人共一個枕頭,貼著耳邊說話。岳鳴珂說出了一段驚心動魄的事來!
原來熊廷弼罷了遼東經略之後,繼任的袁應泰不是將才,滿洲軍統帥努兒哈赤自統大軍,水陸俱進,一戰攻下瀋陽,再戰又攻下遼陽,袁應泰手下的兩員大將賀世賢尤世功被金兵「其時滿洲尚未建「大清」國號,努兒哈赤自稱「大汗」,國號「金」,至皇太極始稱帝。」亂箭射死,袁應泰在遼陽城東北的鎮遠樓督戰,城破之後,舉火焚樓自殺。明朝邊防大軍,傷亡八九,潰不成軍。於是河東之三河堡等五十寨,古城、草河新甸,寬甸,大甸永甸鳳凰海州耀州、益州、蓋州、復州全州等大小七十餘城,全被滿州軍攻佔,遼河以東,遂無完土!
經此一場大敗,明廷大震。朱由校想起了父皇之言,頓下決心,把以前彈劾熊廷弼的大臣盡都貶謫,派專使捧詔到湖北江夏,請熊廷弼復出,重任經略,復賜上方劍。可是話雖如此,實權仍不在熊廷弼手中。本來按朝廷制度,遼東經略節制三方。所謂「三方」乃是「一」廣寧巡撫,統率陸軍。「二」天津巡撫「三」登萊巡撫。這兩個巡撫分統水師,而遼東經略則駐山海關,居中節制。熊廷弼建議以廣寧的陸軍制敵全力,而以天津登萊的水師分擾「遼東半島」,這便是明清戰史上有名的「三方佈置策」。
卓一航頗知兵法,聽岳嗚珂談到熊廷弼所定的「三方佈置策」後,道:「熊經略確是大將之才,這戰略攻守兼備,定得不錯呀!」岳鳴珂道:「戰略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了好的戰略,卻無可調之兵,其實也不是無可調之兵,而是有不聽調之將,以至三方佈置之策,成了一紙具文。」卓一航駭道:「熊經略剛強決斷,怎麼有不聽調之將。」岳嗚珂在他耳邊輕歎道:「以前的宰相方從哲被罷後,換來了一個葉向高做宰相,換來換去,都是和魏忠賢一鼻孔出氣的人。在遼東經略節制下的三個巡撫之中,廣寧巡撫王化貞兵力最厚,偏偏他就是葉向高的門生,不肯聽熊廷弼的調遣。熊經略要集兵廣寧,他卻要分兵駐守。熊經略以前所建的軍隊在袁應泰統率下,經遼瀋兩戰,差不多全犧牲了。熊經略捧尚方寶劍出關,招募得義軍數千,而王化貞卻擁兵十餘萬。熊經略空有「經略」之名,實權反不及王化貞遠甚。經撫不和,兩人都拜摺上朝,宰相葉向高袒護王化貞,操縱「廷議」,竟然下令王化貞不必受熊廷弼節制。於是事情越弄越糟。」卓一航道:「既然如此,那麼遼東的危局是無可挽回的了。我兄不在熊經略左右,一人回到關內,卻是為何?」
卓一航問了這幾句話後,久久不見岳鳴珂回答,但覺面上冰涼一片,原來是岳嗚珂的淚水。卓一航道:「怎麼啦?」岳鳴珂強止悲傷,繼續說道:「你且聽我細說下去。熊經略雖然手上無兵,可是一到遼東,還打了兩次勝仗。可恨王化貞既不知兵,卻又輕敵,滿洲軍察知他們二人不和,努兒哈赤復率大軍渡過遼河,王化貞分兵各地,竟被各個擊破。這一仗比遼瀋之敗更慘,王化貞全軍覆沒,還是靠熊經略親率的五千親兵,才把他掩護進關,遼河以西全歸敵有,連廣寧也失陷了!熊經略和王化貞回到關內,立被朝廷逮捕。魏忠賢和葉向高唆使朝中黨羽,聯章彈劾,由校不知邊情,竟然處熊經略戰敗失守之罪。」卓一航駭道:「結果如何?」面上又是一片冰涼。岳鳴珂道:「可憐熊經略就這樣不明不白冤枉死了。」卓一航嘴巴一張,幾乎失聲。岳嗚珂急忙把他的嘴巴掩住,卓一航的淚水也滴了出來。岳嗚珂道:「熊經略是去冬歸天的。由校真狠心,聽葉向高之議,把遼東大敗之責全推在熊經略頭上。結果熊經略被斫了頭,還要傳首九邊!死無完,復受戰敗的恥辱罪名,真是人間慘事,莫過於此!而那個王化貞卻反而被判輕罪,是削職了事。」說到此處,卓一航再也忍受不住,哽咽有聲。隔壁的白石道人又叫道:「一航,你怎麼還未睡嗎?」
卓一航故作夢魘之狀,掙扎一陣,把腳頓得床板格格作響,過了一陣,才道:「嗯,我夢見師傅。」白石道:「不必胡思亂想,明早還要趕路。」卓一航應了一聲,貼在岳鳴珂耳邊說道:「不要理他,你再說下去。你武功卓絕,怎麼會受傷了?」岳鳴珂道:「熊經略枉死之後,魏忠賢派人拿我。我灰心已極,想逃往天山。昨日途中,和慕容衝他們遭遇,激戰半日,我打死了四個錦衣衛士,僥倖逃了出來。可是慕容沖那也真厲害,緊追不捨,我逃到廣元,他們也追到廣元,我趁著天黑,繞了幾個***,這才逃到這裡。嗯,你的師叔是接你回去掌門麼?」卓一航道:「他們鋪張其事,鬧得遐邇皆知,我真不好意思。」岳嗚珂忽從懷中摸出一本書來,塞給卓一航道:「你替我保管這一本書,若然以後再有熊經略這樣有膽有識的邊關大將,你就設法把這本書獻給他。嗯,只怕以後沒這樣的人了。」卓一航道:「什麼書?」岳鳴珂道:「熊經略在家三年,著了一本書,名為「遼東傳」,將遼東的戰略要塞,敵人的虛實強弱,各次用兵的得失,全寫在裡面。是瞭解敵情,專門對付滿洲的一本書。魏忠賢派人拿我,只恐多半是為了這一本書。你是武當掌門,收藏這一本書那是最妥當不過。」卓一航將書塞入懷中。忽聽得外面似有聲響,過了一陣,只聽得大師兄虞新城叫道:「白石師叔,外面有人拜訪你老。」
卓一航豎耳紐聽,聽得白石道人的腳步聲已出到外面,岳嗚珂道:「我走了吧!只恐來的乃是追兵。」卓一航道:「咱們有難同當。若是追兵,你更不應孤身逃出。」
且說白石道人開了觀門,只見慕容沖和金獨異叔侄站在外面,後面一片黑壓壓的,大約還有數十人之多。白石道人大吃一驚。慕容沖笑道:「幸會,幸會。咱們以前雖有點小小的過節,那是你誤卷人去,咱們彼此明白。那點過節,揭過便算,不必再提。只是今晚你們道觀之中藏有欽犯,這卻不是小事了。你想自身清白,請把欽犯交給我們。」
白石道人詫道:「什麼欽犯?」慕容沖道:「就是岳嗚珂那個小子。」白石怒道:「我豈會庇護那個小子?」慕容沖道:「既然如此,那就最好不過,我們也不必人觀內動手了,你把他縛出來吧!」白石道:「我整晚都在觀中,未曾外出,他來了我豈有不知之理?這道觀中都是我武當派的弟子,那有什麼岳鳴珂在內!」金獨異道:「白石道人,不是我小覷你,有本事高的夜行人來,不見得你就知道。岳鳴珂和你們所接的掌門人正是至交好友,這誰不知道?」白石道人心高氣傲,那禁得他這一激,漲紅了面,氣呼呼的道:「好,你們進來搜,若搜不出來,你得給我叩三個響頭!」把觀門大開,慕容沖等一湧而入!
觀內的武當弟子全都驚起,紅雲道人也迎了出來,慕容沖在觀外佈滿衛士,在觀內各處也派人監守。然後問道:「請問貴派掌門卓一航住在那一間房?」白石道人一瞧,十二弟子全都在此,只有卓一航不見出來,心中忐忑。但一想卓一航是自己鄰房,有人偷進他的房間,自己豈有不知之理。便道:「我引你去。你可要遵守武林規矩。」慕容沖笑道:「這個自然,對你們貴派掌門,我豈敢稍存不敬之念。」白石道人帶他們到了卓一航門外,敲門道:「一航,開門!」
過了一陣,卓一航「咿啞」一聲把房門緩緩打開,態度從容,立在房中,道:「你們來做什麼?」金獨異跨人房中,四處張望,那有岳嗚珂的影子,金千揭開帳子,查看床底,也沒人影。卓一航厲聲斥道:「我武當派乃武林領袖,豈客人這樣無禮?」他這話存心挑起師叔師兄的怒火。白石道人心中喜道:「一航這孩子果然不錯,像個掌門人的樣子!我可得給他撐腰。」也跟著喝道:「金老怪,你若不向我們掌門賠禮,休想出此觀門!」金獨異一聲冷笑,便想與白石交手。慕容沖把他拉著,忽道:「隔鄰是誰的房間?」白石道人更氣,怒道:「是我的房間,怎麼樣?」慕容沖笑道:「你不招呼我們進去坐坐嗎?到了你的房間再給你賠禮也還不遲。卓兄雖是掌門,但到底是你小輩,要賠禮也該向你賠禮呀!」話語冷嘲熱諷,白石道人越發大怒,跳了出來,一掌擊開自己的房門,大聲叫道:「你來……」「看」字未曾說出,已是目瞪口呆,岳嗚珂竟然坐在自己床上!
原來白石道人一出,岳鳴珂與卓一航已想好計策,岳嗚珂立即過去,有心把白石道人捲入漩渦。
金獨異嘻嘻冷笑,慕容沖搶了進來,劈面一拳,岳嗚珂一撲下床,劍鋒橫削,兩人交手,頓時桌倒床坍,在房間裡乒乒乓乓打得震天價響!
白石道人做聲不得,金獨異一抓抓來,卓一航拔劍擋住,大聲喝道:「師叔,是他們無禮在先,而且岳兄也是咱們武當派的朋友,豈可隨便任他捕人!」金獨異喝道:「武當派又怎樣,包庇欽犯,這罪名你們可兜不了!」卓一航高聲說道:「師叔,別信他們鬼話,他們是喬傳聖旨,圖報私仇!」白石道人不知熊廷弼巳死,想起昔日在京,他們果然也曾喬傳聖旨,要害熊廷弼的事。岳鳴珂是熊廷弼最得力的助手,他們要將他置於死地,也在情理之中。白石道人膽氣頓壯,想道:只要岳鳴珂不是欽犯,那就只能算是江湖上的私人仇鬥,誰都可以助拳。我雖然不歡喜岳嗚珂這小子,但可得保全武當派的威名。眼看卓一航敵不住金獨異掌力,白石道人奮然而起,拔劍加人戰團!
金獨異大喝道:「反了,反了!」白石叫道:「武林妖孽,人人得而誅之!吃我一劍!」展開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和金獨異惡鬥起來!岳嗚珂與慕容沖也從房內打出走廊。這一來,觀中大亂,紅雲道人和武當派十二個大弟子一齊拔劍,與慕容沖帶來的錦衣衛土,混戰惡鬥!
慕容沖與岳鳴珂捉對殺,一個是神拳無敵,一個是劍法通玄,恰恰打成平手。白石道人本來不是金獨異對手,但金獨異在三年之前,曾給玉羅剎挑斷了琵琶骨,紅花鬼母用最好的駁骨續筋之術,給他醫治,用藥培補,經過三年,琵琶骨才慢慢生長,完好如初。可是骨雖可補,元氣卻已大傷,加以三年來荒廢武功,更是大不如前。這一來此消彼長,白石道人竟與金獨異旗鼓相當,打成平手?
武當派的劍法原是上乘劍法,十二個大弟子又都是本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慕容沖帶進觀中的衛士,竟自抵擋不住,漸漸給追到一隅。慕容沖引吭長嘯,把留在觀外監守的衛士都招了進來。以眾凌寡!形勢又是一變!
混戰一會,靠近道觀大門的衛士忽然喊道:「城中起火?」原來是玉羅剎與鐵珊瑚領了幾十個女兵,混入難民之中,給他們領頭,將縣衙一把火燒了,搶到武器和城中的駐軍大打起來,民越聚越多,片刻之間,已是過萬!要知這班民,平時不敢與官軍作對,一來是因為受欺壓過久,但凡能忍的也就忍受過去,二來是無人領頭,不敢鬧事。而今在餓線上,不鬧事便得餓死,大家都捨命拚了,加以有人領頭,人一多膽氣便壯,過萬民,聚集起來,猶如洪水沖破堤防,浩浩蕩蕩,殺聲震天,銳不可當。玉羅剎一劍衝入官軍隊中,把帶兵的統領一把抓起,擲人火窟之中,官軍頓時大亂。
玉羅剎見局面已定,官軍不是投降,就是全被殲滅,一笑殺出,把領導民殲官軍的任務交給了鐵珊瑚,看看已過午夜,稍一思量,便向城西的清虛觀疾奔而去!
再說慕容沖等見城中大火,殺聲隱隱可聞,齊都吃驚。只道是那一股盜匪,攻破了城。金千叫道:「合力把叛賊捉住,武當派的不要理他。」這乃是分化之計。但武當派的眾弟子都已鬥得性起,那肯讓他們合攻岳鳴珂,又混戰一陣,火光越大,殺聲越高,金千捨了白石道人,猛撲岳鳴珂,卓一航也捨了對敵的衛士,挺劍攔截。岳嗚珂刷刷兩劍,展出天山劍法的絕招「移星摘斗」,上刺雙目,中刺咽喉,劍法凌厲異常,鐃是慕容沖功力深湛,也迫得閃身躲避。岳鳴珂翩如巨鷹,陡然殺出!卓一航道:「岳兄,你先走!」金千來截,岳鳴珂雙手戴著金絲手套,不怕毒傷,左掌一震,將金千震得歪歪斜斜,立身不定。
卓一航欺身直進,一劍斜刺,將金獨異手腕劃傷,岳鳴珂已殺出重圍,跳上屋頂,逕自去了。金獨異大怒喝道:「卓一航是欽犯一夥,拿不著欽犯也要拿他!」雙掌連環疾擊,卓一航那一劍乃是乘岳嗚珂之勢,論本身功力,卻還不是金獨異對手,給他一迫,險象環生,白石道人又給慕容沖截著,也正在吃緊。武當弟子雖有幾人拚命殺出來救,可是金獨異一招緊似一招,救兵未到,卓一航的寶劍已給他一腳踢飛,金獨異哈哈大笑,一抓照卓一航頂心抓下!
金獨異大笑未停,忽然另有一個嬌媚的清脆的笑聲,好像銀針刺來,把金獨異的大笑壓了下去,金獨異面色大變,手足軟,那一抓勁道大減,遲緩無力,卓一航一閃閃開,又喜又驚,抬頭看時,玉羅剎已如紫燕掠波,從屋頂上疾掠下來!
金獨異在三年之前,尚且敗在玉羅剎手下,何況如今功力已大不如前。玉羅剎一眼瞥見金獨異,盈盈笑道:「哈,你那賢慧妻子真好心,居然又放你出來了!你的琵琶骨已合攏了嗎?」金獨異這次原是背妻私逃,被玉羅剎一說,頓時想起妻子以前的話:若然不服管束再來江湖,就不理他的死活。心中更慌,捨了卓一航,奪門而走。玉羅剎笑個不停,手中劍卻如閃電驚飆,轉瞬之間刺傷好幾名錦衣衛士,直向金獨異刺去。金獨異剛剛走出大門,給她一劍刺中足跟,一個滾地葫蘆,跌下斜坡。慕容沖一聲大吼,一拳照玉羅剎背心猛擊,玉羅剎避強擊弱,身形一起,呼的一聲掠過慕容沖頭頂,在半空挽了一朵劍花,殺下來時,信手又傷了兩名衛士。玉羅剎的劍招,最為狠辣,所刺的全是敵人關節穴道,受傷的衛士痛得滿地打滾,玉羅剎滿場遊走,儼如彩蝶穿花,東刺一劍,西刺一劍,片刻之間,受傷的衛士已有十二三名,剩下來的全都膽寒。玉羅剎掠過白石道人身旁,笑道:「三年前鬥劍之約還算數麼?」白石道人哭笑不得,玉羅剎刷刷兩劍,突然從白石道人脅下穿出,將和白石道人對抗的兩名衛士刺傷,又翩然掠出。慕容沖氣紅了眼,一拳將一名武當弟子打翻,搶過來鬥。玉羅剎忽地放聲笑道:「慕容沖,地下打滾的那些同伴儘夠你收拾了,少陪少陪!」突然掠過卓一航身邊,笑道:「何苦在這裡與他們纏鬥?」雙指一扣,一下扣著了卓一航手腕穴,疾如飄風的衝出門外。白石道人大聲叫嚷,趕出看時,兩人已消失在冥冥夜色之中。
白石道人怒道:「罷了,罷了!」對慕容沖抱拳一揖,道:「咱們兩敗俱傷,不必再打了。」慕容沖一看,岳鳴珂與卓一航都已走了,而且自己這邊又傷了這麼多人,再打也不是武當脈的對手,只好罷了。
再說玉羅剎將卓一航帶出數里路遙,放鬆了手。卓一航怨道:「你這是幹嗎?」玉羅剎道:「不是這樣,也請不到你來了。」卓一航想起師叔們的固執,苦笑說道:「他們還以為你把我擄去呢!你住在那裡?」玉羅剎想起「擄人」「搶親」的笑話,心魄一湯,道:「你跟我來!」
卓一航跟玉羅剎走到明月峽時,已是破曉時分,雲海中露出乳白色的曙光,曉風拂人,如飲醇酒。玉羅剎跑在前頭,躍上山壁,正想召喚巡邏女兵,忽聽得卓一航在下面尖叫一聲,反身躍出峽谷。正是:離合幾番疑是夢莫教真境也迷離。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