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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妙計懲凶助情侶 仁心縱敵勸元戎 文 / 梁羽生

    辛芷姑笑道:「妙極,妙極,雙方各有一人觀戰,公平得很,公平得很,正好來作見證,誰勝誰敗,可都不能賴了。咄,你門給我到角落裡好好坐著,免得受了誤傷。」空空兒道:「是,我們做證人的當然是袖手旁觀。」

    青冥子見了師父,又是羞愧,又含希望,放聲叫道:「師父救我!」剛叫得一聲,空空兒已是在他琵琶骨上輕輕一捏,只用了兩成力道,青冥子殺豬般的大叫起來。空空兒道:「你亂吵什麼?你懂不懂武林規矩?你師父正在這裡與人比武,你怎可以大呼小叫的分他的神?給我乖乖的過那邊坐著吧!」

    靈鷲上人大怒道:「豈有此理,空空兒你為何欺侮我的徒弟?」空空兒把青冥子往地上一頓,淡談說道:「你可知道你這寶貝弟子幹了些什麼事情?我本來怕你動氣,想等你比武過後再告訴你的。但你既指責我欺侮你的弟子,我可不能不分辯了。

    青冥於,你自己說出來,是你們靈鷲派的門人以眾凌寡,還是我空空兒以大欺小,無端端的羞辱了你?哼,你說不說?」

    空空兒中指在他背心輕輕一戳,青冥子登時覺得如有千百根利針,插進他的各處關節穴道,又痛又庫,慘過任何毒刑,他還盼望師父救他,想充好漢,可是他師父正在與辛芷姑激戰之中,又焉能騰出手來相救?何況靈鷲上人也知空空兒的本領在辛芷姑之上,他正猜疑這是空空兒故意布下的圈套,他若先行攻擊空空兒,只怕空空兒正是求之不得!因為那就是他先破壞了比武的規矩,可怪不得空空兒反擊了。他在惡鬥一場之後,再鬥守空兒,那就只是自討苦吃而已。

    但靈鷲上人也是一派掌門,武學大師的身份,一向又驕傲慣了,眼見心愛的首徒被人侮辱,這口氣又如何嚥得下去?正在他躊躇未決之際,他那寶貝首徒已是禁受不起煎熬,哀聲叫道:「空空前輩,我說,我說,是我不對,饒了我吧!」空空兒道:「跪下來說!你既有悔悟之心,我也可從輕發落,但你必須痛責自己,否則怎能表示你悔悟之誠?」衣油在他腿彎輕輕一拂,青冥子雙腿酸麻,不由自己的「卜通」跪下,這時他所受的痛苦越發厲害,體中如有無數小蛇亂吃亂咬,只求能夠稍減刑罰,哪裡還敢硬充好漢,連忙叫道:「是,是我大錯特錯,我不該糾集門人,想害你與段小俠的性命,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求你老大人不計小人之過,鬆鬆刑吧!」

    靈鷲上人見他的衣缽傳人、掌門弟子如此不爭氣,幾乎氣得發昏,正要不顧一切,衝過去和空空兒拚命,辛芷姑忽地喝道:「靈鷲老怪,留心接招!」唰的一劍,劍光蕩起幾個圓圈,便似波浪般一圈接著一圈,向靈鷲上人當頭套下,這一招名為「三環套月」,招裡藏招,式中套式,神奇奧妙,凌厲非常,若是當真給她劍光圈住頭顱,焉能還有命在?靈鷲上人心頭一凜:「我若沉不住氣,別說斗空空兒了,這妖婦就先要取了我的性命!」忙把怒氣強按下來,一掌拍出,解了這招。

    空空兒笑道:「好,青冥子,你責罵自己,罵是罵得對了,但你是怎麼個混蛋法,還得給我一五一十的詳細道來,還要罵得更狠一些,我念你有悔改的誠意,這才能給你松刑。」青冥子罵自己「混蛋」也已罵出口了,還顧什麼廉恥,當下就把自己如何率領同門,佔著山頭,推下大石,企圖殺害空空兒,段克邪之事說了出來,空空兒笑道:「靈鷲老怪,你聽見了沒有!你還能說是我欺侮你的徒弟麼?好在我和段師弟還有幾分本領,你們靈鷲派的弟於也大過不濟,哈哈,只是白白賠了幾條性命,我空空兒可沒掉了一根頭髮!青冥子,你累你幾個師弟喪命,慚不慚愧?」青冥子道:「我不是人,我是混蛋,又膿包,害人不成反害己,我當真是慚愧慚愧得很呀!」他罵開了,一切醜惡的形容同就順口而出,只求討得空空兒歡喜給他自己松刑,什麼部不理會了。

    靈鷲上人待要不聽,但他既不好意思撕下衣裳,堵塞耳朵,而且這是關他本門之事,他想不聽也不能夠,育冥子一句句一聲聲都似罵到他的心上,當真有如萬箭穿心。他既恨青冥子丟他面子,又痛心自己的徒弟一再被殺,心裡想沉住氣,卻哪裡沉穩得住?登時章法大亂。

    他的「玄陰指」全是靠著本身的真氣才能運用的,這麼一來,他雖然還有指風射出,但由於真氣散亂,威力已是大減,根本就傷不了人。辛芷姑笑道:「我正打得發熱,你這指風涼颼颼的,無異給我吹涼,真是妙極了!」恰恰與靈鷲上人相反,辛芷姑可是心裡痛快之極,越打越見精神。

    空空兒心道,「這老怪也的確算得功力深厚,心浮氣躁之餘,居然還能與芷姑又周旋了這麼些時候。」他為了促使靈鷲上人速敗,又向育冥子審問:「你如何冒犯了辛老前輩?快快與我從實招來!」

    空空兒其實並不知道青冥子與辛芷姑結怨的經過,但他不管有理無理,一開口審問,就先派定了青冥子的不是,用了個「冒犯」二字,心裡想道,「即使是芷姑理虧,這廝被我這麼一嚇,也總得把自己臭罵一頓。」

    青冥子早已被空空兒的毒刑磨折得死去活來,何況辛芷姑就在他的面前,他還焉敢說謊?一張臉漲紅得豬肝似的,訥訥說道:「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認不得辛老前輩,我色迷了心竅,在路上相逢,我竟昏了頭跟上去、跟上去……調、調戲她!給她閹了!」

    空空兒勃然大怒,喝道:「你真是無恥已極,還不快快自打耳光,要我動手麼?」青冥六嚇得心膽俱裂,生怕空空兒一動手更不知要受多大苦頭,聽得空空兒一喝,如奉聖旨一般,連忙左右開弓,辟辟啪啪自打耳光,空空兒道:「辛老前輩當場沒有將你殺掉,這已經是給了你師父的面子了,你為何還不知悔改?你說說看,你是否假公濟私,糾集同門,為你公報私仇?」空空兒沒有叫他停止,青冥了仍然一面辟辟啪啪的自打耳光,一面說道:「是,我是禽獸,我是畜生,辛老前輩量大如海,饒了我的性命,我卻因她閹了我,心裡一直還在記恨,我藉口受史朝義之聘,可以光大本門,便將本門弟子部調下山去,指揮他們圍攻辛老前輩!」

    在辟辟啪啪的耳光聲中,靈鷲上人氣得七竅生煙,又是羞愧,又是憤怒,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所寵愛的掌門大弟子竟是如此胡作非為,自己丟臉還不打緊,還累得幾十名師弟為他送了性命,從此靈鷲派元氣大傷,威風掃地,在武林中還焉能立足?高手搏鬥,怎容得動怒分神?靈鷲上人也知道這個道理,但在這樣情形之下,那一記記的耳光就似打到他的心上,他涵養再好,也早已氣得幾乎死去活來,哪裡還能調勻呼吸,暗運玄功?辛芷姑驀地喝道:「著!」劍光一閃,靈鷲上人右肩已是著了一劍,血流如注,這還是辛芷姑手下留情。否則再戳深三寸,就要穿過了他的琵琶骨了!

    靈鷲上人又驚又怒,正防辛芷姑再來追擊。忽見辛芷姑仰天大笑,擲劍於地,朗聲說道:「靈鷲老怪,我有話在先,可以饒你一次性命,報答你贈藥的好意。等你養傷好後,你若是還要再比,我也隨時奉陪。好,如今彼此都不必領情,我不殺你,你要走也盡可以走了!」以靈鷲上人的身份,莫說已是受傷無力,即使尚未受傷,輸了這一招,也絕不能再與辛芷姑糾纏下去了。

    空空兒哈哈一笑,把貼在青冥子背心的手掌移開,說道:「你痛罵自己,罵得很是動聽,我的氣也消了,我就饒了你,讓你跟你師父回去做你靈鷲派的掌門弟子吧。哈哈,這樣善於自打耳光,痛罵自己的掌門弟子,在天下各門各派之中,可還真是罕見的寶貝呢!」

    靈鷲上人受傷遭辱,當真是氣炸了心肺,驀地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青冥子這時得空空兒鬆了刑,羞愧之心恢復,低頭不敢接觸他師父的目光,顫抖著輕輕叫了一聲:「師父。」靈鷲上人大喝道:「畜生,你還有臉叫我師父!」呼的一掌拍出,他雖是一臂受傷,但幾十年的功力也尚足以開碑裂石,登時把青冥子的天靈蓋打碎,不必空空兒動手,他先把徒弟殺了。

    靈鷲上人拂袖出門,恨恨說道:「罷了,罷了,辛芷姑,你這一劍之仇我也不想報了。但願你們樣樣如意,可不要像老衲這般收了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徒弟。」聲音極是蒼涼,可以想像,他心上所受的創傷比他身上所受的創傷,那是不知重了幾千萬倍!

    靈鷲上人已經走了,但靈鷲上人那句話卻也在辛芷姑心上重重刺了一下,不禁想道,「青冥子固然是無恥之極,但我的朝英徒兒又能比他好得了多少?從我如今已經知道的好凡樁事情看來,唉,我最心愛的徒弟只怕也是個寡情薄義之人!」她意外的打勝了平生最大的勁敵,心裡卻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反而神色黯然,殊有與靈鷲上人同病相憐之感。

    聶隱娘等人走了進來,歡天喜地的向辛芷姑祝賀,齊聲說道:「辛老前輩劍法果是不凡,終於把這靈鷲老怪打跑了。」史若梅還加上幾句道:「這老怪跑得才真叫狼狽呢,我看著他傷也沒有裹,我聽著他是一路歎著氣跑下山的。」辛芷姑苦笑道:「這全靠克邪的師兄助我的妙計,要青冥子當他的面招供,讓他知道他的徒弟是何等樣人。那老怪的徒弟不好,傷透了他的心,我這才僥倖成功罷了。嗯,克邪,你怎麼過了期限才回,可是途中出了事嗎?」她受了聶隱娘的感染,也開始知道關心人了。

    段克邪躊躇未答,空空兒道:「芷姑,他是怕你聽了生氣。」辛芷姑心頭一震,道:「他是碰上了朝英了?那丫頭又幹了些什麼好事?」空空兒望了段克邪一眼,道:「師弟,你已和史姑娘說過了麼?段克邪道:「說過了,若梅一點也不怪我。」臉上不覺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是由於史若梅之不怪責他,使他獲得了意外的喜悅。聶隱娘正在段克邪身邊,低聲笑道:「克邪,你也太不懂女孩兒家的心事了,若梅知道了你這樁事情,高人都還來不及呢,怎會怪你?」

    辛芷姑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吧,我決不會偏袒我的徒兒。」段克邪不好意思出口,空空兒笑道:「也沒什麼,只是克邪救了你那心愛的徒兒,卻被她反咬一口,幾乎水洗不清。」

    當下將事情的經過時辛芷姑說了,辛芷姑果然怒不可遏,又是傷心,又是氣惱,長長歎了口氣,說道:「真在了我疼她一場,想不到她行為竟是如此卑下,即使尚未壞到似青冥子這般程度,也差不多了。罷,罷,罷,只當我當初沒有收這個徒兒,旦待我去將她武功廢了,免得為靈鷲上人所笑。」

    倒是史若梅勸解她道:「辛老前輩不用生氣,據我看來,令徒這次陷害克邪,那也是由愛生恨之故,反正克邪沒有受到傷害,就算了吧。如今她已嫁給了牟世傑,兩人氣味相投,說不定倒可以白頭偕老。」辛芷姑本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雖然覺得史朝英的行為太不像話,心裡也還有一點兒向著她,怒氣稍過,舔犢之情復生,望了段克邪一眼,不由得想道,「要是這小子當初不嫌棄我的徒兒,我徒兒能夠嫁給他的話,也不至於鬧出這許多事了。倘若在十年之前,空空兒愛上別人的話,以我的脾氣,大約也會將他殺掉的。不過,我卻下會像她那樣另嫁他人。唉,姻緣前定,也說不得這許多了。」辛芷姑只道徒弟的性情與自己有幾分相似,怒火過後,又予曲諒,她卻哪裡知道,史朝英的心術實在是比她壞得多。她話說得滿了,不便立即收回,當下說道:「好,以後再看她的行事,倘若她還是不知悔改,我仍是要把她武功廢了。」

    空空兒想解辛芷姑心中的鬱悶,有意把氣氛弄礙輕鬆,笑道:「史姑娘,你不應再把芷姑稱作者前輩了、要知我和克邪乃是師兄弟啊!」史若梅何等聰明,一點便透,立即笑道:「恭喜師嫂,恕我還未知道。聶姐姐,咱們都是平輩,你對我的師嫂也應該改過稱呼了。」

    辛芷姑又是高興,又有幾分害羞,忸怩說道:「你的臉皮真是厚得可以,我和空空兒還沒成親呢,你就要她們叫我師嫂了。」

    空空兒笑道:「反正也用不著等多久了,先定好名份,也沒有錯。」

    段克邪湊趣道:「師兄定在什麼時候,可別忘了告訴我們。師兄,你是四海為家,行蹤無定,你找我們容易,我們找你卻難呢。」

    空空兒笑道:「我話是如此說,也說不定先喝你和史姑娘的喜酒呢。」段克邪道:「我和師兄說的正經話,師兄,你卻顛倒過來取笑我們,我們年紀還小,不會這麼快的。」

    空空兒正容說道:「我說的也是正經話,我要先了卻一樁心事,然後成親,成親之後,就不再在江湖上亂跑了。」辛芷姑抿嘴一笑,道:「我才不相信你會修心養性。」

    段克邪道:「師兄要了卻什麼心事?」空空兒道:「還不是為了精精兒這個孽障?我要給楚平原追回金精短劍,也要在師母面前有個交代,我多年來縱容他,如今是再不能縱容下去了。」

    停了一下,笑道:「你們可不必等我,你們是在娘胎裡就訂了婚的,別拖得太久了。不瞞你說,我也後悔錯過了少年的一段好時光呢。不過,不錯過也已錯過了,反正已過了二十年,也不爭在遲早一兩年了。」

    聶隱娘見他們師兄弟兩對人兒,笑語盈盈,不覺有所感觸,神色黯然。辛芷姑最關心她,忙安慰她道:「你可是又在想念你的方師弟了,別擔心,他武功高強,你逃得出來,他也一定沒事的。明天一早,咱們就可以下山找他了。」

    聶隱娘道:「克邪沒有碰上他,想必他已不在附近。我想先去見我爹爹,計算行程,我爹爹的大軍,這時也應該在半路上了。」段克邪道:「我與若梅和你同去。」

    這時已是五更時分,辛芷姑索性不睡,她為了報答聶隱娘的恩義,將一些精妙的劍訣傳授給她,聶隱娘劍法已很有基礎,聲人心通,不過一個更次,就學了許多上乘心法。學了之後,復誦一遍,天色己是大白,便即下山。

    一行五眾,分成兩撥,在山下分手。空空兒與辛芷姑去追蹤精精兒,聶隱娘和段克邪三人則走回頭路迎接聶鋒的大軍。辛芷姑將奪自方辟符的那匹千里馬也交還了聶隱娘。

    聶隱娘感情不輕易顯露,心裡卻是非常記掛方辟符,幸好有史若梅和段克邪一路給她解悶,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寂莫。他們的坐騎都是秦襄所贈的駿馬,第二天中午已離開吐谷堡五百多里,正在行走之間,忽見前面塵頭大起,來了一隊官軍。

    旗幟飄揚,金線繡著一個大斗大的「聶」字,聶隱娘大喜道:「我爹爹來了,咦,他怎麼來得這樣快?」要知大軍行進,不比單騎,每日行程最多不過六七十里,照聶隱娘的估計,他爹爹的這支軍馬,要來到此地,最少還得再過兩日,不料竟出乎她意外的遇上了。

    聶隱娘催馬疾馳,與那隊官軍距離近了,首先就認出她爹爹的兩名家將。聶隱娘也顧不得軍士面前表露身份,連忙叫道:「我爹爹呢?」

    話猶未了,忽見官軍隊中,一個少年軍官飛騎奔出,叫道:「師姐,你回來了!」不是聶鋒,卻正是聶隱娘這幾天來日裡夜裡,心中懸掛著的方辟符。

    聶隱娘喜出望外,半晌說不出話來,方辟符低聲說道:「你爹爹知道你潛赴吐谷堡之事了,他不見你回來,著急得不得了,已經派出好幾撥探子去查訪你的行蹤了。」聶隱娘道:「我爹爹怎的還不出來?」方辟符笑道:「你爹爹還在後頭呢。這是先鋒部隊,是他要我打出他的旗號的。」

    段克邪、史若梅二人也都到了,他們有心讓方辟符與聶隱娘多敘幾句,這才過來相見。史若梅笑道:「恭喜,恭喜,方師兄,你陞官了,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原來方辟符投軍的時候,聶鋒給他做個「哨官」,那是軍隊中最小的官職,未有品級的,而現在方辟符穿的已是六品武官的服飾了。段克邪一時聽不明白,道:「還有一喜呢?」史若梅道:「陞官還在其次,他們二人劫後重逢,這更是大喜事呢。你瞧,方師兄的臉都紅了。」方辟符笑道:「我見了你們也一樣歡喜。別開玩笑,如今說正經的了,你們可有別的事麼?」史若梅道:「我們是陪聶姐姐來找你的,聶姐姐未曾見你,寢食不安,心中哪還容得下別的事情,天大的事情也得擱在後頭。」聶隱娘道:「我們並無別事,你往哪兒?你已經見過我的爹爹,吐谷堡發生的事情難道你還沒有告訴他嗎?史朝義與牟世傑都已逃跑了,大軍可不用再向吐谷堡開去了。」

    方辟符道:「你們既沒別事,那就與我同走吧。我是奉命去追擊史朝義的,他已逃向范陽一路,李光弼的大軍早已在那邊等著,兜截他了。軍情緊急,我限期明日要趕到范陽,咱們一面走一面談吧。」

    聶隱娘與方辟行並轡同行,各訴別來之事,這才知道,原來方辟符那日逃出來的時候,也受了一點傷,他尋不著聶隱娘,猜想聶隱娘或者是跑回他父親的軍中了。

    聶隱娘連忙問道:「你的傷怎麼樣?傷在哪兒?」方辟符笑道:「是那妖女射了我一箭,中的並非要害,早已好了。我也還了她一箭,她應弦落馬,料想她的傷要比我重得多。」方辟符口中的「妖女」,即是史朝英。段克邪在後頭聽見,心道,「原來她是先受了辟符的神箭所傷,怪不得後來她竟被她哥哥的手下打敗,弄得那般狼狽。」

    史若梅縱馬上來,說道:「聶姐姐,你爹爹用兵如神,我一向是佩服的。但這次為何先去追擊史朝義,依我看來,史朝義這點殘兵敗將已是無足為患,倒是牟世傑那一股須得好好對付才是。」方辟符道:「牟世傑向哪一路逃走,我還未知道。聶將軍運籌帷幄,總攬全局,說不定他早已有了安排了。」聶隱娘道:「安史之亂從天寶十四年開始,至今已是第八個年頭了,這次若能把史朝義一鼓而殲,安史之亂這才可以說是完全平定。所以史朝義本人雖只是癬疥之患,但這一仗的意義卻是很重大的。」

    方辟符也道:「不錯,要知范陽還有史思明的舊部李懷仙,要是讓史朝義和他合股,再突破官軍的圍襲,只怕會死灰復燃。」史若梅笑道:「我不懂軍事,我只是恨那牟世傑不過,恨不得把他打垮了。」聶隱娘笑道「史朝英呢,難道你就不恨她了?」史若梅望了段克邪一眼,笑道:「我如今倒是覺得她也有點可憐了。」

    這些議論,不必細表。方辟符帶領這支輕騎兵,行軍迅速,第二日中午,在期限之前便趕到范陽城。他們本來是準備有一場惡戰的,哪知卻大出他們意外。

    只見城牆上高懸掛著一個人頭,血肉模糊,面目卻還看得清楚,正是史朝義的人頭。方辟符又驚又喜,道:「想不到這反賊已經授首,咱們倒是白走一趟了。」聶隱娘忽地皺眉道:「咦,只怕有點不對。」方辟符道:「什麼不對?」聶隱娘道:「城樓上那個滿面鬍子軍官似乎就是史思明當年的得力手下,也就是史朝義所要投奔的那個賊將李懷仙。」原來聶隱娘經常隨著父親出征,她父親曾和這李懷仙交過手,是以聶隱娘認得他。

    方辟符道:「但他穿的卻是朝廷軍官的服飾呢。而且這史朝義的人頭,也是決不會錯的,」正自猜不透是怎麼回事,只見城門已經打開,一個旗牌官騎著馬出來,行過了軍禮,說道:「辛苦了你們了,好在大亂已平,仗是不用再打了。」李元帥請你們進城歇息,同喝一杯慶功酒。」那旗牌官交出令箭,方辟符驗明無誤,這才去了疑心,率隊隨他進入范陽。

    方辟符向那旗牌官詢問,這才知道原來史朝義來投奔李懷仙,李懷仙誘他入城,把酒接風,史朝義因他是父親的舊部,自是不疑有他,哪知李懷仙早已向朝廷的討賊大將軍李光弼納款輸誠,布下圈套,只待史朝義上鉤的。就在「接風酒」席上,把史朝義活捉,隨即招降了史朝義的殘兵敗將,官軍開進范陽,亂事已定,當下就把史朝義推出去正法了。

    李懷仙已問清楚,知道方辟符是聶鋒的前鋒,還有個聶隱娘是聶鋒的女兒,連忙也下城樓迎接,向聶隱娘大獻慇勤,哈哈笑道:「我和令尊是戰場上的老朋友了,過去多有冒犯之處,幸喜今後己是一殿之臣,還望姑娘回去美言兩句,請令尊多多提攜。」聶隱娘心道,「這李懷仙倒會投機取巧,獵取功名。」但他殺了史朝義,畢竟也是立功,只好敷衍他道:「李將軍棄暗投明,有功於朝廷,朝廷自有封賞。提攜二字,實不敢當,謹代家父謝過。」

    進城之後,方辟符略作歇息,就去謁見元帥李光弼。聶隱娘以世交晚輩的身份,隨同前往。李光弼見他們遠道而來,又是聶鋒的愛將和女兒,對他們優禮有加,特別在後堂置酒接待。

    方辟符不擅辭令,老老實實他說道:「我們這次來本是準備打仗的。如今沒有出過一絲力氣,卻蒙元帥賜下了慶功酒、實是慚愧。」李光弼聽了,哈哈大笑。

    方辟符惶然問道:「元帥因何發笑,可是未將說錯了話?」李光弼笑道:「當兵的還愁沒有仗打麼?你今晚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一早就要請你上陣了。你還未知道你家元帥早已有了安排呢。」聶隱娘已猜了幾分,方辟符一時間尚未想到,間道:「什麼安排,和誰作戰?」

    李光弼放下酒杯,正色說道:「我請你來,一來是給你接風,大家喝杯慶功酒;二來卻也是給你送行,把聶將軍剛剛快馬報來的消息告訴你。史朝義雖已明正典型,但他還有一個妹子帶一股人馬和一個盜魁叫做什麼牟……」方辟符道:「叫牟世傑。」

    李光弼道:「不錯,聽說這牟世傑與史朝義的妹子已結為夫婦,兩股合流,大約有四五萬之眾,比史朝義那股殘兵敗將實力可是雄厚得多。」方辟符連忙問道:「可是已發現了牟世傑這一股賊軍的動向?」李光弼道:「正是。他們是向北竄,聶將軍昨晚已晨夜率軍出發,改變了行軍路線,抄小路搶在賊軍的前頭,在一處名叫絕龍谷的地方埋伏下來,專候他們自投羅網了。算時間他們明早定然遭遇。聶將軍派人來知會我,我準備遣一支騎兵,明早就與你一同馳往絕龍谷,包抄敵人的後路。」

    席散之後,方辟符回到營盤,把消息告訴了段克邪與史若梅,大家都很興奮,不過段克邪在興奮之中,卻也有所不安,「牟世傑的手下,都是綠林兄弟,這次受騙在造性命,豈非大大不值,總得想辦法,給他們一條生路才好。」

    第二日天還未亮,方辟符這支輕騎兵便即出發,范陽有條捷徑可以通過山區前往絕龍谷,不過六十餘里,未至午時,便已踏進峽谷,只聽得金鼓雷鳴,殺聲震地,聶鋒的大軍,果然已在谷中與牟世傑的隊伍展開了一場大戰!

    只見戰場上白刃追逐,黃砂蔽天,雙方的兵馬,就似波浪一般,一個浪頭壓過去,一個浪頭又堆上來,聶鋒布下了「長蛇陣」,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間則首尾皆應。每三百名官軍編成一隊,每一隊官軍又分三層,前面的是一百五十名步兵,手執長槍大戟,與敵人前鋒接戰,中間是五十名撓鉤手,專勾敵騎馬腿,後面是一百弓箭手,以亂箭射住陣腳,掩護步兵衝鋒,另外又在兩翼配置騎兵,來回策應。牟世傑雖然有五萬兵馬,和官軍也差不多,但其中一大部分是從史朝義的隊伍中收編過來的,都是烏合之眾,幾曾見過如此陣仗?被官軍衝殺得狼奔琢突,幾乎潰不成軍。但牟世傑所統率的綠林兄弟,戰鬥力卻很頑強,牟世傑將所部列成方陣,進則同進,退則同退,官軍幾次衝鋒,兀是衝他不破。但整個戰場的形勢,顯然已是官軍佔了絕對上風。看來不用多久,只須把原來屬於史朝義的那一部分消滅之後,牟世傑的嫡系部隊那也只能是甕中之鱉了。

    牟世傑見形勢不妙,忽地與史朝英連騎衝出,後面是那八個扶桑島的侍者,十騎健馬,殺出一條血路,直向聶鋒的帥字大旗衝來。牟世傑是意欲打擊官軍的指揮中樞,斬將奪旗,只要能把聶鋒或殺或擒,蛇無頭而不行,自可反敗為勝。

    方辟符這一支人馬投入戰場的時候,也正是牟世傑這一小隊向聶鋒的中軍衝殺過來的時候,他們這十個人個個本領高強,官軍箭如雨下,都被他們刀劍打落,其中有兩個黃衣人業已身上帶傷,仍然不肯退下。

    段克邪叫道:「好呀,牟世傑,今番又碰上你了!你要不要再與我戰個三百回合?」雙腳一夾,駿馬嘶風,從側面追過牟世傑這一小隊的前頭,從一個弓箭手中奪過一把五石強弓,連珠箭發,一從四枝,兩枝射牟世傑,兩枝射史朝英。

    只聽得「吵嗖」兩聲,兩枝箭貼著史朝英的鬢邊射過,其中一枝,還把史朝英的一枚耳環也射落了。這還是段克邪手下留情,只是嚇她一嚇,不想取她性命。史朝英驟然見著段克邪把箭向她射來,又是吃驚,又是氣惱,又是傷心,她沒有給箭射中,卻已是一個倒栽蔥跌落馬下!

    牟世傑長劍揮了一道圓弧,將段克邪射來的兩支箭打落,連忙過去搶救,史朝英雖沒受傷,坐騎卻給官軍射斃了。

    這麼一來,牟世傑已是銳氣大折,又見聶鋒的中軍防禦森嚴,自己八個侍者之中,又已有三人受傷,即使段克邪未曾趕到,自己也未必就能闖進帥帳,斬將事旗。這時方辟符的三千鐵騎,已從敵人後方包抄過來,牟世傑的隊伍失了指揮,方陣也給官軍衝開了缺口,登時被切成幾段,首尾不能呼應了。

    到了此時,牟世傑還怎敢戀戰?他與史朝英合乘一騎,一聲呼嘯,率領那八個侍者又再回頭殺出。段克邪也不去迫趕他們,逕進帥帳,謁見聶鋒。

    聶鋒大為歡喜,說道:「賢侄,你和辟符,隱娘都回來了?」段克邪道:「不錯,都回來了。我去接應隱娘姻姐來此見你吧。」

    聶鋒道:「不必,此時還不是父女相敘的時候。你們回來得正好,我給你一支兵馬與你,你偕同辟符,前往谷口,加強封鎖,兜截敵軍。如今敵陣已經搖動,正是大好機會,即使不能全殲,這一仗也要令他們十喪其九!」

    段克邪道:「聶將軍請恕侄小放肆,許我冒昧進言。」聶鋒詫道:「你有什麼話說,何須用到放肆二字!」段克邪道:「我倒是想請將軍給他放開一條生路。」聶鋒皺眉道:「我正要把賊軍一鼓而殲,你卻要我網開一面?你在戰場上講起『婦人之仁』來了?」段克邪道:「這雖是將軍建立功業的機會,但豈不聞殺敵三千,自損人百?巖是逼得他們作困獸之鬥,雙方真還不知要死傷多少!依我之見,但求可以瓦解敵人,這一仗也就算得是全勝了。我寧願給將軍笑我『婦人之仁』,但我想『一將功成萬骨枯』,畢竟也是於心何忍?」

    聶鋒算得是比較有見識的將領,但心裡依然免不了有功名利祿之念。這時,聽了段克邪的坦率陳辭,便似一盆冷水,空然向他當頭澆下。聶鋒呆了半晌,喃喃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桔?嗯,你把我聶鋒看作是只知殘暴,但求利己的屠夫了?」段克邪道:「……小侄不敢!」聶鋒歎了一口氣,道:「好,但求你有辦法能夠瓦解敵人,我也不願多所殺戮,就液你吧。我把令旗支付與你,你可以代傳將令。」

    段克邪接過令旗,馳馬出營,大聲疾呼:「史朝義已在范陽授首,李懷仙己奉了朝廷之命,收編他的舊部,降者可免誅戮,不願意當兵的,還可以到范陽領資遣散。」史朝義的舊部十九已無鬥志,一聽得有此生路,紛紛扔下武器,願意投降。但牟世傑的隊伍還未動搖。

    牟世傑已回到己方陣中,他立馬陣前,冷笑說道:「段克邪,想不到你竟有臉來給官軍招降?好呀,你既要獵取富貴功名,投靠朝廷,出賣綠林兄弟,那就來吧,我手下弟兄,都是響噹噹的好漢子,決不會有一人向你投降!」

    綠林中講究的是「義氣為先」,牟世傑這番說話意在激起部下同仇敵愷之心,果然發生效力,不少人跟在他的後面罵起段克邪來。

    段克邪按下怒火,用上乘內功將聲音送出,壓下對方嘈嘈雜雜的罵聲,冷笑道:「牟世傑,你哄騙綠林兄弟給你賣命,為的是什麼?還不是想他們把你捧上皇帝的寶座?你苔是有擅有能,這也罷了,你卻與那妖女合夥,要引胡人人寇中華,試問老百姓怎能服你?識大札、明是非的英雄豪傑又豈能任你荼毒生靈?」不錯,這兒的綠林兄弟都是好漢子,正因為他們是好漢子,也更懂得『盜亦有道』的道理,你把他們帶上歪路,他們又何必跟你?」

    牟世傑的手下不乏識得是非之人,也早已有不少人對牟世傑有所不滿的,但他們也多是被苛政追上梁山,決計不肯投降朝廷的。因此在聽了段克邪的說話之後,雖然十九都已沉默下來,但仍是沒有一人扔下兵器。

    牟世傑面紅耳赤,仰天大笑道:「你說我將你們帶上歪路,且看你又把他們帶上什麼正路。像你這樣賣身投靠朝廷,方是正路嗎?」牟世傑想再度激起部下對段克邪的憎恨,他用大笑來掩飾窘態,但笑聲中已是隱隱透出恐懼之意。

    段克邪喝道:「住嘴!」驀地將聶鋒交與他的令旗取出,朗聲說道:「我決不是要眾家兄弟投降,我本人也決不是貪圖富貴,以後我姓段的若是當上一官半職,任何人都可以把我三刀六洞,剖腹剜心!」

    段克邪說至此處,立即馳馬向前,搖動令旗,大聲喊道:「元帥有令,封鎖谷口的弟兄讓出一條路來,放他們過去!除非有人向你攻擊,否則誰都不許再動手了!」

    此言一出,官軍都是驚愕無比,但一來是將令如山,不敢有違;二來免去了一場死戰,對他們也是大有好處,想立功的將領心裡有點兒不滿,小兵們卻大都想道:「即使把賊軍都消滅,我們所得的賞賜也是甚微,性命卻不知保不保得住呢。」因此在驚愕之餘,也是大為歡喜,谷口的軍官立即遵令撤退,讓開出路。

    牟世傑處在絕對劣勢之下,本來也是只求能夠突圍,便於願已足,但如此「突圍」,卻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嚴格的說,這根本就不能算是突圍,而是官軍網開一面,將他們放走的!牟世傑心裡知道,這一班綠林兄弟,走脫之後,那是決計不會再聽他的號令,受他們約束的了!牟世傑處心積慮,好不容易才奪得了綠林盟主的寶座,他又怎肯甘心讓部屬離心,從今之後,他只能做個光棍的綠林盟主?與其如此,他倒寧願在官軍圍攻之下慘重傷亡,只求部屬仍是死心塌地的擁護他,那麼,他就還有捲土重來之望!

    但到了此時,他的部屬有了一條生路可走,准還肯聽他指揮?只見人如潮水,萬馬奔騰,都向著谷口湧去。牟世傑一口怒氣無可發洩,大吼一聲,摹地飛騎衝出,截住了段克邪的馬頭,唰的一劍就向他刺去!

    段克邪冷笑道:「放你走你不走,你既要動手,我也只好奉陪了!」長劍掄圓,還了一招「力劈華山」,「噹」的一聲,牟世傑身軀一晃,坐騎斜竄數步,段克邪銜尾追來,劍訣一領,喝道:「回馬接招!」唰、唰、唰,連環三劍,左右插花,再來一個「雪花蓋頂」,一招三式,就在兩匹坐騎交叉馳過的剎那之間,接連攻擊了牟世傑上中下三路,逼得牟世傑手忙腳亂,險險跌落馬背!

    段克邪大佔上風,這倒不是因為他的武功勝過牟世傑,而是因為一來他佔了坐騎的便宜,他的坐騎是久經訓練神駿非常的戰馬:二來牟世傑已與官軍苦戰了半天,他的功力與段克邪本是伯仲之間,一個苦戰之後,一個蓄銳而來,此消彼長,牟世傑當然是大大吃虧了。

    史朝英與八個侍者急急趕來,但段克邪這邊的方辟符與聶、史二女也跟蹤追到。八個侍者之中已有二個受傷,其他五個亦已是將近力竭筋疲的了,他們加上了史朝英,對付方辟符與聶、史二女也只不過堪堪抵敵得住。方辟符手下的三千鐵騎見主將已與對方的首領交鋒,不待方辟符發出號令,已是疾衝上去。

    牟世傑倒吸一口涼氣,心道:「想不到我今日竟要死在段克邪這小子手上。」他人馬疲倦,力不從心,與段克邪交手了十多個回合,已給段克邪找出一個破綻,快馬衝去,牟世傑未及撥轉馬頭,段克邪已是一招「白虹貫日」,劍尖直指到了他的背心!

    正是:兵敗力窮逢陌路,料應驚見劍光寒。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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