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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 文 / 梁羽生

    只見白衣少年的帽子已跌落地上,方巾亦已散開,露出滿頭秀髮!原來武振東雖然急化收掌,但掌風己把他的帽子與方巾震得跌落散開,眾人因為畢擎天受傷,一時未曾注意,聽了畢擎天的驚叫之聲,隨著他的目光看到白衣少年頭上,這才知道他竟然是個少女!

    這一下當真是變出意外,大家都說不出話來!忽聽得那老太監道:「承珠,承珠!果然是你!畢寨主子你有恩,不可動手!」白衣少年呆了一呆,劍尖一挑,將帽子挑起,重新戴上,忽地撫劍一揖,緩緩說道:「畢寨主,大恩不言報,日後你若有所需,水裡火裡我都聽你差遣,只是你若然罵張大俠,那就休怪我與你反目成仇!」收劍一躍,旋風般跑出屋外,畢擎天大叫道:「於兄,請留步!」他叫開了於兄,一時間未能轉口,只見那「白衣少年」高聲長嘯,他的那匹白馬本在園中,應聲而來,「白衣少年」一躍上馬,這馬端的是神駿之極!被主人在背上一拍,竟然跳過丈多高的圍牆,只聽得密密的馬蹄聲有如擂鼓,霎忽之間蹄聲漸遠漸隱,想是去得遠了。眾人均是驚詫之極,猜不透她何以如此不近情理?

    這白衣少年名叫於承珠,正是于謙的獨生愛女(曹太監知道于謙無子,曾對畢擎天言及,所以剛才畢擎天懷疑她的身份)。昔年雲蕾在于謙家中,見她生得可愛,甚是喜歡,她與張丹楓結婚之後,便收於承珠為徒,帶她到太湖去住了幾年,學成了一身武藝,雲蕾和張丹楓不但把玄機逸士所創的劍法傾囊傳授給她,雲蕾還把她的暗器絕技飛花打穴也教了她,雲蕾初出道時,曾仗著這路暗器得了個「散花女俠」的美名,如今經過將近十年的熟習精研,更是出神入化,雲蕾有個心思,她因自己在江湖上不過兩三年便遁跡太湖,因此想於承珠不但承繼她的武功,也承繼她「散花女俠」的雅號。

    於承珠幾年來得張丹楓與雲蕾的悉心傳授,不但承繼了他們的武功,也承繼了他們的氣質,張丹楓夫婦如今亦不過是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與她的年齡距離不算很大,故此她對張、雲二人,不但是師徒情份,而且視同父母,視同好友,比老父還要親近得多,她是個未經世故純任性情的少女,所以一聽有人辱及她的師父,在那一霎之間,便立刻心情激動,竟不管這人是於自己有恩,也要拔劍而起了。

    這時她已馳出十數里外,激動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想起自己剛才的行事,不覺一陣迷茫,訥訥自語道:「我做得對呢,還是不對?」

    於承珠心中悶悶,策馬前行,想起那畢擎天的粗曠豪邁,自是有一種英雄氣概,但總是不能叫自己心折,到底是有什麼不順眼之處,自己也說不上來。剛才那一劍刺得對是不對,自己也不能判定。父仇該不該報,如何報法,這種種都引起了於承珠思想的紛亂,要知她不過僅僅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女孩子,別人在她這個年齡,可能還不解優愁,只知道嘻嘻哈哈地過日子呢,而她卻遭遇了慘痛的巨變,心靈上負上了與她的年齡大不相稱的重擔。這時她只有一個願望,但願早日趕回太湖山莊,抱著師母痛哭一場,然後再向師父請教。

    那匹白馬本來疾跑如風,不知怎的忽然慢了下來,於承珠輕拍馬背,柔聲叫道:「馬兒呵,快些跑吧。」那白馬嘶了兩聲,口中吐出白沫,定得更慢了。於承珠大是奇怪,她從未曾見過白馬會這個樣子!這匹白馬本來是張丹楓的坐騎,名為「照夜獅子」乃是世所罕見的寶馬,端的是日行千里,逐電追風,於承珠平素只嫌它走得太快,想不到它如今竟是一步一步地挨著走,連病馬也不如。於承珠跳下馬背,只見白馬在噓噓喘氣,口中白沫飛濺,於承珠又不懂醫馬,心中大急,毫無辦法,想起這白馬從來未生過病,又是心痛,又是憐惜,抱著馬頭,輕輕撫拍,柔聲說道:「再走幾里路吧,到了前面的小鎮,我給你吃個飽飽的,再找人替你治病。」那白馬似是熟知人意,忽地一聲長嘶,前蹄微屈,往時它主人騎它之時,它總是這個樣子,於承珠心中不忍,但見那匹馬嘶鳴顧盼,待著自己,只好跨上馬背,白馬嘶了一聲,又放開四蹄疾跑,但只是過了一際,又慢了下來,竟似不勝疲勞,口中的白沫噴得嘶嘶作響,於承珠正想下馬牽它,忽聽得背後馬蹄疾響,有人叫道:「於姑娘,你的馬走不動啦,咱們再談一談。」

    一回頭,只見那人濃眉大眼,短鬚如裁,可不正是畢擎天,於承珠正沒好氣,說道:「有什麼好談的?」畢擎天道:「我剛才罵了張丹楓,惹你生氣。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罵張丹楓?」於承珠心中惱怒,手按劍柄,道:「我不要聽。」,之後,似覺太過,又道:「你替我收殮爹爹,我自是感激你的大恩,但我早就說過,不許你再提張大俠的名字!」畢擎天道:「咦,這倒奇了。張丹楓是你的什麼人?」於承珠道:「不要你管。畢大龍頭,咱們各走各路,你的恩情,我日後總有報答於你。」

    畢擎天笑道:「好,你不聽我就不說。我有一個故事,你聽不聽。」於承珠心道:「怎麼他還有閒情逸致給我說故事?」她到底是小孩心情,便道:「好,你有什麼故事,說出來聽聽。」

    畢擎天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和尚,他的本事大得不得了,不但精通武功,而且熟知兵法。他有三個徒弟,一個是小叫化,一個是運私鹽的,還有一個既做過和尚,又做過叫化,後來大徒弟和二徒弟都曾經稱王稱帝,後代也曾享富貴榮華,只有最小那個徒弟,一無所成。他為二師兄和大師兄在長江交戰,戰死之後,連屍骸也撈不到。他的後代便永遠流浪江湖,做叫化做和尚,還要時時提心吊膽,逃避皇帝的追緝。

    「但這小徒弟在未戰死之前,卻和他的師父做了一件露古爍今之事,那小徒弟既不想稱王,也不想稱帝,他長年伴著師父雲遊四方,幫助師父將各地的山川險要、用兵攻守之地,畫成了一份軍用的天下詳圖,誰人若得此圖,便可圖王霸之業,後來他和二師兄在長江戰死之後,這份地圖不知下落,那個大師兄,亦就是那個小叫化,自此統一江山。但仍不放心,傳下遺詔,要後代的帝皇,追查那兩家後人和那份地圖的下落。

    「按說這份地圖應該是兩家共有,伺況那第三個徒弟出力最多,更應該有權處置。不料事過百年,那份地圖又再發現,落在二徒弟的後人手中,這人竟然將地圖獻與仇人,讓他子孫萬代,永為皇帝,失了天下英雄之望,你說這事情應不應該,公不公道?」

    於承珠冷冷一笑,道:「原來你說來說去,說的還是張大俠張丹楓。那可並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老和尚是彭瑩五,小叫化是朱元璋,運私鹽的是張士誠,那個既做過和尚又做過叫化的第三個徒弟大約是你的祖先畢凌虛了。畢大龍頭,這些陳年舊帳你還提它做甚(按朱、張、畢三家之事,詳見拙著《萍蹤俠影錄》)

    畢擎天道:「即算張丹楓名滿天下,我也說他這事情做得不合。」於承珠怒道:「那時瓦刺入侵,你不知道嗎?抵禦外敵豈不是緊要於自家爭王爭帝?」畢擎天道:「這地圖乃是張、畢兩家之物,實在說來,我畢家更應做大半個主人,他說也不與我們說一聲,就拿去交給皇帝!」於承珠道:「不,他是交給我的父親。」畢擎天目光一閃,往下說道:「這是第一個不合,抵禦外敵固然緊要,但總也該取得我家同意。」於承珠冷笑道:「原來你是爭一口閒氣。」畢擎天不理這話,仍然往下說道:「再者這地圖照理他應留下副本,或者在打退瓦刺之後,就應取回,總之,張丹楓總會留有一份,但我爹爹臨死之前,曾派幫中兄弟問他取回,他卻堅說沒有。如此不顧當初兩家的義氣,這豈不是第二個不合?」於承珠冷笑道:「張大俠又不想稱王稱帝,他為何要留下副本或向我爹爹取回!他說沒有就是沒有。你敢不相信他!」

    畢擎天哈哈一笑,道:「你如此偏袒,我也就不必說下去了。」於承珠怒道:「好,你再說。」畢擎天道:「就算他真的沒有留下副本,天下誰不知道張丹楓聰明絕頂,過目不忘?他就是默寫一份也可以寫得出來。」於承珠聽他稱讚自己的師父,怒氣稍斂,微微一笑,只聽得畢擎天往下說道:「再說若他真的沒留下副本,那就更為不妙。我已查明這地圖並不在你家中,那當然是落到皇宮大內之內了。」於承珠面色一變,「呵呵」地叫了一聲,畢擎天說道:「這有什麼奇怪?這忘思負義的皇帝什麼事做不出來?他殺了你的爹爹,抄了你的家,這幅地圖還有放過的?」

    於承珠想的可不是這個,她聽了畢擎天的話,料想畢擎天定是到她家中搜查過那張地圖,大約是他來搜查之時,家中財產已被沒收入宮,地圖當然沒有找著,父親的詩稿則可能是抄家的人不放在眼內,隨便拋棄,以致被撿去。於承珠心道:「我本以為他冒險入京,闖天牢,劫人頭,純然是為了我的父親,暗知他另有所圖,敢情那張地圖才是他最著重的東西!」於承珠一片怒火起先雖然因為畢擎天罵她師父!令她大為反感,但心中仍是對他非常感激,如今聽了這話,那感激之情,自然而然地打了一個折扣。在神色上也就自然地表露了出來,畢擎天也似察覺到了,只見於承珠作了一揖,道:「畢爺的話說完了吧?我可要走了。」面上沒有怒容,話也說得客氣,神請卻是冷漠之極,畢擎天平素豪氣如雲,這時卻不自禁地心內一酸,好生失望。

    於承珠手撫馬背,騎著馬剛走得兩步,忽聽得畢擎天叫道:「回來!」於承珠道:「畢大龍頭,你還有何指教?」畢擎天道:「你還有什麼事情忘記的沒有?」於承珠想了一想,道:「嗯,是了,我父親的詩稿,請你交回。」畢擎天哈哈笑道:「果然是個孝女。除了那首詠石灰的詩我已裱糊伴你父親的靈堂,其餘的詩稿都在這裡。」於承珠接過詩稿,淡淡道謝,緩緩說道:「那首一詩你讀多兩遍,很有好處。」畢擎天面容一端,盯著於承珠道:「你敬愛父親,繼承家學,自然算得盡了孝道,可惜還不是真的孝女!」於承珠道:「怎麼?」畢擎天道:「你父親冤死,上下同憤,為什麼你無動於衷?」於承珠怒道:「你這是什麼話?」畢擎天道:「你的父親是誰殺的?你為什麼不想報仇?如今北五省的綠林豪傑,結為同盟,你為什麼不留下來,與我們共圖大事?」於承珠道:「原來你是想我也留下來,奉你為大龍頭!」畢擎天皺眉道:「天下百姓如處沸湯,我豈是為自己打算?」於承珠道:「古往今來,凡想做皇帝的人都會說這句話。」畢擎天冷笑道:「如此說來,你還是大明忠臣于謙的女兒,但卻不是一個孝義雙全敢作敢為的女中豪傑!」

    於承珠一陣惶顴,她年紀還小,叫她在即時之間,決定自己今後一生的出處,實是超出了她心靈的負擔,只聽得畢擎天又冷笑道:「難道留在我山寨之中,就法辱你千金小姐的身份?」於承珠怒道:「我父親一生廉潔,日常親自縫衣補屋,天下所知,你當我是什麼人了?」畢擎天道:「那麼一言立斷,你願不願報仇,你願不願留下?」於承珠道:「報仇與留下,這是兩件事情,再說我也得問過師父。」無意之間,她不覺洩漏了自己師父的消息。

    畢擎天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看出了你是張丹楓的徒弟,怪不得對師父如此維護。」於承珠道:「你既知張大俠是我師父,就不該在我面前出言抵毀。」畢擎天道:「張丹楓自己的仇也不曾報,他會替你報仇。」於承珠柳眉一豎,道:「我師父在大敵當前,捐棄私仇,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的胸襟。」畢擎天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朝廷無道,英雄紛起,你難道說他們要把朱明天子,取而代之,為的就只是私仇,不算豪傑?」於承珠瞪了畢擎天一眼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你是不是英雄豪傑,這要待日後方知!」畢擎大的話實是借別人而說自己,於承珠一口氣說了出來,直言答覆,畢擎天也覺尷尬,面上發熱,只是於承珠又作勢欲走,畢擎天又叫道:「回來!」於承珠道:「對不住,畢大龍頭,我可要趁早趕路。」

    畢擎天笑道:「你要走也走不了,你的馬兒可不肯替你趕路!」邊說邊走近於承珠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忽地怒嘶,揚起前蹄,似是發了脾氣,竟要踢畢擎天,畢擎天退後兩步,笑道:「雖在病中,亦還這樣神駿,果然是匹寶馬!」於承珠本就聰明,又受了張丹楓這幾年的董陶,機靈之極,見此情狀,心中一動,道:「畢大龍頭,你是北五省的綠林領袖,你可不能欺瞞我一個女子。」畢擎天道:「怎麼?」於承珠道:「這匹馬是不是真的生病?還是給什麼人作弄了?」

    畢擎天心中一凜:「這女孩子對大事雖然不能決斷,但見事卻是極為機警!」原來他見於承珠如此美貌年輕,武功卻那麼了得,又是于謙之女,張丹楓之徒,心中實在非常想把她留下,故此昨晚就做了手腳,把一種藥混在草料之中,給馬吃了,這種藥並無毒害,但卻是一種緩性的麻醉劑,馬吃了之後,跑起路來,不多久便會疲倦,非有他的特製解藥,不能恢復。他一心要留下於承珠,故此不惜以大龍頭的身份,作了此事,在他以為這乃是番好意,不料於承珠卻非常認真地正言質問,畢擎天的豪氣雄風,在這樣一個機靈的女孩子面前,竟如萬丈洪波,突然被石堤逕住,飛不出來。

    畢擎天避開了於承珠的目光,從馬背上解下一個盛得滿滿的皮囊,緩綴說道:「那麼你是真的要走了?好吧,你拿這一皮囊的水給馬喝了,不用半個時辰,它可以恢復如初。」於承珠心中冷笑:「果然是他幹的。」只聽得畢擎天又道:「於姑娘,我是一心盼望你留下來,你一定要走,我也沒有辦法。我是個粗人,不懂得留客之道,有些事也許令你生氣,於姑娘,咱們是不是可以交個朋友?」這幾句話說得溫柔之極,既委婉地解釋了為什麼要作弄她的寶馬,又表達了心中的情意。於承珠尚不解男女之情,但覺這樣一個魁梧奇偉的粗豪漢子,像女人般地壓低了嗓子說話,甚是滑稽好笑,但見他說得如此誠懇,亦自心中感動,說道:「畢大龍頭,你是我的恩人,只要你不罵我的師父,我自是對你感激,我也願你好好地做出一番事業。」伸出手與畢擎天一握,表示願意和他做朋友,只覺畢擎天的手指微微發抖,於承珠甚是奇怪,輕輕放開,將皮囊的水倒給馬喝,只聽得畢整天又道:「你回去見了師父,不妨將我今日之話,告訴於他。若然他能默寫出一份地圖,就煩你替我帶來,其實我對你的師父也並無惡意,但地圖既是兩家之物,也就怪不得我問他討。」於承珠道:「好,我對他說便是。」跨上馬背,那白馬體力漸漸恢復,不用主人催促,立即放開四蹄,越走越快,於承珠只聽得畢擎天在後叫道:「那麼,自們再見啦。」白馬已跑出里許之地,回頭一望,只見他還在遠遠地招手。

    十多天之後,於承珠單人匹馬回到蘇州張丹楓在蘇州有一處產業,那便是他從九頭獅子殷天鑒手上贏來的快活林,本是張丹楓先祖張士誠在蘇州稱帝之時所建的行宮,張士誠兵敗,財產沒收入宮,那座行宮賣給了殷家開作賭場,到重歸張丹楓之手後,加意佈置,然後恢復了園林之勝(張丹楓賭贏快活林之事,見拙作《萍蹤俠影錄》。)但張丹楓歸隱之後,不喜熱鬧,選擇了太順山上的洞庭山莊作為住所,快活林則交給雲重和澹台鏡明夫婦管理。於承珠也曾到過快活林遊玩。如今到了蘇州,當然想去先見他們,於是騎了白馬,一路來到了快活林,只見園門緊閉,上面貼有一張通告,還有幾個閒人在下面仰天觀望。於承珠下馬一看,只見通告寫道:「此園已經本人買入,修理時期暫不開放,快活林主人龍天仕白。」於承珠吃了一驚,心道:「我師父又不缺錢用,怎麼把快活林賣了?這龍天仕是什麼東西?」只聽得那幾個閒人中有人談道:「哈哈,快活林又要改回賭場啦!咱們兄弟也托賴有個生計了,龍幫主請我做打荷哩!」看樣子是個地痞,於承珠更是奇怪,心道:就是賣也得撿個買主,怎的賣給人重開賭場。

    另一個閒人歎了口氣,道:「呀,開了賭場,這地方就不能安生了,聽老一輩的說,十年之前這裡開賭場的時候,偷劫毆鬥,幾乎日日都有,子弟們學壞,那是更不消說了。」另一個道:「是雲狀元好,他在這裡的時候,咱們雖然不能隨意進出,但每個月初一十五卻是任人游賞,咱們托賴有個清靜的去處,可以看花、觀魚、賞松、聽雨。將來給龍幫主在這裡開了賭場,怕不鬧得一片烏煙瘴氣,咱們這些窮措大想找個消閒的地方也不能夠了。」看樣子這人似是個窮秀才。於承珠插口問道:「這園子原來的主人是個狀元嗎?」那人道:「小哥,你是外地來的嗎?大名鼎鼎的武狀元雲重你也沒聽說過嗎?這位狀元爺不但精通武藝,曾為大將,而且文才也艱不錯,你只看他這園林的佈置,就知道他胸中不但羅列甲兵,而且也隱有煙雲,確是個風雅之士呢。」這人搖頭擺腦,說話酸溜溜的似通非通,於承珠因為要探聽雲重的消息,所以明知故問,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心道:「你哪裡知道這園子的主人就是我的師父,園林的佈置,都是他設計經營的?」那酸秀才道:「小哥為何失笑,可得聞乎?」於承珠道:「既是狀元,自不愁沒錢用,為何將這園子賣了而且還賣給別人開賭場。」那酸秀才道:「呀,小哥,你有所不知,雲狀元一家都搬走了,這位龍幫主,咳,咳……」那地痞瞪他一眼!酸秀才似乎頗有顧忌,訥訥說道:「這位龍幫主久已想開賭場,難得有這片好地方,所以就買下來了。」於承珠心中更是納罕,雲重何以要舉家搬遷。連忙問道:「雲狀元搬到了何處?」那地痞大笑道:「雲狀元若然肯說給他聽,他早已是這地方的名流了,還會跟我們在一處嗎?」那酸秀才滿臉不以為然的神氣說道:「人家雲狀元雖然做過大官,可沒有一點架子,我就和他說過話,那才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可是他始終說不出雲重搬到什麼地方,地痞就對他大大嘲笑。

    於承珠無心聽他們爭論,悶悶不樂,走了出來,轉過街角,忽見兩個人尾隨自己,好生眼熟。於承珠停下來一看,原來就是在張風府家鄉所遇的,和樊英在一道的那兩個軍官。那兩個軍官走上前來望了好一會子,姓陸的那個管帶(七品武官名稱)道:「喂,這位小哥,你不是和咱們老樊打過架的那位小哥嗎?」於承珠道:「怎麼?你們想替朋友報仇嗎?」姓于的那位統領說道:「你後來有沒有再碰見過老樊?」於承珠心中暗暗好笑,道:「碰見又怎樣,沒碰見又怎樣?」陸管帶道:「老樊約我們在太湖邊見面,現在過了十多天啦,還沒有來。」於承珠故意問道:「他約你們來做什麼?」那兩個軍官彼此相望,支支吾吾地不敢直說出來。

    於承珠究是小孩心性,雖然討厭這兩個軍官,但卻憐憫他們,心道:「他們在此等候,不見樊英,每日都有身家性命之憂,不知道多焦急呢!」姓于的那個管帶道:「小哥,你但說在哪裡碰見過他,我們好知道他的確實所在,來是不來,也免得我們在這裡死等。」於承珠一笑說道:「樊英約你們在這裡同去找張丹楓,好討回那三十萬兩官銀,是也不是?」那兩個軍官嚇了一跳,但他們那日見過於承珠的身手,早知道他不是尋常的少年,定了定神,說道:「不錯,你們大約是不打不相識,老樊都和你說了麼?」於承珠道:「你們見到張丹楓沒有?」那兩個軍官道:「沒有老樊相陪,我們這些無名小卒,怎敢去見張大俠?」這兩個軍官平日官氣十足,在真有本領的人面前,卻又顯得十分萎縮自卑。於承珠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們不必等啦,那三十萬兩官銀早已有人替你們的上司繳還給官家了!但你的上司卻也丟了臉,你們趁早回湖北吧,要不然新官上任,不見你們報到,你們的官職只怕也保不住。」那兩個軍官又喜又驚,又是不敢相信,於承珠笑道:「你們今晚可以安心睡一覺了。」一笑跑開,她可不知,這時已有兩名大內衛土聽到了她的說話,暗暗地綴在她的後面。

    於承珠第二日一早起來,騎了白馬,走到大湖之邊,平日湖邊遊艇甚多,這時卻只見一隻小船,繫在柳陰底下,於承珠又是暗暗納罕,心道:「現在正是暮春時節,最好遊湖,怎麼遊艇反而少了?」那小船的梢公,濃眉大眼,體格魁梧,一見於承珠,立刻解開繩纜,賠笑說道:「這位相公是去遊湖的嗎?」於承珠道:「不錯,你撐我到西洞庭山去。」梢公道:「好極,好極,呀,你這匹馬真好,我給你牽進來。」

    春風佛面,湖水濺衣,湖中山峰隱約,遠遠望去,儼如海上神山,湖光墩湘,萬傾茫茫,水天一色,於承珠心中記掛著師父師母,卻是無心觀賞,偶一抬頭,忽見兩隻大船向著那邊劃來,看船的樣子不是普通遊艇,兩隻大船,船頭上都站著一條大漢,目光灼灼地盯著於承珠,於承珠心中一動,想道:「難道他們看出我是女扮男裝嗎?怎麼如此盯著人家,好生無禮!」正自氣惱,忽聽得那梢公唱道:「老子生長太湖邊,不愛交遊只愛錢,昨晚應酬神許了願,哈哈,今朝果然碰到了只大肥羊!」於承珠嚇了一跳,道:「你唱什麼?」那梢公道:「相公,你喜歡吃板刀面,還是喜歡吃餛飩麵?」於承珠道:「什麼叫板刀面,什麼叫餛飩麵?」那梢公倏地從船艙底下取出一口板刀,笑道:「吃板刀面就是一刀兩段。」作了一個手勢,虛斫一刀,又道:「吃餛飩麵就是將你縛了起來,哈,卜通一聲,丟下湖心!」

    於承珠怒道:「白日皇天,你竟敢謀財害命?」那梢公喝道:「快將身上的東西都放在一邊,咱老子也不要你的性命,你可得乖乖地跟著我走。」那兩隻大船越來越近,船頭上的大漢高聲叫道:「還和他多說什麼,把他丟進湖心去先淹個半死!吟哈,咱們拿去見陽大總管,可是一功。」那梢公叫道:「好,先請你吃碗飩麵。」左手提板刀,右手提繩索,撲進船艙,就在這一瞬之間,急見於承珠右手一抬,眼前金星一閃,那梢公還未叫得出聲,已被於承珠的金花暗器打中喉嚨,卜通地跌下湖心,自己先吃了餛飩麵!於承珠本來還不想下這辣手,只因聽了那個大漢的叫嚷,才知道這夥人原來還不僅是謀財害命的強盜而已,一時火起,那朵金花竟然穿人了梢公的喉嚨,見他在湖心冒起又沉下,冒起又沉下,不過一刻,船邊湖水就是一片鮮紅。

    那兩條大漢叫道:「好哇,這小子還真有兩手!」命令大船舟子,越發加快搖船,左右兩邊,夾著於承珠的那隻小舟,於承珠不懂水性,不曉划船,梢公一跌下船之後,船就在湖心滴溜溜地轉,於承珠大怒,雙手齊揚,金花左右並發,分打那兩個船頭大漢,這時於承珠的小船和那兩隻大船距離都約有十餘丈之遙,湖中風大,船又在轉,本不似在陸地之上易取準頭,但每邊三朵金花,仍然直飛到大船的船頭,分射那兩條大漢的上中下三處要害,那兩條大漢都是大內的一級衛士,左邊的那個叫做楊干斤,右邊的那個叫金萬兩,楊千斤脅力沉雄,擇動一條鐵鏈將三朵金花一齊打飛,金萬兩善於騰挪閃展的小巧之技,舞起一口單刀,左躲右閃,上遮下擋,也把一朵金花磕飛,其餘的兩朵則給他閃過,射入了船艙之中,直陷入船艙的板壁,金萬兩見距離如此之遠,單刀與會花相碰,虎口兀自發麻,不禁大吃一驚。楊千斤力大,雖然不覺怎樣,但見他在船上發放暗器,竟然認穴如此之準,亦是心驚。兩條大船都不敢過於迫近。

    但不消片刻,這兩個人就看出了於承珠不懂使船,不通水性,楊千斤哈哈大笑,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一枚鐵膽擲了過來,卻不是打於承珠,而是打她的小船,那鐵膽重可數斤,打在船板上,登時裂了一個洞,湖水沁入,於承珠大驚,第二枚鐵膽又到,於承珠急忙發出兩朵金花,左右牽帶,用內家的上乘功夫,卸了鐵膽的來勢,那鐵膽碰不著船板,就在船邊落下,激起了丈高的浪花,小船越發震盪,在湖心亂轉,於承珠只覺頭暈眼花,似欲嘔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楊千斤見狀又是哈哈大笑,叫道:「把壓船的大石頭拿來,待我先把這小子的船砸沉了!」正是:

    無風忽起波三丈,險惡江湖不忍看。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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