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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八回 三女屠龍 終須消大恨 一番逐鹿 各自締良緣 文 / 梁羽生

    眾人殺退衛士,越過景山,風馳電擎的奔出北京郊外,在殘星明滅、曉色朦朧之際,已到了西山高處,歇了下來,眾人才看清楚呂四娘手上提的頭顱乃是韓重山。玄風以拐擊石,老淚潸流,哭不成聲,呂四娘也黯然無語。柳先開哭道:「可惜了我那四弟,雖然殺了這廝,也不足解恨。」呂四娘道:「恨只恨我遲了一步。」唐曉瀾更是怨恨自己,道:「若非我受了傷,陳俠士也不會以血肉之軀,去托那千斤鐵閘。」朗月禪師道:「元霸四弟捨生取義,也不枉俠客之名。咱們力抗清廷,有人遇難在所不免,咱們還是想法替他報仇吧。」

    原來陳元霸雖然是天生神力,但被韓重山力按鐵閘,終於不住!就在唐曉瀾奔出神武門之際,給鐵閘閘為兩段。

    唐曉瀾道:「雍正這廝真是陰險惡毒,陳俠土遭他毒手,甘大俠又是生死莫測,這個大仇不知何日才能報。」呂四娘收了眼淚,摹地向天長嘯,山中深處,隨即發出嗚嗚響箭之聲,一長二短,唐曉瀾認得這是呂四娘同門的信號,問道:「白泰官在這裡麼?」呂四娘道:「他們都在這裡。七哥昨日黃昏,已是脫險歸來,雖然受傷不輕,卻無大礙。」唐曉瀾悲痛之中,聞此喜訊,不覺跳起來道:「真的?」他曾眼見甘鳳池摔下御河,又眼見額音和布從暢音閣中飛身而出,不信甘鳳池能在中了機關埋伏,遇到額音和布這樣的強敵暗襲之下,居然還能夠逃出性命。

    呂四娘纖手一指,道:「你自己看。」只見山腰茅草,無風自開,原來有幾個人藏在裡面,如今現出身來,可不正是甘鳳池、白泰官他們?

    眾人聚會,唐曉瀾聽他們談話,方知經過,原來甘鳳池身經百戰,機警非常,那日一踏入暢音閣便知有異,立即用掌力震塌一角,饒是如此,身上還是受了幾處箭傷,後心也中了額音和布一掌。

    甘鳳池道:「額音和布的掌力非同小可,我吃了一掌,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幾乎給他打暈,摔下御河之後,冷水一浸,反清醒過來。幸而沒有人下水來追。」魚殼道:「那時我們已經在園中混戰了。」

    甘鳳池接著道:「我生長江南水鄉,本來通曉水性,可是骨痛欲裂,無力游出,也是命不該絕,我身上帶有冷禪以前送給我的長白山老參,本是帶在身邊,準備救人的,恰好用得著,我嚼了一枝人參,索性蔽在蘆葦叢中水淺之處,運氣行血,自己療傷。過了一個時辰,氣力雖然未能完全恢復,但卻可以在水中游動了。」唐曉瀾道:「御河水道通到外面嗎?水底下難道沒有阻攔,你怎麼游得出去?」甘鳳池道:「幸虧一個宮女指點。」唐曉瀾詫道:「宮女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夠下水救你?」

    甘鳳池笑道:「不是她救我,是我救她。她一點本領都沒有,而且,當我發現她時,她已經是快要半死的人了。」唐曉瀾奇道:「那是怎麼回事?」甘鳳池道:「你別心急,聽我道來。我本想潛水出去,但游到外面,卻見水底布了十幾重鐵網,我知道內中必然藏有機關,觸動不得,正在心急,忽見一條死屍,漂流過來,我游過去一看,只見是一個年紀已老的宮女,我以為她是失足落水的,把她托起,察覺她心頭尚暖,便用推血過宮之術,助她呼吸,她甦醒過來,初時還以為我是宮中衛士,驚慌之極,求我賜她『全屍』,我將身份告訴她,叫她不要害怕。問她因何落水。原來她入宮已經二十多年,還未曾見過皇帝。」玄風道:「有這樣的事?」呂四娘道。」杜牧的阿房宮賦,寫秦宮美女之多,說道:『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她二十年見不到皇帝,還算是好的了。皇宮殿宇連雲,宮娥又是如此之多,怎能都見到皇帝。」

    甘鳳池道:「這個宮娥已四十多歲,照清宮舊例,本就早該遣散出去,讓她自行擇配,可是她沒錢給管事的太監,便沒人理她,讓她自生自滅。她年紀已大,被派在宮中執役,時常遭受打罵,受苦不過,故此投水自殺。我救了她後,問她可有什麼辦法出去,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當她還是年輕貌美之時,曾和一個小太監很好。宮中管理御河的設有專人,那小太監便是在清理御河道處執役的。她還記得那小太監曾經告訴她的一件事,說是御河中有一處引活水進來的,底下留有個缺口,沒有鐵網攔阻,只有鐵閘開關,鐵閘每日清晨開一次,他們曾愉偷從那裡溜出宮外遊玩,只不知現在還是不是這樣。我們姑且一試,我托著她游到那裡,潛伏等候,到了時刻,便潛下水底,果然鐵閘依時開關,我們便輕易逃了出來。我趁著天色還未大亮,到一家富戶,偷了一套衣服,又偷了一些銀子給她,讓她自己逃生。以後的事,八妹都知道了。」

    呂四娘道:「後來七哥找到我們,他傷勢雖無大礙,但元氣大傷,武功未復,因此我叫五哥他們先伴他到西山,然後趕到宮中救你。」

    馮琳聽得津津有味,忽然拍手笑道:「那麼,我們從那兒潛入,豈不是好?」呂四娘搖搖頭道:「雍正何等厲害!他發現甘七哥在御河中失蹤,不把御河翻個底才怪,這個漏恫一定給他發覺補好了。而且就算人到裡面,也不知雍正藏在何處。我們又不能長住宮中,等候機會,只這樣偷愉進去一兩次,有什麼用?」

    馮琳喃喃說道:「不能在宮中久住。」又吟道:「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有了,有了!」呂四娘道:「你這鬼靈精,又有什麼鬼主意了?」馮琳說道:「天機不可洩露,我從那個宮娥的事,想到了一個妙法,你附耳過來。」呂四娘聽她在耳邊悄悄的說,先是『呸』了一聲,繼而又點點頭道:「你這個小鬼頭打的鬼主意也還不錯。」面露笑容,把眾人弄得莫名其妙。

    雍正經了這一聲大鬧之後,心膽俱寒,後來聽得九門提督報道,說是呂四娘這一班人,已經衝出城外,這才稍稍放心,但宮中仍是戒備不懈。

    匆匆過了半年,寧靜無事,雍正心道:想是這班人知道厲害,不敢來了。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因害怕刺客,不敢尋歡作樂,連在宮中也不敢隨便走動,做這皇帝,也沒有什麼意思。見日久無事,便漸漸活動起來,到各妃嬪內院走走。

    清宮舊例,每三年更換一批宮娥,將新的補進來,將舊的遣出去,這便是三年挑選一次「秀女」的由來。「秀女」挑選進宮之後,拔給各嬪妃使用,稱為「官娥」,若然皇帝見著,覺得合意這才賜賞封號,稱為「貴人」,「貴人」得寵,再「升」為「貴妃」,但宮中宮娥無數,哪裡能一一見到皇帝。

    一日,雍正閒著無事,想起三月之前,曾從各地挑選了一批秀女,不知其中可有好的沒有。便叫內監將秀女的名冊和畫圖(每一秀女附有一張畫圖,以便皇帝按圖索驥,所以常有秀女賄賂畫工,希望將她的相貌畫得好些的事)拿來,隨便翻翻,忽見其中一名秀女,相貌頗似馮琳,心中一跳,再細看時,見列有詳細的姓名籍貫,乃是南昌一家普通人家的女兒,喚作林芷,不覺心中暗笑:「秀女」由州縣選拔,再經欽差驗收,最後還要經宮中的內務總管處核對無誤,這才放進宮中,哪能有假!而且這名秀女,雖然面貌有些相似,卻又那能及得馮琳的國色大姿?想是朕心有所思,以至疑神疑鬼。雍正對畫沉吟,觸起當年之事,馮琳嬌憨的樣子,如在目前,不覺歎口氣道:這樣的一個人間少有的美人兒,可惜與聯作對。再看一看那喚作『林芷』的畫圖,見下面注著:發給翠華宮劉貴人使用。雍正沉吟半晌,掩了畫圖,叫內監將哈布陀喚來,帶著他一同走去。

    妃嬪所在的地方,稱為「禁苑」,宮中的衛士只能在外面守衛,若非特別奉到皇帝之命,不能入內。雍正叫哈布陀在翠華宮外等候,自己走進宮中。

    翠華宮是雍正登位之後改建過的,宮牆內花木扶疏,還有一大片荷塘包在宮牆之內,以前的「冷宮」舊址,就在翠華宮右邊,改建之後,也被圈進宮牆之內了。雍正信步走去,但見月色溶溶,清輝匝地,風送荷香,沁人心肺;將到荷塘,忽聞得輕輕歎息之聲,荷塘蓮葉田田,現出亭亭倒影,雍正放輕腳步,悄悄走近,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新來的秀女,為何歎息?」那宮娥回過頭來,雍正心頭一震,問道:「你是林芷嗎?」見她面貌比畫圖美得多,但仍然比不上馮琳,臉上還有一顆黑痣。雍正心道:果然相似,若然沒有這黑痣,朕真會當她是馮琳了。那秀女回眸一盼,微微笑道:「奴婢正是林芷,不敢有勞皇上親問。」一笑之下,左邊臉上,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雍正又是心頭一震,退了兩步,才再走上前來,伸手拉那秀女,笑道:「你真像一個人。」原來雍正精細非常,馮琳自小在他皇府長大,他已留意到馮琳笑時,是右邊臉上現出梨渦,與這秀女剛好是一左一右。

    那秀女口中笑道:「像什麼人?」待雍正伸手拉時,突然反手一掌,扣住了雍正的手腕,說時遲,那時快,右手雙指一戳,點向他面上雙睛。這一招是擒拿手雜以刺戳術,厲害非常;敵人若非當場癱瘓,就得兩眼俱盲。

    幸而雍正武功曾得少林三老真傳,做了皇帝之後,也還勤修苦練,就在這變生不測、性命俄頃之間,使出羅漢拳的救命神招,手肘向後一撞,霍地一個「鳳點頭」避了開去,雍正氣力較大,變招迅速,那少女擒拿不穩,反被他拖得向前衝了兩步,雍正大喝一聲,左拳打出,疾若神雷,少林神拳非同小可,莫說被他打中,武功稍低的被拳風激盪,也會震傷。

    卻不料拳風起處,倩影無蹤。那少女的輕功竟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她就趁著拳風激盪之際,飄身飛起,人在半空,劍已出匣,就在半空中挽了一朵劍花,凌空下刺。雍正大叫道:「哈布陀快來救駕!」施展神拳招數,邊打邊退;霎眼之間,避了三招,那少女劍法非常厲害,雖然在幾招之內,未能得手,但劍光飄瞥,恍如天女散花,水銀瀉地,把雍正的退路,完全封了。

    這秀女正是馮瑛,她和馮琳、呂四娘都冒充秀女,進宮來了。原來當上次大鬧皇官之後,馮琳聽得甘鳳池談起那投水自盡的宮女,心中一動,想出妙計。秀女三年挑選一次,今年正是挑選之期,有女人家,不論貧富,都紛紛設法逃避,或立即覓婿遣嫁,或賄賂州縣,冒名頂替。呂四娘等三人自願頂替貧苦人家的女兒,聽候挑選,以她們的姿色,自然一選就被選上。

    她們除了用易容術(早期的化裝術),力求變化面貌之外,到了宮中,又故意賄賂畫工,請畫工不要把她們畫得太過與原來的相貌相似。而且,更有趣的是,別的秀女都要求畫工畫得美些,只有她們三個,卻賄賂畫工不要畫得那樣美。她們進宮之後,恰值雍正提心吊膽,防備刺客,無暇尋歡,所以一連三月,她們都沒有碰見過皇帝。卻不料今晚神差鬼使,雍正自己投到翠華宮來,和馮瑛遇上了。

    哈布陀在宮牆外聽得雍正呼喚,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飛上牆頭,奔來救駕,忽見樹叢中,人影一晃,一名宮娥現出身來,身法輕靈之極,哈布陀心中一動,流星錘正待拋出,忽聽得嗚嗚之聲,那宮娥雙手一揚,兩道烏金光芒,劈空射到,這正是馮琳的獨門暗器奪命神刀,見血封喉,厲害無比。

    哈布陀是宮中侍衛的總管,武功卓絕非凡,身形一閃,雙錘一個盤旋,兩柄飛刀,都給他反擊得飛上半空,斷成四截。但雖然如此,他已經被阻了一阻。馮琳身手何等快捷,立即拔劍進招,刺他咽喉。哈布陀一個旋風急舞,雙錘還擊,卻不料馮琳身法刁鑽異常,但見她劍隨身轉,臂隨劍揚,一個矮身,就從雙錘交擊之下,鑽了過去,刷刷兩劍,扎腰刺腹,狠辣之極。哈布陀大吃一驚。料不到馮琳武功精進如斯,急把左錘盤空一舞,使個「雪花蓋頂」,右錘匝地一繞,使個「枯樹盤根」,護著全身。馮琳劍法雖然精進,功力卻還比不上敵人,被哈布陀雙錘一逼,近不了身。

    但哈布陀被她所阻,急切之間也闖不過去。只聽得雍正連聲呼叫,金刃劈風之聲,且已隱約可聞。哈布陀大急,雙錘一舞,突然把左錘拋出,呼的一聲,當胸擊去,馮琳知道厲害,閃身急退,哈布陀雙錘交於一手,取出兩個黑忽忽的圓球,擲上半空,發出怪嘯,馮琳知道這是召喚血滴子的信號,心中一動,料知姐姐必然已碰上皇帝,要不然哈布陀不會著急如斯,於是不待哈布陀再上,便尋聲覓跡,向雍正呼叫的地方掠去。

    哈布陀的輕功卻比不上馮琳,百忙中飛出兩個血滴子,馮琳頭也不回,反手兩柄飛刀,就把血滴子打落。正在得意,忽聞得哈哈怪笑,一條龐大的人影,突然從連接官牆外的柏樹上飛了進來,但見一個番僧,披著大紅袈裟,宛如一朵火雲,掠空而降,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額音和布,但見他聲到人到,拂塵一展,就把馮琳逼退三步,哈布陀大喜,叫道:「這是皇上所要的人,千萬不要放過。」他知道以額音和布的武功,馮琳絕不能逃出他掌握,便逕自去救雍正。

    卻不料馮琳武功雖然遠不及額音和布,但卻通曉各種邪派武功,而且她又知道額音和布命門要穴所在,額音和布連進三招,都被她運用貓鷹撲擊之技避過,寶劍連環疾刺,上指「離火」,下指「坎水」,額音和布頗有顧忌,一時之間,竟自奈何不得。可是馮琳武功到底與他相去甚遠,雖然通曉西藏紅教刺穴之法,也是欺不近身。

    翠華宮內,馮瑛劍似銀蛇,把雍正困在一隅,一劍緊似一劍,看看就要把雍正釘在牆上。哈布陀飛奔趕到,錘似流星,叮噹一聲,與馮瑛的寶劍碰個正著,發出一篷火花。哈布陀的銅錘被劈成兩半,但馮瑛也給震退三步。哈布陀奮不顧身,揮錘疾進,若論馮瑛這時的武功與哈布陀已不相上下,輕功尤在哈布陀之上,可是她志在雍正,無暇與哈布陀糾纏,劍鋒一轉,復進一招,突然飛身掠起,哈布陀一錘擊到,但見她身子懸空,弓鞋一踏銅錘,輕如柳絮,竟藉著銅錘反擊之力,飄在半空,呼的一聲,劍光如練,刺到了雍正頭上。

    雍正機智萬分,就地一滾,一個「燕青十八翻」避開。馮瑛飛身一掠,刷刷兩劍,跟蹤追刺。可是雍正武功,亦非弱者,避開了馮瑛凌空下擊之勢,立刻揮拳反擊,哈布陀也大喝一聲,舞錘急上,反封住了馮瑛的去路。馮瑛以一敵二,施展不開,鋒芒大減,雍正哈哈大笑,正待乘機竄出,馮瑛冷笑道:「你還想逃嗎?你看是誰來了。」雍正豎耳一聽,宮牆外人聲嘈雜,自遠而近,人聲中夾著長嘯,那是天葉散人的嘯聲,雍正大笑道:「是朕的衛士來了,你棄劍歸順,聯還可饒你一死,說不定還可封你做貴人。」馮瑛又冷笑道:「你真是死到臨頭,還不自知,你看這是誰人,是你的衛士嗎?」繁枝茂葉之中,忽地一聲長嘯,一個白衣少女,衣帶飄飄,嚴若御風而下,雍正一見,亡魂失魄,竟然是呂四娘來了。呂四娘輕功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在場諸人,除了馮瑛之外,其他的人,連哈布陀那樣武功高明的人在內,也都聽不到她的聲息。

    呂四娘拔劍出鞘,攔住了雍正的去路,仰天笑道:「爹爹,你陰靈不遠,女兒今日替你報仇了!」笑聲淒厲,雍正毛髮皆豎,哈布陀也嚇得軟了。呂四娘持劍在手,一步一步逼近,哈布舵手提銅錘,立在維正身邊,身驅顫抖,雍正呆若木雞,盤算不出脫身之計,呂四娘輕功比他高明得多,他若冒險逃命,空門四露,死得更快。

    呂四娘持劍一步步逼近,馮瑛也提劍凝神,幫呂四娘封住了雍正的後路,這「內苑屠龍」的一幕看看就要上演,忽聽得額音和布喝道:「呂四娘且慢動手,你看這是誰人?」馮瑛驚叫一聲,但見額音和布已把馮琳擒在手中,馮琳雙手低垂,頭擱在敵人肩上,雙目緊閉,似乎是已給額音和布點了穴道。

    呂四娘一聲長歎,這數月來,她含羞忍辱,冒充宮娥在宮中執役,有如婢女,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大好機會,眼看就可以報國恨家仇,卻料不到功虧一簣,被額音和布制著了機先,把自己的人擒為人質。

    雍正膽氣頓壯,冷冷笑道:「呂四娘你意欲如何?是不是還要與朕見個高下?」呂四娘劍尖下指,憤然說道:「把我們的人還來,饒你不死。」雍正道:「好,額音和布,你把她們送出官去。哈哈,呂四娘呵,朕少陪了!」向哈布陀打了個眼色,衣袖一擺,就要邁步動身,馮瑛忽道:「且慢!」

    雍正瞥她一眼,笑道:「你還待如何?朕已知道你們是姐妹了,你不要你妹妹的性命了嗎?」馮瑛道:「你們詭計多端,我信不過,我先要看我的妹妹是否已遭毒手,呂姐姐,你看著這狗皇帝。」雍正道:「好,你去看吧。」馮瑛向額音和布的方向一步步走近,額音和布大笑道:「你是大山易老乞婆的弟子,難道連點穴也看不出麼?你看她好端端的幾曾有半點傷痕?」提起馮琳在馮瑛面前晃了兩晃,馮玻突然叱吒一聲,劍掌齊出。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呂四娘想飛身攔截也來不及。但見額音和布提起馮琳,往前一擋,一縷青光從馮琳頸項旁邊穿過。接著是「啪」的一掌擊在馮琳身上,呂四娘失聲驚叫,忽聽得額音和布大吼一聲,馮琳的身子如箭離弦,飛上半空,馮瑛唰的一劍,穿過了額音和布的咽喉,頓時血花四濺。額音和布那龐大的身軀在地上滾了幾滾,撲通跌下荷塘。

    原來馮琳通曉西藏紅教的點穴刺穴拂穴等手法,為了對付額音和布,兩姐妹早經練習,所以馮瑛一眼望去,就知道馮琳上三路的七個軟麻穴都已給額音和布所封,解穴不難,可是要從額音和布這樣武功高強的人手中,將所封的穴道一一解開,卻是談何容易。馮瑛本來不敢冒險,但一想到國恨家仇,一想到呂四娘等人多年來處心積慮,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好的機會,若然就此被他挾制,豈非盡付東流?天山劍訣之中,有一招叫做「七星聚會」,能在彈指之間,連刺七處穴道,那是須要有最上乘的內功,能把內家真力,透過劍尖,恰到好處,方能辦到。馮瑛這兩年來在天山苦學,這一招也只不過有七成火候。但在極險之中,已無暇考慮,立即把劍尖刺穴攻擊敵人的手法化為指戳解穴的急救之法,劍招則仍是用追風劍法中的迅捷招數,出其不意,劍掌齊施。額音和布萬萬料不到馮瑛敢這樣冒險,百忙中提起馮琳一擋,卻正著了馮瑛的道兒,馮瑛一劍疾似追風,在間不容髮之際,貼著馮琳的頸項穿過,直取額音和布面上雙睛,額音和布武功也真高強,在這劇變倉卒之間,居然一個低頭,雙指搭著劍身一引,就把馮瑛的寶劍引出外門;可是為了應付馮瑛的突襲,額音和布的眼神已被引開,馮瑛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解開了馮琳的穴道。馮琳穴道一解,武功恢復。她本來是被額音和布搭在肩頭的,雙手下垂,指尖所觸,正是額音和布的「坎水」「離火」之穴,立刻乘機一點,破了額音和布的氣功,脫身飛起。馮瑛再補上一劍,就此把這西藏紅教中的第二名高手,送進陰間。

    雍正見馮瑛突施猛襲,呂四娘失聲驚叫,注意轉移,立刻乘機飛身逃走。卻不料馮琳脫身飛出,正巧落在雍正前面,趁勢雙掌一撲,疾用無極掌法中的「五龍撲面」招數,猝擊雍正面門。雍正沉肩縮肘,一個「盤龍繞步」閃到馮琳側面,雍正在拳腳上的功夫,實在要比馮琳高強,馮琳第二招還未出手,他已趁勢一扭,扭著了馮琳的胳膊,正想傚法額音和布將馮琳擒為人質,突然聽到一聲慘叫,想是哈布陀已斃在呂四娘劍下。雍正心顫身抖,只覺寒風颯然,面前銀光疾閃,呂四娘一下子到了面前,雍正放開馮琳的手,尚待出招迎擊,哪裡還來得及?呂四娘出手如電,一下扣著他的脈門,令他動彈不得,正在此時,翠華宮外的衛士已潮水般湧進,為首的乃是天葉散人。

    呂四娘執著皇帝,大聲喝道:「這個暴虐昏君也值得你們為他賣命嗎?年羹堯是何等下場?他的心腹衛士又有幾人不是死於非命?這些,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在生之日,你們或者還要求他、懼他,如今,他就要頸血濺地,一瞑不視,再也不能為福為禍,你們何必還要為他送死?」

    呂四娘的聲音並不宏亮,但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每字每句,都如金玉鏘鳴,刺到每人心裡。呂四娘侃侃而談,話一說完,接著一聲淒笑,仰天叫道:「爺爺,爹爹,所有被這昏君殘害的志士仁人,俺呂瑩今日為你們報仇了!」劍光一繞,把雍正的頭顱割了下來,提在手中,橫劍四顧,神色凜然。天葉散人發一聲喊,尚待上前,呂四娘厲聲斥道:「誰要為這昏君陪喪,請試劍鋒!呸,天葉散人,你也是一派宗主,卻貪圖富貴,效命昏君,不知羞麼?念你平生,尚無大惡,快快回山,饒你不死。你若還要動手,請問你的武功比起額音和布與哈布陀如何!」

    天葉散人一窒,有十多名血滴子,不知死活,拋出暗器,十幾個黑忽忽的圓球帶著鳴嗚怪響,橫空密集飛來,馮琳叫聲:「好耍呵!」雙手一揚,連發十二柄飛刀,把飛來的血滴子全部撞落。每個血滴子裡都有十柄匕首,機關打開,飛刀紛紛射出,宛如散下滿天刀雨。呂四娘一聲冷笑,飛身掠起,穿入滿天刀雨之中,就在瞬息之間,連捉了十幾柄匕首,閃電般的疾射回去,就在她飛身掠起至落下地來的片刻之間,已連發了十幾口飛刀,剛好把那些敢於施放暗器的血滴子全都殺掉。衛士們發一聲喊,紛紛躍出宮牆,至於天葉散人則早已逃了。呂四娘一聲長笑,與馮瑛馮琳跳上了琉璃瓦面,如飛奔出宮外,這時已是晨雞唱曉,天將大白了。

    十餘日後,山東道上,出現了四男三女,三個女的就是名震江湖的「三女俠」:呂四娘、馮瑛、馮琳。那四男的卻是甘鳳池、沈在寬、唐曉瀾和李治。原來自三女俠冒險充秀女,入宮進行報仇之後,群雄都密聚在八達嶺上聽候消息,待得呂四娘成功歸來,將雍正的頭顱祭過她的祖父、父親之後,才各自散去。其中關東三俠到關外遊俠,魚殼父女與白泰官揚帆出海,路民瞻偕李明珠歸隱田園,呂四娘與甘鳳池本要到邙山重修師傅的陵園,但唐曉瀾卻有心事未了,請他們重到山東楊仲英的故居,想最後一次祭掃恩師之墓,然後回轉天山。呂四娘與他十幾年知交,形同姐弟,分別在即,也覺依依不捨,便答應和他同走一程。

    其時正是涼秋九月,氣爽天高,英雄兒女,恩仇事了,暢談俠義,並轡奔馳,真個是豪情勝概,意氣千雲,渾忘了僕僕風塵,旅途遠近。正在並轡奔馳之間,忽然發現呂四娘與沈在寬,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落後數里。

    唐曉瀾與甘鳳池回頭一望,只見呂四娘與沈在寬兩匹馬兒並在一起,側身談笑,緩緩而行,真個是耳鬢廝磨,情深款款。甘鳳池微微一笑,叫眾人勒緊繩索,放慢馬蹄。

    沈在寬虔心毅力,等了十年,這時真是心花怒放,喜極忘言。呂四娘嫣然一笑,輕聲說道:「記得你從前曾集過歐陽永叔的兩句詞: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現在可還這樣想麼?」沈在寬道:「我現在想到的是這首詞的前兩句: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不,我現在只羨鴛鴦不羨仙,楚王台上的神仙也未必比得上我如今的歡樂。」呂四娘啐了一口道:「你幾時學得這樣的輕薄了?誰和你『眼色相看意已傳』呵?」口角春風,柔情萬種,沈在寬心都醉了。良久良久,才微徽吟道:「但得明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呂四娘笑道:「書獃子,不要盡吟詩了,你看他們都在望我們呢!」催馬趕上,但見馮琳和李治也是在並轡談心,只有唐曉瀾馳出路旁,神情惆悵,馮瑛默默的跟在後面,意態也甚似茫然。

    唐曉瀾目睹呂四娘與沈在寬親熱的神情,想想自己的一生情孽,不覺傷心。他本來愛極馮瑛,可是有了楊柳青這段事插在中間,任它歲月頻更,終是耿耿於心,難於磨滅。馮瑛天真未鑿,雖然想不到俗世男女之情,但見他這個樣子,也覺情懷惘惘,不知怎樣和他開解。

    呂四娘心中一酸,催馬上前強笑道:「小弟弟,你又在想什麼了?」唐曉瀾道:「我真願是十多年前那不懂事的『小弟弟』少了現在這許多冤孽。」呂四娘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死者不能復生,你又何必辜負眼前這如花美眷?」唐曉瀾道:「此情已份隨流水,忍對新人憶舊人?我與楊柳青雖然無真情,但她為我而死,叫我如何忘記得她?這心事此生是難於放下的了。你若叫我懷著這樣的心情與馮瑛相好,我又怎能對得住她?」呂也娘歎了口氣,心病難醫,確是無言可以開解。

    甘鳳池咳了一聲,揚鞭指道:「你看看,咱們走得好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楊老英雄的門前了!」眾人一望,但見小坡上遍栽楊柳,柳林掩映露出一角紅牆,景物還似當年,只是楊仲英父女卻已經沒有了。

    唐曉瀾心酸淚滴,與眾人繫好馬匹,走上山坡,只見那邊山坡下面的小湖,又正是湖平水滿,驟然想起當日楊柳青被洪波捲走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更是心頭難過。甘鳳池忽然「咦」了一聲,道:「你看門前打掃得好乾淨,難道裡面還住有人麼?」馮瑛也覺奇怪,拉著唐曉瀾道:「我和你進去看看,看看是誰替他老人家打掃門庭?」唐曉瀾抹了眼淚,默默無言的推開了門,門開處忽見一個**走了出來,唐曉瀾不覺面色大變。

    這**正是楊柳青,她驟然見了唐曉瀾,也不覺而色一變,兩人呆若木雞,又驚又喜,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楊柳青忽然展眉一笑,說道:「三年多不見了,你好呵!馮瑛也長得這麼高了!」搶前來拉馮瑛的手,神態顯得既豪邁,又親熱,唐曉瀾不禁大奇,想不到她完全變了!馮瑛喜道:「姑姑,那日你被山洪捲去,真叫我們擔心,現在可好了,你,你們……」馮瑛得見楊柳青生還,乃是衷心歡喜,這個時間,她全然把自己的私情拋在一邊,正想為他們的重逢而慶賀,可是話剛出口,又不知怎樣措詞,面上飛起一片紅霞,楊柳青忽然笑道:「曉瀾,這裡還有一個你認識的老朋友。」高聲叫道:「錫九,和霞兒出來!」裡面應聲走出一人,正是當年向楊柳青求婚不遂的鄒錫九,他懷中還抱著一個約莫兩歲大的女孩子,舞著兩隻小手,在高聲叫道:「叔叔」。

    原來楊柳青屋後的小湖,通向外面濼河,無巧不巧,那日楊柳青被山洪捲去,衝到濼河,正好「插翼神獅」鄒鳴皋和他的兒子鄒錫九,因為聽到楊仲英殘廢的消息,自濼河乘船而下,前來探訪老友,將她救起,費了大半天的時間救治,楊柳青才悠悠醒轉,可是因為被山洪衝擊,受了重傷,只得在鄒錫九的船中養病,這時楊柳青心靈受了極大的創傷,不願再回去見唐曉瀾,到養好病時,唐曉瀾已經和馮瑛到天山去了。

    鄒錫九對楊柳青還沒有完全忘情,在她養病期間,為她百般看護,楊柳青這幾年來覺察到唐曉瀾愛的實是馮瑛,在病中思前想後,覺得唐曉瀾既無心於己,這癡情眷戀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加之日久情生,在病中尤其易對愛護自己的人發生情意,於是到了病好之後,她和鄒錫九的愛苗也已培養起來。唐曉瀾以前曾有信給過楊仲英提議解除婚約,楊仲英臨死遺言也曾答應讓他們自行選擇,因之她扣鄒錫九的婚事便順理成章,不必再徵求唐曉瀾的同意了。

    這變化大出唐曉瀾意料之外,想不到多年來心頭上的一塊心病竟然一下解開,而且解決得這麼圓滿。他情不自禁的握住楊柳青的手衷誠道賀,同時眼角膘著馮瑛,相思萬種,都盡在不言之中。

    眾人在楊柳青家中住了幾日,各各散去。馮瑛馮琳唐曉瀾李治回轉天山,呂四娘和沈在寬結婚後隱居邙山,習武修文,享人間清福。甘鳳池則成為一代的武學大師,傳授了許多弟子。「江湖三女俠」一樣飄零身世,卻又一樣得到最美好的收場。讀者諸君,想必也一樣的為她們感到欣慰了。正是:

    似水柔情,如花美眷,千秋佳話人爭羨,

    依人燕子又歸來,滄桑變了心難變。

    柳絮輕飄,春風拂面,詞箋不寫文君怨,

    江南塞外一般同,碧波深劃鴛鴦見。

    ——調寄踏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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