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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回 毅力虔心 十年待知己 盜名欺世 一旦現原形 文 / 梁羽生

    這時正是三伏天時,赤日炎炎,猶如在天上張著一把大火傘。雍正皇帝擺動鑾駕,迎出城來,在鑾輿裡熱得一把一把汗淌個不停,出了城門,皇帝又棄轎乘馬,火毒的日頭直曬下來,熱得越發厲害。雍正是練過武功的人,體質強壯,在毒日薰蒸之下,雖是難受,也還不覺怎麼,有些隨行的小太監,幾乎在赤日之下暈倒。

    幸好在北京城外,有一片大樹林,雍正回顧陪同來迎接年羹堯的文武百官,哈哈笑道:「赤日炎炎,你們也辛苦了,就在這裡設帳,等候年大將軍吧!」大臣張廷玉道:「皇上龍馬精神,真非微臣等所能及。」國舅隆科多接口道:「皇上不辭炎熱,御駕勞軍,這真是曠古未有的殊恩,將士們為皇上赴湯蹈火,也是心甘情願的了。」雍正微微一笑,他御駕勞軍,用意就正在籠絡軍心,隆科多趁機奉承,正合他的心意。

    片刻之間,林子裡已搭起黃緞子的行帳,中央設著皇帝的寶座,雍正下馬就坐,太監們在周圍服侍,有的打扇,有的遞手巾,有的獻涼茶,過了一些時候,聽得遠遠的軍號響聲,接著是轟隆隆三聲炮響,前站迎接的大員飛馬回來報道:「年大將軍班師回朝!」

    雍正整了整龍冠鳳帶,踱出行帳,只見前面旌旗對對,劍戟森森,二十萬大軍,四人一排,迤邐十餘里,望不盡頭!那前鋒部隊,在熱日下一隊一隊的走著,除了整齊之極的腳步聲外,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那些兵士們臉上的汗珠,一顆顆像水珠一樣滴下來,卻無一人敢用手抹。雍正見了,又是喜歡,又是心謊。年羹堯治軍之嚴,果然名不虛傳!

    一隊隊甲冑鮮明的前鋒部隊走到皇帝跟前,行過軍禮,左右分開。軍中又是轟隆隆三聲炮響,中間現出一面大旗,旗上繡著一個碩大無比的「年」字,只見年羹堯頂盔貸甲,乘著純白色的駿馬,立在門旗之下,岳鍾琪則勒馬立在年羹堯右手偏旁,兩人都是神采飛揚,絲毫沒有疲倦的風塵之色。

    皇帝御駕出迎,非同小可,兩旁文武百官,文自尚書侍郎以下,武自九門提督以下,都按品級穿著蟒袍箭衣,雖然個個都熱得汗透重衣,卻動也不敢一動。皇帝背後還跟著一班王公貝勒和殿閣大學士(按:清代不設宰相,幾個「大學士」分掌相權。)也都是一個個面容肅穆,熱得暗暗喘氣,卻又不敢弄出聲來。

    年羹堯一見雍正,立即跳下馬來。雍正抬手說道:「卿家遠征辛苦了,免禮,平身!」年羹堯跳下馬背,本該匍匐行禮,聽了雍正之言,微微一笑,欠了欠身,道:「微臣勞動聖駕,肝腦塗地,不足言報!」岳鍾琪雖然也得雍正叫他「免禮」,卻還是匍匐在地,恭恭敬敬的行過大禮。

    雍正口中雖叫他們「免禮」,其實只不過是一種客套之辭,不意年羹堯果然恃功而驕,不行大禮。雍正甚不舒服,但表面上卻不現出半點辭色,反而責備岳鍾琪不聽他的吩咐,太過多禮,說道:「這裡又不是朝堂之上,但行軍禮已足,何必行朝廷上的君臣之禮呢!岳將軍,你身披重甲,匍伏行禮,不覺得不便麼?」打了兩個哈哈,似是玩笑,又似責備,岳鍾琪連聲告罪,心中卻是暗暗喜歡。想道:不怕你年羹堯鋒芒畢露,我終須以「愚拙」勝你的聰明!

    年羹堯岳鍾琪行過禮後,接著就是那些總兵、提鎮、協鎮、都統等一班武官,一個個上來朝見,雍正吩咐賜宴,年羹堯跟著雍正走進行帳,一同坐席,那班王公大學士貝勒等在左右陪宴。岳鍾琪及一班出征將軍,則由九門提督兵部尚書和一班在京的武官在帳外坐席。席中雍正問起西征的情形,年羹堯滔滔不絕,誇耀武功,雍正聽了,更加不悅。年羹堯又奏道:「提督富山不聽軍令,侍衛董巨川對臣無禮,微臣不及上稟,都已先行賜死了。」雍正吃了一驚,卻微笑道:「軍中以軍令最尊,大將在外,可以專權,這點小事,不稟報也罷了。」年羹堯急急謝恩,雍正又道:「如此說來,朕當日派遣了因、薩天刺、薩天都、董巨川、甘天龍五人隨你西征,如今已全死了。」年羹堯道:「正是。」雍正一笑道:「也好,他們都是野性難馴,除了也好。」年羹堯驟然想起出征之時,雍正也曾講過這番說話,但卻特別提到董巨川較識大禮,叫他分別對待,而今聽皇上又再提起,心知不妙,但細察皇上面色,卻無異容。心中暗道:「董巨川是你派在我軍的坐探,你當我不知道麼?只要我一日兵權在手,你終不敢殺我。」

    皇帝郊迎,賜宴統帥,不過是一種儀式,三杯酒吃完之後,便告撤席。雍正和年羹堯並行出來,慰勞大軍。這時日當正午,熱得越發厲害,林子外面,二十萬大軍列隊整齊,直挺挺的站在日頭底下。雍正抬頭一看,只見那班兵士,個個甲冑重重,臉上被日光曬得油滑光亮,卻動也不敢一動。雍正道:「他們萬里長征,捱受雨淋日曬,也太辛苦了。」叫一名內監過來,吩咐他道:「傳諭下去,叫他們快卸了甲吧!」雍正吩咐了內監之後,仍和年羹堯說話。年羹堯雖然見到皇帝吩咐內監,但不敢湊過去聽,所以不知他吩咐什麼,仍然興高采烈的大談西征戰績。

    那內監得了聖旨,忙走出去,跨上高頭大馬,在隊伍面前揚聲叫道:「皇上有旨,兵士們卸甲!」聲音飄散,那些兵士們如聽而不聞,仍然直挺挺的站著,動也不動!那內監慌了,提高聲音再叫道;「萬歲體恤你們,叫你們卸甲!」二十萬大軍靜悄悄的,毫無一點聲響,只有內監的聲音在空氣中震盪。

    這真是曠古未有之事,皇帝親下的聖旨,竟然卻失效力,那名內監嚇得心臟懼裂,漲紅了臉,掣大喉嚨,第三次叫道:「皇上有旨,兵士們卸甲!」豈知那班兵士個個似木頭人一樣,對他所傳的聖旨,仍然不理不睬!

    這情形雍正也注意到了,饒他是一代暴君,深沉機智,這時也不覺心慌,變了顏色。那名內監縱馬馳回,一到皇帝面前,立刻滾下馬來請罪。年羹堯在旁微笑道:「這不關你的事,罪在小將。」雍正何等聰明,立刻便知道了兵士們不肯奉命卸甲的原因,對年羹堯道:「天氣太熱,大將軍可傳令兵士們卸了甲吧!」

    年羹堯聽了,答聲「遵命。」緩緩走出,到了隊伍面前,從袖子裡掏出一角小小的紅旗,只輕輕一閃,便聽得華啦啦一陣響,如波浪一般,從前鋒傳到後隊,二十萬大軍,一齊卸下甲來,一片平陽上,盔甲頓時堆積如山!

    雍正看了,不覺心中一跳,想道:「這還了得?若然年羹堯變起心來,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的掌握之中了麼?」年羹堯卻是十分得意,走回來對雍正道:「軍中只知有軍令,不知有皇命,還請陛下明鑒!」隨侍皇帝左右的親王貝勒與及各部尚書九門提督,無不變了顏色,雍正卻哈哈大笑道:「指揮大軍,如臂使指,年大將軍,你真算得是自古以來的第一名將了,天降奇才,為我朝保護江山,真乃朕之福也!」笑聲中隱蔽殺機,那些大臣卻還懵懵然不知皇上真意,紛紛向雍正和年羹堯道賀,連國舅隆科多也拉著了年羹堯的手,對他大拍馬屁,雍正一一瞧在心內,卻不作聲。

    笑鬧了一陣,雍正又叫年羹堯傳下旨去,每名兵士賞銀十兩,西征有功將士各加一級,全軍放假十天。年羹堯這回不敢過份賣弄,帶領將士三呼萬歲。這御駕親迎,慰勞大軍的一慕,便算終了。

    甘鳳池與唐曉瀾雜在後隊的伙頭軍中,對這幕活劇,看得清清楚楚,大軍放假,他們也趁機逃出軍營。兩人離開大伙已有三日,恐防呂四娘記掛,急急趕回西山。」

    在這三天當中,西山的冷禪僧院,平添了許多客人,馮瑛馮琳將母親鄺練霞、外祖父鄺璉以及張天池等一班人都接了過來。郵玻、張天池等經過數日休養,已可走動,僧院裡熱鬧非常,大家都在等甘鳳池的消息。甘唐二人一回,眾人紛紛來問,甘鳳池把探年羹堯軍營之事約略說了,接著又說雍正勞軍之事,魚殼搖頭道:「年羹堯這廝也太膽大了!」呂四娘道:「這不正好嗎?咱們要對付的兩個大仇人,一個是雍正,一個是年羹堯,今後只須專心對付雍正便行了。年羹堯這廝自然有人殺他。」魚殼道:「他擁有大軍,誰能殺他?」白泰官道:「功高震主,必然死於非命。想那漢朝的韓信,助劉邦開國登基,功勞比年羹堯更大,也免不了兔死狗烹之難,何況年羹堯呢?」

    魚殼笑道:「到底是賢婿讀過書的人有見識。好在我得諸位之助,沒有上雍正這小子的當。」

    眾人議論紛紛,甘鳳池將呂四娘拉過一邊,把曾靜如何貪生怕死,屈服招供等等事情說了,呂四娘一聽,頓如萬箭穿心,花容失色。甘鳳池道:「看來此案必興大獄,曾靜已把首要諸人招供出來,我們必須及早通知他們逃避。」呂四娘半晌說不出話來,甘鳳池道:「這事由我來辦好了,八妹,你身負國仇家恨,還望節哀為好。」呂四娘低首如癡,木然不語。甘鳳池道:「八妹,你是女中丈夫,人中俊傑,還要愚兄勸麼?」呂四娘突然昂頭說道:「我若不手刃允禎這狗皇帝,誓不為人。」甘鳳池拍手道:「是啊,這才不愧是呂留良的孫女。可是,宮中防範正嚴,年羹堯大軍又近在京田,只恐不易行事,報仇不爭遲早,看這情形,年羹堯必有與允禎衝突之一日,等到那時,才是我們下手的好機會。」呂四娘道:「七哥說的是。」甘鳳池見她聲調較前平靜,略略寬心。呂四娘歎口氣道:「料不到曾老頭兒竟會如此!可是,我還未肯相信在寬已死。」甘鳳池心中一酸,想道:「八妹,你也太癡情了,在寬被曾靜出賣,被捉至京師處決,佈告天下,懸首九門,死事焉能有假?」可是見呂四娘莊重的樣子,不忍令她傷心,話到口邊,又收了回去。

    唐曉瀾瞥見呂四娘面色有異,走了過來,問道:「呂姐姐不舒服麼?」呂四娘道:「沒什麼。」隨即一笑道:「你也該到山東去見楊仲英了。」唐曉瀾面上一紅,呂四娘笑道:「醜媳婦終須見翁姑,你這傻女婿就不敢見泰山嗎?」唐曉瀾道:「姐姐休開玩笑。」呂四娘瞥了唐曉瀾一眼,又對甘鳳池道:「七哥,我還有幾句話和你說。」唐曉瀾知趣告退,甘鳳池道:「請說。」

    呂四娘將唐曉瀾婚姻上糾紛說了,甘鳳池道:「晤,原來如此!楊柳青我見了也討厭,可是,既然訂婚了這麼多年,現在才退,怕不大好吧。」呂四娘道:「現在不退,將來同處一生豈不更難。」甘鳳池在婚姻問題上比較古板,一心以俠義為重,心想楊仲英對唐曉瀾有恩有義,訂婚訂了這麼多年,忽然一旦說不要人家的女兒,殊非厚道,可是又想不出話來駁呂四娘,只好默然不語。

    呂四娘道:「我明日要回仙霞,探望在寬。不怕你見笑,無論如何,我不相信在寬已死。本來我是要到山東親自見楊仲英,替唐曉瀾解了這個難題的,現在只有勞煩你替我一走了。」甘鳳池一向敬重這個師妹,呂四娘親自求到,無可奈何,只得答應。俱道:「我不懂說話,更不懂替人退親,我只依事直說。說唐曉瀾與他的女兒性情不合,現在已另有了心上之人,楊仲英若然大發脾氣,我就馬上開溜。」呂四娘微微笑道:「也好,你就這樣說吧。」

    甘鳳池沉吟半晌,又道:「事有緩急輕重,我先得設法通知已被曾靜招供出來的諸人避禍,然後才能管到曉瀾的兒女糾紛。」呂四娘道:「這個自然!」

    呂四娘與甘鳳池商量未已,眾人也在議論紛紛,冷禪嚷道:「甘大哥,你毀了我們的佛門聖地,你須得賠給我安身立命之所呵。」甘鳳池詫道:「什麼?你這破破爛爛的寺院,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嘛。」冷禪笑道:「虧你是老江湖了,連這點都不明白嗎?你們在京中接二連三的大鬧,這地方又不是荒僻之所,這麼多人聚在此地;焉能避得過朝廷的耳目。雍正這小子連少林寺也敢燒,何況我這爛廟。」

    甘鳳池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意思。不錯,這裡不能長住下去了,咱們都另外找地方吧。」冷禪道:「你有什麼現成的地方,可以容納這麼多人?」甘鳳池道:「你別打岔,我早已有了安排,前些日子我接到周潯二哥的口信,說他與曹四哥已到邙山隱居,看守師傅的陵墓。邙山綿延數百里,山高林密,形勢險峻,山谷土地肥美,可以耕種。我們都到邙山去如何?」張天池首先說道:「既有這樣好的地方,如何不去?我做了半生強盜,無法下台,正好和兄弟們隱居邙山,耕種渡活。」魚殼也道:「我以前做海上霸王,大不了將來再做山大王,有這麼多武藝高強的好漢,我和張寨主再召集一些舊部,便在邙山佔山為王,諒朝廷也不敢小覷。」甘鳳池笑道:「那是後話。現在不必急於開山立舵。那麼,安身之地便決定是邙山了。」冷禪笑道:「好。我們都替你的師傅守陵去。她是前輩神尼,我們替她守陵,也還值得。」

    第二日,呂四娘一個人先回仙霞,正與眾人辭行,握手道別之際,單單不見了馮琳。馮瑛道:「妹妹真不懂事,明明知道呂姐姐今日遠行,卻不知到哪裡去玩?」呂四娘心念一動,道:「馮琳妹妹不是不懂事,恐怕是太懂事了。你們不必去找她了。我看她一定是偷偷溜走,干她想幹的事去了。」馮瑛吃了一驚,道:「她有什麼事情要幹?為何連我也不告訴?」呂四娘微笑不語。李治想了一想,道:「她昨晚問我是否隨大伙到邙山,我說是。她說邙山很好,她曾從山下經過。我當時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呂四娘道:「這就是了。她將來會上邙山找你們的,不必心焦。」馮瑛再三問呂四娘可知馮琳想幹什麼?呂四娘道:「我也只是胡猜一氣,不能作準。她做的你日後自知,先說出來反而不好。」馮瑛甚是聰明,想了片刻,猜到幾分,不覺面紅耳赤。

    呂四娘一笑告辭,離開京城,趕回仙霞,她腳程快捷,一個月後己從河北經過山東,再穿過江蘇浙江二省,進人福建北部。

    仙霞嶺橫亙浙江福建兩省交界之處,挺拔秀麗,一入福建北部,已是遙遙可見。呂四娘雖然堅信沈在寬沒有死,可是行程越近,心情也不覺動盪不安,生怕揭開了的「謎」和自己的料想相反。

    一日中午,呂四娘正在路邊一間茶亭歇腳,忽見大路上塵沙飛揚,一匹馬飛奔而來,馬上人是個虯髯壯漢,貌頗威武,走到茶亭,勒馬四顧,茶享內只有寥寥幾個茶客,呂四娘搽了易容丹,扮成鄉下的採茶姑娘,那人看了一眼,也不在意,便下了馬進來喝茶。過了一陣,又來了兩乘小轎,都到茶亭面前歇腳。轎門開處,呂四娘不由得大吃一驚,從先頭那乘轎走出來的竟是曾靜,從後頭那乘轎走出來的卻是一個長隨模樣的人,背著一個小孩。

    呂四娘背過臉去,低頭嚼茶,按說此時呂四娘若要取曾靜性命,易如反掌,只因一來顧念他年已老邁,二來念及他與自己的父親叔伯總算做過一場朋友,所以怒上心頭,仍然抑住。過了片刻,又有一騎馬來茶亭歇足,馬上人又是一個武士。

    曾靜是湖南人,曾在兩湖江西福建等省講學,名聲甚大,知者頗多。坐了一會,便有一個秀才模樣的茶客,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禮,問道:「這位可是曾老先生麼?」曾靜微微點了點頭,那人道:「晚生以前曾隨鄉中前輩聽先生講過學。」曾靜又微微點頭,顯得心神不必的樣子,那人又問道:「什麼風把曾老先生送到這裡?可有再在縣城裡講學幾天之意麼?」曾靜道:「我在北方有位好友,他死了遺孤沒人照管,我此次特地北上把那孩子收養,路經此地,心急還鄉,顧不得講學了。」那人連連讚道:「先生高義,可風古人,晚輩不勝佩服。」曾靜微微一笑。呂四娘側耳聽他說話,驀然和曾靜目光相接,曾靜與呂四娘甚熟,雖然她搽了易容丹,神態之間,卻尚依稀可認。曾靜一見,笑容立斂,放下茶杯道:「我該走了。」先前進店的那名虯髯社漢立刻策馬先行,曾靜上轎走後不久,後來的那名武士也上馬走了。曾靜與這二人始終沒有交談,裝做不相識的樣子,呂四娘心中暗笑,知道這兩名武土一定是年羹堯派來暗護曾靜,兼監視他的。

    那秀才模樣的茶客目送曾靜走後,還自不斷的和茶亭內的幾個茶客說道:「這位曾老先生,道德文章,名滿海內,而又清高淡泊,不求聞達,真是國中賢人,山中高士。」呂四娘心中連連冷笑,不耐煩聽,匆匆付了茶錢,走出茶享。

    呂四娘看曾靜他們去的方向是蒲城,方向乃是背著仙霞嶺而行,心中想道:「好在我和他的方向不同,這老匹夫,我實在討厭見他。」

    呂四娘腳程甚快,日落之前,已到仙霞嶺下,但見峰巒間雲霧撩繞,千變萬化,幻成各種景物。心情頓時緊張,想起了昔日和沈在寬同看雲海的情景。對不知如今在寬做些僕麼?是獨倚丹楓,還是遙觀雲海?呂四娘一路思量,不覺已到半山,迎面一大片岩石,石的顏色一片通紅,這是仙霞嶺上一處名勝,名叫「丹霞嶂」,呂四娘以前在仙霞嶺時,最喜歡在「嶂」下散步,而今經過,免不了抬頭一望,卻不料這一望,又發現了驚人的奇跡。

    那片岩石總有七八丈高,本來是平滑無塵的,而今岩石上端卻有人畫了一朵蘭花,淡淡幾筆,美妙非凡。畫蘭花的人不但有絕頂輕功,而且有丹青妙技。呂四娘也不禁嘖嘖稱異。

    見了這朵蘭花,呂四娘料知必有高手曾經來過,心中更急,看了一下,顧不得細心欣賞,便即離開。「丹霞嶂」下是個水簾洞,水由石壁奔瀉而下,珠沫四濺,聲如金石,隨風飄忽,疏密不定,匯成水潭,唐曉瀾當年曾在此處向她傾吐身世,而今經過,回首前塵,恍惚如夢。

    過了山泉飛瀑,一瓢和尚的禪院已然在望。呂四娘引吭長嘯,卻不見一瓢出來迎接,呂四娘不由得吃了一驚,加快腳步,奔入禪院,但見寺門倒塌,壁倒牆坍,花謝水干,一片蕭索。日四娘叫道:「一瓢大師,一瓢大師!」只聞荒剎回聲,野鳥驚起。呂四娘又叫道:「在寬哥哥,在寬哥哥!」同樣也聽不到有人回答。

    呂四娘不覺呆了,她本來堅信在寬沒有死亡,這一下大大出乎她的意外,前次離開在寬之時,在寬雖說已可走動,但到底不很方便,而且他又是避禍此山,按說無論如何不會下山,難道,難道——呂四娘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這剎那間周圍的空氣都冷得好似要凝結起來,呂四娘機械般的移動腳步,扶著牆壁,走出禪堂,穿過迴廊,走進沈在寬以前居住的靜室。室門半掩,一推便開,一股久未打掃的腐氣衝鼻而來,但見裡面床鋪書桌,擺設依舊,但已積了厚厚的灰塵。有幾隻老鼠聽聞人聲,急急逃跑。

    呂四娘面向窗外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心想這不是做夢吧?她仍然不願相信在寬已死,又機械般的移動腳步,走遍了寺院的每個角落,真個是尋尋覓覓,尋之不見,覓之不得,這才驀然間覺得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終而忽似一切空無所有,一切清寂。

    過了許久,呂四娘才好似從惡夢中醒來,不知什麼時候,珠淚已濕衣衫,但心中仍然想道:「那頭顱明明不像他的,莫非他在鷹犬上山之日,拚命逃避開了?」心存一線希望,在寺中細心察看,這才發覺寺中傢俱沒有一件完整的,分明是在這寺中有過一場惡鬥。再細看時,禪堂的石階之上還有一灘血痕,日曬風乾,仍是淡紅一片,觸目驚心。

    這時呂四娘縱有萬分自信,也自心慌。寺院外鴉聲噪樹,日頭已落山了。呂四娘定了定神,又強自慰解道:「知道這是誰人的血?一瓢和尚武功不凡,也許是他殺傷鷹犬的血呢!」趁著天還未黑,呂四娘走出禪院,又從寺院背後下山,一路查看。

    走了一陣,忽在前面一片岩石上又發現了一朵指畫的蓮花。與在「丹霞嶂」上的那朵,顯出一人之手。呂四娘心念一動。走過峭壁底下,不久又發現一朵指畫的蓮花,仙霞嶺上層巒疊障!山澗錯雜,不是久居此山,常會迷路,看來這些指畫的蓮花,竟似是江湖客的標記,拿來當作指路之用的。呂四娘不禁疑心大起,心道:「此山並無寶物,畫蓮花的人自是高手,他若不是為著再來時要到某一隱秘的處所,當不會留下標記。我倒要看看蓮花指向什麼去處?

    呂四娘腳程飛快,經過了三處蓮花標記,只見前面山勢漸趨平坦,現出一片斜坡,斜玻上現出兩堆土丘,形如饅頭,呂四娘一見,心兒卜卜的跳個不停,看來這兩堆土丘竟是新建的墳墓。

    呂四娘飛身掠去,走神細看,果然是兩座新墳,每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白石墓碑。左邊那座墓碑寫的是:一瓢大師之墓。呂四娘眼前一黑,想不到以一瓢大師那樣的武功竟也遭難,先前的推斷,已是成空。再定一定神,看右邊那塊墓碑,不看猶可,這一看更魂飛魄散!墓碑上寫的竟是「仙霞處士沈在寬衣冠之塚」,沈在寬到仙霞養病之後,嘗自號「仙霞處士」,看來這一定是他好友所立。號為「衣冠塚」者,必是因為建墓之人已知他在京師被斬,無法收屍,因此只能埋葬他的衣冠,留為紀念。只憑這墓碑上的幾個字,既切合沈在寬的身份,又切合他的死難情況,便可知道沈在寬之死是萬無可疑的了。

    這剎那間,呂四娘全身麻木,欲哭無淚,前塵往事都上心頭。想不到沈在寬以前大難不死,而今卻被同道前輩所賣,死在奸人之手,身首異處,家中只剩衣冠。更想不到他以將近十年的恆心毅力。剛剛戰勝病魔,免了殘廢,一旦之間又死於非命!真是天道寧論!呂四娘昂首問天,拔劍聽地,天既不應,地亦無聲。

    宿鳥投林,瞑色四合,呂四娘獨坐墳前,如癡似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漸漸清醒,驀然跳起來道:「都是曾靜這個老賊,要不然誰會知道他在仙霞?這沒骨頭的老賊便是害他的兇手,我為什麼還要手下留情?」呂四娘本無殺曾靜之心,這時一腔怒氣都發作出來,恨不得親自把曾靜拿來,殺了為在寬報仇。她知道曾靜今晚定在蒲城投宿,蒲城離仙霞雖然約有百里,在呂四娘看來,可不當作什麼一回事。報仇之心一起,立刻下山,施展絕頂輕功,直奔蒲城,三更才過,便到了城內。蒲城是個小縣城。三更過後,萬籟俱寂。

    曾靜此人,本來不是立心作壞,只因貪生怕死,一時軟弱,通不過考驗,遂屈服於淫威之下,以致鑄成大錯。事情過後,內疚神明,心中十分不安。這日在路旁的茶亭瞥見了呂四娘,心中更是驚恐。所幸離開了茶亭後,一路上不再見呂四娘蹤跡,心神方得稍定。自我慰解道:四娘怎知我招供之事,她適才不敢與我招呼,定是因為有那兩名武士在旁,所以不願露出身份。倒並不一定是因對我有敵意啊。雖然如此慰解,可是一想到呂四娘武功卓絕,既然發現了自己蹤跡,一定暗中跟來,將來相見之時,怎生和她談話?思念及此,又不禁惴惴不安。

    這晚,到了蒲城,一件令他更不安的事情又發生了。一進站門,便有兩人指著他的轎子道:「是曾老先生嗎?」那兩名轎夫,也是年羹堯的人,久經訓練,一見有人截轎招呼,立刻停下轎子。曾靜揭開轎簾,只見那兩人遞進一張拜帖,道:「曾老先生,請到小店歇足,房間已備好了。」曾靜一看拜帖,原來是一個名叫「長安客店」的迎賓拜帖,那時的風俗,客店若知道有達官富商過境,常常派出得力夥計,在城門接待,這也是招來生意的一道,不足為奇。可是以曾靜一介窮儒,雖然名滿仕林,一生卻未曾受過這種招待,見狀倒頗感意外了。

    曾靜不禁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我今日到來?」長安客店的夥計回道:「曾老先生的朋友今早已通知了我們,房間也定好了。請曾老先生隨我們來吧。」曾靜愕然說道:「我有什麼朋友?」那夥計陪笑道:「曾先生相識滿天下,見了面自然知道了。」曾靜正待拒絕不去,那兩名暗中護送他的武士,這時也都已入了城門,搶先問道:「你們的客店中還有房嗎?」客店的夥計忙道:「有,有!」那兩名武士道:「好,我也住你們的客店。」這話明明是對曾靜示意,非住這間客店不可。曾靜沒法,只好隨那夥計行了。

    「長安客店」雖然是小縣城中的客店,佈置得倒也雅致不俗,在曾靜的房中,還有書檯等傢俬擺設,夥計道:「貴友說曾老先生是一代名儒,叫我們佈置得像書房的樣子。」曾靜更是惴惴不安,問道:「這位先生呢?為何不見露面?」夥計道:「我們也不知道呀,他叫人來定房,丟下銀書就走了。」曾靜道:「什麼人來定房。」一夥計道:「是個麻子。」曾靜一愕,夥計續道:「那麻子是個長隨,他是替他的主人為曾老定房的,他主人的名字他也沒有留下來,想來一定是待你老歇了一晚後,明早才來拜會。」

    曾靜見問不出所以然來,也便罷了。那兩名武士要了曾靜左右的兩間房間,吃過飯後,二更時分,裝作同路人來訪,進入曾靜房間,悄悄說道:「曾老先生,令晚你可得小心點兒!」曾靜嚇道:「你們兩位發現了什麼不妥嗎?你們可得救救我的性命,我說,不如換了客店吧!」

    那兩名武士乃是年羹堯的心腹武土,懼有非常武藝,聽了曾靜之言,淡淡笑道:「替你定房的人不問可知,定是呂留良的遺孽,我們定要等他到來,怎好換店?」曾靜不好言語,心中暗暗吃驚。想道:「這兩人不知是不是呂四娘的對手?咳,呂四娘殺了他們固然不好,他們殺了呂四娘更不好。呂家兄弟和我到底是生前知交,我怎忍見他家被斬草除根。」曾靜這時,滿心以為替他定房的必然是呂四娘,誰知卻料錯了。

    這晚,曾靜那裡還睡得著,他看了一回「春秋」,春秋譴責亂臣賊子,史筆凜然,只看了幾頁,便不敢再看。聽聽外面已打三更,客店一點聲響都沒有,曾靜內疚神明,坐臥不安,打開窗子,窗子外一陣冷風吹了進來,夜色冥冥中,隱隱可以見到仙霞嶺似黑熊一樣蹲伏在原野上。曾靜不由得想起沈在寬來,冥冥夜色中,竟似見著沈在寬頸血淋漓,手中提著頭顱,頭顱上兩隻白滲滲似死魚一樣的眼珠向他注視。曾靜驚叫一聲,急忙關上窗子,眼前的幻象立即消失。

    曾靜歎了口氣,心道:「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這話真真不錯。」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漫無目的的在房間內鍍起方步,不自覺的念起了吳梅村的絕命詞來:「……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諭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一聲高一聲低,斷以續續,恍如秋蟲嗚咽。吟聲一止,忽又自言自語笑道:「我比吳梅村到底還強一些,人人都知吳棺村晚節不終,可是千古之後,有誰知道我曾靜幹過錯事?」

    曾靜哭一會笑一會,忽聽得房門外「篤、篤、篤!……」敲門聲響,曾靜以為是鄰房武士,隨口問了一聲:「誰?」沒待回答,便抽開了門柵,房門一下開了,曾靜抬頭一望,嚇得三魂失了兩魂,七魄僅餘一魄,叫道:「你,你,你是人還是鬼,不,不,不是我害你的,你,你……」

    不僅曾靜吃驚,另一人吃驚更甚,這人便是呂四娘。呂四娘三更時分,來到蒲城,蒲城沒有幾家客店,一查便知。呂四娘輕功絕頂,飛上這家客店的瓦面,真如一葉輕墮,落處無聲,連那兩名聚精會神一心等待的武士也沒有發現。

    呂四娘先聽得曾靜念吳梅村的「絕命詞」,心中一動,想道:「原來他還知道自怨自艾。」見他年邁蒼蒼,不忍下手,後來又見他自言自笑,忍不住怒火燃起,正想下手,忽見尾房房門輕啟,走出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青巾蒙面,來到曾靜房前,輕輕敲門,隨即把青巾除下,這人燒變了灰呂四娘也認得,正是呂四娘以為已死了的沈在寬!剛才他走出房時,呂四娘已是疑心,如今除了青巾,更證實了!

    呂四娘這一下真是又驚又喜,想不到沈在寬不但沒死,而且面色紅潤,行動矯捷,比平常人還要健壯得多。呂四娘心情歡悅,殺機又泯,心道:「我且看曾老頭兒有什麼臉皮見他?」

    曾靜嚇得魂消魄散,問他是人是鬼,還說:「你,你不要向我索命!」

    沈在寬微笑道:「我不是鬼!那日在仙霞嶺上被鷹犬捕去的是我的堂弟在英。」面色一沉,低聲又道:「可憐他第一次上山探我,便遭毒手!唉,還連累了一瓢和尚。在英,你不是也認得的嗎?」

    曾靜一聽,沈在寬似乎還未知道是他出賣,定了定神,也低頭歎了口氣道:「是呀,在英不是很似你嗎?大好青年,可惜,可惜!」

    沈在寬面色凝重,接口說道:「死者已矣,生者更要小心。曾老伯,你身在絕險之中,趕快隨我逃吧!」

    曾靜剛剛寬心,聽了此話,面色又變,只聽得沈在寬續道:「鄰房的兩個武士一路跟你同行,他們認不出你是誰嗎?聽說朝廷正在大捕我們這一班人,嚴叔叔也已經遇害了,你是我黨中的首腦人物,怎麼還隨便到處亂走?」

    原來那日年羹堯派遣武士上山,捉拿沈在寬時,沈在寬剛好因為身體已經康復,一早到山腰散步,行得高興,不覺離寺廟十餘里遠,仙霞嶺山路迂迴,離寺廟十餘里已隔了兩個山頭,年羹堯武士來時,他連知也不知。到了興盡回寺,才見一瓢和尚屍橫寺中,急急下山逃避,其後又知他的堂弟那日恰巧上山探他,竟然做了替死鬼。沈在寬悲憤莫名,可是呂四娘不在,他一人也不能報仇。只好把一瓢和尚埋了。同時又故意替自己立了一個衣冠之塚,故佈疑陣,好讓再有清廷的鷹犬上山查探時,可以不必再注意他。

    一瓢和尚在蒲城相識頗多,其中也有同道中人,沈在寬便在一家姓葉的人家居住,這葉家又是幫會中人,曾靜坐著轎子從浙江來到福建的消息,已有人飛馬告訴於他,同時也把兩個武士跟在轎前轎辰的情況說了,沈在寬一聽,深恐曾靜也遭毒手,因此預早佈置,將曾靜引到長安客店來。

    曾靜聽得沈在寬連聲催他速走,真是啼笑皆非。又不便將真情向他吐露,正在支支吾吾,尷尬萬分之際,門外一聲冷笑,左右兩個鄰房的武士都衝了出來。那虯髯壯漢橫門一站,朗聲笑道:「好大膽的賊子,老子等你已久了!」伸臂一抓,向沈在寬的琵琶骨一扣!

    這名武士長於鷹爪功夫,見沈在寬一派文弱書生的樣子,以為還不是手到擒來。那知沈在寬得了呂四娘傳他內功治病之法,近十年來日夜虔心修習,內功火候已到,所以癱瘓之症才能痊癒。這時,他雖然對於技擊之道絲毫不懂,可是內功的精純,已可比得了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那虯髯雙手一抓抓去,觸著沈在寬的肩頭,沈在寬的肌肉遇著外力,本能一縮,虯髯漢子只覺滑不留手,有如抓著一尾泥鰍一樣,頓時又給他滑脫開去,不覺大吃一驚,叫道:「這點子扎手!」橫掌一拍,沈在寬出掌相抵,那虯髯漢子竟然給他震退兩步,這分際,虯髯漢子的同伴已拔出單刀,一招「鐵犁耕地」,斬他雙腿,那虯髯漢子也再撲上來,抓他手腕,踢他腰胯。

    沈在寬到底是不懂技擊之人,被兩人一逼,手忙腳亂,忽聞得瓦簷上一聲冷笑,揮刀的漢子首先倒地,沈在寬喜道:「四娘。」虯髯漢子回頭一望,呂四娘出手如電,一劍橫披,一顆頭顱頓時飛出屋外。這時裡房的孩子哇然哭了起來,曾靜嚇得面如土色,叫道:「賢侄女,賢侄女!」

    呂四娘面色一沉,冷冷說道:「誰是你的侄女?」沈在寬愕然道:「瑩妹,你怎麼啦?」呂四娘道:「你差點死在他的手上,還不知道嗎!曾靜,我問你:孔日成仁,孟日取義。你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為何臨難欲束苟活?毫無氣骨?」曾靜面皮通紅,突然向牆壁一頭撞去,沈在寬雙臂一攔,將他抱著。曾靜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又哭又喊道:「我年紀老邁,熬不著苦刑,人誰無錯?咳,咳,你,你就讓我一死,以贖罪孽了吧!」

    沈在寬這時驟然明白,但見著曾靜這副可憐的模樣,甚不忍心,忽而歎口氣道:「百無一用是書生。瑩妹,我幸還沒有死,饒了他吧。」呂四娘氣憤未息,但見沈在寬替他求情,也便不為已甚,「哼」了一聲,走進內室,手起一劍,又把那名「長隨」刺死,將年羹堯的孩子抱了起來,罵聲「孽種」,低頭一看,但見這孩子天庭飽滿,氣宇不凡,沈在寬過來問道:「這是誰家孩子?」呂四娘道:「這是年羹堯的孩子。」語聲已不似先前憤恨。沈在寬道:「父母之罪不及孩子。」曾靜聽他們口氣已將自己饒恕,這時再也不想自殺了,顫抖說道:「是年羹堯逼我要收養他的孩子的,不,不關我的事。」呂四娘道:「君子一諾千金。年羹堯有罪,他的孩子沒罪,好,你小心替他撫養了。」懶得再看曾靜那副可僧的嘴臉,蘸血在牆上大書,「殺人者呂四娘也!」寫完之後,拉起沈在寬,跑出客店。

    出了客店,呂四娘道:「在寬,我真料不到還能見你。」沈在寬黯然說道:「可惜已見不著一瓢大師了。」呂四娘忽道:「在寬,咱們上仙霞嶺去祭掃一瓢大師之墓,在嶺上盤桓幾天,以前你不能走動,許多山上的美景,咱們不能一同賞玩,這回難得偷得浮生幾日閒,可不要錯過名山勝景了。」輾然一笑,把個多月來的擔心害怕,以及對曾靜的氣惱,對一瓢的悼念,等等不愉快的心情,全都一掃而空。

    這晚,呂四娘和沈在寬在葉家住了一晚,第二日中午,他們又再回仙霞嶺上。呂四娘心情愉快,一路看花看鳥,和沈在寬談論別後的情形,又稱讚沈在寬內功進境的神速。沈在寬笑道:「若不是你,我這生殘廢定了,還談到什麼內功呢?瑩妹,你還記得我以前那首集前人之句的小詞嗎?呂四娘道:「怎不記得?」念道,「誰道飄零不可憐,金爐斷盡小篆香,人生何處似尊前?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斷來能有幾迴腸?」這是沈在寬以前自傷殘廢,自慚形穢,深覺自己配不起呂四娘,所以集前人之句表達自己心中的傷感。呂四娘念完之後又笑道:「現在,你該不會再有這種自卑的心理了吧?」沈在寬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十載堅持,終償宿願,瑩妹,咱們都是家散人亡,孤零零的人了。咱們什麼時候了父母的心事呢?」這話的意思,其實乃是向呂四娘詢問婚期。呂四娘面泛桃紅,忽柔聲說道:「待我把雍正這狗皇帝殺了,咱們再行合藉雙修,你等得嗎?」沈在寬心中一凜,正色說道:「大仇未報,就想室家之好,那是我的錯了。瑩妹,報仇乃是正事,我豈有等不得之理。」

    兩人淡淡說說,不久便從「丹霞嶂」下經過,呂四娘抬頭指著那朵指畫的蓮花道:「此人功力不在我下,你可知道是誰留下的嗎?」在寬看了,也頗驚詫,道:「出事之後,我便到蒲城逃難,不知有誰會入此山。」

    呂四娘攜著沈在寬的手,轉過幾處山坳,循著指畫蓮花的標記,來到了一瓢和尚的墓地,忽聽得鋤頭掘地之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正在掘一瓢和尚之墓。

    呂四娘大怒,叱吒一聲,拔出寶劍,雙腳一點,身如飛鳥。一掠而下,喝道:「好狠毒的鷹犬,殺了人還要掘墓偷頭嗎?」呂四娘認定了此人若不是大內的衛士,便是年羹堯帳下的武士,此來定是要把一瓢和尚的首級掘去獻功。

    呂四娘的玄女劍法精妙異常,這一劍尤其是平生的絕學,那料凌空一擊,那人霍地避開,「咦」了一聲,欲說又休。呂四娘一擊不中,大為詫異,刷刷刷一連三劍,全是玄女劍法中的厲害殺著,那人足尖一旋,團團亂轉,呂四娘一連三劍,都撲了空,說時遲,那時快,那人也拔出劍來,揚空一閃,竟然從呂四娘絕對料想不到的方位,攻了進來。呂四娘大吃一驚,幸而仗著輕功超卓,身形微閃,立刻反攻,沉劍一引,反劍一挑,兩招正反相成,攻守互輔,縱是高手也難逃避,那人卻也怪,忽然往地下一坐,閃電般的打了幾個盤旋,劍勢有如珠滾玉盤,呂四娘雙足幾乎吃他斬著,慌忙躍了起來,用「鵬搏九霄」的劍勢一劍光霎時盪開丈許,向那人頭頂一罩,只要劍光一合,便是絕頂高手,也難逃飛頭滴血之災!

    劍光下罩,那人身形暴長,突然竄出劍光圈外,反手一劍,決從呂四娘料想不到的方位攻了入來,呂四跟竟未曾見過這種怪異的劍法,大為吃驚,急急閃避。退了兩步,劍法一變,把玄女劍法盡情施展,劍光護著全身,劍勢滾滾而上。玄女劍法的奧妙精奇之處,與天山劍法的博大宏深,同是天下無匹,每一招都是凌厲非凡,劍劍指向那人要害,那人腳步踉踉蹌蹌,有如醉漢一般,時而縱高,時而撲低,有好幾次都似乎要碰著呂四娘的劍尖了,卻不知怎的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了開去。他那口劍東指西劃,看來不成章法,其實都是招裡套招,式中有式,變化繁複之極。竟是呂四娘自出道以來,在劍法上從所未見的強敵。

    棋逢對手,精神倍振,呂四娘的玄女劍法漸展漸快,更配上絕頂輕功,乘暇蹈隙,與那人對搶攻勢,鬥了一百來招,劍法上各有所長,大家都奈何不了對方。可是呂四娘輕功較高,佔了六成攻勢,稍佔上風。但雖然如此,還是不能將對方制服。

    鬥了一百來招,兩柄劍矯若游龍,乍進乍退,忽分忽合,時而雙劍相交,糾纏一處,時而各自遊走,一沾即離,把沈在寬看得眼花潦亂,連誰是呂四娘也看不清了。

    呂四娘心念一動,那人忽然跳出***,叫道:「不必斗了,你的玄女劍法果然精妙,你敢情是呂四娘?」呂四娘也道:「你使的定是達摩劍法了,你是武當派的麼?與桂仲明老前輩什麼稱呼?」

    那人道:「正是家父。」呂四娘吃了一驚,道:「你既是有名劍客之後,如何甘心做朝廷鷹犬,這豈不是墮了天山七劍的家聲麼?」那人笑道:「女俠差矣,怎麼說我是朝廷鷹犬?」呂四娘道:「那麼你為什麼掘一瓢大師之墓?」那人道:「一瓢大師是我掌門師兄武當山孤雲道士的好友,我的師兄得知他被害,恐防有人傷殘他的法體,故此叫我將他的金骨移到武當遷葬。」呂四娘笑道:「你何不早說?我幾乎一出手就要你的命!」那人也笑道:「正因我見你的劍法,所以才多領教幾招,開開眼界。」呂四娘笑道:「原來你是試招來了!請教師兄大名。」

    那人道:「小姓冒,名廣生。」呂四娘一愕,那人笑道:「我是跟母親的姓。我父所生三子,各各姓氏不同。」呂四娘道:「這是為何?」冒廣生道:「我父本來姓石,隨義父姓桂。生下我們三兄弟,大哥複姓歸宗,名石川生,我隨母親之姓,承繼我外祖父冒辟疆的香煙。三弟才隨父姓,名桂華生。」

    呂四娘道了聲得罪,道:「將一瓢大師遷葬也好,免得無人替他守墓。」冒廣生道:「除了遷葬,我尚有一事,正想請教女俠。」呂四娘道:「不必客氣,冒兄請說。」

    冒廣生道:「你可認得天山易老前輩的關門弟子,一個名叫馮玻的女子麼?」呂凹娘笑道:「豈止認得,而且很熟。」冒廣生道:「那好極了,你知道她在哪裡?」呂四娘問道:「你要找她?」胃廣生點了點頭,呂四娘頗為奇怪,她從未聽馮瑛說過認識此人,便問道:「你找她做什麼?」冒廣生道:「我弟弟要找她晦氣!我怕弟弟會誤會傷了她,因此想及時趕去勸阻。」呂四娘奇道:「這是為了什麼?令弟和她有何過節?」

    冒廣生搖了搖頭,道:「我們兄弟都不認識她,哪能存什麼過節。」呂四娘更奇,笑道:「既然如此,令弟豈不是無端生事嗎?」

    冒廣生道:「女俠有所不知。我們三兄弟小時都在天山長大,那時馮瑛還未來,所以彼此不相認識。我父親死後,我們三兄弟奉父親遺命,離開天山,各散一方,發揚達摩劍術,重整武當門戶。我接了武當北派分支,經常在陝甘各省;大哥在武當山協助本支掌門,三弟在四川照管老家。三弟和四川以暗器弛名的唐家交情很好。」呂四娘道:「是了,唐家三老中的老二唐金峰前兩年曾到過山東,聽說是為他的女婿報仇。」冒廣生道:「就是為了此事。」呂四娘插口道:「可是唐金峰的女婿不是馮瑛殺的,是她妹妹殺的。而且唐金峰的女婿在公門當差,公差殺賊或賊殺公差,都不能與私仇結怨等同看待。這種尋常之事,在武林之中是很少會因此尋仇互鬥的,更不要說請人助拳了,令弟難道還不知武林中的規矩麼?」

    冒廣生道:「唐二先生也弄不清楚殺她女婿的人是誰,只知道不是馮瑛便是馮琳。起初他連馮瑛還有個妹妹之事也不知道,是後來才調查出來的。唐金峰最寵愛他的獨生女兒,他被女兒所纏,非替女婿報仇不可。可是他前兩年到楊仲英家去尋仇時,曾吃了一次大虧,知道自己不是馮瑛姐妹對手,所以強邀了我的弟弟去助拳。他把馮瑛姐妹說成是自恃劍術高強,無惡不作的女賊,我的弟弟生性好強,聽說有如此劍術高強的女賊,立心去見識見識,他不知道馮瑛竟是易老前輩的愛徒。」

    呂四娘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冒廣生道:「我今年年初,曾到天山去祭掃我父親之墓,聽易老前輩說起。並說將來準備立馮琳做無極派的傳人。這麼說來,馮家姐妹和我們都是天山七劍的後代傳人,怎可互相殘殺?我從天山回來後,才知三弟剛剛被唐老二提請出山,適逢武當山本支掌門又委託我來遷葬一瓢大師之骨,所以我便先到此地。」

    呂四娘想了一下,笑道:「在寬,我們在仙霞之事已了,名山勝景留侍他日再賞玩吧。我們也隨冒大哥走一趟,做做魯仲連。我們可以先到山東楊家,唐金峰多半會先找鐵掌神彈楊仲英。」冒廣生大喜道:「得女俠同去,那好極了!」

    正是:

    無端捲起波千尺,鑄錯成仇不忍看。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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