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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回 語隱機鋒 微詞刺巡撫 技驚四座 大俠顯神通 文 / 梁羽生

    易蘭珠將鍾萬堂的醫書劍訣藏入囊中,歎口氣道:「這些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交給無極派的傳人。」圍牆外人聲越來越大,原來那陪伴年羹堯的老家人丁福,頗是精靈,當雙魔與鍾萬堂惡鬥之際,他悄悄爬到牆邊,在小洞外放出告急的訊號,年府的家丁聚集了來,卻沒有一個能跳過高牆,只好用鐵錘鐵鑿,動土挖牆。

    易蘭珠收拾停當,慘然說道:「鍾萬堂的身後事,自有年府的人照料,咱們可以不必管了。」和呂、白、唐三人,飛身上了牆頭,大聲叫道:「年遐齡聽著,鐘師傅為你的兒子耗盡心血,連老命也送在你兒子手上,你可得把他好好葬了。」年家的人嘩然大呼,易蘭珠四人從圍牆的另一邊飄身下地,頭也不回,飛步走了。

    天明時分,四人已離開了陳留,易蘭珠溉然歎道:「我這次重到中原,想不到許多老友都已先我而去,四娘,我要上邙山祭奠你的師傅,才得心安。」呂四娘流涕拜謝。邙山距離陳留八百多里,四人腳程甚快,走了三天,便到了山上,唐曉瀾見名山依舊,人事已非,想起獨臂神尼當年救命之恩不禁愴然傷懷。第二日一早,四人同到獨臂神尼的墓園祭掃,只見墓碑上幾個大字寫道:「前明公主武林俠尼之墓。」易蘭珠點點頭道:「這個墓碑題得很好。」想起獨臂神尼一生坎坷,和自己的命運相似,又想起從今以後,武林中已再沒有劍術可以和自己匹敵的人,更有一種寂寞之感,正嗟歎間,忽見兩隻大雕一黑一白,展開磨盤大的翅膀,在墓上盤旋,呂四娘招了招手,雙彫落下,哀鳴不已。易蘭珠歎道:「鳥猶如此,人何以堪?」悵然回到庵堂,對呂四娘凝視良久,忽然說道:「四娘,我答應傳你一點內功的竅決,你隨我到靜室來吧。」

    原來易蘭珠見呂四娘顏容美艷,想緒她多保留幾年青春美貌,因此便帶她到靜室裡,傳她「斂精內視」之法,這是只有女性方能修練的內功,易蘭珠並非得自晦明禪師,而是得之白髮魔女。原來當年白髮魔女因情場不幸,青春白髮,她最愛惜顏容,因此潛心修練保容之道,直到暮年,才想出一種只有女性能修練的內功兼可保容的方法,這種功夫雖然不能長春不老,但卻有駐顏之效,若行之得法,四五十歲望之仍似二十許人。其時白髮魔女已將近百歲,自己是不能用本身來試驗了,所以傳給了易蘭珠。易蘭珠初時也有修練,後來丈夫死了,自己獨處空山,也沒心思保此青春色相,就不再練了。如今見呂四娘之美,人間少有,遂把「斂精內視」的功夫傳了給她。

    過了幾天呂四娘已經熟習,易蘭珠攜了唐曉瀾回天山練劍,呂四娘送下邙山,依依不捨。易蘭珠道:「再過十年,你的劍術當可無敵於天下,我有一個徒弟,那時大約正在江湖闖蕩,還望你多多招扶她。」呂四娘詫道:「易前輩劍法通玄,令徒也必是高手的了,何須十年,才能出道。」易蘭珠笑道:「她現在還只是七歲的女娃兒呢!」唐曉瀾心念一動,想起易蘭珠日前之言,不禁問道:「這女娃兒可是我認識的?」易蘭珠笑道:「等你到天山時自己去認吧。」

    易蘭珠去後,呂四娘和白泰官多逗留兩日,把師傅的墓園修茸一新,然後分手。兩人相約分邀同門,向了因問罪,分手之際,白泰官若有所思,忽對呂四娘道:「八妹,你看唐曉瀾這人怎樣?」呂四娘道:「很不錯呀!」白泰官道:「再過幾年:他得到天山劍法的真傳,那就更不錯了。」呂四娘道:「是呀,師兄說這個幹嘛?」白泰官笑道:「八妹請恕冒昧,我是在情場中打滾的人,我看曉瀾對你……」呂四娘詫道:「什麼?」白泰官道:「對你似乎頗有意思。」呂四娘笑得似花枝亂顫,說道:「五哥,你也忒多心了,我把曉讕當成弟弟,那會扯到這個上頭!」白泰官暗道:「只怕別人不是僅把你當成姐姐。」呂四娘兀自笑個不休,白泰官瞧她一眼,又道:「那麼八妹是另有意中人了?不知是哪位武林豪傑?」呂四娘把頭一昂,朗聲笑道:「一定是要武林中的人麼?五哥,別談這個了。咱們邀了同門,再到邙山聚會。」揚手作別,逕自絕塵去了。

    到得家門,已是冬去春來,桃花初放。呂四娘滿心歡悅,行到門前,猛然吃了一驚,大門已貼上官府的封條,屋前屋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呂四娘正要拔劍闖進,忽聽得「嗚,嗚,嗚!」三枝響箭,一聲長,兩聲短,在屋後的山上發出,這乃是江南七俠的聯絡信號,呂四娘急展「陸地飛行」的絕頂輕功,直奔上山,到了山頂,果然看見二師兄周青站在上面,滿面驚惶之色。

    呂四娘道:「二哥幾時來的?我爹爹怎麼樣了?」周潯道:「賢妹請隨我來,」帶呂四娘走入山中,進入一所廟宇,這座廟名喚「朝元寺」,主持一念和尚乃是呂留良生前好友,呂四娘進入禪房,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自己的父親面色焦黃,氣喘吁吁躺在床上,一念和尚的師弟一瓢站在旁邊,淚流滿面。呂葆中聽得腳步聲響,睜開眼睛,低聲說道:「是瑩兒回來了嗎?」呂四娘急忙跪在床前,抱著父親,只聽得父親斷斷續續的說道:「你的在寬哥哥已被捕去,一念大師為了救我已犧牲了,你要為我們報仇!」聲音越說越弱,說罷,兩腳一伸,斷了呼吸!

    呂四娘號陶大哭,周潯道:「八妹節哀,應變要緊。」呂四娘忍了眼淚,聽周潯道:「沈先生被捕不過兩日,囚車還要好多天才能到省,六弟在前面相候,八妹,你趕上去,還來得及。報殺父仇,救生者,重於披麻戴孝,伯父的埋葬有我和寺僧料理,你快去把沈先生救出來吧。」

    原來呂四娘的祖父呂留良,眷懷故國,立論著書,斥虜攘夷,不餘遺力。他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門人嚴洪逵等,在他去世之後,仍推尊誦法,備述遺言。沈在寬則是呂葆中的門生,和呂四娘極為相投。這次的事件,起因於嚴洪逵的日記。嚴所著的日記,極意低斥滿州,凡當時災異禍亂,都詳加敘述,不稍隱諱。這本日記被他的一個學生盜去,偷偷告發,官差來捕,嚴洪逵和呂毅中恰巧出門。呂葆中和沈在寬則被捕了。其時周潯正巧因訪呂四娘而住在呂家,他逃出後,急和朝元寺的主持一念禪師趕出三十里外截劫,一場劇戰,一念禪師受了七處重傷,周潯也中了一劍,拚死把呂葆中劫了出來,送回寺內,一念禪師已經因傷重死了。

    呂四娘聽得咬牙切齒,對周潯一揖到地,憤然說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師兄,你好好養傷,我要把那些韃子的頭顱,取來祭奠。」問了周潯與路民瞻相約的地點,便即飛奔而去。

    清廷這次遣來捉拿欽犯的御林軍由統領秦中越率領,此人使判官雙筆,是個打穴名家。另外四皇子允禎也推薦了兩人相助。這兩人一個是西北著名的巨寇甘天龍,一個是形意派的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被四皇子網羅門下,月前且曾陪過允幀到少林寺的。這三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不料主犯呂葆中還是在半路上給人劫去,因此一路提心吊膽,只盼能早日到達省城,然後由浙撫李衛加派好手,押往京師。

    這日押解沈在寬的官差已過了孝感,正行進天目山區,忽聽得背後馬鈴叮噹,呂四娘坐著一騎白馬,絕塵飛來,甘董二人面色倏變,催御林軍急走,秦中越道:「一個孤身女子,兩位怕她作甚?」甘天龍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秦統斷後,我們在前開路。」董巨川道:「來的乃是呂留良的孫女呂四娘,她的劍術很是扎手,秦統領可要留心。」秦中越道:「那正好了,走了叛逆,把呂賊的女兒擒來也是一功。」甘、董二人深知呂四娘厲害,他們估計,單打獨鬥,絕對不是呂四娘對手,若以二敵一,卻又折了江湖上的名頭,在秦中越面前也不好看。所以素性讓秦中越斷後,成心要讓呂四娘折折他的威風,然後再去救他。甘、董二人老奸巨滑,秦中越哪裡知道他們用意,心中還在暗笑。

    秦中越心中暗笑:這兩人真是浪得虛名,連一個單身女子,也這般害怕。當下撥轉馬頭,迎上前去,呂四娘快馬嘶風,倏的來到,秦中越雙筆一揚,喝道:「好個大膽的女賊!」把馬一夾,迎面撞去,雙筆「風雷夾擊」,雙點呂四娘的「印堂穴」那料眼前一花,呂四娘在馬背上突然掠起!長劍在半空抖起了斗大的劍花,驟然下劈,秦中越急忙一個「鐙裡藏身」,只聽得坐騎忽然慘叫,四腳朝天,秦中越一滾下地,那匹馬已給呂四娘斬了。呂四娘腳尖點地,劍光閃處,連傷了幾名御林軍卒,秦中越勃然大怒,在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箭步竄前,判官筆向上橫迎,只聽得「叮噹」一聲,刀筆相撞,發出尖銳悠長的響音,火星蓬蓬亂爆,秦中越雙臂酥麻,呂四娘也吃了一驚:「這鷹爪孫功夫不弱!」霜華劍直攻過來,一招三式,截腰斬肋刺胸,疾如閃電。秦中越晃身退步,左筆橫截劍身,右筆「金龍探爪」,驟照肋骨「太乙穴」打去。呂四娘一聲冷笑,用個「秋水橫舟」之勢,一旋一封,雙筆又給盪開,呂四娘唰唰兩劍,他刺秦中越左右要害,秦中越連連退後,給呂四娘殺得手忙腳亂。董巨川與甘天龍相視而笑,董巨川道:「行了,老弟,該出手救他了。」甘天龍應聲下馬,長劍一抖,向呂四娘分心刺來。

    呂四娘認得甘天龍就是陪允禎闖少林寺的人,斥道:「老賊,少林寺饒了你的狗命,你又到這裡作惡。」寶劍一抽,一招「白鶴亮翅」,把甘天龍長劍擋開,反手一劍,「神龍掉尾」,又把秦中越逼退。甘天龍與秦中越打了一個招呼,叫道:「你點穴,我來取她!」長劍橫展,再度撲上。呂四娘連發三劍,都給他一一擋開。這甘天龍武功遠在秦中越之上,招術溜滑異常,呂四娘大怒,劍光霍霍展開,疾如風雨,把甘天龍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幸有秦中越在旁側襲,雙筆在劍光飛舞中尋瑕蹈隙,伺機點穴,令呂四娘不能全力進攻,要不然甘大龍也早已落敗了。

    甘秦二人以二敵一,兀是處在下風,呂四娘攻如雷霆疾發,守如江海凝光,御林軍雖多,卻插不進手。董巨川手臂一揮,兩枝透骨釘破空射來,在三人走馬燈般的廝殺中居然認穴奇準,兩枝毒釘,打向呂四娘腦後的「魂飛穴」和眉尖的「貞白穴」,呂四娘用劍一格,把第一枚毒釘打落,接著一個「鳳點頭」把第二枚毒釘也避過了,對敵人認穴的準確,也不由一震。董巨川第三、第四、第五隻毒釘,又連環飛至。呂四娘雖仗著精妙的劍術,輕靈的身法,一一避過,但也感到頗為吃力,頓對強弱易勢,在甘秦二人環攻之下轉處下風。

    甘天龍大喜,長劍劈削抹刺,改守為攻,招招辛辣,秦中越判官雙筆一縮一伸,也是小離她的三十六道大穴,呂四娘要避董巨川的透骨毒釘,分了心神,弄得險象環生,銀牙一咬,陡然橫劍一封,把甘天龍的長劍,秦中越的雙筆全都格開,就從甘天龍的左肩頭上,一掠過去,厲聲斥道:「我先把你這放暗器傷人的無恥老賊殺掉!」揮劍直奔前頭的董巨川。董巨川喝聲「來得好!」一抖手,把三枝透骨毒釘,用「迎門三不過」的打法,分上中下三路,齊齊打來,三釘齊到,這種手法,十分厲害,敵人本領縱高,也難在這剎那之間,閃架躲避。那料呂四娘不慌不忙,兩臂一抖,使個「白鶴沖天」,平地拔起兩丈多高,三枚毒釘,貼著腳下打過,飛出五六丈外。呂四娘在半空中一聲大喝,霍地連人帶劍,直飛下來。御休軍紛紛圍上,呂四娘寶劍左披右蕩,殺傷了十餘人,仍想直奔董巨川看守的囚車,御林軍以事關欽犯,拚死抵擋,人多勢眾,一時不易闖過。甘天龍與秦中越急忙趕來,呂四娘左臂連揚,放出三支響箭,嗚鳴連聲,一聲長、兩聲短,過了片刻,道旁的山林忽地裡哨聲四起,衝出了幾十條漢子,飛蝗籮箭,紛落如雨,御林軍急忙伏地對射。這隊人中有個白衣少年,突驟衝出,在箭雨中揮刀直進,帶領人馬,衝了過來。

    這白衣少年正是獨臂神尼的第六個徒弟,名叫路民瞻,路民瞻乃浙江於潛的富家子弟,這回拼了身家,把家丁帶了出來,助呂四娘搶劫囚車。

    董巨川看路民瞻撲到,喝道:「路公子,你也敢造反麼?」路民瞻恨他蔑視,嘩嘩兩力,直劈下來,董巨川用個「霸王卸甲」,雙掌一引一推,動作甚柔,卻是內藏勁力,路民瞻兩刀落空,給他掌力逼退。董巨川乘勝追擊,騰的飛起一腿,路民瞻防不及防,手中刀給他踢得飛上半天。董巨川乃形意派的名宿,掌力以柔克剛,已練到爐火純青之境,一腳踢飛兵刃,乘隙進身,左臂一起,似點似戳,卻是虛式,右臂一穿,掌如卷瓦,喝聲「倒下!」掌心一按,又勁又疾。路民瞻吞胸吸腹,急使獨臂神尼所授的防身掌法,手臂一牽,身子後仰,只晃了幾晃,卻並未跌倒。路民瞻在江南七俠之中,武功平常,董巨川輕敵過甚,卻不料大象雖瘦,亦有千斤,名師門下,那可輕視?路民瞻乘著董巨川招式用老,呼的一聲,雙掌連環發出,猝擊董巨川下盤!董巨川吃了一驚,雙掌合攏,往下一分,堪堪把路民瞻招式破開。混戰中呂四娘運劍如風,衝出了御林軍包圍,直往囚車搶去。

    秦中越與甘天龍二人攔她不住,董巨川生怕欽犯被劫,無心戀戰,身形一退,路民瞻跟步進擊,給他大喝一聲,雙掌抽撒之間,已經變為掌心向下,手背向上,雙掌駢食中二指,往上一戳,反點路民瞻兩腋下的「期門穴」,路民瞻到底火候未深,絕料不到他以退為進,變招如此迅速,兩腋都給點著,向後便倒,幸有家丁扶住,但已是面青唇白,汗珠一粒粒的滴了出來。

    呂四娘撲到囚車,董巨川也已回到車上。呂四娘一劍割裂車篷,大聲叫道:「沈哥哥,沈哥哥!」囚車中有人應道:「瑩妹,你別冒險。」聲音微弱,但呂四娘一字一句,聽得分明,精神陡長,縱身一躍,跳上車頂。這剎那間,車蓬忽然揭開,呂四娘一劍橫胸,跳進車內,只見董巨川嘿嘿笑道:「呂四娘,你還不下去,我就先把這個囚徒殺了。」囚車前座,董巨川像一尊彌勒佛盤膝端坐,沈在寬的頭枕在他的膝上,他一手扶著,另一手叉著沈在寬的咽喉,五指只要稍一用力,立刻可以置之死地。

    呂四娘冷汗沁肌,一時方寸大亂,沈在寬睜開雙眼,又低聲說道:「只要師傅平安,我死不足惜。瑩妹你回去吧!」這時真是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即。呂四娘淚咽心酸,猛又聽得車下殺聲喊聲響成一片。路民瞻受了重傷之後,他帶來的家丁,那裡擋得如狼似虎的御林軍,只給殺得傷亡遍地,保護路民瞻的十餘名精家壯丁,也已被圍在核心。呂四娘淒然叫道:「沈哥哥,你好好保重,我誓必救你!」霍地使個「飛鷹撲兔」,在囚車上直跳下來,舞起丈許長短一朵劍花,在人叢中一落,御林軍幾曾見過如此威勢,紛紛走避,呂四娘出手如電,轉瞬之間,把御壞軍殺得斷手折足,遍地呼號,殺入核心,把路民瞻穴道解開,但因為時過久,路民瞻仍是不能活動。呂四娘挺劍當前,率領路府家丁直殺出去,董巨川喊道:「由她去吧。」秦中越跨前兩步,呂四娘一柄飛刀射來,貼肩而過,秦中越嚇得連忙後退,呂四娘已進入天目山去了。這一役也,御林軍死傷數十,路府家丁也死傷一半,還傷了路民瞻。

    董巨川吩咐把死的扔掉,傷的用馬馱,整好隊形,急急趕路。秦中越痛定思痛,連聲說道:「這女子好厲害!」董巨川笑道:「秦兄萬安,過了於潛,前面已是坦途。以後的事有浙江巡撫與我們分擔了。」一行走了兩天,果然平安到了杭州。浙江巡撫李衛乃是康熙晚年寵信的大臣,與山東巡撫田文鏡齊名,都是當時得令的大官。李衛聞訊出來迎接,見御林軍隊形散亂,傷兵纍纍,聞得情由,不禁驚心咋舌!

    李衛在巡撫衙中,癖了密室,加派高手護衛,甘天龍、秦中越、董巨川三人則輪流守在沈在寬身旁。康熙晚年,棄武修文,頗思籠絡天下人才,因此曾有密令給巡撫李衛,叫他就近訊問犯逆,第一要他們供出同黨,好按名捕拿,第二要他勸降呂葆中和嚴洪逵兩名浙東名儒,若然不從,然後再押解來京。如今呂葆中和嚴洪逵都捉不著,只捉到了呂葆中的學生沈在寬,李衛心中頗為失望,轉念一想,這沈在寬也頗有文名,何妨審他一番。李衛有個女兒,名叫李明珠,嬌生慣養,甚為淘氣,聽說衙中捉來了一個叛逆,是個少年書生,好奇心起,纏著父親,也要去看。李衛斥道:「朝廷大事,你女孩兒家,理他作甚?」明珠道:「我未見過叛逆,只看一看嘛,有什麼礙事?」李衛被她纏不過,只得說道:「守衛的都是男人,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去看審訊,不怕下人笑罵你督撫千金,不懂札法嗎?」李明珠笑道:「這個容易。」進入內室,過了片刻,走出來時,已換了一身男子服裝,昂首擺袖,行了幾步,說道:「女兒扮做爹爹的書僮,爹爹審訊之時,女兒不出聲,誰知道我是喬裝打扮。」李衛又好氣,又好笑,被她纏不過,只好依她。

    當晚李衛帶女兒走進囚房,沈在寬經過一日將息,精神慚復。李衛見他雖在囚房之中,仍是神采奕奕,相貌不凡。不覺暗暗稱讚。心想:這樣人材,若肯歸順,入閣拜相也非難事。見女兒也在凝神看他,心中不覺一動。當下說道:「足下博讀詩書,如今聖上愛才若渴,足下若知順逆,辟邪說,歸聖朝,怕不是個金馬玉堂的學土?何苦抱一孔之見,作愚昧之行,招敗家滅族之禍?」沈在寬道:「撫台是兩榜出身,習知文事。請問撫台大人,前輩才人吳梅村先生如何?」吳梅村是明末才子,榜眼出身,後來投順清朝,做到國子監祭酒。李衛見他說話就提起吳梅村,心中暗喜道:「有幾分道理了!因道:「吳梅村一代才人,又明順逆,知大勢。我輩正當以他為范。」沈在寬笑道:「是麼?」吟道:「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李衛面色一變,沈在寬道:「我想請教撫台,梅村這幾句詞是怎麼個講法?」

    原來這首詞是吳梅村的絕命詞,吳梅村在病重之際,自悔失節,因而在臨終前寫了一首「賀新郎」詞,詞道:

    「萬美摧華髮,歎龔生天年竟天,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追往事,倍淒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炙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矗。脫履妻翠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這首詞自怨自艾,悲感萬端,一種痛恨自己「失節」的心情,躍然紙上。李衛說吳梅村可為風範,沈在寬就偏偏提他這首自悔做了漢奸的絕命詞,連刺帶諷,李衛聽了,尷尬之極,搭訕問道:「先生詩文名家,可有什麼近作麼?」沈在寬應聲道:「有。我此次自知必死,昨日在囚車上曾口佔兩句:『陸沈不必由洪水,誰為神州理舊疆?』尚未續成,撫台大人才高八斗,可願為晚生一續麼?」李衛一聽,沈在寬居然暗裡諷示,以大義相責,叫他為神州理舊疆,不敢再談,拂袖退出。

    退出囚房,李明珠悄悄說道:「爹爹,這人才情不錯,說話厲害得很呀!」李衛面色鐵青,不理女兒,自回書房寫奏折去了。

    過了三日,御林軍的統領秦中越來請示,說是要押解犯人進京,請他加派好手相助,李衛道:「你來得好,亦府正要挑選新衛士,你們三位精通武功,請給我作評判。」秦中越自始應了。

    撫台挑選衛士極為嚴格,先要有可靠的人深算,然後才是較量武功。到了那天,李衛在府衙裡的演武廳前置酒高會,看入選的衛士演武,秦中越因要看守沈在寬,不能作陪,由甘天龍、董巨川和撫衙中的兩位衛士總管,擔任評判。這次挑選衛士,從十六人中選出三人,李衛叫上堂前一看,只見兩個是雄赳赳的漢子,另一個卻面黃肌瘦,中等身材,活像一個病夫。李衛皺了皺眉,問道:「這三人是誰保薦來的?」負責挑選的裨將回道:「一位是左藩司保薦的,跟隨他多年的武官王奮:一位是世襲巴圖魯漢軍旗人韓家的子弟,叫做韓振生,想出來圖個功名。」李衛「唔」了一聲,又道:「那個面黃肌瘦的又是什麼人?誰保薦他的?他也覆選合格了嗎?」裨將陪笑道:「大人愛忘事,記不起來了。這人是大人的手令保薦的。大人法眼,他的功夫還真不錯呢!在十六個侯選的衛士中,恐怕要數他的功夫最好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衛怔了一怔,想了一下,才記起有這麼一回事。一個月前,自己為母親祝壽,請了唱戲的、賣藝的,好幾班人,有一班耍雜技的江湖藝人,演得很好,尤其是其中一個女子,踩繩,耍水碗,演馬技,都極精彩。女兒看了,高興得很,就叫那賣藝的女人到內衙來問,以後每隔幾天,就請那賣藝的女人來陪她玩耍,演雜技給她解悶。自己雖然不喜歡女兒和江湖藝人來往,但想這也無傷大雅,那女子來時又總是單身一人,料也不會鬧出什麼事來,就由她去了。十多天前,挑選衛士的事給她知道了,她說她也要保薦一人。想到這裡,李衛不由得看了那面黃肌瘦的漢子幾眼。

    李衛看了幾眼,依稀記得這人似是那女子班中的一個夥計,當日自己的女兒說也要保薦一人,自己問她要保薦誰,她說是那個賣藝女人的表哥。想必就是這人了。

    原來李明珠小孩心性,和那個賣藝女人玩得很是投緣,那女人就說她的表哥武藝很好,聽說撫衙挑選衛士,他也想圖個出身,叫小姐托人保薦。李明珠覺得好玩,就對父親說了。李衛起先覺得可笑:一個江湖賣藝的會有什麼真實本領;但被他女兒纏不過,心想,反正挑選衛士要經過三次考試,他那點江湖技藝,只怕初選就要落榜。這些人總是企圖僥倖,就由他去一試,叫他知道撫台的衛士,不是他那種江湖賣藝的人可以考得上的,不料他居然選上了。

    李衛記起女兒叫他寫的名字是「唐龍」,就把那面黃肌瘦的漢子叫上來道:「唐龍,你不是耍雜技的麼?哪裡練來的武功?」唐龍道:「我是家傳武藝,不得已才出來賣藝的。」李衛道:「好,那麼下去比試。」

    三通鼓罷,李衛委託董巨川做主考,董巨川先把王奮叫上來問道:「你練的哪門武功?」王奮道:「我練的是鐵砂掌。」董巨川道:「好,你練給我看。」王奮要三疊青砂磚來,平放在廳前的石鼓上,練了兩個拳式,走近石鼓,突然呼的一拿劈去,把第一疊青磚打得粉碎。撫衙中的衛士總管許成道:「這人的外功有點根底了。」王奮又走了回來,對董巨川道:「每疊青砂是十隻,現在我要用掌力擊碎第二疊中的一隻,請問主考,要我擊碎那一隻?」董巨川隨口應道:「就是第七隻吧。」那人道了一聲「遵令」!走近石鼓,一掌拍下,按了一下後,垂手說道:「請驗!」裨將把磚一隻隻移開,移到第七隻時,果然已是粉碎,把這只碎磚用手掃去之後,再驗第八隻和第九隻青磚,卻仍是完好無缺。許成翹起拇指道:「好!」甘天龍笑道:「這人的內功也有點根底了。」王奮又走了上來,董巨川笑道:「這第三疊青磚,你要怎麼樣練法?」王奮道:「把它打成粉碎。」許成道:「你不是試過了麼?練點新奇的來。」王奮稟道:「這次和打第一疊青磚的方法不同,總管大人,你請看好了。」走近石鼓,雙臂一屈一伸,吸了幾口大氣,輕飄飄的一掌拍下,隨即垂手跳開,那疊磚紋絲不動,仍是好端端的疊在那兒,許成頗覺奇怪,董巨川點點頭道:「不錯!」叫許成用手去摸,許成手一觸及,那疊青磚立刻嘩啦啦的倒下,地上堆滿粉屑。原來這疊青磚已完全給他用內力震得如同豆腐一般。許成大驚,覺得這王奮功力已在自己之上。董巨川對李衛笑道:「這人的鐵砂掌已有八成火候,可以入選了。」於是又叫韓振生上來。

    董巨川問韓振生道:「你練的又是哪門武功?」韓振生道:「我練的是弓馬功夫,講究下盤腿勁。」董巨川道:「好,我就瞻你的下盤腿勁。」韓振生叫人取了二十隻沙包來,每隻沙包重二百斤,也是十個疊成一疊,兩疊沙包擺在演武場上。韓振生道:「我可以一腳把一疊沙包中的隨便一包踢飛。」董巨川道:「好,那麼你就踢第一疊中的第四包,第二疊中的第六包。」韓振生叫人做了記號,繞場疾跑一匝,跑近沙包,閃電般的起了連環飛腳,只聽轟然巨響,兩個沙包飛出五六丈外,叫人一驗,果然是第一疊中的第四包和第二疊中的第六包。董巨川把他叫了上來問道:「還有別的功夫嗎?」韓振生道:「還有就是弓馬上的功夫了。」李衛叫他試試,他接連拉斷了三把五石強弓,又接連三箭射中紅心。李衛道:「這人倒是個衝鋒陷陣的將才。」董巨川笑道:「他是個世襲巴圖魯,這弓馬上的功夫自然該是熟練的了。論到真實本領,他比不上剛才的那個王奮。大人可以外放他做個兵營統帶。」最後把唐龍叫了上來,問道:「你練的又是哪門功夫?」唐龍道:「我哪一門都不練。」李衛道:「那麼你有什麼特長?」唐龍稟道:「我的特長就是挨打。」李衛愕了一愕,正想罵他「混帳」!董巨川笑道:「那麼你就練你挨打的功夫吧!怎麼練呢?」唐龍道:「叫他們二人,一個用掌打我,一個用腿踢我,我絕不還手。」李衛和甘天龍都吃了一驚,王奮和韓振生,一人可以掌碎青磚,一人可以腳踢沙包,他居然敢受他們掌劈腳踢,這豈非荒唐。董巨川揮揮手道:「好,就是這麼試吧!」唐龍跳出場心,兩手貼膝,王奮呼呼兩掌向他胸膛劈去,韓振生也連環飛腳,向他下盤踢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唉唉連聲,王奮給震出一丈開外,始穩得住身形,韓振生更慘,竟然跌到地上,爬不動了!董巨川急忙走出,把韓振生挾起,只見他雙腿腫脹,唐龍走了過來,道聲「得罪」!在韓振生腿上摸了兩把,說道:「你回去臥床三日,自然會好。」又對董巨川道:「主考大人,我的挨打可合格麼?」董巨川道:「你請等一等,我要問過撫台大人。」

    董巨川低頭思索,走回席上。李衛給剛才那幕驚得目瞪口呆。等到董巨川回來,急忙問道:「那個唐龍可是會妖法的麼?」董巨川心念上動,說道:「這人是大人保薦的,請大人示知他的來歷。」甘天龍插口道:「他練的是「沾衣十八跌」的最上乘內功!我生平只見過三個人會這種功夫。一個是了因和尚、一個是天葉散人、一個是血滴子的總管哈布陀,現在連他是第四個。」李衛大掠,說道:「這人來歷,我也不知。」董巨川道:「那麼大人為何會保薦他?」李衛面上一紅,只好將他女兒請托的事情說了。董巨川沉思不語。

    李衛道:「可有什麼不對麼?」董巨川道:「這人是個風塵異人,他怎麼肯毛遂自薦,多方請托,來考選一個撫衙的衛士?」李衛聽了,拂然不悅,心想自己乃是皇帝寵信的大臣,一省的方面大員,做我的衛士還有什麼委屈。因道:「當今聖天子在上,四海昇平,奇才輩出。才智之士,自然要圖出身。他既是風塵異人,那麼應受優禮。」叫人請唐龍上來,親自篩了三杯美酒,敬給他喝。唐龍在李衛手中撥過酒杯,突然手腕一翻,把李衛的脈門拿著,一把提了起來,甘天龍長劍出手,唰唰兩劍,刺他背心,這幾下動作,都是快如電光石火,唐龍左手反手一掌,好像背後長著眼睛一樣,把甘天龍的長劍擊落,將李衛舞了一個圓圈,大聲喝道:「江南大俠甘鳳池在此,誰敢上來!」

    董巨川陡然一震,這甘鳳池名震大江南北,名氣比他的師兄了因還大!自己也曾聽人說過他的相貌,怎麼卻會是他?撫衙的衛士四面圍著,卻是投鼠忌器,不敢逼近。衛士總管許成喝道:「你這廝冒甘大俠的名義欲何為?」唐龍舉袖一抹,雙目神光奕奕,頓時變了面貌。許成七八年前,曾在一次武林前輩的宴會中,見過甘鳳池一面,這時見他丰神依舊,不覺慌了手腳,長揖說道:「甘大俠,小的不知你老來到省城,有失迎進,難怪你老生氣。請你老高抬貴手,放了敝主人吧。小的給你磕頭。」

    甘鳳池嘿嘿冷笑,大聲喝道:「誰生你這鷹爪孫的氣,你們把沈在寬放出來,咱們一個換一個,要不然我就把你們撫台的頸子扭斷。」許成道:「稟甘大俠,這沈在寬是朝廷派人捉的,不關我們撫台大人的事。」甘鳳池又把李衛舞了一個圓圈,盯著董巨川道:「哦,你這位形意拳的大名家也做了宮中侍衛,失敬,失敬。你們雖然是奉旨捉拿欽犯,但你們也總該知道,這李衛乃是皇帝老兒寵信的大臣,在皇帝心上,李衛的份量可要比沈在寬重得多。將一個督撫換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你們也不吃虧。要不然,在你們護衛之下,我把大臣殺死,你們縱有多大功勞,皇帝也要怪責,你們細想吧。」

    董巨川眨了眨眼,慨然說道:「好,甘鳳池,這個買賣咱們做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把沈在寬交你,你可不能傷撫台大人毫髮。」甘鳳池道:「這個自然。」董巨川一把拖了許成便跑,甘天龍手足無措,暗想大哥怎麼擅自答應,將來怎麼好交差啊!

    董巨川拖著許成飛跑,許成山愕然不解,董巨川說道:「許總管,你快帶我到後堂去見李小姐,你就說是大人差你回來請她的,切不可說大人被甘鳳池擒了。」許成不知用意,但也只好答允。到了後堂,稟了上去,過了一陣,環珮叮噹,李明珠果然出來了。門簾後還有一個女子的身形一閃。

    正是:

    覆雨翻雲手,花明柳暗時。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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