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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步步江湖步步險 寸寸柔情寸寸心 文 / 令狐庸

    匕首頂在腰眼上,冷冰冰硬邦邦地極不舒服。然而韋小寶並不太過吃驚,笑道:「姑娘這麼個大美人兒,狠霸霸地做甚麼?」

    女子也「吃吃」笑了起來,道:「你這人討好女人的功夫真真是爐火純青!誰說我是大美人兒?同你說,我是醜八怪呢。

    韋小寶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道:「姑娘騙別人可以,騙我韋小寶可不行。我韋小寶沒有別的能耐,可只要聽得女子的聲音,便可得知她是大是小,是美是醜。姑娘的聲音如同鸚哥兒一般無二,是以姑娘生得定是『落魚沉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了。」

    女子道:「甚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同你說,我是你一生之中,見到的最醜的女子了。」韋小寶極為得意地說道:「不瞞姑娘說,韋小寶一生之中,見到的美貌女子著實不少,只怕加起來也比不上姑娘一個人美貌。姑娘若是不信,跟我去揚州一趟,與她們比上一比,保準將她們一個個的都比下去了。」

    女子聽得似乎極為順耳,也極為自負,笑道:「是麼?

    本姑娘得空兒,倒要與她們好生比上一比。」韋小寶大樂:「好得緊啊!老子認識揚州麗春院所有的姨子,你去與她們比一比罷,輸贏都行,留下來做胰子,也美得緊啊。」嘴上卻道:「不用比,姑娘贏定了,她們輸定了。」滿口的胡說八道,倏地身子一鈕,施展「神行百變」,脫離了女子的掌握,笑道:「咱們這就去揚州……」

    忽然不吭聲了。原來,那女子也不知用了甚麼手法,竟然如影隨形,跟在韋小寶的身後,冷冰冰的匕首,緊緊地貼在韋小寶的太陽穴上,笑道:「你這人滑頭的功夫倒是不錯啊!」

    韋小寶的心一下子涼了。他身著寶衣,刀槍不入,是以並不害怕敵人頂在腰眼上的巴首,才滿口的胡言亂語。

    這一下匕首貼在太陽穴上,那裡沒有寶衣護著,又是至為嬌嫩、至為緊要的穴道,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憂。而韋小寶一向是對自己的性命看得極為重要的。

    韋小寶立時蔫得如霜打的茄子,苦著臉,道:「姑娘有甚麼事,儘管吩咐便是。匕首抵著太陽穴,也沒有甚麼好玩。」女子道,「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方纔我看到一個丫頭跟著你,生得極為漂亮。我是醜八怪,見了漂亮女子,便要出手除去的,可那丫頭滑溜得緊,我竟沒有抓住,是以煩你領道兒,咱們抓住她殺了,你說可好?」

    聽說她只是要殺一個丫頭,與自已牽扯不大,韋小寶稍稍放心,問道:「理當為姑娘效勞。只不過這織造府闊氣得緊,紅粉如雲,不知姑娘要找的是哪一個丫頭?」

    女子道:「我也不知道她叫甚麼名字,反正眉眼兒極俏,有點兒水蛇腰的。」

    韋小寶吃了一驚,付道:「這女魔頭找的莫非是雯兒麼?那麼美貌的丫頭頭,殺了未免太也可惜。……不過,老子的命終究比她值錢些,只得領這女魔頭去,相機行事就是了。」

    思忖已定,便道:「姑娘既然認識,那便好辦得多了,咱們這就去罷。」

    女子笑道:「你這人說話不盡不實,叫人相信不得。也罷,咱們便先割下一隻耳朵作為當頭罷。」說著,匕首貼著韋小寶的耳朵根子,作勢便要割下。

    韋小寶大驚失色。忙捂著耳朵,道:「姑娘高抬貴手,高抬貴手!一個人生著兩隻耳朵好看,割掉一隻,也沒有甚麼好玩的。」

    女子道:「好罷,權且留下這隻狗耳朵,看看你老實不者實。」

    韋小寶忙道:「老實,老實,貨真價實、有假包換的老實……」

    說著,主動地領著她,向自己的住房走去,心裡念叨著:「雯兒姑娘,不是韋小寶不憐香借玉,實在是這個臭花娘太過蠻橫。雯兒啊雯兒、你能躲便躲,萬一叫女魔頭殺了,到了陰曹地府,冤有頭,債有主,做了鬼千萬不要找韋小寶索命。」

    女子押著韋小寶,走出了花園,來到一個九曲迴廊,忽然一個男人沉聲道:「留下人來!」女子便覺一陣掌風自後邊襲來。這掌風的渾厚、強勁,實在是生平罕見。

    女子應變奇快,後腿倒踢,左肘後錘,右手匕首反刺。

    片刻之間,已然還擊了三招。韋小寶趁機施展逃命的「神行百變」,脫離了女子的掌握。月色下,只見江寧織造曹寅,已與一個蒙面女子斗在了一起。韋小寶知道曹寅武功高強,這女子萬萬不是對手,便放了心,倚在廊柱上,悠閒之極地看二人打鬥。

    兩人你來我往,瞬間過了三十餘招。那女子武功雖說比曹寅差了些許,然而曹寅一是怕驚動了老太太,二是怕傷了韋小寶。處處顧忌,出招便緩慢了,是以兩人幾近打個平手。韋小寶忖道:,『臭花娘不知摸樣到底生得如何?到了麗春院裡,還能有嫖客麼?」

    他行事向來憑興之所至,立時叫道:「曹老爺,煩你揭開小花娘的面紗,老子要看她生得如何?」

    他的話音剛落,曹寅五指如鉤,抓向女子的面紗。女子身子一晃,堪堪躲過。曹寅的身法委實太快,瞬間變抓為掌,一拳擊在她的右肩上。女子一個踉蹌,忽然手一揚,叫道:

    「看暗器!」曹寅急忙雙掌齊出,想以掌力擊落女子的暗器,護圈韋小寶的周全。

    豈知那女子卻是虛招,迫得曹寅緩了一緩。身形一晃,已是躍出了圍牆。

    曹寅並不追擊,返回韋小寶身邊,問道:「韋爵爺,你沒事麼?」韋小寶道:「可惜,可惜,到底不知道小花娘生得甚麼摸樣。」曹寅道:「天不早了,韋爵爺,你回去歇息罷。」

    當下陪著韋小寶,慢慢朝客房走去。韋小寶意猶末盡,道:「曹老爺,女魔頭是甚麼路道?」

    曹寅沉思半晌,搖搖頭道:」看不出來。」

    回到客房,指派侍候韋小寶的雯兒也不在,韋小寶與曹寅東拉西扯地又說了一會兒話,她才自外面走來。曹寅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倏地探出右手。將雯兒的右肩抓落。

    雯兒嚇得驚呼一聲,肩頭的衣衫已然撕下了一塊,露出雪白的肌膚。

    雯兒面無人色,趕緊將肩頭使手遮蓋住了。曹寅怔了一怔,道:「不對,難道我真的看走了眼?」

    韋小寶笑道:「曹老爺,與丫頭動手動腳,也得找個地方,看個時候啊。這成甚麼樣子?」

    曹寅正色道:「韋爵爺取笑了。」又轉而對雯兒厲聲道:「好生侍候韋爵爺!若是驚動了他老人家,你小心罷。」

    韋小寶這一覺一直睡到大天亮,睜開眼睛,—縷紅紅的陽光,從窗欞撤落了進來。一個又矮又胖的丫鬟就在床邊站著,道:「韋老爺,我們老爺在客廳等你呢。」韋小寶看她那醜陋的樣兒氣便不順,喝道:「急甚麼?趕著跟你家老爺出喪麼?」

    韋小寶一見昨日的雯兒變成了這個丫鬟,越想越氣,心道:「姓曹的果真是曹操的十七二十八代灰孫子,大花臉奸臣,說好了的要將那個雯兒送我的,一夜就變卦了,捨不得了,藏起來了。他奶奶的,好稀罕麼?七個老婆明爭暗鬥,爭風吃醋,老於就應付不了了。再添上一個,不是要了韋小寶的老命了麼?」

    曹寅果真在客廳候著他了,拱手道:「韋爵爺是貴客,本該留下來多盤恆些日子,怕皇上焦急,卑職就不挽留了。」

    韋小寶笑道:「好說。曹大人,貴府有人要到揚州去麼?我們一塊兒,倒是順路。」曹寅道:「本來應當親送韋爵爺,無奈有些俗事,實在脫不開身,揚州麼,將來是一定要再去拜訪的。」

    韋小寶道:「我倒是不須送,不過貴府如有哪位太太啊老太太啊想到揚州玩玩,我倒可以奉陪。我是揚州人,地頭熟啊。」

    曹寅知他聽到了昨夜老太太的話兒了,淡淡一笑,道,「謝謝韋爵爺。」說著,叫道:

    「來人。」便見一個管家走了過來,彎腰捧給曹寅一個托盤,曹寅從托盤裡拿出一迭銀票,雙手送給韋小寶,道:「韋爵爺,這點銀子,不成敬意,帶著路上花罷。」

    韋小寶不嫌銀子咬手,向來是來者不拒。笑道:「不好意思罷?生受你了。」漫不經意地將銀票朝懷裡一揣,就見管家回報,說是四匹菊花驄已經備好了鞍子,在門外候著呢,韋小寶道:「曹大人,那咱們便走罷。」

    曹府門口,曹鏞、曹雪芹爺兒倆畢恭畢敬地侍立著送客,兩人的臉上,甚麼也看不出來。韋小寶暗道:「辣塊媽媽,這一家子昨夜鬧得個一塌糊塗,人仰馬翻,今早便像甚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大花臉、中花臉、小花臉,一窩子假正經。」

    韋小寶拉拉曹雪芹的手,道:「小少爺,昨兒歇得好麼?」

    曹雪芹彬彬有禮道:「好。謝謝前輩關心。」

    韋小寶故作驚奇,道:「咦,你來了,怎麼不見雯兒那丫頭呢?」說完,哈哈大笑,跨上馬背,加了一鞭,揚長而去。(庸按:關於韋小寶在江寧織造曹寅府上的一段文字,據說有的紅學家考證,便是曹雪芹後來著《紅樓夢》時,那有名的寶玉挨打、晴雯被逐一段精采文字的原始素材。曹雪芹對韋小寶恨極,又鄙視之極,不願意讓韋小寶這等俗之又俗的人物玷污了大觀園,是以在那段文字中,晴雯被趕出大觀園到底出於何人的告密,便成了紅學界數百年的一段公案。)韋小寶其實不會騎馬,便是再好的千里馬又有甚麼用處?他騎了一匹,牽了三匹,優哉游哉,嘴裡哼著「十八摸」之類的小調兒,活脫脫一個尋歡作樂的紈褲子弟。

    南京極大,韋小寶走了半日,才出了城。他忽然想起來曹寅給了他一迭銀票的「程儀」,從懷裡掏出一看,卻正是自己送給曹雪芹的見面禮,曹寅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韋小寶破口大罵道:「他奶奶的大花臉,你看不起老子麼?遲早叫你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氣憤中馬鞭一甩,菊花驄一聲嘶鳴,揚起四蹄,頓時如飛一般,奔跑起來。韋小寶只見道兩邊的樹木、莊稼,飛似地向後掠去,嚇得緊緊抱住馬脖子,眼也不敢睜。

    那馬本是千里良駒,對慢慢騰騰的走路本來就不耐煩,一見主人揚鞭,便撤起了歡兒,越跑越快。快歸快,卻是極為穩便。韋小寶閉了一會兒眼睛,看看沒事兒,大著膽子睜開眼,這一驚卻又非同小可:就在大路正中,背對著他,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子。

    韋小寶大叫道:「你找死麼?讓開!快讓開!」

    老婆於沒聽見一般,動也不動,連頭也不回。韋小寶喊道:「你是聾子麼?快讓開啊……」

    片刻之間,那馬已到了老婆子跟前。菊花驄揚起四蹄,騰空而起,韋小寶嚇得連心也停止了跳動。就在這千鉤一發之際,只見那老婆子依然坐著不動,手臂微微一揚,一根長鞭蟒蛇般飛出,套在韋小寶的脖子上。韋小寶大叫著從馬上摔了下來,跌了個發昏章第十一。

    韋小寶一跤跌下地來,四匹菊花驄飛也似地去了。他翻身坐起,罵道:「瞎了眼的老東西,你不要命了?」卻見那老婆子手腕微微一動,韋小寶的脖子便一緊,勒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了,韋小寶這才明白,自己脖子上的繩子,是老婆子給套上的。

    老婆子冷冷道:「你罵一句,我勒一下,罵兩句,我勒兩下。我勒到第三下,你眼珠於就凸出來了,舌頭也伸出來了。我說過的話,向來算數,你要不要試試?」

    韋小寶使勁透了一口氣,忙道:「我信得很,信得很。

    老人家們說的話,自然一向都是算數的。再說舌頭伸出來了,眼珠子凸出來了,也實在沒有甚麼好玩的。」

    老婆子「哼」了一聲,也不見她抬動手臂,韋小寶脖子上的鞭子已然沒有了。韋小寶摸摸脖子上勒出來的深深的印子,道:「你老人家的手好重啊,同我媽媽一樣,管教起我來,沒死沒活的。」韋小寶的母親韋春勞是麗春院的妓女,他說老婆子同他媽媽一樣,其實是變著法兒罵人家是婊子。

    老婆子面孔微微一紅,道:「你少油嘴滑舌,乖乖地走罷。」

    韋小寶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請便罷。」

    老婆子眼一瞪,道:「你是沒聽見我的話,還是裝糊塗啊?我叫你乖乖地跟我走。」

    韋小寶笑道:「不必了罷,你老人家忙,我小人家也不閒著,咱們各忙各的,你就不必乖乖地跟我走了。』』他嘴上油腔滑調,心裡卻全神戒備,見老婆子手臂微動,他身子也急忙一閃,果然,老婆子一鞭襲在他站立的位置上,韋小寶堪堪躲過一擊。

    老婆子一怔,道:「尊駕原來是會家子,倒是失敬了。」

    韋小寶笑道:「不必客氣。我還有些俗事,恕不奉賠了。」

    韋小寶說著,賣弄精神,施展師父九難親授的「神行百變」的功夫,左一閃,右一拐,瞬間已是離開了老婆子數丈。

    老婆於冷笑道,「這就是尊駕的看家本事麼?嘿嘿,鐵劍門也是瞎了眼,收了你這樣的門人,將神行百變這一門絕世武功,弄得既像狗跑,又像蟹爬的樣子。桑木道長死後有知,也是沒臉見人了。」

    韋小寶聽她說出自己武功的師門、來歷,又是吃驚,又是得意,心道:「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這個骯髒透頂的老婆子眼光倒是了得,一看就知道我老人家習得神行百變,不是神行百爬。……不過,也是老子的武功練得中規中矩、象模像樣,她才認得出來的。…韋小寶對甚麼事情,從來不捨得出力流汗下功夫。他師父、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曾傳授了他高深的內功心法,他這個懶惰坯子,竟一次也沒有練過。獨臂神尼九難收他為徒之後,便將鐵劍門的這門「神行百變」傳授了他。一是因為韋小寶知道自己武功實在也太過差勁,混跡江湖,同人打架,除了撤撤蒙汗藥之類的下流手段,便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兒了,這「神行百變」與人對敵未必有多大的用場,用來逃跑保命倒是大大有用,再者韋小寶其人油滑輕浮,這套武功也算對了他的路子,是以韋小寶真的下了三分功夫去學。

    得意之餘,韋小寶道:「你的武功不怎麼高明,眼光倒是有的,知道我的武功路數。你既是知道我的師門,就該知道我師祖了罷?知道我師祖,就該知道我師父了罷?知道我師父,就該知道我師兄師弟了罷?知道我師兄師弟,就該知道我師侄兒、師侄女、知道我十七二十八代師孫子了罷?」

    他滿口胡說八道,是想嚇得對手知難而退,哪知老婆於淡淡道:「是麼?鐵劍門好生興旺哪。」韋小寶道:「你知道了就好……」

    一語未畢,只見老婆子身形一晃,人已到了韋小寶的面前。韋小寶沒想到她說動手就動手,沒有一絲徵兆。吃驚之餘,身子一閃,雖說躲過了老婆子的一擊,肩頭已被她抓下了一塊衣衫。

    韋小寶手忙腳亂,道:」喂,你這麼一大把子年紀,莫非都長在狗身上了麼?還懂不懂江湖規矩,說動手就動手,也不打個招砰?」情急之下,施展神行百變,身形晃動,又在十餘丈之外了。

    老婆子笑道:「好,咱們便按江湖規矩行事啦。小心了。」

    韋小寶道:「你來……」

    話音未落,也不見老婆子的身法如何,卻見眼前陡然出現了一個身影——老婆子已是面對面地站在了他的跟前。韋小寶駭得動也不動,叫道:「你不是人,你是鬼!」老婆子道:

    「不錯,你遇到鬼啦,投降罷。」韋小寶叫道:「不算不算,咱們重新來過。」說著,身子又是飄了出去。老婆子依然站立原地,可是韋小寶人在十餘丈開外,剛一停下卻發覺老婆子又是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了。

    韋小寶自從習練了神行百變,便是武功再強的高手,也不能說抓住就抓住。可是在這鬼魅般的老婆子面前,竟屢戰屢敗,毫無還手之地。如此三次以後,韋小寶往地下一坐,垂頭喪氣,道:「我師父教我神行百變的時候,很是胡吹了一番大氣,說這武功如何如何了得,如今連一個婆婆也打不過,我看也稀鬆平常!下一回見到我師父,將這個甚麼神行百敗的狗屁武功還給了她罷。」

    老婆子「撲哧」一笑,道:「也沒見武林中有你這等憊賴的人,自已不好好習武,將一門上乘武功,糟踐成市井流氓打架鬥毆的下流招數,倒將不是派在師父身上,你羞也不羞啊?」

    韋小寶忽然道:「你等等,你等等。你再笑一個我看看。」

    老婆子又是一笑,臉士的皺紋如官道上的車轍,又深又密,眼裡混混沌沌,沒一絲光采。韋小寶失望地搖搖頭,道:「不是這樣,你剛才笑的時候,美得緊呢。」

    老婆於道:「你這人別的功夫稀鬆,拍馬屁的功夫倒真真是天下第一。我那麼一大把子年紀,能笑出甚麼好看的樣兒來了?」

    韋小寶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連聲道:「不對,不對,我韋小寶看女人的功夫,才真正是天下第一,從來沒有走過眼,除非今日撞見鬼了!我明明看見一個美妙始娘衝著我那麼一笑,老子的三魂走了七魄,哪裡像眼下這個婆婆?」

    老婆子道,「好了,我也沒空聽你胡說八道,咱們走罷。」韋小寶道:「對對,咱們走罷。」身子一晃,又在十數丈殲外了。老婆子笑道:「小滑頭,還沒比夠麼?」隨即施展絕頂輕功,追了上去。堪堪到了韋小寶的身後,一把朝他肩頭抓去。可是一把抓了個空。

    韋小寶身子一閃,竟然折回了原路,悠閒地站在了方才兩人說話的地方,笑道:「來呀,快來呀!」老婆子點頭讚許道:「晤,你倒是個聰明人。」

    「神行百變」靠的是步法靈巧,東拐西斜,宛若靈蛇,是以一般武術高手,沒有習練過這門心法,跟在後面追擊,輕功再強,也是追趕不上。為甚麼總逃不出老婆子的掌心?韋小寶心思來得極快,就在與老婆子胡說八道之時,已然揣摩出了內中道理:老婆於並沒有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地追地,而是在他跑出十餘丈之後,並不拐彎,筆直地追擊,韋小寶從未修習過內功,因而他的神行百變只是皮毛,在老婆子這等輕功高手面前,自然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兒了。得了其中關竅,他這次在老婆子就要抓到他的時候,猛地轉身折了回來,對手奔跑得極快,瞬間哪裡來得及轉身?

    韋小寶站定,極為得意道:「來,咱們娘兒倆再追他八十回合。」

    老婆子展顏一笑,卻不追他,道:「前面三里處有個羅家鎮,鎮子裡有家平安客棧,我在客棧裡等你。」說完,連看也不看韋小寶,轉身顧自走了。韋小寶在她身後道:「你老人家走好啊,腿腳不便,當心瘋狗咬啊,在平安客棧好生等著,咱娘兒倆不見不散啊!」心裡頭,卻將她罵了個夠:「辣塊媽媽不開花,你以為你是甚麼人了?觀音菩薩轉世麼?神仙姐姐下凡麼?教老子去老子就去?」

    老婆子輕功確實妙極,說話間已不見了綜影。韋小寶卻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曹寅送的四匹好馬,讓老婆子一頓攪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懷裡有的是銀票,找個集鎮再買一匹、或者乾脆租了船走水路,避開來路不正的老婆子罷。

    他輕鬆她哼著小調兒,走了約摸一里多遠,忽然覺得右肩頭有些癢癢,便伸手去搔,一模,衣衫卻教老婆子撕扯破了,露出了皮肉。

    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狗爪子倒是硬得緊啊。」

    觸摸之下,發覺肩頭上暴起了栗子大小的一個疙瘩。

    韋小寶吃驚道:「這是甚麼玩意兒?」江南水鄉,素多溝渠,韋小寶斜著身子在水裡一照,頓時三魂走了七魄:那疙瘩烏黑,顯見是中了劇毒。

    書小寶恨得咬牙切齒:「這惡婆娘,爪子有毒!」

    想到「有毒」二字,那疙瘩更是癢不可奈。韋小寶武功不強,然而畢竟混跡江湖多年,知道負傷之後,傷口越疼越不可怕,最怕的是又癢又麻。麻癢就是中毒的徵兆。並且麻癢得越是厲害,毒性越大。

    韋小寶也不顧春寒料峭,忙蘸了渠水拚命地洗,可越洗越癢,越洗那疙瘩越發烏。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韋爵爺今日要歸位!」忽然又想起老婆子叫他去前面羅家鎮平安客棧的話,心裡露出一線生視,忖道:「惡婆娘叫我去,看來是給我解藥的。」又想:「給解藥?惡婆娘不知怎麼炮製老子呢。老子與她索不相識,無冤無仇,她都下了這等歹毒的藥物,解藥就那麼容易給了?」

    正猶豫間,耳邊忽然響起了老婆子細如蚊蚋的聲音,道:「姓韋的,你來不來?我在客棧裡泡好了香茶,還有一味用九九八十一種名貴補藥配製的大補丸,你不想嘗嘗麼?」

    韋小寶四顧無人,嚇得猛地跳了起來,道:「惡婆娘,你在哪裡說話?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猛然想起師父講解天下武功時,好像說過有一門「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可以數里甚至十數里之外,將聲音送到受話人的耳朵裡。難道這個叫花子般的老婆子,竟然會這等高深的內功心法?

    那聲音又傳進了他的耳膜,道:「我這個大補丸,可是有時辰的,過了一柱香的工夫,就失去了效用啦。」韋小寶是屬燈籠的,心裡透亮,知道老婆子在告訴自己:「過來一柱香的工夫,解藥就沒有用了,自己的毒也就無法可解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韋小寶一生一世專聽女人的話,女人的話就是他奶奶的聖旨。惡婆娘,你不要走,老子去還不行麼?」

    一柱香的工夫跑三里地,倒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可性命交關,韋小寶哪敢怠慢?十足十實的施展神行百變的神功,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韋小寶已然到了羅家鎮,進了平安客棧。

    掌櫃的一見來了客人,急忙迎向前去,滿面堆笑地問道:「客官,住店哪?小店……」

    韋小寶一腳踢了他個仰八叉,道:「滾你娘的鹹鴨蛋罷!」

    一眼看到老婆子的喪門鞭子就掛在一間客房的門首,韋小寶身子一扭,已然推門進去了。掌櫃的只覺得眼前一花,韋小寶已不見了蹤影。掌櫃的揉揉眼睛,道:「人呢?大白天見鬼了?」

    韋小寶推門進去,只見老婆子坐在八仙桌旁,正悠閒地喝茶,韋小寶一腚坐在地上,「呼呼」地大喘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婆子慢騰騰地呷了一口茶,道:「韋相公真是信人哪。」

    韋小寶心裡急得冒火,嘴裡卻說道:「咱娘兒倆不是說好了不見不散的麼?咱們江湖中人,講究的是說話算話,一諾值一千兩金子,人無信站不起來啊。」

    老婆於一怔,忖道:「甚麼一千兩金子,站不起來?亂七八糟!……噢,這小於不學無術,卻又喜歡甩文,大約說的是一諾千金、人無信不立。」便學著韋小寶的腔調,笑道:

    「不錯,一諾值一千兩金子,人無信站不起來。」韋小寶道:「那我的解藥……」

    老婆子手指一彈,韋小寶便覺得自己的嘴裡多了個甚麼東西,忙問:「甚麼…。,」那東西卻一下子滑進了他的肚子裡去了。

    韋小寶噎了一下,道:「你給我吃的甚麼東西?」

    老婆子道:「八十一種補藥配製的大補丸啊,怎麼,不好吃麼?」

    韋小寶道:「好吃,好吃,好吃之極。」老婆子道:「藥吃了,你怎麼還不走?」韋小寶心道:「老子這條命,八成還在你這惡婆娘手心裡攥著哪。走?乖乖隆的冬,老子活得不耐煩了,趕著去閻王老子那裡報到去麼?」

    韋小寶站起身來,喊道:「掌櫃的,你進來。」

    掌櫃的到了門口,看到韋小寶,便不敢進來了,戰戰兢兢地間道:「客官,甚麼吩咐啊?」韋小寶從懷裡模出一塊足有十兩的銀子,一下子扔給了掌櫃的,道:「有甚麼好酒、好菜、好茶、好點心;統統給我搬來,銀子就不用找了。」

    掌樞的發了一筆飛來橫財,喜歡得臉上笑出了花,連聲答應,飛跑著去了。

    老婆子道:「出手就是十兩銀子,你倒是大方得緊哪。」

    韋小寶心裡恨極了老婆子,卻是滿面堆笑。道:「銀子算甚麼?你老人家要麼?」說著,從杯裡掏出一大把銀票,道:「老婆婆,你老人家要銀子用麼?十萬二十萬,晚輩都有的。」

    老婆子淡淡道:「我窮人命薄,哪裡有福氣消受?你放起來,慢慢花罷。」

    韋小寶心裡說:「這惡婆婆看來不是綁肉票的強盜頭子。辣塊媽媽,老子這條老命,看來銀子是買不回來了。」

    他為人乖巧,奉承話隨口就來,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是齒……牙齒與德行都很尊貴的老婆婆,哪裡會沒了銀子用?」

    老婆於禁不住笑了,道:「甚麼牙齒與德行都尊貴?是齒德俱尊罷?告訴你罷,我齒不長,德也不尊,你上當啦。」

    韋小寶忙道:「你老人家自己客氣,也是有的。不是我自吹,江湖上的頂尖高手我都見過,你老人家齒再不長,德再不尊,還有哪個敢說自己牙齒與德行都尊貴!」

    老婆子留意道:「噢。你都認識江湖上的哪些人哪?」

    韋小寶道:「認識的人數也數不清,不過交情有深有淺,有好有壞,也有見面就打架的仇人。」他不知道老婆子到底是甚麼路數,怕將話說過頭了,是以預先便打了招呼,留—下退路。同時眼睛盯著老婆子,看她有甚麼反應,以便摸到她的路數。

    老婆子品著茶,漫不經心地望著他,臉上甚麼也看不出來。韋小寶心道:「人他奶奶的不能老,有了幾歲年紀便老奸巨猾啦。」

    可還得說下去,韋小寶慢慢道:「我認識的人呢,有個陳近南。」老婆子問道:「就是那個人稱『為人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的天地會陳總舵主麼?」

    韋小寶聽他稱謂師父在天地會的職位,暗道:「看來這第一寶便押對了。索性嚇她一嚇唬,教她知道,老子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便接著說道:「江湖上的人物都這麼說他。他的武功也著實了得,譬如說他老人家的『凝血神抓』,敵人被抓了,三天後渾身血液慢慢凝結,變成了糨糊一般,天下無藥可治的。」

    這倒不是韋小寶胡說,是他在北京親眼所見的。

    老婆子道:「真是厲害得緊!比起我這一抓來,怎麼樣啊?」

    韋小寶趕緊道:「婆婆的這一抓自然也是厲害之極,與師……與陳近南的『凝血神抓』平分……冬夏罷了。」

    老婆子也顧不得糾正他的成語,道:「陳近南既然那麼厲害,我若是見到池,定要與他比上一比,看他的『凝血神抓』厲害,還是我的『毒手抓狗』厲害!」

    韋小寶暗道:「他媽的,你將老子比作狗麼?」他在言語上,自來是不肯吃虧的,便道:「陳近南的『凝血神抓』厲害是厲害,不過比起你老人家的『毒爪狗手』,好像總是有點兒不足。將來你們兩位見得面時,倒是可以好好的伸量伸量。」他將「毒爪狗手」四個字兒說得含含混混,揚州人說話又快,老婆子也沒聽得出來。

    韋小寶心裡道:「你要與我師父見面?那真是呱呱叫,別別跳,我師父在陰曹地府寂寞得緊哪,你早點兒去,好不好?最好現在去,立馬去……不成,去早了誰給老子驅毒啊?」

    韋小寶眉頭一皺,道:「你要與陳近南分個勝負,倒有一件事兒不妥。」老婆子隨口問道:「甚麼事啊?」韋小寶道:「陳近南與人打鬥,有個習慣:不鬥無名之將。兩人見了面,他一抱拳,道:『來將通名。』對方便回答:『某乃漢將關雲長是也。』或者『我乃大將呂布是也。』陳近南才與他開打。」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陳近南好大的能耐哪,與關羽、呂布都鬥過了。」『所謂關羽、呂布,都是韋小寶在楊州茶館裡聽說書的聽來的,這一下隨口而出,露了馬腳了。不過韋小寶撒謊的本事大,圓謊的本事也不小,並且無論謊話如何被人揭穿,從來不帶臉紅的。他強自分辯道:「也不過打個比方,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你不告訴他姓名,他寧願被你打死了,也決不還手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老婆子學著韋小寶的腔調,道:「我的姓名是不告訴人的,特別是決不告訴小騙子。」

    韋小寶趕緊轉了話頭,道:「你老人家餓了罷。掌櫃的,你奶奶的飯還弄到明天麼?餓著了我婆婆,老子一把火燒了你這個烏龜店!」

    掌櫃的忙不迭地應聲道:「來了,來了……」

    老婆子皺眉道:「你這人怎麼這等粗俗哪?說話不能文雅些麼?」

    韋小寶道:「是,是。」忽然嘴一扁,那模樣兒似乎要哭。緊接著,上眼皮與下眼皮相互一擠,淚珠兒果真滴了下來。

    裝哭是韋小寶從小練就的看家本事,小時候在麗春院裡,老鴇、烏龜要打他,手剛剛舉起,他就踢腳蹬腿的號陶大哭,眼淚鼻涕一塊兒流。老婆子不知這些,像是有點兒於心不忍,聲音變得柔和些了,道:「我說得不對麼?便是說錯了,你也犯不著哭啊。」

    韋小寶抽嚥著,道:「不是你老人家教導錯了,我是想起我媽媽,心裡難過,就,就忍不住哭了。」老婆於道:「想你媽媽,日後去看她就是了。」

    韋小寶道:「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媽媽時常也這樣教導我,叫我不說粗話、渾話,好好做個人。今日你也這樣教導我,你,你就是我媽媽。媽媽啊,你疼疼兒子罷。」

    索性號陶大哭起來,又裝瘋賣傻地朝老婆於的身上倒過去。

    老婆子臉一板,道:「你做甚麼?作死麼?」身子一閃,韋小寶撲了個空。韋小寶順勢在地上打滾,老婆子急道:「有甚麼話你起來說,這等撒潑打混,成甚麼體統!」

    韋小寶邊哭邊喊道:「我就是不起來,除非你答應了做我媽媽。媽媽,媽媽,你老人家不要兒子了麼?」心裡卻在暗笑:「你做我媽媽,那好得緊啊。我媽媽是婊子,你老人家也開窯子去罷。」

    老婆子忽然面色陰沉,喝道:「你再渾說渾鬧,我再給你左肩頭也下了琵琶毒!」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給老子下的是琵琶毒。只要有名了,就好辦了。你不是要去見我師父去麼?這就請便罷。

    老子的大老婆蘇莖,幫她的前任丈夫使了一輩子的毒,是下毒的祖宗,解毒也不會是孫子罷?得空兒。老子就不奉陪,找大老婆解毒去者。」

    然而到底性命交關的事兒,韋小寶不敢再鬧,揉著眼睛站起身,抽抽咽咽的一副萬分委屈的樣子。

    老婆子也緩和了語氣,道:「這才是聽話的好孩子呢,再也不許說媽……甚麼的話,多難聽啊。」韋小寶道:「是,打死我我也不再叫你老人家媽媽了。」心裡卻道:「惡婆娘大概一輩子沒有生養過兒子,害臊,是以不准老子叫她媽媽。也難怪,瞧她生得這副模樣,便是在窯子裡,三個月也不准接得一個客,哪個男人有胃口同她生兒子啊?找媽媽生得比她多少還俊了一分半分的,客人也是少得可憐呢,別說你牙齒長德行也尊貴的臭樣兒了。」

    韋小寶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字,客棧擺上飯來,韋小寶侍候得老婆子吃過了,他當年混入皇宮,冒名頂替小太監小桂子在御膳房做事,後來又做了御膳房的首領太監,侍候康熙吃飯是常事,是以侍候人的事做得得心應手。他慇勤侍候老婆子用餐,察言觀色,發覺老婆子極是滿意。

    吃了飯,韋小寶又為老婆子泡上香苕,老婆子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輕輕地擦嘴,一股淡淡的香味,飄進了韋小寶的鼻子。

    韋小寶在肚子裡罵道:「你當你是十八歲的小花娘麼?」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韋小寶心裡打了主意:「天一黑,老子便對不起,腳底板抹油,開溜。」老婆子看了他一眼,道:「韋相公,實在對不住得緊,我原先不知閣下是友是敵,下手重了些兒。」

    韋小寶這才想起,老婆子曾不止一次地稱呼他「韋相公」,心裡吃驚道:「不好,這惡婆娘知道我的身份來歷,倒是極難矇混的。」口裡說道:「婆婆太過客氣了,我自己瞎了眼,騎著馬亂跑亂撞的,也是咎由自……自己了。」

    老婆子微慍道:「喂,你這人怎麼這麼快嘴啊?讓我說兩句行不行啊?」韋小寶忙道:

    「行。行,我們做晚輩的理當聽老輩的,你老人家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都多,吃的鹽比……」一眼看到老婆子冷冷地盯著他看,自己打自己一個耳光,道:「叫你多嘴多舌,叫你沒長記性。」

    老婆子緩緩道:「我方纔已是說了,我給你下的是琵琶毒。這毒呢,其實沒有甚麼大毒性,並沒有性命之憂的。」韋小寶道:「是,是,沒有性命之憂。」老婆子道,「不過,琵琶毒下在琵琶骨上,三日之內若是不服我的獨門解藥,琵琶骨就會寸寸爛斷,那毒順著骨頭走下去,三個月之內,全身的骨頭就爛完了。」

    韋小寶大驚,便覺得肩頭上,那疙瘩越來越瘁,直往琵琶骨裡頭鑽,便伸去抓撓,暗道:「老子還要逃去找大老婆解毒呢,只怕走在半路上,全身骨頭就爛光了,單單剩下一堆肉堆在那兒,也沒有甚麼好玩的。」忙道:「婆婆發發慈悲,救救我罷,我有老婆孩子,家裡還有八十歲的媽媽……」

    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又渾說了,你有多大歲數,你媽媽就八十歲了?』』韋小寶道:「咱們好比做買賣,我漫天要價,你老人家就地還錢哪。我媽媽沒有八十,七十總是可以了罷?七十沒有,就算六十,你老人家開個價碼罷。」

    老婆子又氣惱又好笑,道:「真正沒見過世上還有你這種人,媽媽的年紀,也將隨便拿來買賣的麼?你放心,琵琶毒是我下的,並且我發覺你這除了油腔滑調,人還不算太壞,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自然會給你解毒的了。」

    韋小寶趕忙道:『『我替我八十歲、七十歲、六十歲的媽媽,謝謝你老人家。』』老婆於臉一板。道:「又胡說八道了是不是?……毒總是要解的,不過,你也不能閒著,得幫幫忙。」

    韋小寶道:「你老人家儘管開盤子罷。」心裡卻在打鼓。不知道刁鑽古怪的老婆子會提出甚麼樣刁鑽古怪的條件。

    江湖上,將提條件稱為「開盤子」。老婆子聞言一笑、道:「我又有甚麼盤子好開的了?這也是為你自己。琵琶毒的解藥,配起來實在太難,我身上只有一粒,就是剛才給你服的。還缺兩顆,須得現配的。配製這藥呢,得用五種毒物,自相殘殺之後倖存的一種,使內力用火化了它,再……」

    老婆子似乎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便轉了話頭,道:「總而言之,繁雜得很。繁雜倒是不伯,最要緊的是,在煉藥之時,不能有一絲兒聲響。若是受了擾亂,毒性散去,藥力失了,你的傷,便是神仙也難治了。是以這兩日之內,你要做我煉藥的護法。」

    韋小寶為人隨便,對於別人的請求,向來隨口答應,至了做得到做不到,他就不管了。

    不過這回牽扯了自已,性命交關的事,他卻不願意拿來玩的,也不敢吹牛了,遲疑了一下,道:「前輩給晚輩煉藥解毒,晚輩感激不盡。至於護法甚麼的,是晚輩分內之事,不過,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除了那個不成樣子的『神逃百變」,武功實在也是稀鬆平常,若是有強敵襲來,只怕我應討不了。」

    老婆子道:「我心中有數、我煉藥之時,你便在門外坐著,不許任何人靠近。我的這條鞭子你拿在手裡,哼哼,尋常江湖人物,見了鞭子,諒他也不敢太歲頭上動土。」

    韋小寶心道:「那條破鞭子還有這等威風麼?想必是哪個幫派的鎮幫之寶。等惡婆婆將解藥煉成了,老子的琵琶毒驅除了,老於便做手腳偷了這鞭子去,也在江湖上抖抖威風。」

    老婆子面色凝重,道:「咱們光棍對光棍,將話說到底罷,韋相公,你做護法,不但是為你自己,也是為我。因為煉藥時只要有些許疏漏,我就是走火入魔,死路一條。」

    韋小寶大樂,暗道:「呱呱叫,別別跳,你既是也有性命之憂,老子倒不伯你耍奸躲滑了。」拍著胸膛,道:「你老人家儘管放心,咱們如今是一根繩上拴兩螞蚱,跑不了你、也飛不了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維護你的周全。」

    老婆於點頭道:「一根繩上拴兩螞蚱』、活粗理不粗。

    你明白就好。」說著,將隨身攜帶的鞭子鄭重地遞繪了韋小寶。

    月掛中天,萬籟俱寂,微微春風,送來陣陣料峭。

    韋小寶坐在客房門外,手裡握著鞭子,百無聊賴。看那鞭子,也就四尺來長,黑乎乎的,不知道是甚麼皮做的。

    鞭桿有五寸長,正好握在手裡。鞭桿兒卻是深紅色,油光光的,看樣子有些年紀了。

    他左看右看,與普通鞭子相比,也沒有甚麼出色之處,便將鞭子扔在椅背上,道:「甚麼寶物兒,能教江湖人物見了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比我韋小寶還會胡吹大氣。」

    韋小寶本是個坐不住的人,平日除了睹錢,就是四處遊蕩。還有七位夫人陪伴著。這時候獨自一人,一會兒哼哼幾句「十八摸」,一會兒掏出骰子,擲上幾擲。叫了一聲「通吃」,骰子落在地上,真的成了一副「至尊寶」。自已心裡便高興,道:「老子命好,向來是逢凶化吉,遇難呈樣,南海觀世音、玉皇大帝、西天佛祖,都來保佑,急急如律令!」

    胡說八道一陣,才想起自己的骰子是灌了水銀的,心中便有些兒洩氣,道:「老子自己騙自已,不是將自已變作羊牯了麼?」

    頓時興味索然,歪在椅子上,不一會便酣然入睡了。

    一覺醒來,發覺客房裡依然燈火通明,韋小寶道:「惡婆婆不知弄些甚麼玄虛?」便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跟前,輕輕用舌頭濕了一小塊窗戶紙,眼睛對著洞口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老婆於半裸著兩隻琵琶骨,一隻琵琶骨上伏著一隻碩大無朋的蜘蛛,一隻琵琶骨上伏著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蠍子。蜘蛛與蠍子的肚子都鼓脹起來,看那情形,自是吸滿老婆子的血。

    不一會,蜘蛛、蠍子兩隻毒物幾乎同時落了下去,只見老婆子伸出雙掌,倏地接住了,那掌心通紅,便如燒紅了的一般。

    老婆子將毒物合在手掌裡,雙手合什,嘴唇「嗡嗡」響動,像在念佛,又像在念甚麼咒語。就見她的頭頂生出靄靄白氣,手掌中卻忽隱忽現地冒出了藍色的火苗來,映得她的臉上也又藍又青又紅,閃爍不定,形同鬼臉。

    韋小寶輕輕「啊」了一聲,嚇得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卻又忍不住去看,便睜開眼睛,將目光盯在了老婆子的肩上,卻見那肩頭雪白,韋小寶嚥了口唾沫,道:「這惡婆婆老得掉了牙,身子卻這等白嫩,猶如小花娘一般。」

    韋小寶正在想人非非,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叫花聲;「老爺太太行行好,賞給叫花一碗飯哪。」

    韋小寶心中奇怪道:「深更?半夜,哪裡會有叫花子討要?再說這裡是客棧,哪能讓叫花子進來?」心中結了疑團,想起老婆子吩咐過的,她在煉藥的時候得禁止有人擾亂心神。

    便倏地轉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叫花子。

    韋小寶低聲喝道:「老於從來不施捨討飯的,滾你奶奶的閒鴨蛋罷。」

    花子看著韋小寶,一雙眼睛陡地閃過一道精光,又迅疾熄滅了,有氣無力地說道:「老爺太太行行好,施捨叫花一碗飯哪。」

    韋小寶不耐煩道:「老子說了,有飯餵狗,也不打發叫花子。」

    叫花子道:「老爺,你不給沒甚麼要緊,可也不能罵人啊。」

    韋小寶順手抽過椅背上的鞭子,道:「罵人?老子還要打人哪!你走不走?」

    叫花子一看,忽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小的不敢,小的遵命,小的立即便定。」

    說著,也不轉身,身子倒退,竟是快步如飛,到了牆根,猶如背上長眼一般,倏地一個「旱地拔蔥」躍起丈餘,穩穩地站在客棧的牆頭上,說道:「小的告退。」這才躍下牆頭。

    韋小寶伸長了舌頭縮不回來,半晌,才自盲自語道:「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這人的武功倒是著實不低哪!」又端詳手裡的鞭子,道:「真他奶奶的人不可貌相,鞭子不可斗量,這麼條破鞭子,倒也能鎮邪呢。」

    直到天色大亮,老婆子才煉出一丸藥來,熱熱的、溫溫的。韋小寶連想也不敢想地一口吞進了肚子裡,暗道:「辣塊媽媽不開花,這都是那些毒蟲煉的,若不是性命交關,白貼老子一萬兩銀子,老子也不吃它。」又想道:「一萬自然不吃,要是十萬兩、一百萬兩呢?那也不吃。老子窮極了,甚麼都賣得,這命是高低死活不賣的。除非給我一個如花似玉、沉雁落魚的美女。可除了老子的七個老婆,哪個還能找出這等美貌的女子?」

    忽然,她想了曹府的使喚丫頭雯兒,便下了決心:「能得到那個丫,老子便死上一回,倒也值得。」

    老婆子看他的臉上似笑非笑的,忽然臉色微微一紅,道:「你這人太也不懂江湖規矩了,人家門派煉製藥品,豈是你能偷看的?」

    韋小寶強辯道:「我甚麼時候偷看人家煉藥啦?煉藥有甚麼好看的?哼,好稀罕麼?」

    老婆子道:「窗子上我插了根針,煩你給我取來罷。」

    韋小寶走到窗前,不禁昨舌:就在他昨夜弄濕窗戶紙偷看老婆子煉藥的小洞處,週遭均勻地插著四根針,針上泛著綠色,透出—股今人作嘔的腥昧。那針使用的力道恰到好處:輕了,便無法插在紙上;重了,就要射出窗外。老婆子冷笑道:「這針可不是琵琶毒,是在五毒液中淬過的,中了五毒針的人,還沒有一個活命的呢。」

    韋小寶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幸虧惡婆婆手下留情,力道再大那麼一丁點兒,韋小寶便要變成韋死寶了。」心裡忌憚,面上卻一副驚奇的神情,道:「是誰偷看婆婆煉藥了?他不知道婆婆武功高強,五毒、六毒俱全麼?這種人不長眼的人,婆婆打死他也罷,不必手下留情的。」

    老婆子道:「因了他是初次,便饒一饒他。若是再有下次麼,哼哼!」

    韋小寶撕了衣襟,小心翼翼地包住了五毒針,取了放在老婆子面前,連聲道:「婆婆儘管放心,我想他啊,早就嚇破了膽了,哪裡還會有下次?」老婆子道:「他要像你一樣知道厲害就好了。」

    韋小寶忽然道:「我想起來了,昨夜五更時分,有個叫花子賊頭賊腦地來窺探過,莫不是他幹的?……婆婆,你的鞭子好生了得啊,我一亮出來,叫花予趕緊跪倒磕頭如搗蒜,道:『小人不知道婆婆她老人家在這裡,大人不見小人怪,請婆婆饒了小人罷。』我踢了他屁股一腳,道:『婆婆大人大量,怎能與你一般見識?滾你奶奶的閒鴨蛋罷。』那小於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哈哈。」

    韋小寶只顧高興,全不顧漏洞百出。老婆子自顧自地默默出神,自言自語道:「哼,他果然來了。」韋小寶問道:「婆婆,那人是誰啊?」老婆子卻又」撲哧」一笑,道:「他真的稱我婆婆麼?」

    韋小寶一本正經道:「你老人家牙齒又長,德行又尊貴,不要說他這等無名小卒了,整個江湖之上,武林之中。

    哪個敢不尊稱你一聲婆婆?」

    老婆子道:「別渾說了,快些吃飯,好生歇著罷。」

    韋小寶一夜只打了個盹兒,因此一覺睡到黃昏。

    晚上,老婆子又要關門煉藥了,韋小寶拿了把椅子,要到門外去,老婆子面色凝重,道:「韋相公,今日晚上一定倍加小心,成敗在此一舉了。」

    韋小寶大拍胸脯,道:「婆婆儘管放心,他便是三百二百要飯花子來,見了你老人家的神鞭,也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兒。」

    老婆子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天底下第一大滑頭,一股腦兒將事情都推在旁人身上!我問你,別說三百二百,只是來了三個兩個不理會神龍鞭的叫花子,你如何應討?」

    韋小寶心想:「原來那鞭子叫神龍鞭,不叫喪門鞭。」

    又說道:「我年紀輕,武功又差勁之極,沒經歷過甚公大場面,還是請婆婆教導。」

    老婆子點頭道:「憑打。你確實不是他們的對手,我教你一個法兒,你不是有一柄削鐵如泥的寶貝匕首麼?」韋小寶心想:「原來惡婆婆甚麼都知道。」便「恩」了一聲,道:

    『那便如何?」

    老婆子道:「若是有人要同你打架,你能嚇唬便嚇唬,實在嚇唬不住,你也不要與他們硬拚,只要拿出匕首,說要將神龍鞭削斷了,八成敵人便不敢與你打啦。」

    韋小寶道:「八成不打,那剩下的兩成要打呢?我怎麼辦?』』老婆子道:「實在非打不可,那也只好隨機座變,好在尊駕武功雖說低微,那說假話矇混人的本事,倒是江湖難得。」

    韋小寶聽她的口氣,知道自己所說的話,惡婆婆十成中信不了一成,任他臉皮厚似城牆,也不由得摸摸腦門,乾笑一聲,道:「承蒙婆婆誇獎。」老婆子笑道:「你這人實在太也不知羞,我這是誇獎你麼?」

    隨即,老婆於又鄭重其事地叮囑道:「我可把話說在前頭,這些人雖說是對著我來的,可我若是被他們殺了,或者走火入魔,你那解藥可也就煉不出來了。一句話,今兒晚上,我的命在人家手裡攥著,你的命在我的手裡攥著。你是明白人,也不用多說。」『韋小寶應道:「是。」心裡卻勃然大怒:「老虔婆!你都活了這麼一把子年紀,就算沒人殺你,也該死了,做甚麼還要拉個墊背的?老子堂堂一表人材,七個老婆還沒受用夠,幾百萬白花花的銀子還沒花差花差完,就跟著你見閻王去了,未免太也不值!」

    韋小寶滿腹怨恨,但關乎自己性命的事,倒也不敢粗心大意。他坐在門外椅子上,左手緊握神龍鞭,右手緊握匕首,連跟睛也不敢眨一下。初春天氣,夜風裡還帶著冬寒。他的手心卻冒出汗來。

    「老爺太太行行好,賞給花子一碗飯哪!……」

    倏地。韋小寶的眼前一花,如同地裡鑽出來一般,他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老叫花、一個中叫花、一個小叫花。老叫花身材高大,一部長髯過胸,自是凜凜生威。小叫花與韋小寶年紀相仿,病病歪歪的像是癆病鬼。中叫花便是昨夜來的那個漢子。

    韋小寶明白了:「中叫花子哪裡是被喪門鞭子嚇走了?他原本是來踩盤子(江湖切口,偵探敵人行蹤與虛實渭之『踩盤子)的。」

    三人緊緊盯住韋小寶,一起朗聲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給花子一碗飯哪。」

    韋小寶站起來,笑道:「三位討吃麼?客棧打烊了,三位便辛苦辛苦坐一會兒,等天亮了,大魚大肉有的是,我請客。」

    三人對視一眼,老叫花上前一步,雙手抱拳,一字一頓道:「神龍鞭子神又神。」中叫花與小叫花齊聲道:「上打天子下打臣。」老叫花又道:「掃盡天下不平事。」以後三人突然停住了口,顯然在等韋小寶接話。

    這在江湖上叫「盤道」,也就是素不相識的同道中人,只要對答出本幫的「切口」,就是自家人了,有了甚麼過節,便按照幫中規矩排解。反之,有一方答不上來,那就是「空子」,而任何幫派對「空子」是毫不容情的。

    韋小寶聽他們的切口,猜想道:「看他們的衣著打扮,還有切口的語氣,多半是丐幫的。可老子只知道天地會的切口、神龍教的切口,哪裡知道他奶奶的丐幫的切口啊?」

    不知道,就渾鬧,這是韋小寶混跡江湖的法寶之一,當下一邊留神戒備,一邊笑道:

    「唱得好啊,別別跳,呱呱叫,怎麼不唱啦?」

    老叫花沉聲道:「也打丐幫變心人。」

    真教韋小寶蒙對了,這些人是丐幫的。

    相傳當年唐明星被皇親、奸臣所害,化裝逃出宮殿,流浪江湖,結交了不少丐幫的朋友,並且當上了花子頭。

    不久,他的身份顯露,丐幫同仇敵情,為「龍頭大哥」報了仇。

    唐明皇為了不忘同甘苦、共患難的丐幫兄弟,親手用皮條編製了一根皮鞭,取名「神龍鞭」,並與眾兄弟跪下發誓道:「神龍鞭子神又神,上打天子下打臣。掃盡天下不平事,也打丐幫變心人。」這幾句話在丐幫中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便變成丐幫的「盤道切口」了。

    老叫花一見韋小寶一句也答不上來,面色一變。頓時冷苦冰霜,喝問道:「尊駕是哪條線上的人物?為甚麼冒充本幫?」

    「冒充本幫」的罪名,是要格殺勿論的,韋小寶知道他們動了殺機,心裡暗急:「惡婆婆,你的徒子徒孫殺過來了。那粒救命的藥丸再不煉出,老子可就沒福消受啦!」

    韋小寶將手中神龍鞭一揚,故作驚詫道:「我看諸位也是丐幫中極有身份的人物,難道連神龍鞭也認不識麼?

    至於我是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還用說麼,那也不用說啦。」

    老叫花慢吞吞地說道:「師叔,你老人家聽說過沒有?

    江湖上有個小子,拿著一把鞭子冒神龍鞭,四處為非作歹,敗壞咱們丐幫的名聲?」一韋小寶大奇:「老叫花鬍子一大把,卻又叫誰師叔了?

    難道叫老子麼?老子可也沒有這麼不成器的師侄啊。」卻又聽那癆病鬼似的小叫花乾咳了兩聲,吃力地說道:「江湖上那些無恥之徒,咳咳,行為卑鄙,那也算不得奇怪。」

    韋小寶幾乎耍笑出聲來:癆病鬼小叫花原來身份倒不低。是老叫花的師叔呢!但不知中叫花又是甚麼東西?

    正在想著,忽聽粗壯的中叫花上前一步,道:「師叔祖,師父,他去江湖上招搖撞騙,咱們原本不必多管鬧事;不過,他冒充到咱們丐幫的頭上,咱們卻是不能不插手了。哼哼,丐幫數百年的令名,豈不是叫一個狂妄小蟲弄壞了?」

    韋小寶心道:「原來老叫花是中叫花的師父,小叫花卻又是老叫花的師叔。江湖上各門各派的臭規矩忒也離奇。玩泥巴的爺爺拄拐棍的孫,蘿蔔不大長在輩上,那也叫沒有辦法。」

    癆病鬼小叫花有氣無力道:「既是如此,你們師徒二人便出手警戒一下罷。咳!咳!不過,還是點到為止,也不要得罪了線上的好朋友,叫江湖上笑話咱們以大欺小。」

    老叫花低聲道:「是。」

    韋小寶全神貫注地盯著老叫花,笑道:「你們要動手麼?那也不妨。諸位劃下道兒來罷。我老人家自會手下留情,不會與小輩一般見識,以大欺小,更不去做倚多為勝的事兒的。」

    韋小寶先使言語擠兌他們,使他們不能一擁而上。

    老叫花鼻孔裡「哼」了一聲,道:「尊駕也配倚多而勝麼?」

    韋小寶道:「是啊,我原本不配,可是有一次撞見了一隻烏龜、一個兒子與一隻王八蛋,他們三個合夥打我一個,老子雙拳難敵四手,只好高叫投降:『烏龜饒命,兒子饒命,王八蛋饒命!』好漢不吃眼前虧麼,諸位說對麼?」

    韋小寶在武功上歷來有自知之明,因之一見打架便自已為自己找好退路,知道今日決計討不了好去,說不定真的要大叫投降,是以先打下了「底子」,以至若是真的投降,是向烏龜、兒子、王八蛋投降的,倒是無傷大雅。老叫花也不與他鬥口,身形一晃,已欺近韋小寶的身前,十指如鉤,抓向韋小寶的咽喉。韋小寶叫道:「乖乖隆的冬,老烏龜可不是要老子的好看麼?」

    就在堪堪抓到韋小寶的剎那問,韋小寶神龍鞭一甩襲向老叫花的面門。老叫花看似對神龍鞭極為忌憚,身子偏了一偏,雙手堪堪擦著韋小寶的咽喉而過。即便如此。

    那一陣勁風也襲得韋小寶的面孔生疼。更有那一股子濃烈的腥臭氣,中人欲嘔,令人頭暈目眩。韋小寶道:「老烏龜爪子有毒!」

    老叫花身子閃處,躲過鞭梢,與韋小寶擦身而過,手上招式已是使老。但他臨敵經驗甚豐,一個「燕子倒抄水」,右腳朝後,反踢韋小寶的面門,韋小寶武功差勁之極,全仗著身手靈巧,雖是手忙腳亂,倒也勉強躲過敵人的招數。可是,老叫花的腳象八十年沒洗過的一樣,臭氣熏天。

    韋小寶心下駭然:「老烏龜渾身是毒!」

    心念末幾,者叫花身子並不轉過來,劈劈啪啪」的就是七八招「倒踢連環腳」,凌厲的招數、熏人的毒氣、強勁的內力,韋小寶哪裡還能還手!情急之下,便將神龍鞭向老叫花的腳上套去。

    老叫花猶如背後長了眼睛一般,急忙翻了個跟頭,堪堪將腳自神龍鞭下逃脫,竟然弄出了幾分狼狽,怔怔地站在了房門口。他似乎忌撣之極,惶惶地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該來攻擊,還是防衛。

    可是,他無意之中卻將韋小寶的退路斷了。

    動手之前,韋小寶便有了打算:打不贏,便退入房子,讓惡婆婆來抵擋一陣。至於惡婆婆走火人魔,甚或煉不出解毒救命的藥丸,那也無可奈何了。韋小寶做事,歷來是火燒眉毛,且顧眼前。

    如今被凶神惡煞的老叫花喪門神似地守住了門口,韋小寶唯一的退路被切斷了。但韋小寶如何肯放棄這個稍縱即逝的良機?高聲道:「婆婆,烏龜、兒子、王八蛋忒惡,老子抵敵不住,只得腳底抹油——開溜啦。」

    說話間,他的「神行百變」已是發動,老叫花正凝神等待之際,卻見他身形、步履快疾異常,手中胡亂揮舞著神龍鞭,左一閃,右一避,已到了癆病鬼小叫花的面前。他估量三人之中,別看這小子輩份高。一定是仗著他長輩做幫主或是師父輩份高的勢,才做了甚麼「師叔」的,武功定然一塌糊塗。欺軟怕硬是韋小寶的特點,是以他選擇了癆病鬼小叫花。豈知攻到跟前、韋小寶只覺得眼前一花,癆病鬼已然逃得不知了去向。

    韋小寶一怔,道:「這小於難道也會我鐵劍門的神行百變麼?可老子沒收過徒弟啊。」

    其實他心中有數,瘸病鬼的「神行百變」可比自己不知高明了多少了。不管如何,他害怕了,自己逃了,韋小寶沒有了擋頭,已是高興萬分。

    幾個箭步,韋小寶已是出去了十數丈。忽然,一個人「哇哇」大叫著如大鵬展翅,凌空來到自己的面前,擋住了韋小寶的退路,伸手便朝韋小寶胸口的「膻中穴」抓去。

    這人正是五大三粗的「中叫花」。

    神行百變的功夫,以隨機應變見長。韋小寶身子一閃,已是從他的胳膊底下鑽了過去。

    他心道:「老子的神行百變,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能隨便劫住去路,這小於武功懲的高強!」

    心中存了忌憚,回頭瞄了一眼,卻發現他背對著自己,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粗壯的身子還似乎在「蔌蔌」發抖。

    韋小寶大奇:「這小於武功高強,卻怎地又這等糊塗?

    你將後背這等賣給了老子,有了便宜,老子再不揀,可太也傷了陰德了。」他心到手到,神龍鞭繞了個圈子,正巧套在他的脖子上。

    韋小寶一使勁,「中叫花」身子一軟,竟要癱倒,口中顫抖著叫道:「英雄饒命!」

    韋小寶樂了,道:「看你武功不低啊,怎地這等膿包?

    既是這等膿包,就不該充了英雄,來找老子的麻煩啊!」

    那人哀懇道:「不是在下冒犯英雄,是師叔祖他,他師叔祖?不就是那個癆病鬼似的小叫花麼?韋小寶幾乎笑出聲來道:「老子是撒謊的祖宗,你這個兒子比老子還會撒謊。就那個小王八蛋那德行,你這二百多斤的身子,他抱也抱不起來,能把你扔了這麼遠?」

    「中叫花」道:「在下不敢撒謊,實在是他,他……」

    忽然身子軟躺倒了。

    韋小寶嚇了一跳,提了提手中的神龍鞭,道:「喂喂,你做甚麼?裝死麼?」卻見他滿面青紫,舌頭長長的伸了出來,已然氣絕了。

    韋小寶抽出神龍鞭,驚呆了,忖通:「老子的內功進展如此之快,一使勁便能將一個牛似的壯漢勒死了?笑話,老子做夢也沒練過一天內功,哪兒來的這等功夫?可是,這小子又是確確實實死在我手裡的啊,莫不是出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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