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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七、血災不絕 文 / 柳殘陽

    抬眼看著崔六娘,靳百器有些歉然的道:

    「打擾了大娘這麼些時日,我亦深為不安,離此之後,自得另有計較,至於何去何從,現在我還無頭緒,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崔六娘嘿嘿笑道:

    「你怕是會錯意了,二當家,你以為我不再歡迎各位回住『三疊崗』?」

    靳百器忙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娘,緣因拖累良多,於心難安,我們這麼一大夥人,總不好漫無休止的替大娘增加負擔,能夠在存亡分曉之前先找個暫且安身之所,才是道理……」

    崔六娘道:

    「那,還得帶著我老婆子一起。」

    怔了怔,靳百器道:

    「大娘一時不回『三疊崗』?」

    崔六娘笑得開開朗朗:

    「不是我不回去,是回不去了,這趟出山我始曉得,『大龍會』的人馬已經一把火將『三疊崗』燒得片瓦無存,雞犬不留啦!」

    靳百器眼皮跳動,唇角抽搐,好一陣之後,始強按激憤的心緒道:

    「大娘,你倒沉得住氣,如此重大的事,竟壓到現在才告訴我!」

    崔六娘形色安詳的道:

    「早說晚說其實沒什麼分別,寨子橫豎已被燒光,焦急怨恨與事何補?倒是朝後的打算最為重要,一朝離開這片破廟,咱們好歹總得找個遮風避雨之處,不能窩在野地裡討生活呀!」

    靳百器痛心的道:

    「都是我們害了你,大娘……」

    擺擺手,崔六娘十分灑脫的道:

    「別這麼小家子氣,提什麼我害你、你害我?二當家,朋友交來是做什麼的?房產傢俬都為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有機會,盡可再添置,情份道義可是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往後,千萬莫再這麼說。」

    靳百器陰著臉道:

    「『大龍會』真是心狠手辣,趕盡殺絕,可惡可憎到了極處—一」

    崔六娘道:

    「二當家,這是樁小事,還是你的身子重要,好好把身子調養過來,不但復仇雪恥、振興基業有望,到時候還可騰出功夫去燒他們的房子,『大龍會』不是老喜歡放火麼?咱們也給他放把火玩玩!」

    靳百器苦笑道:

    「還是大娘你看得開——」

    崔六娘提高了嗓門道:

    「看得開也好、看不開亦罷,反正已經是這麼個場面了,莫不成還能去號淘大哭?所以他們放火之後,下一步,就該防著我們去放了,不燒『大龍會』一個滿堂紅,叫我如何甘心?」

    靳百器若有所思的道:

    「有關這一招,大娘你也算是行家。」

    格格笑了起來,崔六娘道:

    「行家雖然不一定談得上,門道相信絕不比他們差,二當家,等著瞧吧。」

    靳百器忽然表情一凜,急問道:

    「對了,大娘,你原在『三疊崗』留下的一干舊屬呢?可有他們的消息?」

    崔六娘歎了口氣,搖頭道:

    「只知道寨子燒光了,留守山寨的人下落如何,可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但願他們當時機伶些,早早拔腿開溜,別遭了對方毒手,我就阿彌陀佛了……」

    靳百器傷感的道:

    「恐怕不太容易,『大龍會』向來行事周密,手段毒辣,大娘的人又疏於戰技,久離攻防之術,在有心與無備的情況下,後果甚是堪慮……」

    銀盆大臉上浮著一抹暗影,崔六娘僵麻的笑了笑,音調低沉: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凶吉俱是定數,且看他們各人的造化吧!」

    這不是看得開,悟得透的問題,亦非天性豁達的自然反應,這乃是無奈、乃是怨歎,是心餘力拙下的嗟呼,崔六娘的感受,靳百器深為了悟,唯其了悟,也就更覺愧疚了……

    「青牛嶺」山坳子裡的這片破廟,歲月在其間度起來就顯得枯寂與漫長了,尤其人們的情緒苦悶、心境陰鬱,眼瞅著前途茫茫,萍飄無寄,就難免倍感落寞,越覺淒涼,日子過得不但灰蒼,亦竟透著那等的晦霉了……

    數著辰光,而辰光又悄然逝去十多天,算一算,山坳裡已住了一個多月。

    這十多天來,靳百器的內傷大有起色,身體己近痊癒,他走路不再倚重枴杖,行動之間又差堪恢復了往昔的矯健利落,當然,崔六娘的照拂關切功不可沒,「狼婆子」極有信心,她明白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靳百器身上——不論是匡復「鷹堡」的希望、或者是她自己重建家園的希望。

    半個多月以來,崔六娘又曾出山三次,可是,外面卻風聲平靜,一無異處,不僅是「鷹堡」各方面的消息冷寂下來,甚至連「大龍會」那邊的動態亦毫無所聞——

    好像「大龍會」也和「鷹堡」如今的情況一樣,將自己緊緊隱蔽起來。

    深秋初冬的時令了,氣溫不只逐日降低,連仇恨與鬥志彷彿也跟著進入朦朧的冬眠狀態,消沉似乎是隨著飄零的黃葉一起到來。

    兩個不速之客,便也在這一天闖進「青牛嶺」的山坳子裡——不,不能說他們是闖進來的,明確的說,他們是被請進來的,因為他們並沒有發覺山坳子內的山神廟,當然更不曾看到住在廟中的這一班殘兵敗將,就在他們掉轉馬頭,意態怏怏的準備離開的時候,恰巧被「鷹堡」派出去拾檢柴火的一個小隊所瞥及,立即十分禮貌的把這二位來客引來廟口,並通報靳百器傳見。

    帶著一小隊人出去檢拾柴火的頭領,乃是范明堂,他引來的客人,竟是久不相見的「無相算盤」牟長山和他的寶貝兒子牟鼎!

    靳百器親自迎了出來,與化敵為友的牟長山四目相對,驟然生起滄桑無限,世事無常的感觸,彼此雙手緊握,不勝唏噓。

    引領客人入廟,穿過前殿左右兩排簡陋破舊的鋪卷,來到神案之側,沒有茶水,只就著幾隻髒爛的草編蒲團,靳百器神色歉然的肅客落坐。

    牟長山是坐下了,牟鼎卻垂手站在一旁,和范明堂相對而立;牟長山未曾開言,先行遊目環顧週遭,這一看,不禁看得他鼻酸心愴愴,連連搖頭。

    靳百器端詳著牟氏父子,看得出他們爺倆風塵滿面,形容稿悴,不但臉色在黃中透黑,腮頰的髭根斑虯未修,甚至衣袍也都污皺不堪,像是多日不曾換洗了。

    千咳一聲,牟長山語聲瘖啞的道:

    「靳兄,實不相瞞,為了查訪各位下落,卻是把我父子找得好苦……」

    靳百器有些不解的道:

    「牟兄如此急於相尋,可有要事?」

    牟長山浩歎一聲:

    「我是罪孽深重啊,靳兄,為了還報你搭救一雙小兒女的恩德,在我得悉『大龍會』的可能動態之後,乃即遣林妙前來知會於你,也好叫你心裡有底,有所應變,哪裡曉得『大龍會』的實際佈署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洩露出來的消息純係煙幕,目的在混諸視聽,造成假像,以收聲東擊西之效,可恨連我這等老江湖竟也一時失察,墜入彀中,不但自己受了蒙騙,還將這等不實內情快報與你,害得各位因此估計錯誤,陷身重伏,落了個如此淒慘的結局……靳兄,我真是愛之實以害之,衷心愧疚,不克自己……」

    靳百器忙道:

    「牟兄千萬不要自責,這並非牟兄的責任,乃是我們自己研判失周所得的結果,統觀連番失利的導因,肇於我們過於主觀、連絡不夠快速、應變之策欠缺完密等等,當然,兵力薄弱亦為敗因之一,但不管怎麼說,卻決不是牟兄你的過失!」

    牟長山神情悲慼的道:

    「你也不用安慰我了,靳兄,每一思及此事,便令我汗顏無地,寢食難安;當時消息傳來的管道非常可靠,而且透露消息給我的那人,並沒有利用我轉傳情報的動機,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你我之間,尚有鼎兒這段淵源,相反的,他只聽說我們結有樑子,在這種情形下,自然不會別具用心,事後我再三推敲,才發覺『大龍會』是有計劃的向外間透露風聲,過程做得極為巧妙周全,他們故意在人前調兵遣將,半明斗暗的發號施令,並以行動配合傳言,乃造成一種隱密情勢,滿足某些自以為消息靈通人上的虛榮感,無形中就替他們私下宣揚出去,有意無意描繪出一幅真幻莫辨的戰陣圖,有心人聽在耳裡,就不覺上了大當……」

    范明堂忍不住插口道:

    「二姐夫,如果這些精心編造出來的消息,可能傳不到我們耳中,『大龍會』的一番心血,豈不就白耗了?」

    牟長山望著他這位隔了一層的舅子,態度十分和悅的道:

    「便有此可能,小鬍子,他們也並沒有任何損失,對外廣佈謠言,對內一貫用兵,一切的風風雨雨,毫不影響他們的實際行動,而江湖險詐,風傳極快,只要他們的陰謀得逞分毫,就收效宏大了——我個人的愚昧,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范明堂強顏笑道:

    「我們二當家的說過,怪不得二姐夫……」

    牟長山目注靳百器,仍然自怨自艾的道:

    「靳兄,你不知道當我得悉貴組合失利於『吳縣』『通利賭場』的時候,那種如遭雷殛的震動感覺,這豈不是應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兩句話了?鼎兒向來敬畏於我,獲悉此事之後,竟在我面前大聲號哭,捶胸自責,靳兄、靳兄,我的悔恨、我的痛苦,卻又向誰人訴說?」

    靳百器誠摯的道:

    「是牟兄自責過甚了,我們上上下下,對牟兄除了感激,實在毫無怨言……」

    牟長山激動的道:

    「我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便率同鼎兒離家上路,我們爺倆發誓必須找到你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至少得盡到我們最後的一點心意;我和鼎兒親身摸進『吳縣』,找著地頭上的朋友問清了你們退走的方向,從『吳縣』開始,順著擬定的方位,一座山一座山的翻、一道嶺一道嶺的搜,越是荒僻的地方越不放過,將己比人,我判斷你們首先要做的是聚合殘餘,重新整頓,再來才是休生養息,試選他方;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雖然長途跋涉個多月,足跡遍及數百里方圓,幕天席地,餐風飲露,好歹是尋著各位了……」

    靳百器感慨良深,喉頭微帶哽塞:

    「牟兄,你也未免太苦了自己,所謂疾風知勁草,患難見真情,牟兄大義凜然,豪情萬丈,不以我等時處逆境而見棄,未以我等形蹙勢背而蔑陋,殷殷尋訪,在在不忘,牟兄厚誼,我先叩謝了——」

    牟長山連連抱拳:

    「受不起,受不起,靳兄,是我該請罪,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各位……」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牟鼎上身微躬,輕聲道:

    「爹,爹與靳大叔初識於血刃,再結於患難,正是道義之交,你們二位老人家也就不用彼此客氣了,倒是見了面之後,該怎麼幫著靳大叔和他的人順應危局,再圖大舉,才是當務之急……」

    牟長山點頭道:

    「對,孩子,你說得有理,是該朝這一步上商議方稱正辦!」

    目注牟鼎,靳百器臉上展現出一抹少有的笑意:

    「比我上一次看到你,牟鼎,你好像成熟多了,也穩重多了……」

    牟鼎略見靦腆的道:

    「是靳大叔謬譽,不過,我也承認這一個多月來,由大叔的遭遇、爹的反應、我個人的體驗,多少長大了些、頓悟了些……」

    指了指對面的范明堂,牟長山道:

    「鼎兒,見過你小鬍子舅舅,他是你二姨的親弟弟,大概你都不認識了吧?」

    牟鼎笑著向范明堂見禮——疏別多年,認識固然是不認識了,但對這位鬍子舅舅,其人其事,卻仰之久矣。

    就在這時,前殿有人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一邊往裡闖,一邊嚷嚷道:

    「二當家,二當家,聽說是牟大戶領著他那寶貝兒子找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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