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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一 章 文 / 柳殘陽

    現在,他又坐在他常來的這個地方。

    這是一家小小的酒樓,陳設很簡樸,風味很浮厚。如同任何一家小鎮集上的酒樓相似,若說這裡有什麼特殊的佳處,便是那份潔淨,尤其是在敖楚戈的感覺中,更有股子親切的慰貼與熟捻的安詳感。

    離著正午尚有段時間,不是酒樓上座的時刻,所以。這—陣子清靜得很。敖楚戈也喜歡這份清靜。他有喝早酒的習慣,他認為這是—種享受。

    天氣有點兒悶燥,春末夏初的季節、往往都是這樣子的。

    敖楚戈仍坐在他的老位子——一付靠窗的座頭,桌上一壺花彫,幾碟小菜,他自斟自飲,頗得其樂,偶爾閒眺樓下街市風光,遠望鎮郊峰巒煙籠,那種韻味,便不出塵也有幾分出塵的蕭逸了。

    一雙臂兒粗細,三尺半長黝黑色的純鋼棒子便斜倚桌邊。

    棒端上大約是把手的位置,中間有著一條極難察覺的縫隙,縫隙兩側的握把分別纏繞著五寸寬的麻索,看不出麻索原來是什麼的顏色,因為這段用以手握的麻索早被汗漬油污浸染成灰黑的了。而另個斗大的黑布包便放在桌上,布包撐得圓圓的,卻平扁,裡面似乎是裝著圈環一類的東西。

    在敖楚戈坐著的椅背上,搭著一雙齊肘長的黑皮護臂,這雙黑皮護臂不須他套上,光看看他那一身棗紅襯袍外罩著的至漆黑皮襟褂吧!便也可以想像到他—旦套上這付護臂時,該是如何一種野悍的模樣了。

    他的年紀大約是三十二、三,也可能有三十四、五歲,古銅色的肌膚,身體結實,滿頭黑髮束起來,用一根黑絲帶齊額勒住,顯得他的額角更寬闊,鼻準也更挺拔了;他的眼睛微呈細長,眼中神韻柔和而善良,尤其是他的嘴,端正適度,總是露著那麼一抹坦誠的,爽朗的親切的笑容來。

    舒舒適適的,他又喝了一口澄黃的酒,輕輕「晤」了一聲,砸舌品味,不覺連連點頭,再舉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這時,一陣樓梯聲響,—個店夥計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垂手哈腰、細聲細氣地道:「敖爺,有人找你老哩……」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是哪一位?」店夥計朝梯口一指,笑得有點邪:「嘮,那一位——大姑娘。」

    敖楚戈隨著店夥計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喝!站在梯口下,只露出上半身的,果然是位美極了的少女,那女孩子看上去約莫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真是芙蓉如面,秋水為神的,非但美,更有股子難以言喻的高貴雍容,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她站在那兒,艷光逼人,香色無邊,別說全站起來,僅只出現那半截身段兒,業已能叫入神授魂與了,好美!

    嚥了口唾液,敖楚戈喃喃地道:「真是一朵絕美的鮮花,乖乖,天下竟有這樣標緻姐兒!」

    店夥計巴結著道:「可要請這位姑娘過來?敖爺,她可是一進門就打聽著你老呢!」

    連忙站起,敖楚戈道:「老侯呀!你還等什麼?」叫老侯的店夥計一疊聲地答應著,走向梯口,脅肩謅笑地道:「大姑娘,呢,那邊那位就是你要找的敖爺。請,請移玉挪步吧……」微微點頭,少女走了上來,婀娜多姿地行向敖楚戈桌前,就這幾步路,已越發令敖楚戈讚賞有加;瞧瞧,人家那走路的風韻,那樣完全自然的款擺,多麼優美高雅,體態輕盈得就似柳搖荷擺,迷人透了。

    少女的膚色凝白如脂,彷彿吹彈得破。他穿著一襲水綠衣裙,這一襯托,就好似一大團碧翠中間嵌含著一塊玲瓏剔透的白玉,那等的明瑩嬌美法,恨不得教人一口吞下肚去才受得。

    是誰說的來著?「水是眼波橫」。少女的眸子水盈盈,幽怯怯地凝視著敖楚戈,剎時間,敖楚戈覺得喉嚨乾燥,呼吸急促。

    他奇怪;他自己怎麼會居然變得有些侷促了?柔柔地,脆脆地,少女先開了口:「這位,想是敖楚戈壯士了?」咧嘴一笑——敖楚戈又突然驚覺,這樣笑未免帶著幾分憨氣,他盡情做得泰然自若地笑,說道:「不錯,我是敖楚戈。」

    少女盈盈下拜,細著聲道:「李映霞拜見敖壯士……」身子一動,香風隱隱,敖楚戈用力吸了口氣,哦!這種淡雅的芬芳,是掛花味滲合著處子肌膚上原本具有的香味。

    閃開一步,敖楚戈忙笑著虛扶一下:「請快起來,請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麼,要折我的陽壽麼?」李映霞跪在地上,仰起面龐,淒倫地道:「敖壯士,久仰壯士聲威,素欽壯士豪義,不揣冒昧,特來叩見,尚乞壯士有以助我,莫以、陌路初識而見棄……」敖楚戈舔舔唇道:「不管有什麼事,你先站起來說話,行不?在這公眾出入之所,你這麼一擺弄,事態不嚴重的也嚴重了,請快起來,請快起來……」深深一拜,李映霞站起身來,垂首立於一邊,眉鎖目哀,好像有著什麼很深沉的憂慮一樣。

    敖楚戈眼角一梢,知道樓上沒有其他的人,就連店夥計老侯也早知趣地躲開了。於是,他拉了一張椅子,伸伸手道:「來,請坐;什麼話坐下再談。」

    李映霞謝了一聲,輕輕坐下,卻依然含顰帶愁,一副悒鬱之色。

    望著對方,敖楚戈溫柔地道:「剛才,你說你叫什麼來著?」李映霞低緩地道:「我姓李,叫李映霞。十八子李,映照的映,晚霞的霞。」

    點點頭,敖楚戈在嘴裡念了幾遍,笑道:「不錯,名字取得有詩意,很美,就和你的人一樣的美。」

    李映霞臉色微酡地道:「敖壯士過獎了。」

    輕咳一聲,敖楚戈道:「李姑娘,你來找我,可有什麼事?」李映霞羞怯不安地道:「敖壯士……」擺擺手,敖楚戈道:「不用客氣,你叫我名字也行,稱我姓敖的也沒關係;我可不是什麼『壯士』!我十足的是江湖混混—個,而且還是混的邪門外道,你這麼正經地抬舉我,反叫我汗顏了。」

    李映霞妮然道:「敖壯士太謙虛,我怎能如此無禮?」

    喝了口酒。敖楚戈道:「好吧:、現在告訴我,你找我有何指教?」猶豫了—下,李映霞猶似是極難啟齒,終於又鼓起勇氣道:「敖壯士,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哦」了—聲,敖楚戈道:「說說看,是什麼事?只要我能盡得上力,一定會替你效勞就是了。」

    李映霞頓時驚喜過望地道:「真的?敖壯士,你真得肯幫助我?」笑笑,敖楚戈道:「你先別興奮,李姑娘,這也要看是什麼事而定。我只是個凡夫俗子,不是大羅金仙,如果你要我替你摘天上的星星,舀盡黃河的流水,我可沒有這個本事。」

    李映霞又紅了臉道:「敖壯士放心,我當然不會要求敖壯士你做這種做不到的事。」

    敖楚戈道:「那麼,你說吧!」

    咬著唇兒沉默了片刻,李映霞似在考慮著該如何措詞,她注視著敖楚戈——以她全部的心神透過瞳眸注視著敖楚戈,然後,她幽幽地道:「敖壯士,我想請求你,幫我救出我那陷身虎穴的父親!」

    敖楚戈微微一怔,道:「你的父親叫什麼人擄去了?抑是被關在衙門大牢裡?」李映霞低低地道;「是被人擄去了……」敖楚戈道:「也是江湖中人所為麼?」李映霞頷首道:「是的,也是江湖中人所為。」

    敖楚戈平靜地問:「是哪個碼頭,或是哪個幫派干的?」又咬咬唇,李映霞聲如蚊納:「『八莫礁』的『十—邪』……」立時皺起眉頭,敖楚戈嚴肅地道:「『十一邪』是道上出了名的十—個凶人,個個武功精奇詭異,人人心性古怪暴慶,平時一向獨來獨往,除了只聽—個人的話以外,連六親也不認。

    你老爹誰不好去招惹,偏偏兜上了這十一個凶神!」

    李映霞憂傷地道:「不是我爹去招惹他們,敖壯士,是他們率先來找我爹……」敖楚戈道:「你爹與他們結過怨麼?」李映霞低下頭去,苦澀地道:「這個……我不太清楚……」敖楚戈微微;笑道:「如此說來,你爹該也是我們道上的人了?」……十分勉強,李映霞點點頭。

    敖楚戈又啜了一口酒,道:「你真不曉得你爹與『十—邪』結過什麼仇?」吸了口氣,李映霞吶吶地道:「我,我真不曉得……」端詳了李映霞一會,敖楚戈微笑道:「令尊的名號尚請見示。」

    李映霞苦笑道:「敖壯士,我以為你只要答應幫我的忙就行了,其他的事,是否……是否可以暫緩詢問?」敖楚戈溫和地道:「李姑娘,你可以不知道令尊為什麼會和『八莫礁』的『十一邪』結怨,我想,你該不至於連令尊的名號也都遺忘了吧?」李映霞的面龐上湧起一片朱赤,有如白玉上抹染丹霞印痕,她尷尬又囁嚅地道:「敖壯士,對不起,但,但是我可以付給你一筆酬勞。」

    敖楚戈道:「酬勞?」

    急忙點頭,李映霞道:「是的,很大的一筆酬勞,我相信—定會令你滿意……」往椅背上一靠,敖楚戈輕鬆地道:「大概有多少數目?」李映霞悄聲道:「黃金一千兩。」

    敖楚戈眉梢子—揚,道:「李姑娘,你也在江湖上跑過幾天麼?」怔了怔,李映霞疑惑地道:「跟著家父見識過一段日子,但,這與我們所談的事有什麼關係?」敖楚戈安詳地道:「如果你也在道上混了些時,你就應該知道『八莫礁十一邪』的難惹難纏,到他們那裡去劫牢救人,等於掃他們的顏面,有心與他們架樑,而非常自然的,他們就會傾全力報復,極可能當堂便有流血奪命的場面發生。哪個去救你爹的人,你已預定了是我,因此去拚命的也就是我。而我,這條命雖說賤,但一千兩金子卻也未免賤得離譜太甚了。」

    李映霞急道:「我可以再增加酬金……」瞇著眼,敖楚戈道:「有意思了,你打算增加多少?」遲疑了一下,李映霞道:「敖壯士,再增加五百兩夠不夠?」敖楚戈道:「不夠!」

    李映霞垂下目光,委屈地道:「金錢並不是促成你助人的唯一條件,敖壯士,重要的還是那顆任俠尚義的心。」

    敖楚戈道:「說得不錯,李姑娘,問題是一——你值不值得我有這顆『任俠尚義』的心?」李映霞迷憫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敖壯士。」

    拿起筷子夾了塊凍牛筋在嘴裡咀嚼著,等口中的東西嚥下了,敖楚戈才似笑非笑地道:「搏命的事;也是最艱難的事,對不?」李映霞承認:「我知道。」

    敖楚戈又道:「我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點點頭,李映霞道:「是的。」

    啜了口酒,敖楚戈道:「所以,我為了你的事,若是舉手之勞,看在你的—番孝思又加上美艷動人的份上,我可以無條件幫忙。但是。和『十一邪』結怨,乃是自尋煩惱的開端、一個弄不好,很可能連老命也賠上,這,就不便光憑陌路相逢的一點好感,就冒然允諾了……」李映霞急道:「我出你代價……」搖搖頭,敖楚戈道:「生命是無價的。李姑娘,我對這人間世上仍有留戀,好死,總不如賴活著。並沒有人擄去我的老爹,我無須如此地看不開。」

    李映霞激動地道:「你害怕『十一邪』?你不敢招惹他們?」露齒一笑,敖楚戈道:「李姑娘,你使用的這種『激將法』業已相當的古老了。」

    李映霞悲切地道:「求你,敖壯士……」敖楚戈道:「我們並無深交,你的價錢出得又低,老實說,我不划算,而我敖楚戈從來不做不划算的事。」

    一咬牙,李映霞道:「我出你兩干兩黃金的代價,敖壯士,想想看,兩干兩黃金!」

    吁了口氣,敖楚戈道:「若是請我去收拾—個市井無賴,或是到縣衙的破牢救出令尊,二干兩黃金儘夠了,甚至用不了這許多。但叫我到『八莫礁十一邪』的老窩裡去挖人,這二干兩金子只能算是塞牙縫的差不多。」

    李映霞痛苦地道:「敖壯士,請同情我,我,我眼前只出得起這些代價。」

    敖楚戈淡淡地道:「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李映霞哀傷地道:「敖壯士,你就不可憐一個孤苦無助的弱女?」.敖楚戈一笑道:「那也要看這個所謂的『弱女』是否值得可憐?」李映霞咽聲道:「敖壯士,我懇求你……」敖楚戈目光遠眺著窗外的景色,道:「我是愛莫能助,李姑娘。」

    站了起來,李映霞楚楚可憐地道:「敖壯士,請看在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要救回她那相依為命的老父份上,請看在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心的份上,幫幫我這一次。」

    敖楚戈平和地道:「天下之大,能人異士甚多,我姓敖的算是哪棵蔥?你又何必非來求我不可?李姑娘,請你另找高明,我也可以替你推薦……」李映霞慼然道:「敖壯士,在我來求你之前,我已經奔走過很多次了。不錯,武林中足以與『十一邪』抗衡的高手不是沒有。但他們卻不肯幫助我。我也求過他們好些人,他們不是推托,敷衍,就是根本不見我。最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敖壯士,如果你也不幫助我,則我便再無可求可期之人……」聳聳肩,敖楚戈道:「只怕我也要令你失望了。」

    面頰的肌肉抽掂著,李映霞眩然欲泣地道:「我請求你,敖壯士,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父親,救救我……」搖搖頭,敖楚戈自行舉壺斟酒:「實在是心餘力拙,抱歉得很。」

    剎那間,李映霞的眼圈泛紅:「我再次向你下跪了,敖壯士……」深深喝了一大口酒,敖楚戈平靜地道:「不必。」

    「撲通」一聲,李映霞果真跪倒在敖楚戈面前:「敖壯士,我在這人間世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唯一所有的,就是我的父親;我父女倆相依為命,互為倚恃,我們彼此間寄托著希望,連繫生命,共同為著一個不可期的未來而活下去。敖壯士,你不知道,那才是我父女倆唯一眷戀塵俗的理由,我們都不捨得也不忍棄離對方或改變眼前的環境,我們只求我們父女倆能夠永遠的這樣過下去……但現在,我爹卻遭受到他們的迫害,我父女倆相依為命的生活也被他們拆散。敖壯士,我父女團圓的指望;便全在你的允諾上了……」敖楚戈皺眉道:「李姑娘,你起來說話,行不?」李映霞嗚咽道:「請幫助我,敖壯士,請……」敖楚戈為難地道:「不要這樣,李姑娘!」

    淚如泉湧,李映霞啜泣著道:「敖壯士,我向你乞求……」女人的淚,最能令英雄氣短,敖楚戈忙道:「你先起來,這樣不好看。」

    李映霞泣道:「只要敖壯士答應幫助我,我向你跪拜終生,也是值得的……」一口乾了杯中酒,敖楚戈拖椅起立,來回走了幾趟:「李姑娘,你怎麼知道憑我一人之力,可以應付得了素以兇惡狠辣見稱的『十一邪』呢?」仍然跪地不起,李映霞淚痕滿臉道、「我早打聽過,敖壯士,我知道你的本領,更瞭解你在武林中的份量,只有你『毒尊』敖楚戈才能與『十一邪』對抗。請你可憐我,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歎了口氣,敖楚戈喃喃地道:「人怕出名豬怕肥,這話敢情一點也不錯……」李映霞哀聲道:「請你做做好事,敖壯士,請你救救我們這父女倆吧……」敖楚戈道:「其實,我也不過是浪得虛名,並不似江湖傳言那樣的活靈活現……」李映霞淚水漣漣地道:「請你救救我爹,敖壯士,除了你,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我了。」

    敖楚戈道:「你看我這憨厚老實的樣子,豈是塊能擔當大任的材料?」李映霞悲切地道:「敖壯士,你是江湖上有名的『毒尊』,又是掛了招牌是『—笑見煞』,你表面上的形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敖壯士,請你勿再推辭。」。

    來回距幾步,敖楚戈頭痛地道:「真叫我傷腦筋,你!」以額碰地,李映霞泣道:「可憐我,敖壯士,除了你之外,我再無可以求救之人了……」敖楚戈驀地站定,神情凜然地道:「你真要請我幫助你救出你爹?」李映霞抽噎著道:「敖壯士,你知道我是在全心全意地求你。」

    敖楚戈定定地注視著她,溫和的眼神突然間轉變得冷銳無比,有如利刃寒芒,在森森的酷厲氣息中,別有一種懾人的寡毒。他的唇角仍然含笑,但是,那種笑卻要比任何猙獰殘暴的形容更為可怖:李映霞整個人都僵窒住了,她在敖楚戈嚴峻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簌簌而顫,全身泛著冰寒,現在,她深刻地了悟到,敖楚戈的外號,為什麼叫「毒尊」,也曉得敖楚戈為什麼還有另一個稱號——「一笑見煞」。

    緩緩地,敖楚戈開口道:「要我幫你的忙,可以,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李映霞驚然忐忑地道:「請說……敖壯士,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完全答應你。」

    敖楚戈沒有一點笑意地笑笑,道:「你先不要把話說得太滿,等到我告訴了你那兩個條件之後,你再決定答不答應還不遲。」

    李映霞緊張地道:「我會盡力使你滿意……」敖楚戈平靜得有如古並不波地道:「錢財,我不要,你那二千兩金子自己留著吧!」

    李映霞急切地道:「敖壯土,你的意思是……」敖楚戈擺擺手道:「只要你能依我兩個條件.我便替你去拼上—趟,我不要錢。」

    李映霞又是迷惑又是驚異地道:「敖壯士,你的兩個條件是……」敖楚戈冷冷地道:「第一,我要你說真話!」

    李映霞吶吶地道:「說真話?」

    敖楚戈道:「不錯,說真話—一一我去替人家賣命。必須要知道我為了什麼?叫我悶著頭往葫蘆裡鑽,李姑娘。我卻不是這樣的楞呆貨!」李映霞臉色蒼白地道:「我……我已向你解釋過其中的因果……」敖楚戈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不夠,你根本沒講實話。譬如說,你爹為什麼與『十一邪』結的仇?你爹的真名實姓等,連這些極重要的關鍵,你都隱諱不言,顯見欠缺誠意。既然你欠缺誠意,我憑哪一門子,硬要向前湊合?」咬咬牙。李映霞道:「好!我說,我—五一十地全都告訴你……」背著手,敖楚戈又道:「這才是聰明的做法。要知道,對一個有心幫助你的好人閃爍其詞,乃是最為暖昧的事。」

    李映霞幽幽地道:「你的第二個條件是什麼?」上下打量了李映霞一陣,正在李映霞『又羞、又窘、又不解的當兒,敖楚戈已閒閒散散地道:「第二個條件,便是在救出你爹之後,把你的身子給我—夜。」

    呆—呆,李映霞驚疑地道:「你.你是說……」敖楚戈安詳地道:「我是說,以你陪我一夜為條件,來做為救出你爹的代價。」

    猛地楞住了!李映霞在剎那間已明白了敖楚戈的意思。她「霍」的站起,一股無比的憤怒與羞辱感衝擊著她,她的臉色是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伸手指著敖楚戈,她的聲音是激動而顫抖的:「敖楚戈——你,你競如此的卑鄙、無恥;下流,我想不到……」「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李映霞小巧的鼻翅兒急速翕動,淚水在眼眶裡面打液,她抖索索的垂下手;雙頰的肌肉抽搐不停,突然,她切齒泣叫。

    「你這齷齪的畜牲!」

    轉過身,雙手掩著臉,李映霞—陣風似的奔向梯口而去。

    敖楚戈表情木然,但卻意態悠閒,他站在那裡,不喚不叫,不追不阻,其至連臉上的肌肉也不抽動一下,彷彿一一他早知道他不必有任何舉止,便可以收到預期的結果一般。

    果然——

    已狂奔至梯口的李映霞,突然又雷擊似地僵立住了,她背對著這邊,雙肩聳動,身子不住顫抖,極力抑壓著的啜泣聲隱約可聞。

    敖楚戈坐回椅中,舉壺斟酒。

    酒水從緊束的彎嘴中流出,曳在杯裡,聲音輕脆而俐落。

    空氣是凝凍的。

    一下子,李映霞轉過身來,淚痕滿面,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迅速地衝到敖楚戈身邊——好像她如不這麼快衝過來,她的決心便會消失掉一樣。

    靜靜舉杯啜了口酒,敖楚戈凝視著李映霞。

    雙指扶著桌沿,李映霞的十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了白,『她白哲的額角上凸現出淡青的經絡,淚湧如泉,她哽聲問:「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敖楚戈淡淡地道:「我是逞強鬥狠的武士,你是干嬌百媚的淑女——自古英雄愛美人,不是麼?這無須什麼理由,僅僅是人之天性罷了,唯一不同的,是我做得比一般人更直率,更露骨而已。」

    李映霞抽噎著道:「我可以再增加你的報酬。」

    敖楚戈望著李映霞按在桌沿上那有如半透明象牙似的、白纖纖的十指,語聲裡帶著深沉的感觸:「你錯了,李姑娘。為人赴死犯難,其所值乃是無價的,我對於男女之間的愛和情,業已感到了厭倦,索然無味,但我卻嚮往於男女情之所鍾——那是美好的,永恆的。我不耐於尋求感情,尋求愛憐,我只喜悅那瞬息的絢爍與綺麗——你明白嗎?」拭去淚,李映霞有些怔仲,也有些奇異地顫慄感,她喃喃地道:「如果一—我不答應……」點點頭,敖楚戈道:「你可以走,並沒有人攔阻你。我在這一方面,素不勉強於人,否則,就失之粗俗,毫無境界可言了。」

    李映霞痛苦地道:「你能不能再考慮,用別的方式代替?」敖楚戈笑笑道:「這是無以變通的。」

    李映霞氣得全身發抖:「你這個瘋狂、癲悖!」敖楚戈微笑道:「我不強人所難——因為我並非是不勞而獲,我一向付出不是以金錢可以衡量的代價來做交換的。」

    沉默下來,李映霞神色變幻不定,時而皺眉,時而咬唇,十指的指甲,幾乎完全陷入掌心之中。

    敖楚戈正在品酒,靜待回答。

    半晌。

    李映霞終於咬著牙,語聲進自齒縫:「你這魔鬼!我答應你!」

    放下酒杯,敖楚戈靜靜地道:「不後悔?『』李映霞以一種殉道的精神,莊嚴地道:「不。」

    敖楚戈道:「一言為定。」

    伸手拉正椅子,敖楚戈的笑容又恢復了春風一樣的和煦:「來,李姑娘,請坐。」

    重重地坐下去,李映霞冷冷地道:「我和你什麼時候啟程?」敖楚戈有趣地看著她道:「先別緊張,你忘了你還有我提的第一個條件還沒有履行呢?」李映霞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是一步也不肯讓?」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我去拔『十一邪』的虎鬚,萬一不幸送了命,我總應該明白,是為了,是為了什麼事,才去送的命吧?做鬼,也不興做個糊塗鬼呀?」李映霞凝重地道:「敖楚戈,你答應過—一—我同意了你的兩個條件之後,你一定要幫我去『八莫礁』救出我爹。」

    敖楚戈正色地道:「我敖楚戈一言九鼎,決不食言。」

    雙手扭緊,李映霞以—種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我的父親……名諱是嚴良。」

    眼睛突瞪,敖楚戈怔住了,隨即仰頭狂笑起來:「李嚴良?『虎頭人屠』李嚴良?哈哈。哈哈,天下『八大惡棍』之一,聲名狼藉,為非作歹,祖師爺:提起李嚴良。迎風臭出四十里,難怪你先不敢提你爹的名號,真是干呼萬喚才『逼』出來……」李映霞臉蛋鐵青,顫聲道:「你不要隨口污蔑我爹。」

    止住笑,敖楚戈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漬,一仰頭喝盡了杯中酒,大聲道:「久聞李嚴良有個如花似玉煙淑端莊的閨女.人稱『玉紀』,李姑娘,想必就是你了?」李映霞冰寒地道:「是我,但卻並不嫻淑,更不端莊。」

    拱拱手,敖楚戈道:「好說好說,客氣客氣。」

    李映霞冷著臉道:「不必假惺惺,我不須要你來抬舉。」

    敖楚戈莞爾道:「不怨你的憤感,因為,我多少可以體會出你如今的心情。」

    雙臂環胸,他接著道:「現在,請告訴我令尊與『十一邪』結仇的經過。但記住,不要有隱瞞,我要知道實際的情形。」

    李映霞輕輕撫理了一下鬃角——不。可否認的,她只這個小動作,也是相當的優美誘人—於像是豁出去了,她坦率地道:「十一邪』的老三『獨眼邪』保玉,在兩個月以前,看中了『白玉溝』一家妓院的姑娘,那個花名『春怕』的姑娘,乃是我爹中意的女人,長月包著的;但保玉卻仗著他的勢力大,後台硬,非要帶回『八莫礁』做小不可。我爹不答應,動了手,保玉當堂吃了虧,回去邀了幫手,第九天便摸上了我家。他們一湧而上,打傷了我爹,又將我爹強行擄往『八莫礁』。臨行之前,聲言只有—個法子換回我爹性命……」敖楚戈道:「什麼法子?」咬咬牙,李映霞道:「指定由我去交換我爹。保玉說,要我頂替那『春怡』的名份。他上次的損失,便應該以我做為補償……」笑笑,敖楚戈道:「原來是這麼一碼子混帳事,真叫『狗咬狗,滿嘴毛』了,簡直是丟人現眼到了姥姥家。李姑娘,我倒有一個很好的建議。」

    李映霞忙道:「什麼建議?」

    敖楚戈道:「乾脆,你什麼也別管了,巴掌—拍走個無影無蹤,叫他們爭風吃醋去。這些牛鬼蛇神,包括令尊在內,全不是好東西,你可不管,免得沾污了你的清譽,太犯不上。,隨他們為著這檔子窩囊事鬧個天翻地覆,你眼不見也就心不煩了。」

    李映霞氣憤地道:「這就是你為我出的『主意』?」敖楚戈道:「這不很好麼?」李映霞粉面如霜地道:「放楚戈,如果我會像你說的這樣做,我今天也不會跑到這裡來受你的嘲弄與侮辱了。你知不知道,他們限我三個月之內前去交換我爹,否則。即將我爹的頭送來我家。」

    敖楚戈笑道:「那麼,你不妨等到三個月,你爹的人頭一朝送來,買付上好棺材落了上,再破費一冥紙熱熱,也就夠了。

    李嚴良的禍害,早死早超生。」

    氣得簌簌發抖,李映霞嘴唇泛白地道:「我是來求你幫助我的,敖楚戈,不是來聽你隨意辱罵我爹的。」

    敖楚戈道:「像李嚴良這樣的人,世上多—個個如少一個。

    你有這樣的老子,也該是一種痛苦,何不睜隻眼閉只眼,讓你替他送了終算了!」李映霞淚水盈眶,嘶啞地道:「不論我爹是好是壞,也不論我爹是善是惡,他縱然有千般的罪,萬種的非,他卻仍是我父親,生我養我的親爸爸。敖楚戈。我不聽你的胡說八道.不受你的冷嘲熱諷,我只問你,你尊不尊諾言?守不守信用?在我答應了你的兩個條件之後!」

    歎了口氣,敖楚戈道:「你真要救他?」李映霞斬釘截鐵地道:「當然!」

    敖楚戈無可奈何地道:「你也不想想,值得麼?」李映霞堅決地道:「這是我的事!」

    用右手中指伸進酒杯裡沾了一滴酒放在舌尖上舔了舔,敖楚戈點點頭道:「好吧!我去。」

    李映霞急切地道:「就走!」

    敖楚戈吁了口氣道:「八莫礁』遠在渤海北邊十七里的海面上,你急什麼?就算現在走,也不是一朝一夕到得了的,何況,還得準備點應用物品。」

    李映霞道「不必了,我全準備好了,乾糧、飲水、換洗的衣物等。連船隻也早雇妥了,只要你移駕就行啦!」

    敖楚戈皺眉道:「船隻也雇妥了?」

    點點頭,李映霞道:「放心,走不了風聲。那船家是一位以前跟著我爹跑買賣的老手下,非常可靠,絕不會有問題。」

    敖楚戈一笑道:「不要太相信人,哪怕這人是你的兒子。」

    『臉上一紅,李映霞道:「你又胡說了。」

    敖楚戈站了起來,抹著嘴道:「你等一下,我回客棧去收拾衣物。」,李映霞跟著站起,道:「在我來這酒樓之前,已先到客棧去替你將衣物收拾好了,帳也結過了,就是你那匹黑毛白額的坐騎牽不動它,你回客棧牽馬就行了。」

    望著李映霞,敖楚戈的眼睛在笑,他若有所思所觸地說道:「敢情你是早已料準了我敖某人決逃不過你的『誘惑』啦!」李映霞又羞又怒地道:「你比我想像中的更可惡,更貪婪!」敖楚戈將椅背上的黑皮護臂搭上肩頭,順手抄起桌上的布套與斜倚著的鋼棒,他一邊往梯口走去,一邊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公平交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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