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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以德報怨 文 / 柳殘陽

    森森的白楊木林子,彌布著濃重的肅煞之氣,破落的城隍廟半坍在林間一角,牛頭馬面萎頓成了兩灘殘泥,神案後的閻羅雕像容貌早已斑剝模糊,那判官手上的生死簿也不知去向,廟頂的洞隙透入天光,黑白交雜的光層映著浮漾空中的塵粒.這片破廟倒真似坐在陰陽界上了。

    數十條人影由四面八方竄入白楊木林子,以城隍廟為中心迅速聚攏;看得出他們個個小心,人人戒惕,行動中部有如履薄冰的審慎。

    帶頭的人,是崔頌德、敖長青、馬良君,另一個滿面紅光的肥胖老者、一個臉孔醜陋、疤痕斑布的跛腳漢子緊隨於側,顯然他們又已請來了新的幫手。

    幾十個人將城隍廟密密包圍,須臾的窺探之後,崔頌德舉手示意,七八名彪形大漢呼嘯一聲,分從各個不同的方位衝進廟裡,這些人業已槍刀在手,一付殺氣騰騰的架勢。

    廟裡沒有絲毫動靜,不曾傳出兵刃的撞擊聲、人們的叱呼聲,或是預料中的長號慘叫,一切都是那麼沉寂。沉寂得一如浮漾在光影下的塵粒。

    衝入廟內的漢子有一個伸出頭來,衝著崔頌德這邊大喊:

    「崔老爺子,廟裡連鬼影也不見一隻,又哪來的活人?」

    嘴裡低罵了一句,崔頌德又比了個手勢,他身旁的肥胖老者會意頷首,人已「呼」聲飛拔而起,別看老者軀體吧胖,卻毫不笨重,不但不笨重,簡直靈巧非凡,他這一拔身競跳起三丈之高。宛如大鳥旋空,直掠廟頂。在廟頂盤回兩匝。才又在一個優美的弧度下飛返,身法漂亮之極。

    崔頌德迎著老者,急切的問:

    「怎麼樣?黃公?廟頂上有沒有人?」

    胖老者咧嘴聳肩:

    「就像方纔那小子說的,鬼影都不見一隻!」

    崔頌德愣了愣,牙齒咬得「咯崩」作響:

    「狗很養的任霜白,居然打誑語作弄我們!」

    敖長青在一邊沉吟著道:

    「照說他復仇心切,不會和我們玩這種把戲,他既留下地方,就希望我們主動-尋來求個了斷,否則,此舉便毫無意義了。」

    崔頌德毛躁的道:

    「可是,姓任的分明不在這裡,敖哥,你想他是個什麼用心?」

    敖長青搖頭道:

    「現在我還不能確定他的用意何在,不過總有因由,任霜白的個性,不是喜好兜圈子打啞謎的人,他必然有他的道理所在……」

    崔頌德忙道:

    「我們如今該怎麼辦?」

    敖長青無奈的道:

    「且先撤兵再說,還能怎麼樣?」

    肥胖老者接口道:

    「林子裡要不要再搜搜看?」

    敖長青無可無不可的道:

    「剝皮,你以為呢?」

    崔頌德悻悻的道:

    「我看不必了,方才大傢伙便是打林子四周摸入,要是姓任的匿在林子裡,這麼多雙眼睛還會看不見?姓任的十有十成不在此地!」

    敖長青無精打采的道:

    「那麼,撤兵吧,耗著也是白耗……」

    肥胖老者道:

    「倒不如回去仔細商議商議,揣測一下對方的動機與意圖,再定因應之策,咱們犯不著叫他牽著鼻子走,照樣可以採取主動!」

    崔頌德神色怨毒的道:

    「回想『固石崗』上被姓任的逼得那等狽狽倉惶的情景,我就氣得幾欲吐血,不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將他碎屍萬段,我他娘斷不甘心!」

    拍拍崔頌德的肩頭,一直沉著臉不曾言語的馬良君啞聲開口道:

    「能撿回一條命來,已屬運氣,想想鳩婆婆吧,七十歲了,卻落得這般橫死……」

    氣息立時僵凝起來,每個人的面孔上都覆結了一層嚴霜,白楊木林子裡的景像,森森然便宛若夢魔了……

    白楊木林子西側緊鄰著一座小山,山雖小,林木卻十分茂密,且多生長著不畏冰寒的青松,從這裡往下看,正好可以俯視白楊木林子的全景,城隍廟裡外亦清晰入目,以白楊木林子為目標,此地乃是一處位置極佳的瞭望台,或者,一處極佳的收音所。

    任霜白就是窩在這座小山上,他用松枝松幹,就著坡崖形勢,因陋就簡的搭蓋起一座斜棚,也不過堪堪可避風寒;斜棚裡鋪一層油布,再加上一襲羊皮褥子,便湊合成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他選擇此處棲息,倒不是有意糟蹋自己,故尋苦吃,只因從這邊監聽白楊木林子非常方便,也夠隱密,他聽得到人家,人家卻看不見他,知己知彼,制敵機先的要則他已做到了。

    為什麼不索性待在破城隍廟裡應戰殲仇呢?這樣豈不是直截了當的多?任霜白當然也想,他原就是為了報仇而來,問題是他的身體狀況不佳,他要先將傷勢養好,再付諸行動,他不打算讓他的仇家有第二度僥倖的機會,他很清楚,成事的把握,會因次數的頻繁而減少!

    斜棚裡還堆放得有大包小包的食物與藥品,這都是任霜白上山之前預行採辦的,他希望好好將歇這幾天,一待創傷癒合到可以允許的程度下,他就要大開殺戒了。

    敖長青、崔頌德等人入林圍抄的那幕光景,他早已收在耳窩裡,他只是靜靜做著動作忻解,並無舉止,他肯定對方撲空之後,還會捲土重來,他無意傷神再挑揀別的地方決戰,他認為小山下的白楊木林子相當合適。要死要活,就在這塊好風水地了。

    自城裡陋巷裡的那個癩痢頭郎中處取末的金創藥,還頗為有效,配上內服的丹丸,今日才第七天,傷口已有收合的跡象,而且不再滲血與沁出粘汁,任霜白相信,再過個十天半月,就能夠舒展筋骨啦。

    空中又滿佈霾雲,鉛塊似的陰灰翳重,寒風起了,景色蕭條荒寂,看樣子是將飄雪的徵兆,山郊野地逢上如此的天候,委實不好消受。

    任霜白蜷縮在斜棚內,身上蓋著皮褥子,凍得有點哆嗦,好想生一堆火來暖和暖和,實際上卻不可能.生火就有光有煙,幾里外部瞧得清楚,難不成通知仇家,自己就在這裡?

    不能起火,吃點東西將就御寒吧,饅頭是又乾又冷,醬肉上沾著冰渣子,咬在口裡,真個味同嚼蠟;任霜白歎著氣,天將降大任之前,莫非都要經過這番勞其筋骨,苦其膚體的歷程麼?

    天色陰,也就黑得快,大概只是黃昏時分吧,一片暈暗的暮氣已籠罩大地,不一刻,便遠近一片晦迷了。

    起不成火,也點不成燈,任霜白枯坐暗中,百無聊賴之餘,乾脆蒙頭大睡,可是天氣實在是冷,凍得睡也睡不安穩,人躺在那裡許久,卻丁點睡意沒有。

    越在這裡艱苦的境況下,人越容易胡思亂想,這辰光,他想的不是師仇,不是過往,竟然是熱烘烘的土炕,暖洋洋的炭盆,厚軟的棉被,滾燙的老酒,以及白菜豆腐五花肉合燉的大鍋菜——他不禁失笑,簡直想玄了麼。

    遐思之中,他似乎聽到一點什麼聲息,嗯,一種類似喘吁與呻吟交融的聲息。隱隱約約的,飄飄浮浮的,不過,可以確定正朝這邊移近。

    任霜白不吭不響,不移不動,他靜靜聆聽,很快已經分辨出聲息的底蘊,是喘吁與呻吟融合的聲音,而且,是—個女人所發出的聲音,另外,似乎還有一個人正在攙扶那女人;照銜步落地的輕重判斷,攙扶那女人的必屬男性無疑。

    他雖毫無動靜,聲響卻更末近了,就順著這條崎嶇不平的山徑移了過來;他不禁納悶,是什麼人在這種天氣下猶有此般興致倘徉荒郊野外?他旋即有所頓悟,照喘吁和呻吟的聲音揣測,來人怕不是具此「倘徉山野」的雅興,大有可能是被逼而然!

    被逼,卻又是怎麼個被逼法呢?被誰所逼,為何被逼呢?

    任霜白腦子在轉動,人卻不動,他希望對方順路過去,最好不要發現這片斜棚,早走早拉倒,他可不願在決戰仇家之前,再生任何枝節。

    半晌之後,任霜白的希望破滅了,因為他聽到的聲音已來至近前,因為他也聽到一個女人痛楚、倦怠下微帶驚喜的低嚷:

    「看,清元,快看,這裡有片松棚,我們就近躲一躲吧,我實在跑不動了……」

    清元?裹在羊皮褥子內的任霜白不由得一愣,清元?老天,莫不成來人中有那「無耳」楚清元?

    接著,一個男人的嗓音回應:

    「他們就綴在後面,雖說這十幾里路已不見追兵,但也不敢斷言已經拋脫對方,麗詩,我看你就咬咬牙,咱們再趕他一程……」

    麗詩?任霜白苦笑了,敢情女的正是「魔鈴」倪麗詩呢,而男人的腔調他還記得,不是「無耳」楚清元是誰!真叫冤家路窄啊。

    只聽倪麗詩又氣苦、又嬌賴的道:

    「人家走不動了嘛,清元,你不知道人家在背上挨的這一錘有多重,那殺千刀的司徒衛可真心狠手辣,要不是我閃得快,他那一錘差點就砸上我的腦袋……我不管,我非歇下來不可,這荒山野地,又是這種天氣,憑他們幾個毛人,到哪裡找我們?」

    粗濁的喘著氣,楚清元猶不放心:

    「隔得太近了,還不夠安全,麗詩,你且忍一忍,距離拉遠點心裡總踏實些!」

    倪麗詩發火了:

    「沒良心的東西,我說不定受了內傷,說不定跑得吐血,你就不會體恤我一點,顧惜我一點?你是想累死我好再去找別的騷貨?楚清元,拿出點骨氣來,做個男子漢,為了我,也別扮那縮頭王八!」

    楚清元在歎喟:

    「你看看你,說的什麼話嘛?簡直口不擇言,我們兩個流落到這步田地,你還不停使小性子,屢屢意氣用事,唉,你叫我怎麼講才好?麗詩,我也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安危著想,朝長遠打算,你又岔到哪裡去了?」

    倪麗詩咬著牙道:

    「不用往長遠打算,再不歇息下來,只今晚我就挺屍了,還打算個屁?」

    光景是楚清元屈服了,他無可奈何的說道:

    「好吧,好吧,就依著你,不過萬一再叫人家圈住,你可怨不得我……」

    倪麗詩恨聲道:

    「若再叫他們堵上,我們正好做一對同命鴛鴦,怎麼著?你還不願意?」

    楚清元在苦笑:

    「事到如今,還猶得我願意不願意?反正我倆是一根絲線拴兩隻螞蟻,走不了你,也跑不脫我!」

    喘吁幾聲,倪麗詩佯嗔道:

    「哼,你明白就好……」

    這時,楚清元似乎正在打量面前的這片斜棚,他有些不情不願的嘀咕著:

    「天這麼冷法,荒山野地裡搭這片棚子濟得啥用?四敞八開的,寒氣全透進來了,又潮又濕不說,連點光亮都沒有,窩在裡面不叫受罪叫什麼?」

    倪麗詩不悅的道:

    「我的老相好,這種環境下你還想住華屋美廈呀?將就將就吧,松棚子是不夠理想,但至少可以遮風遮雪,可以躺下來歇歇腿,要比露宿曠野無攔無頂來得受用,我能湊合,你就不能?」

    楚清元乾笑一聲:

    「得,得,湊合就湊合吧。」

    又聽倪麗詩在催促:

    「你倒是先進去探著探著呀,清元,說不定棚裡窩藏著什麼蛇鼠蟲獸。你且把地方清理乾淨,我才好歇著……」

    楚清元吁著氣道:

    「好,好。你別急,我這就進去看看。」

    接著,腳步聲已來到棚口。悉窣窸卒的開始撥動松枝了。

    任霜白仍舊穩躺如故,然則他已知道躺不多時了,整片棚子就巴掌這麼大小,裡外一望到底,這還是入黑辰光,如在大白天,不用進棚便可瞧得一清二楚了。

    忽然間,楚清元一聲驚呼,急退兩步,手腕翻處,一對短矛已亮了出來。

    倪麗詩見狀之下,不禁嗔怪:

    「喂,你發什麼瘋癲?沒理沒由的拔傢伙幹啥?」

    楚清元目光投注向松棚,一瞬不瞬,聲音裡略帶緊張:

    「棚子裡好像有人!」

    倪麗詩也立即戒備起來,她微微挪動身子,邊有些惶悚的問:

    「有人?你看清楚了有人在裡面?可別嚇死我……」

    楚清元小心翼翼的撥開垂掛下來的幾根松枝,嘴裡呢喃著:

    「我就不相信看花了眼,分明有人躲在一床褥子裡橫躺著……草木皆兵不是?我還不致於慌亂到這等地步……」

    他的矛尖才剛把松枝撥開,任霜白已坐起身子,懶懶倦倦的開口道:

    「楚兄,真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兩座山碰不到一起,咱們帶腿的活人可就又見面了;這一陣好麼?」

    先是猛退出去,等楚清元拿住勢子聽完了話,才滿頭霧水的問:

    「你,你是誰,怎麼會認識我?」

    任霜白包緊了羊皮褥子,低聲道:

    「分開不怎麼長久,楚兄就聽不出我的聲音來啦?我姓任,叫任霜白,前些日,咱們還在那間厝靈堂盤桓過……」

    兩眼大睜,楚清元十分意外的道:

    「什麼?你是任霜白?你果真是任霜白?」

    棚內亮起一道火折子微光,晃了晃便熄掉了,但只這一晃,已足夠楚清元看清楚任霜白的模樣,可不是如假包換的麼。

    乾乾的嚥了口唾沫,楚清元吶吶的道:

    「不錯,是任霜白,是他……」

    驚怒加上肉體上的疲累痛楚,倪麗詩變得近乎不易控制自己:

    「清元,姓任的窩在這裡幹什麼?他是不是想落井下石,趁機打落水狗?天下有這麼巧的事,說不定任霜白和唐百仞、司徒衛他們是一夥的,早就算計好了在此地打我們埋伏!」

    楚清元一時之間也搞不明白其中是否另有牽連,經過這一陣奔波跋涉,他的恩路亦難免混淆紊亂,不似平昔的冷靜了;咬咬牙,他狠狠的道:

    「任霜白,你突然在這寒山僻野冒將出來,恐怕不是巧合吧?什麼時候你同唐百仞、司徒衛那一夥殺胚捻成一股子?你們真是要趕盡殺絕呀?!」

    任霜白語聲安祥平和:

    「楚兄,我窩在此地,自然有我的道理,卻與二位無關;至於什麼唐百仞、司徒衛等輩,我一概不識,又何來捻股結伙之說?記得你昔日頭腦清楚,行事有條有理,不過短短時日,怎的卻如此唐突起來?」

    楚清元定定心神,亦不由感到赧然;他乾咳一聲,放緩了語氣:

    「任霜白,你說的可實在?你真的沒有和那干人有所牽扯?」

    任霜白道:

    「沒有,而且如果我對二位不具善意,早在厝靈堂內便可下手做絕,何須留個尾巴,等到如今?」

    連連點頭,楚清元道:

    「說得也是……」

    一邊的倪麗詩餘恨仍在,她憤然道:

    「是你個大頭鬼,清元,你忘了這個姓任的加諸於我們身上的挫辱?傷口才結疤未久;你就不記得痛啦?他斷我們財路,掃我們顏面,是我們的仇人呀,仇人說的話,你竟也相信苟同?」

    楚清元忙道:

    「人家講的有道理,他與唐百仞、司徒衛是否有所勾結,我們根本不知道,僅屬揣測聯想,他假如真個要不利我倆,厝靈堂那晚我們就生路渺茫,人家犯不著等到今天;再說,他若與我們對頭並無牽扯,有什麼理由非置我們於死地不可?麗詩,這都是用腦子推斷得出的事……」

    倪麗詩怒道:

    「死鬼,你說我沒有腦子?」

    楚清元陪笑道: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勸你凡事多思考,不要但憑意氣……」

    望了松棚一眼,倪麗詩惡聲惡氣的道:

    「想到姓任的我就心裡不甘,恨得牙癢,他人便在眼前,這股子怨,我怎能不發洩發洩……」

    楚清元啼笑皆非的壓低聲音道:

    「麗詩,你千萬冷靜,可別再找麻煩了,我們後有追兵,前程茫茫,筋疲力竭,身上帶傷,自顧已然不暇,如何尚有能耐去節外生枝?說句洩氣的話,任霜白的本事又豈是你我招惹得起的?他不記前隙,沒有找我們岔子,業已阿彌陀佛,你倒還想虎嘴拔牙?莫不成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

    僵默片刻,倪麗詩賭氣道:

    「都怪你這沒出息的,害得我好嘔……」

    楚清元不快的道:

    「我這是識大體,知輕重,哪像你,由著性子瞎搞一通?你也不回思回思,這些年你惹下多少爛攤子?哪一次不是我去替你收場?」

    倪麗詩一時詞窮,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你少前三皇后五帝的數落我一些陳年舊事,我問你,現在該怎麼辦?棚子有人佔著,且是個不窩心的人,眼下我又累又乏,全身骨架子都快散了,半步走不動,你倒是拿出個主意來!」

    不等楚清元回話,松棚內任霜白已和悅的道:

    「倪姑娘,你且請息怒,我不做初一,你也打消那做十五的念頭;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沒有梁子總比有梁子好,荒山相遇,亦稱緣份,這棚子雖然簡陋.卻聊堪遮風避雪,三個人是擠了點,不過尚可湊合,至少強似幕天露野,天快變了,二位是否願意將就將就?」

    倪麗詩還在猶豫,楚清元連忙慫恿道:

    「看天氣就要下雪了?前面可是一片曠野荒郊,滿眼烏雲,你若能拖著走,我高低陪你,如果拖不動,還不如早早歇息的好……」

    朝四野沉沉的黑暗望去,寒風尖嘯盤旋而過,倪麗詩打了個冷顫,不自覺氣餒志消:

    「好……好吧,形勢逼人,也只得如此了……」

    等兩人鑽進松棚,席地坐下,任霜白把自己覆蓋的羊皮褥子讓出一多半給這對相好,三個人擠在一起,固然顯得地方窄小拘促,可也因為體熱的增發交融,憑添了一股暖氣,感覺上,不再那麼陰冷了。

    下半身蓋上羊皮褥子,倪麗詩但覺寒意大減,一道溫熱的細流,輕過腳底循升至僵麻的腰腿並往全身擴散,那種熨貼與舒坦,較之先前的奔命荒野,幾有天壤之別,她暗自慶幸,虧得不曾調頭而去,這個選擇雖說有點委屈,無可諱言卻是選對了。

    黑暗中,先是一陣沉寂,還是做「主人」的任霜白打破悶局:

    「二位用過晚飯沒有?」

    楚清元尷尬的道:

    「實不相瞞,打今日一早,我倆就被對頭跟上,雙方拼了一場,他們人多勢眾,我倆敵不過只好落荒而逃,這一路上來,躲躲藏藏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吃飯?業已是一整天未進滴水粒米了……」

    倪麗詩一聽楚清元說得這麼露骨,這麼毫無掩遮,頓覺有失顏面,忍不住就要矯飾幾句:

    「也不是你說的那麼狼狽,經過『沙家莊』,我就叫你停下來打點吃喝,你自己風聲鶴唳,緊張過度,愣是不肯稍待,錯逾地頭,這才搞得一整天空餓肚皮,要怪,也全怪你!」

    已經沒有精力再與倪麗詩爭辯,楚清元苦笑著道:

    「對,對,全怪我,依了你就好。」

    任霜白一手遞過兩隻夾肉饅頭,一手送上水囊,笑吟吟的道:

    「先吃點喝點打個底吧,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喝怎行?沒有好東西待客,且味道也不怎麼樣,好歹卻能填飽五臟廟,吃了也暖和些。」

    兩個相好分別接過食物飲水,倪麗詩靦靦腆腆的道:

    「呃,不好意思,住你的,又吃你喝你的……」

    任霜白淡淡的道:

    「不客氣,我們再聚於此,亦是緣份,俗話兒說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咬一口夾肉饅頭,楚清元但覺滋味無窮,平素山珍海味吃得不少,似都不若這夾肉饅頭末得味美鮮腴,他不由心裡自嘲:八成是餓狠了。

    倪麗詩吃是在吃,這次她卻心細的查覺到任霜白話中有話,脫口問道:

    「任霜白,你一向春風得意,逍遙得緊,我們倆個才算倒霉,怎的你也自歎為淪落人了?你有什麼淪落的?」

    任霜白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們以為大冷天裡,我不去找個有頂有牆的暖窩躺著,卻杵在這荒山裡挨凍受寒,是犯的哪門子賤?」

    倪麗詩忙道:

    「對呀。你到底為了什麼?」

    任霜白沉沉的道:

    「我在療傷。」

    吞下嘴裡的食物,楚清元又喝一口水,不解的道:

    「療傷?療傷也可以到鎮上租間房子好生靜養,何須獨自匿居在這陋棚之內?」

    搖搖頭,任霜白道:

    「鎮上不能去,因為我的仇家就住在那裡,而且,極有勢力。」

    楚清元失笑道:

    「那,避開這個鎮甸不就成了?可以養傷的地方多得很,實不成其為問題……」

    任霜白抿抿嘴,道:

    「我不方便去別的地方,因為,我要隱在此處暗裡監聽下面那片白楊木林子。」

    楚清元茫然問:

    「白楊木林子?哪裡的白楊木林子?」

    任霜白解釋著道:

    「就在小山下面,跨出松棚,越過小徑即可看到,以你們明眼人而言,由這裡望下去,角度非常適當,我選來監聽的位置,從白楊木林子那邊看不見,屬於死角。」

    楚清元略帶遲疑的道:

    「呃,你視力不太清楚,怎的卻判斷得恁般肯定?」

    任霜白笑笑,道:

    「很簡單,這地方十年前我常來,各處地形地貌尚有大概的印象,一般來說,人為的建築物較易改變外觀,但大自然的山川林溪卻極具持久性,雖千百年仍然維持原狀不變,何況短短十度春秋?這個所在也果如我的記憶未曾走樣,輪廓依舊;此外,我可經由林木的晃動,風向的回轉,聲波的傳射震盪而推測出容身附近的形勢概略、環境狀態,其中亦可能摻雜一些本能的反應及心靈間的觸動,這種種條件加合起來,視力於我的重要性,就不是那麼絕對的了……」

    半張著嘴巴,好一陣之後楚清元才透一口氣道:

    「我的天爺,我做夢也想不到輔助你眼睛功能的法子居然有這麼些名堂,這麼多技巧,難怪你的一舉一動,利落得猶超過一般明眼人……」

    任霜白道:

    「適者才能生存,楚兄,要活下去,就免不了得具備—些活下去的條件。」

    楚清元感歎著道:

    「可是,這其中要經過多少磨練、多少體驗,又多少自我苛求的辛酸?若非意志力特別堅強、耐性韌性極具擴張力的人,恐怕都難以磨出這些本事!」

    任霜白道:

    「人被逼到那一步,不受著也不行,除非斷了生念。」

    把剩下的夾肉饅頭吃了,楚清元竟面露慶幸之色道:

    「哈,那一晚,在厝靈堂裡逢上你,我就知道與你結怨不是個聰明做法,如今回想,我的處置委實允當,要不然,現在不但沒有窩身之地,說不定挨刀有份了!」

    倪麗詩沒好氣的道:

    「喂,你能不能留幾分面子、少自貶兩句?也沒見過這麼不知遮羞的人!」

    楚清元不以為意的道:

    「實話好說不好聽,當初的事,人家任兄一明二白,你還好意思往自己臉上貼金?遮羞也要看對象,真人面前,打什麼誑語?」

    倪麗詩也吃完了東西,搖頭歎道:

    「唉,跟著你這個男人,平白消磨了我不少壯志銳氣……」

    哼了哼,楚清元正待回敬幾句不中聽的硬話,任霜白巳接口道:

    「二位神仙眷侶,可要再來點吃食?」

    楚清元趕忙壓下心火,乾笑道:

    「這婆娘愣是嘔人,倒叫任兄見笑了。」

    任霜白道:

    「兩口子嘛,哪有不吵不鬧的?牙齒有時還咬到舌頭呢,床頭打架床尾和,這才是夫妻。」

    倪麗詩眨眨眼,唇邊浮起笑意,挺甜挺柔的:

    「任霜白,有時候我覺得你頗為性情中人,蠻通情趣的,你有老婆沒有?」

    任霜白道:

    「有誰願意嫁給我?嫁給一個整日舔刀頭血的瞎子?倪姑娘說笑了。」

    倪麗詩正色道:

    「也不見得,姑娘家亦有那不嫌殘缺,但重才情的,可能你沒碰上,或碰上而不自知,譬如說,我看那易香竹就對你不錯。」

    任霜白似笑非笑的道:

    「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事,倪姑娘,我和易香竹毫無瓜葛可言,她不會看上我,我對她也十分陌生。」

    「嗤」聲笑了出來,倪麗詩儼然一付「過來人」的姿態道:

    「才說你通情趣,卻又似不解風情,說出這等呆頭話來;女兒家嘛,看似無情卻有情,好比螃蟹,看它來了,它反遠了,看它遠了,又倒來了,嗔怒羞惱,都是做作,心裡喜歡一個人,偏偏冷若冰霜,其實眼波流轉,一顰一怨,皆有情意含蘊;休看表相,你要深入體驗才行,別忘了,你對她還有救命之恩呢。」

    知道倪麗詩的個性,再要夾纏下去說不定就要替任霜白拉線做媒了,楚清元趕忙岔開來道:

    「任兄,呃,你尚不曾相告,守在這片白楊木林子旁,是何因由?」

    任霜白亦不隱瞞,將他與崔頌德、敖長青的夙仇明敘,又簡要述出前幾日一番鏖戰的始果,說完了,他才沉重的發一聲歎息。

    怔仲良久,楚清元頗為同情的道:

    「沒想到你身上還背負著這麼一個痛苦的包袱,這等數九寒天,你身上的傷,你的眼睛……任兄,真難為你了。」

    任霜白靜靜的道:

    「面對的總要面對,該來的遲早會來,楚兄。」

    說著,他又遞上兩隻夾肉饅頭。

    楚清元默默接過來,並分了一個給倪麗詩;倪麗詩手裡拿著夾肉饅頭,突然情緒激動:

    「任霜白,我們幫你討還公道!」

    楚清元聞言之下,大吃一驚:

    「麗濤,麗詩,你可別率性而為,我也和你一樣想替任兄略盡棉薄,相助一臂,問題是我們目前有沒有這個力量?我們眼下追兵在後,自身難保,你又帶傷在身,舉止不便,在這種情形下,我們拿什麼來幫人家?」

    倪麗詩瞪眼咬牙:

    「豁出去拼上一命也就是了;我生平最不喜歡聽的一句話就是『心餘力絀』,說這話的人又想討人情,又不想出力,既然有心,何妨一搏?!」

    任霜白擺擺手,道:

    「多謝二位不記前嫌,反賜盛誼隆情,多謝,我只有心領了。」

    以為任霜白有所不悅,暗影裡,倪麗詩不由狠狠在楚清元腰間掐了一把。

    ★瀟湘子掃瞄勿風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轉載請保留此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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