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夢魘前塵 文 / 柳殘陽
瘦馬悠緩的蹄聲逐漸停歇下來,隔著前面的石橋尚有—段距離,但任霜白已感應到正有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孤伶伶的佇立在橋頭,他直覺的聯想到那是鍾若絮,甚至他似能看見斜陽的光輝——光輝泛現著黯淡的紫紅,塗映得鍾若絮的形貌帶點兒虛幻,濛濛的煙靄於夕照中浮沉,景像便更顯得眩花了。
又策騎向前走近了些,任霜白雙目凝聚,低沉呼喚:
「是鍾姑娘?」
不錯,佇立橋頭的那人,果然是鍾若絮;她手搭涼棚,一直注視著來近的人馬,她早已看到這一人一騎,亦幾乎確定了來的人是誰,但直待任霜白迫至跟前,又出了聲,她才完全相信這是事實,這不是夢,不是多日來重複落得的失望。
任霜白再次低喚:
「可是鍾姑娘?」
伸展雙臂,鍾若絮發狂似的迎著任霜白奔來,卻又在半途急忙煞步,她喘息著,臉上透出一抹羞赧激奮的朱紅:
「霜白哥……是我……」
偏身下馬,任霜白笑道:
「雖然看不清切,我卻料定是你。」
稍微矜持的來到任霜白身邊,鍾若絮忍不住細細端詳著咫尺外的這個男人——蒼白、瘦削、略顯憔悴,鬍髭叢生頰頷,但神情卻極其愉快。
任霜白十分自然的握住鍾若絮的手,柔聲道:
「日頭快下山了,深秋近冬的天氣,風寒大,你不待在屋裡,一個人跑來橋上做什麼?也不怕受涼。」
自己的手被任霜白握住,鍾若絮竟毫無那種突兀、忸怩、或者窘迫的感覺,有的只是如此貼切的溫馨,又如此安詳踏實的愜意;分離這段日子,情誼似乎越發近了。
兩人並肩行上拱橋,任霜白側首看著鍾若絮,道:
「怎麼不說話?」
抿抿嘴,鍾若絮低下頭來:
「本來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待見上面,反不知從何說起了……」
任霜白道:
「傻丫頭,那就慢慢再講吧,你還不曾回答我,獨自個兒站在橋頭上發什麼愣?」
鍾若絮輕輕的道:
「我,我不是在發愣,我是在等你……」
任霜白笑出聲來:
「說你是傻丫頭,你還真叫傻,我又沒有確定歸期,你怎麼知道我會今天回來?包不准明天後天,亦擋不住再晚個—個月半……」
鍾若絮微帶靦腆的道:
「臨行以前,你說過這一去可能須要一個月到兩個月,滿一個月後,我就每天到橋頭上等,我確信總有一天會等到你回來,現在可不等著你了?」
任霜白訝然道:
「你跑到橋頭上等幹什麼?不嫌累得慌?我但要返轉,就必定會敲門進屋,還怕見不上面?」
鍾若絮低聲道:
「人家只是想……想早點看到你。」
突來的一種觸悟,使任霜白心旌泛起震盪,他定定神,故作閒散的道:
「早見晚見,不過差上一線而已,何須那般苦等?」
鍾若絮不出聲了,眼瞳間有一抹難以掩隱的悵怨流露,她實在搞不懂,莫非天底下任什麼情事都要有過經驗、或由明人指點才能通竅?
拴上馬,進入屋內,任霜白的感覺就和回到家一樣,不止恁般的舒坦自在,猶另有一股無可言喻的親切意味——四海浪蕩慣了的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他不禁尋思,到底原因何在?
一杯熱茶遞到他的手上,茶香沁鼻,是上好的銀毫毛尖;他湊近杯沿深深吸一口氣,迭聲讚賞:
「好茶,真是奸茶。」
有人在解脫他腳上的軟靴,以角度測量,他坐著,人家就只有採取蹲下或半跪的姿勢了。
任霜白忙道:
「鍾姑娘,你要幹嘛?」
半跪在一側的鍾若絮仰起臉來,盈盈笑道:
「給你換雙便鞋,絲棉裹襯的裡子,挺保暖的!」
任霜白不免拘促:
「這又何勞姑娘動手?拿給我自己換上就成!」
三兩下就利落的為任霜白換妥便鞋,鍾若絮直起身子,眼波流轉:
「往常,我也是這樣侍候哥哥,女人份內的事,不合讓男人去做。」
任霜白歎喟的道:
「我這一輩子勞碌慣了,從來未曾受到如此細緻入微的照顧,姑娘你相待恁殷,倒令我好生不安,而且,我不是令兄,何來資格受你服侍?」
鍾若絮笑道:
「看你,霜白哥,才分開一個月又十七天,怎的變得生疏了?我們是患難之交,生死之情,你對我的恩義深厚如海,就算我的嫡親兄長也不過這般,你犯得上同我客氣?」
喝一口茶,任霜白道;
「不是客氣,只是不敢當……」
鍾若絮道:
「習慣就好,霜白哥,女人家是該服侍男人的——只要那男人是這一家之主。」
任霜白的胸間湧升起一股暖流,熱茶浮漾的霧氳彷彿在他眼前展佈出一幅溫馨的家庭美景,然後,他用力甩甩頭,把這些幻像拋開,他冷酷的警告自己,一個瞎子是沒有美景可言的,一個瞎子又怎能耽誤人家閨女的青春韶華?
注意著任霜白表情上的變化,鍾若絮關切的問:
「霜白哥,你在想什麼?有事情不順心?」
任霜白穩住神思,一派灑脫之狀:
「沒有事,我正在想,眼下的氣息,真像一個家,感覺上熨貼極了;鍾姑娘,我還忘記問你,今晚我們吃什麼呀?」
鍾若絮宛似老早已準備好了,她一樣一樣的扳著手指數說:
「有兩個涼拌菜,粉皮小黃瓜、酸甜醃白菜,三道熱炒,筍尖腰片,紅椒牛肉絲,韭黃煎蛋,另一道燉雞湯,再用烙餅墊底打飽,霜白哥,你還喜歡吧?」
任霜白笑道:
「對我而言,這已和皇帝吃的差不多了;一年到頭,難得正正經經坐下吃頓好飯,但求填飽肚子算數,眼下光聽你報出菜名,我已是饞涎欲滴啦。」
鍾若絮開心的道:
「只要你喜歡吃,我可以天天換過花樣讓你大快朵頤,霜白哥,我廚下的手藝不差呢,前一段日子,莫非你還嘗不出來?」
任霜白點著頭道:
「許是在傷痛之中,胃口不佳,覺得味道是好,好在哪裡卻說不上來,鍾姑娘,如今你可得大顯身手一番,滋補滋補我這缺油寡水的五臟廟……」
咯咯笑了,鍾若絮道:
「說得可憐生的,你放心吧,霜白哥,但在家裡待上三個月,我包管養得你又白又壯。」
不止是三個月,任霜白何嘗不想在「家」裡待上三年甚或三十年?然則現實的情況何容他長期處於安逸?道義上的責任復加未可知的變數,「將來」就如同一團虛渺飄浮的霧霾了。
陽光明亮,卻並不炙熱,金燦燦的光輝灑照著鍾若絮靈巧的雙手,那麼一針一線、挑起干落的縫綴著衣物——小院裡一片安寧,似乎針尖扎透布面的細微聲響都能聽見。
任霜白坐在鍾若絮對面的一具石凳上,十分專注的看著鍾若絮的動作,光景好像他當真看得分明。
輕輕用牙齒咬斷線頭,鍾若絮抬眼望過來,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
任霜白唇角勾動,擠出一抹笑容:
「好端端的,怎麼又生感觸?」
鍾若絮把手上的衣物擱置膝頭,幽幽的道:
「霜白哥,這次回來,我發覺你仍然心神不定,整日價悒鬱凝滯,若有所思,是不是還有什麼未了未結的事情等你去辦?」
任霜白平靜的道:
「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曾經有一位師父,一位藝業平平,但給予我全部愛心的師父,是他老人家收養了我這個無父無母、無衣無食的孤兒,是他老人家調教我習武入門、成人長大,他是一位極其平凡的武林漢子,直腸直肚,澹泊名利,一生執著於忠義仁恕,也一生嫉惡如仇,我敬他愛他,當他是我的師父,也當他是我的父親……」
鍾若絮道:
「你說過,霜白哥,令師已經遭到不幸,你為報師仇,才犧牲了一雙眼睛。」
點點頭,任霜白道:
「近十年來,我受盡屈寂的叱責譏辱,冷言惡語,像奴才一樣替他東奔西跑,助紂為虐,目的只在修習業滿,好為我可憐的師父報仇雪恨!」
鍾若絮扭絞著手指,有些措詞艱難:
「霜白哥……這到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滄海桑田,人面變遷,誰也不知道當年的形勢如今已成什麼模樣;我,我不是勸你淡忘,霜白哥,我只是認為,有沒有必要,呃,這麼急迫的去尋仇?」
眼中的光芒不見冷凜,形態未現厲烈,任霜白語聲柔和:
「我瞭解你的想法,亦明白你的用心,鍾姑娘,你為的是我好,但是,這樁事我非辦不可,對我的良知道德,我的情感責任,別無選擇餘地;快十年了,等待的辰光已太漫長……」
鍾若絮痛苦的道:
「這一輩子,我恐怕都脫離不開血腥殺伐的束絆,從我懂事開始,耳濡目染的就是弱肉強食、你爭我鬥,就是暴力、殘橫,恩怨糾結……幫口被篡奪了,哥哥被謀害了,孤苦飄零的絕境裡攀上一個你,而你又要捲入這湮遠的仇恨中去……霜白哥,你的悒鬱,你的憂慮,你的落落寡合,我猜就是為了令師的這筆血債,果然,我不幸猜對了……」
任霜白歎息著道:
「世間事,許多是無可奈何,也是責無旁貸的,鍾姑娘,我們都願活下去,可是活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無愧於方寸,那才有意義,才叫順暢,否則,生命便是一種負擔了,你難道不願我早日解除這精神上的桎梏與承壓?」
鍾若絮微起咽聲:
「我願,我更願的是你活著,好生生的活在我身邊、活在我看得見你的地方……」
任霜白悲涼的道:
「鍾姑娘,看看我的眼睛,我這一雙原是好端端目前卻瞎了的眼晴,想想我近十年來所承受的苦楚與折磨,我為的是什麼?不過是報達師恩,洗雪師仇,師父為我做了千般事、萬般事,我這一生,卻只能替他做這一樁……」
鍾若絮泣啜著,雙手捂面,泫然無語。
任霜白神色懇切,雙眼注視鍾若絮:
「報過師仇,我們仍不能就此苟安偷活,你哥哥的屈恨不能不伸,他的血不能白流,鍾姑娘,他是你的嫡親兄長,是我續命再生的恩人,但得一口氣在,我們都要使他能瞑目於九泉!」
挪開摀住臉龐的雙手,錘若絮淚光瑩瑩的雙眸中透露著深探的感動:
「霜白哥,你竟一直記掛著我哥的事……」
任霜白語聲沉重:
「正如你所言,我們是患難之交、生死之情,鍾姑娘,有了這樣的緣份,怎能相忘?」
拭著淚痕,鍾若絮低怯的道:
「霜白哥,你不會怪我吧?」
任霜白道:
「怪你?怪你什麼?」
鍾若絮垂下頭道:
「我……我太自私了,只想著眼前,掛著往後,只顧慮你的安危,把做人的道義、把親仇血恨全按壓下了……」
轉過身來,任霜白拿手覆蓋住鍾若絮的手背,溫厚的道:
「女人家總是這麼想的,我不怪你,至少,你仍然明白道理、識得輕重。」
鍾若絮破涕為笑:
「別再調侃我了,只要你不生我的氣就好……」
在鍾若絮的手背上輕拍幾下,任霜白坐回石凳,眉宇間已開朗了不少。
托著腮,鍾若絮道:
「霜白哥,能不能講講你師父的事?」
任霜白道:
「你想知道什麼?」
鍾若絮謹慎的道:
「譬如說,他與人結怨的因由,和誰結怨、以及遭至毒手的經過……」
任霜白仰首向天,音調平緩:
「我師父姓田,叫田渭,渭水的渭,他老人家這一生,只得兩個親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他的外甥吳學義;田氏家族本就人丁單薄,師父終身未娶,他僅有的一個姐姐又死得早,因此對這個孤苗子外甥就十分寵愛,大概是自小缺娘管、缺娘疼的關係吧,他這位外甥的品德不怎麼高尚,年紀輕輕的便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給師父增添了不少麻煩……」
鍾若絮插嘴問:
「這吳學義的爹呢?難不成都不管教?」
任霜白搖頭道:
「他爹是口酒甕,三天裡倒要醉兩天,平日乾泥瓦匠的活,也屬打打漁、曬曬網的一類,自己都管不得自己,怎麼去管他那野慣了的兒子?何況,在吳學義出事之前的頭一年,他已從屋頂上摔下來先送掉了老命。」
鍾若絮喃喃的道:
「苦命人家終究是那樣的命,掙不脫一個苦字……」
任霜白道:
「也不盡然,但要自己爭氣,往正路上走,未見得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怕就怕耽沉淫逸,沾染惡習,再若執迷不悟,難以自拔,那就越陷越深,累人累己了!」
鍾若絮問道:
「霜白哥,問題約摸就出在這吳學義身上吧?」
任霜白微歎一聲:
「真叫孽障啊,那一年,吳學義像是被鬼迷暈了頭,跑到當地一家大賭檔去下注,西個時辰下來竟輸掉一萬七千多兩銀子,這一萬七千多兩銀子裡面,倒有一萬六千八百多兩是賭檔內櫃借給他的!」
哼了哼,鍾若絮道:
「這算是哪門子賭場?吳學義分明一個窮措大,內櫃怎可借給他這許多錢?輸光了又叫他拿什麼來還?開場子也有如此不睜眼的!」
任霜白道:
「你錯了,他們非但招子雪亮,而且心計細密深沉無比,他們當然知道吳學義家無恆產,兩袖空空,可是他們也知道吳學義有個嫡親舅舅——我的師父田渭;師父雖不富有,倒也置得多畝良田,一個瓦屋,如果變賣下來,差堪值上此數了,他們肯定師父不會不管他這個孤苗子外甥的事……」
鍾若絮自齒縫中進出一個字:
「毒!」
任霜白道:
「不錯,是毒,鍾姑娘,你也曉得,舉凡開賭設檔的人,十有十個不是好路數,若非江湖幫派,便為地方土豪之屬,他們既敢開賭,既敢借錢,自有他保本翻利的一套法則,不怕你躲,不怕你賴;吳學義在輸錢的第三天,賭檔那邊已開始上門逼債,不但逼債,他們借出的一萬六千八百多兩銀子,還以日息九分的利息往上滾,又叫吳學義如何承擔得起?到了第二趟逼不出錢,他們就開始來硬的了,吳學義挨了一頓揍,鼻青眼腫之外,左手指骨亦被生生折斷三根,他自知搪不住了,完全在賭檔預料中的跑來求他老舅告幫……」
鍾若絮氣憤的道:
「這其中很可能使鬼賭詐,霜白哥,無論手氣怎麼背法,兩個時辰就輸掉一萬七千多兩銀子,亦不是樁容易的事,說不定賭檔故意出千,耍了花樣!」
任霜白道:
「不錯,當時我師父和我也這樣認為;師父聽過吳學義一番哭訴,又疼惜外甥遍體鱗傷,氣惱交加的情形下,領著我和吳學義立時趕去了隔鎮那家睹檔,等與對方管事的見上面,只三言兩語就弄僵了。」
鍾若絮早有所料的道:
「不僵也難,和顏悅色還能逼出錢來?」
任霜白笑笑,竟平淡得仿若在述說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
「賭檔管事的一照面就開出價碼來;本帳紋銀一萬六千八百一十兩,加上七天利息,零頭不算,合計為一萬七千七百一十八兩整,借據攤開,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且有吳學義打的手印畫的押;他們擺明了,一文不能少!」
鍾若絮恨聲道:
「那分明是詐睹!」
任霜白道:
「對方不承認,反咬我們意圖輸打贏要,存心賴債,鍾姑娘,詐睹要當場揭破抓住才算,事過境遷,話就全由人家說了。」
白哲的額頭凸現著細微的筋絡,鍾若絮急道: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啦?」
任霜白捏捏自己鼻粱,道:
「師父自然不答應,所以局面當場就僵了,師父一怒,領著我們往回走,賭檔那邊尤其凶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險破到底,大批人馬氣勢洶洶的攔住我們,拿出的架勢顯然要留人贖財!」
吸一口氣,鍾若絮問:
「打起來沒有?」
任霜白道:
「怎能不打?我說過,師父老人家向來是直腸直性,嫉惡如仇,這口怨氣叫他如何下嚥?我們師徒連手,奮力突圍,別看對方人多,在場的卻沒有幾個硬把子,經我師徒一陣衝撲,居然脫身出來,非但把睹檔砸了個一塌糊塗,還傷了他們五六個嘍囉,事後,師父撫掌大笑,直呼痛快……」
鍾若絮卻不禁憂於形色:
「只怕就此種下禍根了,你們未免高興得太早。」
任霜白七情不動的道:
「不錯,我們高興得太早了,第二天午間,人家已經找上門來,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賭檔真正的後台老闆,號稱『崔剝皮』的崔頌德,一個便是崔頌德的拜兄——他巴結得活似老祖宗般的『奇靈童』敖長青。」
驚噫一聲,鍾若絮道:
「我聽說過這姓敖的,出身自滇邊摩迦奇,長大後不守清規,因貪念紅塵奢華而私下逃逸還俗,不僅私下還了俗,尚廁身黑道,多年來已形成氣候,儼然為巨梟之流;聞說他的武功極其怪異狠辣,摩迦奇的佛性未嘗感染到他,可摩迦奇的不傳之藝倒讓他學得了火候!」
任霜白頷首道:
「說得對,這個人的長相尤其特殊,十餘年前,他應該已有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卻只若十三四歲的童子,身材短小細瘦,留一根沖天辮,著一襲繡有『劉海戲蟬圖』的花俏衫褲,滿臉稚氣,加以膚色白嫩細潤,還真看不出他是個成年人物,要是不開口,誰都能被他騙住,那崔頌德和他站在一起,老得就像他爹……」
鍾若絮皺起雙眉: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們雖只到了兩個人,卻必然有其仗恃!」
任霜白道:
「完全正確,他們臨來之前,已經仔細盤詢過我師父的功夫深淺,以及我的手底下斤兩若干?問明白了,他們當然知道憑他兩人的修為已足夠十掏八攢,一朝動武,絕對是有贏無輸。」
鍾若絮問:
「你怎麼知道他們事先經過查探?」
任霜白笑笑:
「是他們自己說的,其實便不用點明,師父和我也曉得其中道理;那辰光,崔頌德在地面上的惡名已然不小,敖長青更屬大江南北的字號,我師徒二人,拿什麼同人家去比?姓崔的一上門,就長話短說,吳學義的欠帳全須償還之外,砸場子的賠補費用另加一萬兩銀子,他們受傷的人自認倒霉,不用我們支貼分文醫療開銷,然而,師父和我卻得各斷—手一腳以示謝罪!」
鍾若絮忍不住叫出聲來:
「這算什麼條件?簡直是逼人走上絕路嘛,是可忍孰不可忍!」
攤攤手,任霜白道:
「師父卻一口應承下來,他拉我到後屋,誆他們說是搜集金銀細軟及找出房田地契,暗裡是要我趕快逃命,我當然不肯,師父竟一下子衝著我跪下,流淚央告我:霜白呀,你要留得命在,將來還有個報仇的指望,如我們師徒死淨死絕了,又叫准末報冤報仇?當年收養你的時候,你只記得你的姓名,你就忍心將你任家的根苗由此切斷?」
鍾若絮十指纏絞,目光迷眩而呼吸急促——似乎她已神遊當年的現場,去到時光的輪迴裡了:
「快逃,霜白哥,你快逃啊……」
任霜白輕輕的,冷靜的道:
「鍾姑娘,鍾姑娘,你別緊張,我是逃了。」
驟然一機伶,鍾若絮有如從恍惚的夢魘中驚醒,一摸額頭,已是滿手冷汗;她蒼白著面容,餘悸猶存的道:
「剛才那一剎,我好像也在你們師徒旁邊,可急死我了!」
任霜白接下去道:
「我拗不過師父,再則師父說的亦乃實情,倉惶下,我翻窗而逃,但沒有逃遠,又悄悄潛繞回來,藏在一叢矮樹後窺視當場的情景……」
鍾若絮不安的問:
「你,霜白哥,你看見了什麼?」
任霜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我看到他們正在殺戮我的師父;崔頌德用他的『陰陽輪』,敖長青使他的『白骨劍』……其實,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功力都在我師父之上,尤其敖長青,修為更是超出我師父甚多,但他們卻連手攻擊師父,他們等於一片片、一塊塊的在活割我師父,直到我師父肉綻骨折,混身浴血的倒地斷氣……而自始至終,我都不曾聽到師父哼過一聲,叫過一聲!」
打了個冷顫,鍾若絮吶吶的道:
「好慘…霜白哥,你看得下去?」
任霜白聲調僵硬:
「我看得下去,鍾姑娘,我要逼迫自己咬著牙、硬著心腸看下去,因為,我要記住他們揮斬的每一輪、每一劍,我要看清師父的身上血肉是如何被切割、被分離,我要把師父痛苦的模樣銘刻心裡,要將他老人家臨終前瞬息的容顏永印腦際,所以我一直看到最後,看到他們殺死我師父之後是如何恣狂得意,看到他們入屋搜刮財物的一舉—動,我從頭到尾都看盡了,看全了……」
鍾若絮直覺到後頸的毛髮豎立:
「霜白哥,你,你沒有事吧?」
任霜白道:
「我當然沒事,鍾姑娘。」
囁嚅了一會,鍾若絮才期期艾艾的道:
「有個問題,我想問問你……」
任霜白遭:
「請說。」
鍾若絮的喉嚨裡像有什麼東西堵塞著,暗啞而低弱:
「霜白哥,我注意到你在訴說你師父這段血淋淋的仇恨時,居然一點都不激動,一點都不悲憤,有如一個置身事外的第三者,我不明白,你怎能做到這個地步、又怎忍心做到這個地步?」
任霜白沉緩的回答:
「不用訝異,鍾姑娘,當你決定對某一件事該怎麼去辦之後,只須堅持決心,執行到底,其他七情六慾的反應,皆屬多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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