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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回 文 / 上官鼎

    午候時分,萬里驕陽。

    火輪也似的烈日高掛在天際,將一野平沙映成一片眩目的金黃,熱氣從沙漠上反射出來,踩在沙上,就像踩在被火烙紅的鐵板上。

    六個人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漠上行走。

    三匹座騎被他們牽在身旁走著,馬蹄深陷沙中,顯得疲備而脫力,不消多時,前頭一匹馬兒已經倒了下去。

    蘇白風機械地跟著前面的人一步步行去,他只是用著憐憫的目光望了那倒下去的馬兒一眼,默默舉步前行。

    若是在往時,一匹馬兒倒在他身側時,他絕不會只是望上一眼繞將過的,但現下他除了這樣做尚有其他什麼方法可想呢?

    一道聲音有氣無力地道:「唉!又倒了一匹牲口。」

    蘇白風抬目上瞧,說話的是丐幫關外分舵的飛鞭胡三奇。

    他右邊一個虯髯漢子道:「顧不得那許多了,咱們原不該騎馬在沙漠上行走的,少掉牲口還算小事兒一椿,要能徒步走抵目的地,便是頂幸運的了。」

    說起話來嗓門有點沙啞,不時舉起衣袖揩拭額上的汗珠。

    另一人道:「咱哥兒到底未在沙漠上行走過,是以連這點經驗都沒有,昨夜出發時,天氣寒冷得幾乎要將人的身子凍僵,誰會想及一到白天,竟會變成如此酷熱,這等熱氣連我們都難難以忍受,毋怪牲口支撐不住了。」

    蘇白風聞言,心念微微一動,暗忖:「丐幫兄弟來自關內,對沙漠毫無認識,但那銀劍雙英向來是以沙漠為家,又怎麼會沒有經驗呢?她明知馬兒無力持久,只有駱駝最能任重道遠,為橫渡大漠的唯一工具,緣何卻不警告他們變換牲口,反而跟著他們騎馬奔馳,任得好馬活活累死,簡直是太說不通……」

    想到此處,不覺動了疑念。

    那虯髯漢子清了清喉嚨,道:「我說薛老三,你可瞧仔細了,這片沙丘平坦如水,沒有絲毫痕跡,那就是說,今早上沒人淌過這條鬼路。」

    那薛老三道:「莫非咱們走錯路不成?」

    飛鞭胡三奇道:「兄弟多慮了,有銀劍雙英後姑娘在前頭領路,還會走錯方向嗎?其實只要往北直走,那就保準不會迷途在大漠之中。」

    薛老三瞪大眼睛,道:「北方?此四面都是沙,你分辯得出那一邊是北方嗎?」

    胡三奇瞠目,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蘇白風按耐不住,開口道:「諸位到底要將在下帶到那裡?」

    胡奇斜睨著他,冷冷道:「無論走到裡,對你又有啥分別?到了目的地,一待雙英姬姑娘問過話後,你就得準備為十八傑償命了。」

    微歇一下,復道:「所以說,你不如閉嘴跟咱們走的好。」

    蘇白風雙目一睜,欲待發作,卻終於又忍了下去。

    走在前面的後曉南回首笑道:「你們也不用絆口,再趕一程,立刻就要到了。」

    沒有人應聲,他們只不過幾句話,氣力似乎都已用盡了。

    頭上的烈日又狠又毒,陽光將沙漠曬得熱烘烘的,越過沙丘,尚餘的兩匹座騎俱相繼倒了下去。

    薛老三解開繫在腰間的水囊,仰頭一灌,卻是滴水也沒有漏出,他張大了口,露出一臉驚訝之色。

    薛老三吶吶道:「這水囊在昨夜分明灌得滿滿的,現在卻是滴水不剩,這……這是怎麼回事?……」

    胡三奇神情霍地沉了下來,連忙拿起自己的水囊使力一搖,居然一丁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顯然,他的水壺也是空空如也。

    他訝然道:「我的也空了,五弟、六弟,你的水囊如何?」

    另個兩名漢子試著搖一搖自己的水壺,同時無言地搖了搖頭。

    那虯髯漢子伸舌舐了舐了裂的嘴唇,道:「沒有水可怎麼辦?我怕在日頭曬死之前,就先得渴死!」

    薛老三空然叫起來,將眾人駭得一跳。

    他大叫道:「三奇你瞧,囊底有個小洞——」

    扳手將囊翻轉過來,只見皮囊底邊穿了一個指頭般大小的洞,分明這人以金鋼指力所穿透。

    霎時,四名丐幫漢子臉色一寒,八道目光剪如刃,齊齊盯住蘇白風,後者漸漸被他們瞧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蘇白風苦笑道:「諸位難道懷疑蘇某……」

    胡三奇大吼一聲,道:「蘇白風!你如此做未免太欠光明了!」

    喝聲中將手一擊一抖,一根鋼鞭「虎」地自腰間彈起,鞭頭筆直朝蘇白風一擊而去。

    蘇白風暗自一歎,心想一層誤會猶未解釋清楚,另一層又接踵而來,誤會愈來愈大,沉冤更不易洗清了。

    他一言不發,在鋼鞭尚未擊至之前,疾地錯足閃身,將雙方那一鞭讓了開去。

    胡三奇厲聲道:「姓蘇的,胡某未曾料到你會卑鄙無恥至於斯,竟然誠心將咱們生生渴死在沙漠上,嘿,你好毒的手段——」

    他滿面俱是淒厲之色,手上長鞭一揚,挾著霍霍風聲,在半空猛一圈旋,有若滿天飛花疾劈下來。

    蘇白風見對方來勢驚人,不敢直攫其鋒,當下身形一扭,便如一隻彎弓颼地彈右數尺,緊接著他右手一抬,遞出五指往鋼鞭抓去,胡三奇只覺腕上一緊,敢情鞭頭已便蘇白風牢牢抓住。

    一忽裡,其餘三丐幫兄弟齊然圍了上來。

    胡三奇大喝道:「撒手。」

    手上運勁一拉,鞭尾應勢像蛇頭一般翹了起來,蘇白風虎口一麻,鞭絲已經從他五指脫飛出動,他未曾料到胡三奇鞭上造詣高明至此,一怔之下,只有蹬步再退。

    胡三奇長鞭揮舞,攻勢凶悍凌厲之極,招招全是拚命的手法,硬是把蘇白風迫退了三四步之多。

    突聞後曉南嬌喝道:「你停下手來——」

    胡三奇微怔,長鞭攻擊隨之緩了一緩,蘇白風乘機縱身躍開。

    後曉南冷冷道:「你們的精力已有限,若欲自求速死,便繼續打下吧。」

    丐幫四兄弟一聞此言,整個身子立刻軟了下來,他們都知道後曉南的話一點也不過份,在烈日下,他們再一用勁,身體中剩下的水份被太陽蒸發成汗,只怕便要死得更快了。

    胡三奇咬牙切齒道:「姓蘇的在咱們水囊底下穿了一個洞,橫豎生機全無,咱們只有跟他拼了!」

    他儘管餘怒未息,卻也不敢動手拚命。

    薛老三面寒如冰,道:「我道十八傑一世英雄,如何會被姓蘇的一一輕易給宰了,原來他們是喪命在你的陰謀詭計上,姓蘇的,你尚有何話可說?」

    蘇白風環目一轉,見每位臉上都露出驚疑憤慨的神情,注視著自己,一時之間,全身血液都湧了上來。

    他厲聲道:「你們將蘇某當成了什麼人?」

    薛老三冷笑一聲,沒有答腔。

    後曉南吟吟笑道:「蘇大俠自以為是什麼人?你要算得是好人,那麼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菩薩了。我的話對不對?」

    這話說行尖刻之極,蘇白風未曾料到連後曉南也信不過他,對他如此冷嘲勢諷,霎時只覺胸口一冷,道:「後姑娘,你——」

    後曉南淡淡道:「江湖傳言,趙鳳豪趙門出了一個傭人,如何英雄了得,論人品功力俱是一時之選。今日一見——」

    蘇白風插上一句,道:「今日一見如何?」

    後曉南道:「連家師姐聽了傳言,本也認為十八傑沒有可能是你殺的,故以特地囑咐丐幫兄弟不可迫你太甚,須帶你到她面前問個明白,但是今日姑娘見到你的行徑,委實教人失望得很……」

    說到最後,語聲陡然變得冰冷無比,間而發出冷嗤之聲,透露出說不盡的不屑、鄙視的意思。

    蘇白風有如被對方兜擊了一拳,湧起無限忿恨,但他到底是非常人,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只是自鼻孔在重重地哼了一哼。

    他轉念忖道:「此事蹊蹺得緊,那水囊被人以內家指力穿破,自然不可能是丐幫兄弟自己下的手,但是這一路上,卻始終沒有碰到過一個人,除非——除非……」

    蘇白風定一定神,大聲道:「敢問大漠銀劍雙英與丐幫有何關係?姑娘竟為丐幫之事如此奔走?」

    後曉南沉默了一會,似乎經過考慮,方始答道:「我可以向你透露,家師姐與丐幫龍頭雲龍翁之間關係頗深,丐幫兄弟為十八傑復仇,咱姐妹自然義不容辭。」

    至此,蘇白風再無話可說,但心中疑念仍未平息。

    飛鞭胡三奇指著蘇白風道:「現下已證明十八傑是他所殺,和這種人大可不必講江湖道義規矩,咱們聯手上前將他解決便了。」

    經此一言,另三名丐幫漢子都蠢蠢欲動。

    後曉南輕搖螓首道:「他雖然罪無可恕,我還是主張將他帶到師姐跟前再行處理。」

    胡三奇滿臉不愉之色,一揮鋼鞭道:「兄弟們,上路吧——」

    太陽愈來愈熾烈,金黃色的光線將六個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緩緩地朝北方移動著。

    他們身上的皮膚已幾乎被曬焦,嘴唇龜裂成像片片的魚鱗,眼睛半合半張,似乎忍受不住頭上那強烈的光線。

    走了一程,薛老三開始呻吟起來:「水……水……」

    另一個虯髯漢子茫然睜開眼睛,道:「水……」

    他無力地呻吟著,索性往沙地上坐了下去。

    胡三奇搖頭道:「沒有水,大夥兒都走不動了,咱們就近先找個水源……」

    他只覺口唇乾燥得很,連多說幾句的力氣也沒有了。

    蘇白風也已經乾渴得無法忍受,但他卻忍住沒有出聲。

    後曉南道:「這一帶沙漠我走過數次了,水源至少得在百里之外。」

    胡三奇踉蹌後退兩步,道:「姑娘記得清楚麼?莫說百里,十里路都走不到了。」

    後曉南眨眨眼道:「其實我們無須去找尋水源。」

    薛老三瞠目道:「不找水源,那裡來的水喝?」

    後曉南輕啟櫻唇,一字一字的道:「我這裡有水!」

    這短短五個字簡直比任何神咒鬼符還要有效,還要有力量,丐幫四名漢子霍地從沙漠上跳將起來,連蘇白風的背脊也都挺直了。

    胡三奇猶以為是自己耳聾聽錯了,斯斯艾艾道:「你有水?……你為何不早說?」

    說話間,伸出舌頭舐了舐燥的龜裂的嘴唇。

    後曉南不答,朝蘇白風道:「蘇大俠若想渴死我們,那就打錯主意了。有我同行,你的算計只怕要落空了……」

    這幾個人連後曉南在內,已一口咬定水囊穿洞是蘇白風弄的鬼,他情知多辯無益,素性來個相應不理。

    後曉南纖纖素手像使魔法一般,自懷中取出一隻扁扁的皮袋,輕輕一拍,那扁皮袋即發出咯咯之聲。

    諸人一見那皮袋,一聽那聲音,眼瞳都奇異地放亮了。

    後曉南慢條斯理道:「我這水袋是貼身藏在懷中的,蘇大俠心思再密,亦不會料到我會未雨綢繆,預為藏起這個皮袋吧?」

    那虯髯漢子狂跳著,叫道:「水!有水了!」

    一躍上前,伸手就要拿後曉南手中的扁皮袋。

    後曉南道:「袋裡的水不多,可不許一口氣喝光,每人到多只能喝一上兩口,我們還要趕一段路呢。」

    言罷將水袋交與虯髯漢子,那漢子早已迫不及待仰首咕嚕灌了一大口,然後依次傳下去,最後皮袋到了胡三奇手上。

    蘇白風雙目緊盯住胡三奇喝水的動作,心念千回百轉,他對水的需要並不在他們任何人之下,眼巴巴望著面前有水而喝不到,心中那種難過更是難以形容。

    胡三奇喝了一大口水,喘了一聲大氣,露出滿足舒適的神情,他一轉眼,已自瞧見了蘇白風渴羨的眼神。

    胡三奇忽然大笑道:「姓蘇的你這是報應臨頭了!你弄破了水袋,自己也喝不到水,現在咱們有水,卻偏不讓你喝,咱們要你活著,渴到半死不活,慢慢受苦,哈哈,三弟你打一個比方,這就像什麼?」

    薛老三接口道:「這就像一隻餓極了的狗,巴巴看著眼前一根骨頭,卻吃不到口……」

    他喝下子水,顯得格外精神,聲音也顯得宏亮刺耳。

    蘇白風面色陰陰不變,他受了如此莫大的侮辱,竟能無絲毫動怒的表示。

    耳聞胡三奇狠狠地道:「水袋在我這裡,姓蘇的,你有能耐便來搶吧!只怕現在你連伸手搶的力氣都沒有了。哈!哈!」

    蘇白風沉思著忖道:「揣摸情形,他們是絕不肯給我水喝的了,我到底可不可以動手去搶,或者哀憐乞求他們施捨一口水?」

    但蘇白風知道自己絕不能搶,更不能低聲下氣地乞求。

    他早年入趙家為傭,在趙鳳豪的薰陶下養成硬錚錚的性格,就是這性格使得他不會做出對不起他人的事,更不會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

    眼下他雖然只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但他充其量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只是淡淡地說道:「後姑娘也不肯答應讓我喝一口水嗎?」

    後曉南道:「不行。」

    伸手拿回水袋.盡自喝了一口。

    蘇白風雖然早已猜到對方不會答應,但聽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似乎毫無商量餘地,卻也不覺愣了一愣。

    胡三奇大笑道:「蘇白風,你是木匠找枷——自作自受,可怨不得咱們哥兒心狠……」

    話猶未盡,突然大吼一聲,一揮長鞭襲向距離最近的薛老三!

    薛老三失聲道:「二哥!你——」

    他只吐出幾個字,面上一陣灰白,亦自揮掌封架,隨手反擊,兩人一下子已對拆了十數招之多,招招竟都是拚命的架式!

    剎時之間,另兩個丐幫漢子也一齊拔出兵刃,捉對兒廝殺,相互地劈砍,彷彿將吃奶力氣,全都使了出來。

    蘇白風錯愕萬狀,脫口道:「四位是怎麼回事?」

    四人恍若未聞,雙眼滿佈血絲,喘息著瞪著對方,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驚悚恐怖之色,仍自激鬥不休。

    這四個情逾手足的丐幫兄弟,竟像實然間變成了深仇大敵似的,每一人都出最狠猛的招式,最陰毒的殺手,發狂似的要劈倒對方!

    他們竟似恨不得眼前的同門兄弟血濺五步,橫死黃沙!

    蘇白風眼望他們這種情態,心裡情不自禁抽緊起來,暗忖:「這四個人怎地無緣無故變成此等模樣?他們莫非瞧見了鬼嗎?」

    此念掠過心頭,立即大喝道:「丐幫兄弟豈可自相殘殺?」

    只見他們舉手投足之間,攻勢凶悍凌厲之極,全是拚命的手法。

    突聽得一聲裂帛似的慘叫,正中對手下陰要害,薛老三身形飛起七八尺高,跌墜地上。

    蘇白風欲待上前勸架,卻是心有顧忌,唯恐又多生誤會,他目光一轉,大聲高喝道:「後姑娘,你為何不勸一勸?為何不將他們架開?」

    後曉南默默佇立一旁,沒有作聲。

    半晌,她才冷冷道:「他們四人動手拚命,外人如何勸法?如何能把他們架開?」

    話聲中,那邊胡三奇一個箭步竄前,鞭縱擊橫掃,慘叫聲接踵而起,一下子又解決了兩個人。

    最後,胡三奇精疲力盡,亦自倒了下去!

    蘇白風大步上前,摸一摸四人的心口,歎道:「沒有得救了,我真不明白,他們好生生的怎麼突然與自己人動手拼起來?四個丐幫好漢竟暴屍黃沙,又有誰會相信,他們乃是自相殘殺致死的?」

    他黯然一歎,猛地回過頭來,望著後曉南,吶道:「後姑娘,莫非你……」

    後曉南若無其事笑道:「直到現在你才想到我嗎?」

    蘇白風道:「這四個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發瘋的,他們是喝了水之後,不久便狂態突發……是了,水……難道你那皮袋裡的水……」

    後曉南笑口吟吟道:「你終於想起來了,皮袋裡的水是有毒的,這毒可使人迷失本性,使人發狂,非要立刻找個對象發洩,於是本來是同幫的兄弟,在他們眼中,卻成了生死的大敵,四個人如此這般便打了起來。」

    蘇白風期艾道:「但我親眼瞧見你自己也喝了一口水啊,為什麼你就沒有中毒?」

    後曉南道:「我在喝水之前,已先將解藥含在口中,水裡的毒是我下的,我還會把自己毒倒不成?」

    她芳容一整,復道:「如今你總該明白,我為何不讓你喝水的緣故了吧。」

    蘇白風一怔,暗暗忖思對方語中的含意,旋即道:「依此看來,這一切都姑娘有計劃而施了,水囊穿洞敢情亦是姑娘暗地裡所為?……」

    後曉南道:「不錯。」

    蘇白風沉聲道:「姑娘所施的這道羅網當真嚴密毒辣之極,自己不用動,就將丐幫分舵的四員大將全都幹掉了。」

    後曉南淡淡道:「小事一椿而已,蘇大俠好說了。」

    蘇白風道:「敢問他們四人與姑娘有何過節糾葛,值得你處心積慮,使用此等手段害死他們?」

    後曉南道:「蘇大俠莫怕,這個四人本是要找你算帳的,我代你將他們解決,省卻你許多麻煩,你不感激也罷,反倒來質問於我嗎?」

    蘇白風冷哼一聲,正待說話,驀然後響起一陣亂的「得得」蹄聲,四周頓時瀰漫著一片塵沙!

    沙丘上黑點鑽動,待蹄聲漸近,數人數騎出現在他倆視野,速度好不迅疾,一眨眼,已馳到了眼前。

    將要錯身之際,蘇白風電目一瞥,只見六匹馬一字排開直奔前來,馬上只坐著三個人,另有三匹馬,馬上卻不見有騎士坐著。

    原來那三個騎士除了胯下各自騎著一騎之外,此外又分別牽了一匹馬隨行奔馳。

    身後風聲斐然,轉瞬間那三人六騎已超越蘇白風及後曉南漸去漸遠,終於杳不可見。

    蘇白風望著漫空塵沙,怔怔自語道:「馬行沙漠,速度猶不亞于飛履平平原,這三人的馬上功夫也算是十分到家了,何況他們另外還牽著三匹馬……」

    後曉南接口道:「他們這是有備無患,一俟胯下的馬兒力竭而倒,立刻便可換上另一匹座騎,可免在沙漠中徒步之苦。」

    蘇白風拍拍衣袂上的沙塵,「這三個趕路如此之疾,想必有急事在身,只不知他們此去何方?」

    後曉南露出奇異的笑容,道:「若我所料不差,他們此行乃是趕到巴什湖去。」

    蘇白風道:「你說什麼湖?」

    後曉南一字一字道:「巴什湖。我師姊就住在那兒!」

    語聲微頓,復道:「你若不想渴死在沙漠上,想痛快的喝水,便跟我走吧——」

    言罷再也不望胡三奇等四人的屍首一眼,舉步前行,蘇白風稍事躊躇,亦隨後跟上,一陣狂風吹來,捲起了半天黃沙,他倆的身影逐漸模糊難辯……

    …………

    日落時,蘇白風及後曉南走到了巴什湖畔。

    遠望湖上,沙鷗翔集。

    一碧萬頃,錦鱗戲於水中,汀蘭長於江崖,微風徐徐,從湖心吹來,令人為之心曠神怡。

    在這漫無邊際的莽莽黃沙中,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座美麗的湖泊,簡直就像神話中的太虛幻境一般。

    然而蘇白風卻無心欣賞美景,一瞧見那澄澄見底的湖水,他的眼睛早已發直了,狂喜著叫道:「水……有水了!」

    他狂奔著上前,匐伏在湖岸,死命的喝著水,直到他的肚子已被水灌得鼓漲,還是繼續的喝著。

    忽然間,一滴鮮紅的血滴落在湖上!

    一滴、二滴、三滴、四滴……殷紅的鮮血淌在碧綠的湖水之中,染成一幅狼藉的圖案,躍入眼目。

    鮮紅的血水逐漸擴大,微風吹過,蕩起血花漣漪,蘇白風感到一陣噁心,險些將喝進去的水全都嘔了出來,他霍地一躍而起,抬目一望,只見湖岸一株垂楊枝頭上,赫然掛著一具屍體——

    那屍身上的衣衫勾住樹枝,是以並未掉墜下來,扭曲的小腹上穿裂了一道致命的傷口,鮮血不住地汨汩淌出,傷口深入皮肉總有三四寸之深,似乎為兵刃所傷,但細看之下,卻又不像兵刃劃得那樣平整利落。

    蘇白風心中有數,深深吸了口氣,喃喃道:「五節刀?……趙門五節刀!……」

    後曉南銀鈴似的語聲響自他的背後:「此人乃是死於趙門五節刀的指力上,瞧這傷口劃得如此平整,便如被利刃所割,此一獨門手法算是趙門武學中最惹眼的標幟了,任何人只要一瞧傷口,就立刻可以斷定出他的死因。」

    蘇白風道:「但是我並沒有殺死他。」

    後曉南笑道:「人自然不是你殺的,一整天你都與我在一起,除非你分身有術,否則怎能跑到此地來殺人?」

    蘇白風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五節刀之招式繁複萬端,不足為外人道,除我身受趙老爺子親傳外,絕不可能有第三者精擅此技,可是現在卻一再有人死在五節刀上,委實把我弄糊塗,幾乎要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殺人了。」

    說話間目光轉動,近處的垂楊上同樣也掛著二具屍身,死狀都是一般無二。

    他皺了皺眉,說道:「死者怕是在沙漠上越過我們的三個騎士,只不知為了何故死於此處?」

    後曉南不答,伸手指了指前方,道:「你瞧見岸邊那十幾座帳蓬沒有?」

    蘇白風循著她纖手所指望去,但見湖岸不遠處稀稀落落架著十數座圓形帳蓬,他下意識道:「塞外遊牧部落,一向逐水草而居,這莫非是他們居住的蒙古包?……」

    話聲突頓住,眼睛直瞪住前方,半晌不曾轉動。

    一眼望去,只見數十個蒙族裝束的大漢,分抬著七八具屍體筆直走到岸旁,一個接著一個抖手拋出,「噗通」「噗通」連聲不停,死者一一被拋入湖心。

    那屍身上俱都綁著一塊巨石,落入水中後,便直沉湖底,只有水面上平空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泡。

    蘇白風瞧得又是驚奇,又是詫異,進眼球都發直了,道:「好多的死人!」

    後曉南道:「也不算太多。」

    蘇白風道:「如此多人同時暴卒,還不算多?此地莫非有瘟疫不成?」

    後曉南淡淡道:「是不是瘟疫,你等著瞧吧。」

    蘇白風道:「無論怎樣,這巴什湖必是個是非之地,姑娘帶我來此……」

    言猶未盡,陡然一陣蹄聲亮起,沙塵飛揚中,三人三騎自沙漠上飛馳而至,騎士身上所披的大氅迎飛展,驟然望去,宛如三片黑雲貼地捲來。

    ※※※※※※

    且說俞佑亮被捲入流沙漩渦之中,載浮載沉,那股流沙奔勢甚疾,宛如波濤洶湧澎湃,在地底中發出轟雷般的回鳴。

    他卷沉漩渦底下後,立刻閉住一口長氣,但沙粒仍不住鼻中滲入,只覺胸中窒悶非常,他心中暗歎一聲,忖道:「這股流沙,深藏地底,疾漩如輪,其流勢峻急較之怒濤猛浪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若任得流沙翻捲,久不換氣,縱然不遭滅頂之禍,只怕悶也得要活活悶死……」

    他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與狂流掙扎,身軀被衝出一段距離,流沙突然改道向左面石骨缺口湧出,流勢變得愈發峻急奔暴,隆隆聲音,不絕於耳。

    翻騰之間,突見一團黑影順著沙浪飄浮而來。

    俞佑亮甫從沙底冒出頭換了一口氣,未及瞧清那團黑影是何物事,身子又被迂迴的急湍卷沒,他精枯力竭,丹田中的真氣,已然渙散盡,再也支持不了,當下但覺胸口一窒,登時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座淺灘之上,那流沙奔勢到此已變得頗為遷緩,灘上積沙,僅及他膝下。

    俞佑亮心裡明白,他是被流沙把他捲到這淺灘上來了,在如此激流漩渦的衝擊下,他居然沒有葬身沙底,得保不死,除了依賴自己具有超人的求生意志外,更不得不歸功於奇跡的出現了。

    當他的知覺恢復時,只覺得全身百脈欲散,體內像是有一團烈火熊熊燃燒著,提不出一丁點力氣來。

    他無言的想著:「也許我只有躺在此地,讓死神一分一分把我的性命奪去了。」

    一陣暈眩,他又昏睡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他再次啟開眼簾時,週遭一片漆黑,奔雷似的流沙聲音依舊在他的耳膜交震迴響著。

    俞佑亮知道自己目下當務之急,乃是要盡速恢復功力,然後方能設法脫離此一困境,於是他立刻摒除雜念,調息運氣。

    他運起禪門吐納字訣,體內一股真氣上衝泥丸,下達四肢百骸,徐徐運轉了十五周天,半盞茶時間過後,氣脈逐漸暢行無阻,出了一陣熱汗後,他感覺到自己身子已經是完全復原了。

    這一次運氣,俞佑亮不期發現師門的心法的妙用,以及自己所蘊藏的驚人潛力,不覺信心大增。

    他甫站直身子,驀然之間又是一陣隆隆巨響傳了過來,入耳驚心,俞佑亮定睛一望,只見那股蜿蜒不絕的流沙不知受了什麼沖激,流勢劇增,只一瞬又恢復了先時的澎湃湍急,那沙勢緩緩,有如天河突降,瞬已沖湧到他立身之處。

    俞佑亮百忙中,不暇多想,迅速縱身往後疾退,只見自己已站在一處巖脈缺口上——

    滔滔激流,洶湧而過。

    目下他所立身的巖脈,較之底下那道沙床要高出許多,是以任流沙奔騰,驚濤狂捲,仍不慮被湮沒波及。

    俞佑亮搖頭歎道:「好一股惡流——」

    沙浪翻滾中,一團黑影順著奔騰般的沙勢漂流而至。

    俞佑亮目力過人,雖然光線極端黯暗,依然看出那竟是一個人在沙浪裡翻捲,心裡不覺震一大震。

    他萬萬料不到除自己之外,竟還有旁人陷身於這股地底暗流中,眼看那人在急湍上掙扎,便與適才自己的處境一般無二。

    一股沙浪捲過,那人冒出半個身子,雙手虛空亂抓,這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莽莽平沙之上,根本無可攀拿之物。

    俞佑亮高聲喊道:「快設法閉氣游到這邊來!」

    那人吐氣開聲,盡可能使身子浮於水沙面上,後足運勁往斜地裡劃將過來,卻是力有未逮,始終無法接近巖脈。

    經過幾次嘗試後,又被奔雷似的流沙衝出老遠。

    那人大吼道:「我不行了!丟一根繩子過來!」

    俞佑亮隨身並未帶有麻繩,他情急智生,立刻脫下外衫,裂帛一聲,那外衫已為他撒成片片,結成一條長索,運力拋出。

    他擲索救人,無論時間方位無不拿捏得恰到好處,那人伸手拉索,支氣聚納中焦,藉著俞佑亮手勁沖身一提,虛空拔足連點數點,宛似飛鳥凌波般,在平沙上面幾個起落,疾射巖脈。

    就在他即將躍抵巖脈上方的當兒,忽然發出一聲悶哼,身子無緣無故一沉,被大浪捲成半傾斜的狀態。

    俞佑亮只道對方真力不足,喝道:「提身換氣,莫要撒手棄繩索,我再想法助你一臂之力……」

    話猶未盡,那人陷入流沙,身軀逐漸下沉,迅即沒頂,此後便不見再冒身出來——

    俞佑亮睹狀黯然,暗忖:「方纔眼看人即將掠到安全地帶,卻是功虧一簣,無端又沉入沙中,若非他真氣不繼,便是流沙裡另有一股暗流使他前衝的身軀無法暢行,此番他陷身沙底,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

    然而他立刻想到自己的處境,雖然暫時免卻沒頂之危,但能事脫困猶是一大問題,與其在此坐以待斃,倒不如像那人一般葬身沙底來得乾脆一些。

    他默默對自己道:「此人與我先後陷身於這股地底狂流,不知是否也受老漢俞福的暗襲所致?剛剛倉促之下,未能瞧清他的面容,倒不知他到底是誰?」

    這次變故來得如此突然,亦消失礙如此迅快,饒他心智深沉,也為之迷惘不已,全然弄不出半點頭緒。

    俞佑亮只得暫時收起一顆惆悵之心,環目週遭環境,腳下那股流沙由高向低,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急瀉流動,兩旁巖脈自斜地裡伸進沙床,巖壁剝離的缺口,仍不時有散沙流溢而下。

    奇怪的是他置身於地層之下,猶覺冷風拂拂,空氣雖然較地面上要稀薄些,但呼吸依然通暢無滯,絲豪沒有窒悶的感覺。

    正用心尋思間,倏然一道冰冷的語聲傳入耳際:「唉,又一個送死的人!」

    俞佑亮悚然一驚,脫口道:「什麼人?」

    喝聲在巖壁間交震回鳴,卻不見回應。

    半晌,又是一聲陰沉的冷笑傳來:「流沙之谷,死亡之口。……小子,你可有膽氣走進這死亡之口?」

    俞佑亮霍地回轉身了發覺聲音乃是發自身後的洞穴,一眼望去,洞內黑黝黝的,瞧不出裡面的景物。

    他定了定神,沉道:「閣下是對我說話嗎?」

    那冰冰冷的聲音道:「難不成此地還有第三者在?你是多此一問了。」

    俞佑亮道:「小可隨流沙飄流至此,敢問……」

    那冰冷的聲音打斷道:「少話廢話,你才從流沙之谷撿回一命,殊不知自己現已踏進了死亡之口,嘿嘿,你畏縮不前,可是心中害怕了?」

    俞佑亮雙眉一揚,道:「生死有命,如若老天爺要我死在此地,我也只好認了,至於害怕與否,那是另外一回事。」

    語聲歇了一歇,復道:「倒是閣下一再出言挑逗,莫非是另有存心?」

    那冰冷的聲音道:「小子,你若不敢走進洞裡,何必推三阻四,顧左而言……」

    俞佑亮道:「閣下稍待,我這就進來了——」

    他暗暗蓄勁於雙掌,準備應付任何突如其來的奇襲,硬著頭皮走進這條黑暗狹窄的洞穴。

    穴中空氣甚為污濁,況且暗無天日,他緩緩摸索前進,繞過一道巖避,突見前方不遠處隱約透出一抹迷濛的光線。

    俞佑亮心念微動,疾地飛步上前,那一線綠光逐漸在他的瞳孔裡放亮,驀地足下蹌,「喀」地一響,他竟絆著了一物,險些摔到於地。

    定睛望去,卻是一具骷髏橫陳於地!

    如漆鬼火從磷磷白骨上飄散,點燃在黑暗洞穴之中,俞佑亮觸目所及,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氣。

    他心中默默道:「我道在此暗無天日的地底洞穴何來亮光?原來是這具骷髏所發出的磷火,顯見有人曾經喪命此地,洞內那人言之死亡之口許不為過……」

    跨過白骨,眼前景物突然一變,一扇石屏當道而立。

    俞佑亮探頭過去,向屏後窺看,但見屏後開了一個小洞,光線朦朦朧朧,雖是黯淡陰森,洞內景物卻可一望無遺。

    他運功護住門面,湊近細望,那巖壁一角坐著一個披髮左衽的老人,此人滿臉于思,長髮披垂直,將面孔蓋住大半。

    不過面目雖則無法分辯,俞佑亮卻隱隱感覺到對方的體態及裝束都十分熟悉,只是一時無法記起。

    俞佑亮敞聲道:「適才是老先生呼喚我嗎?」

    良久沒有應聲,那老人端坐於地,未曾移動一下身子。

    俞佑亮皺一皺眉,挪身沿著洞口滑將進去。

    那老人似乎毫無所覺,直到俞佑亮靠近的身側時,依舊坐不改姿,甚至連頭也都沒有回轉。

    俞佑亮道:「老先生不用在裝聾作啞了,小可……」

    話至中途,偶爾發現眼前這老人坐立的模樣異常古怪,他端坐在那裡,其姿勢十分僵硬而毫無生氣,況且他的身軀久久不曾動彈,頗有幾分像是出家人蟬蛻圓寂的神態。

    俞佑亮心中喃喃道:「莫非這是個死人?」

    有了此一發現,他便不再冒然開口,當下放輕足步,緩緩踱上前去,中途他曾頓足等了一會,對方仍毫無動靜。

    俞佑亮再也按捺不住,朗聲道:「恕俞某放肆了——」

    一手當胸抬起,掌勁飆風應聲劈去。

    他這一掌為的只是要試試對方的性質,故以掌再發出之際,只運集三成功力左右,勁道十分和緩。

    誰料俞佑亮的拳風,乍一觸角那老人的身軀,其全身衣袂及肌肉化為寸寸細灰,迎風飛揚!

    俞佑亮頓時為之怔住,他見自己竟然失手毀了他人一尊遺體,雖說出於無心,但總是難辭其咎,久久未能稍釋。

    耳邊聽到一陣輕歎息之聲,在這死一樣靜寂的洞裡,突然亮起這麼一聲默然歎息,直令人毛骨悚然。

    緊接著一道冰冷的語聲響起:「那廝的遺體被你毀掉了,是也不是?其實你大可不必為他傷感,你的命運比起他來,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俞佑亮皺眉道:「足下到底在哪兒?」

    那冰冷的聲音道:「你只要走過石塌,便可以望得見老夫了……」

    語聲雖然冰冷毫無人味,但說到最後卻微微低喘了兩聲,竟像有些乏力而無以來繼的模樣。

    俞佑亮想不出對方到底的玩弄些什麼玄虛,那低喘之聲引得他狐疑心動,心中暗暗忖道:「看來若欲有所發現,非得採取主動不可了。」

    他陡然下了決定,小心跨過石塌,觸目處只見左側方一個黑影蠕動一下,下意識雙手護胸,運功待發——

    那黑影一聲大喝道:「躺下去。」

    喝聲中,一股熱風直襲俞佑亮灼熱是夾著一種刀刃般刺膚的感覺,便像平空起了一場烈火一般。

    那掌風襲至,俞佑亮立感炙氣陣陣逼人,他乍逢變故,全然不似往常那樣靈活多謀,竟不抽身閒避,呆板板地出手硬架,「蓬」「蓬」聲音連響數下,洞中飆風翻轉,邀起一片氣流漩渦。

    此際俞佑亮已退到牆邊,背脊貼壁而立。

    他退無可退,盡聚全身功力正準備硬拚,陡覺對方力道一收,緊接著又傳來一陣低喘之聲。

    俞佑亮驚魂甫定,慍道:「閣下莫非有意戲弄於我嗎?」

    那黑影默然不語,喘氣之聲卻突然加劇。

    俞佑亮恍然若有所悟,忖道:「敢情此人體內已負內傷,是以才會急喘不已,剛剛他好和掌勁道突收,想來便是傷勢發作,後勁不夠所致,依此道來,勢必導致他內傷加劇了,早先我怎沒想到這一層上去?」

    他一步跨前,自懷中摸出火折,一團光應手而燃……

    昏黃色的光線撒了一地,俞佑亮觸目所及,不覺驚駭交集,險些脫口驚呼出聲,火光中只見那人渾身上下都是一片焦黑,已完全不成人形,竟與被烈火燒焦了的木炭無異。

    就在那黑影的身旁,一排躺著二人,全身亦是焦黑斑斑,業已氣絕斃命,死狀慘不忍睹。

    那黑影開口道:「年輕人,你到底是走進來了,可見尚有幾分膽氣,其實老夫若不用點激將,還不容易將你引進此洞呢。」

    他話說得太快,以致顯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胸前也劇烈地起伏著,略略休歇了須臾,續道:「老夫已是墟墓間的遊魂,不久於人世,你既然來到,好歹打死一個歹徒陪我送終,亦可略消,心中之恨。」

    俞佑亮愕道:「我是歹徒?此言從何道起?」

    那黑影道:「能夠走進這洞穴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是善類,老夫雖離死去不遠,但拚著最後一口氣,亦得作孤注一擲,你留心提防吧,老夫出手絕不留情。」

    一言甫盡,黑焦焦的右手一揚,發出一股凌厲之極的掌勁,挾著呼嘯風聲,直襲俞佑亮。

    俞佑亮心知對方體力已到了油枯燈竭的階段,這一擊雖雄渾厲烈,只不過是迴光反照而已,他內心情不自禁湧起一種莫明所以的憐憫感覺,盡量避免與對方硬拚,閃身避過。

    他口中道:「老先生或許是誤會了,小可……」

    那黑影厲聲道:「咄!你與老夫住口!」

    俞佑亮見對方毫無來由一再逼著自己動手,目下又無故被搶白了一句,不禁微生慍意。

    但他上眼見對方那種慘像,便再也發作不出來了。

    他平平和和地道:「老丈且聽俞某一語,再動手不遲。」

    那黑影似乎怔了怔,霍地抬起頭來,睜開他那被火燒焦了的眼皮,其實他面上五官全毀,什麼是眼眶,什麼是眼皮,已然模糊難辯,這一睜眼,更顯奇形怪樣,其狀甚是駭人。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俞佑亮好一會忽,道:「什麼?你姓俞?……莫不成你竟是俞佑亮?……」

    俞佑亮聽他居然認識自己,不覺大感意外,而他卻無從猜知對方的身份,這自然與他焦黑難辯的面龐有關。

    當下應道:「正是小可。」

    那黑影喃喃道:「原來你是俞佑亮,難怪我總覺得聲音有些熟悉,無奈老夫這對眼睛不爭氣,幾乎連你的面孔都無法瞧得分明了……」

    說著,長長歎息一聲。

    俞佑亮道:「小可眼拙,老先生大名可否見示?」

    那黑影微喟道:「老夫落到這般田地,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無怪連你都認不出來了,當時咱們于飛葉石一別……」

    俞佑亮心念微動,再看看他身邊橫躺著的二具人體,立刻就猜到他的身份了。

    他脫口呼到:「承天三匠?老丈等人敢情就是承天三匠?」

    那黑影道:「你的記憶不差,總還記得老夫。」

    俞佑亮視線落到他身側的二具焦黑人體,低道:「這兩位前輩——」

    那黑影黯然接口道:「他倆是老夫的二弟三弟,早已死去多日,只有老夫命大,仗著體內一口真氣欲散未散,勉強支撐到現在。」

    俞佑亮望著此等慘象,感到一陣難受,良久默然無語。

    半晌,他打破寥寂,道:「前輩在三匠中既然排行最大,那麼便該是巧匠耿明瞭。」

    那黑影點點頭,道:「俞小哥,你是怎樣來到這裡的?」

    俞佑亮道:「小可遭人暗襲,跌落流沙漂浮至此,萬般僥倖能保得住性命。」

    那黑影啊了一聲,道:「那陷害於你之人,可是一個叫俞福的瘋老漢?」

    俞佑亮道:「極有可能是他,不過我仍不敢十分肯定,前輩你也識得此人?」

    那黑影道:「怎不識?俞福……俞福……嘿,嘿,老夫兄弟三人今日這遭遇,可說大半是拜他之賜。」

    俞佑亮道:「前輩亦是遭俞福所害?」

    俞佑亮道:「承天三匠一生被好人反覆相害,又豈止俞福一人而已。先是在飛葉石,然後在落英塔——」

    俞佑亮聽他再度提到「飛葉石」,腦際偶然想起一事,他滿懷不能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焦頭爛耳的黑影欲言又止。

    終於他開口道:「你……你絕不是巧匠耿明——」

    那黑影似乎呆了一呆,道:「這就奇了,老夫不是耿明,誰是呢?難道武林中還有第二個巧匠不成?」

    俞佑亮道:「有一位御風刀孫抱軒你與他可是相識?」

    那黑影道:「孫御刀嗎?他乃是老夫等三人人生平至交,你怎麼忽然提起他來?」

    俞佑亮道:「小可曾在銀川與孫前輩碰過一面,他從我口中得知三匠被俞肇山禁錮于飛葉石,遂趕去施救,後來於撒拉木橋我再度和孫御風刀碰頭,其實他已奄奄一息,臨死前透露承天三匠業已遇害——」

    他憶起當時孫御風刀被人追殺的一幕,不覺心中慘然。

    那黑影聞言微微一顫,失聲道:「你說……說怎麼?……

    孫御風刀先老夫而故去了?……」

    顫抖的語聲中,透著幾分驚訝,說到最後,已完全充滿著絕望的淒傷,令人為之惻然。

    俞佑亮見對方真情畢露,不像是作為,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話是好。

    但他心中早有成見,遂道:「三匠的死訊即然由孫前輩親口道出,那是不會錯了,而今你自稱耿明,不是假冒三匠之名還有什麼?」

    那黑影歎一口氣,道:「孫御風刀在飛葉石所見到的死者,只怕是老夫的替身。」

    俞佑亮詫道:「替身你意思是孫前輩看錯了人?」

    那黑影道:「唉,這一切都是俞肇山一手的傑作,他找了三個替死鬼,化裝成老夫等三人的模樣,為的是要使世人相信三匠已死,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老夫等從飛葉石接到落英塔來……」

    俞佑亮錯愕萬狀,倉促中沒有聽清楚他後面所說的幾句話,插口道:「然則那死在外面,為小可失手毀去遺體之人又是誰?」

    此時他已確定對方乃是巧匠耿明,是以急於得知另一人的身份。

    那黑影道:「老夫與那人素昧平生,只知他來自西域,那俞福管他叫溫老怪。」

    俞佑亮道:「溫老怪?溫士達?」

    巧匠耿明道:「他是兩個月前陷身於此的,聽說他和俞肇山爭奪金剛經,被那老魔頭誘到這死亡之口,活活餓死悶死的——」

    俞佑亮悚然暗忖:「溫老怪一向是俞肇山拍擋合作的,不想因為雙方利害相背,昨日之友便成了今日之敵,到最後終不免喪身於俞肇山手上,真是可悲可歎了。」

    他搖頭,又道:「這姓溫的無惡不作,算是死有餘辜,但是前輩……」

    耿明仰天慘笑一聲,道:「任何人來到此等絕地,便再也莫作生離的打算了,那瘋老漢俞福稱這個地方為死亡之口,可說名符其實,先時老夫兄弟三人猶不死心,窮力竭智圖闖出此外,結果呢,嘿嘿,就在火室中被焚成這等模樣……」

    言猶未盡,忽然睜眼向俞佑亮背後,厲聲道:「朋友,姓俞的命令你來替老夫收屍嗎?」

    喝聲中一掌猛地揚起,掌風到處,「砰澎」大響一聲,俞佑亮身後的石塌應勢崩落了一大塊。

    一個怪模樣的老頭從塌後探出身子,當耿明揮掌之際,他已發招相迎,一時之間,洞內飆然,尖嘯之聲頓起。

    俞佑亮衝著那老頭大喝:「快收掌!」

    那猥瑣老頭似乎呆了一呆,但一掌去勢甚疾,再無法收回,但聞「砰」地一響,耿明仰身跌倒地上,四肢一陣痙攣。

    俞佑亮一步擠前,叫道:「耿前輩,你——」

    耿明斷斷續續道:「地道樞紐……地道樞……」

    只說了幾個字,眼廉緩緩闔上,俞佑亮伸手摸他脈門,早已停止了跳動,肌膚逐漸僵冷。

    望著地上那三具焦黑的屍身,俞佑亮一顆心竟也像死者的肌膚一樣的漸漸發冷,剎時他心中已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之情籠罩,只顧愣愣地站在三匠遺體前發呆,居然忘了身旁還有人在。

    一聲邪笑自身後傳至,道:「姓俞的小子,你與三匠是什麼關係?值得你為他們如此衰悼呢?」

    俞佑亮霍地回轉身子,咬牙道:「五邪叟!你為何要對一個垂死的老人下手?」

    那猥瑣老頭果然是南荒五邪叟,他裂嘴笑道:「巧匠豈死在老夫手上?他傷熱沉重,從不硬接我那一掌,也支撐不過一對時辰了,況且是他先行出手,焉可怪罪到老夫頭上?」

    俞佑亮一掌本已抬起,人勢欲劈,聽得此言暗道對方所說不是沒有道理,遂又頹然垂了下來。

    但他目光掃過巧匠耿明那僵硬的身軀,心中陡地湧起無限的不平與忿恨,雙目之中,充滿了殺機。

    五邪叟嘿嘿冷笑道:「難道你竟有與老夫一拼生死的決心嗎?咱們目下同病相憐,正該和平共濟,是以不願與你交惡,否則,嘿嘿,老夫只用點手段,保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俞佑亮發冷嗤之聲,道:「你的手段我見多了,還能夠耍出其他什麼花樣?巧匠雖說陽壽將盡,他之死你總是難辭其究……」

    他面色一板,復道:「再說你一生為惡多端,曾冒家師之名四出作案,肆虐恣瞧,莫過於此,俞某籍此機會取你性命,亦是為世除害之意。」

    五邪叟毫不動怒道:「這句話你說過不止一遍了,若要為世除害,現下老夫即困死此地,還用得著你動手嗎?如若欲代三匠復仇,為何不找元兇俞肇出去?」

    俞佑亮道:「你此言何意?」

    五邪叟道:「俞肇山乃是害死承天三匠的元兇,你早該知曉了姓俞的先是以重金利誘三匠至飛葉石塑雕石像,之後又故佈疑陣,使世人誤信三匠已死,再威脅他們到落英塔來建造地底機關密道……」

    俞佑亮滿露不可置信之容,道:「胡說!密道若為新近所建造,身在落英塔的左老前輩怎會不知情?如他知情,又怎會任得俞肇山胡作妄為?」

    五邪叟道:「甭打岔行嗎?姓左的曾為了你父母俞玄青夫婦之死,離開落英塔到中原走了一趟,為時總有半載之久,這段期間,總夠那以機關浮雕之學巧奪天機的承天三匠完成地底密道了吧?」

    俞佑亮聞言眼神凝注,露出尋思之容,往日他曾聽蘇白風捍過左姓奇人因為他雙親身罹奇禍,一怒出塔的掌故,是以五邪叟所說的,最離奇得令人難以置信,卻未始不無可能。

    五邪叟續道:「地道造成,三匠再無利用價值,遂被俞福誘到此等絕地所在——」

    俞佑亮道:「老漢俞福也曾參與此事?」

    五邪叟道:「俞福這瘋老頭子腦筋不甚清楚,以前他是你家中的老僕,俞家發生變故後,姓左的將他收留於左右,老夫無意中發現他在二種截然不同的性格,他胸中所蘊含的秘密,只怕比你想像所及還要多,還要可怕!」

    俞佑亮心重重一震,道:「多麼奇怪的人!」

    五邪叟道:「今晚老夫不期又察覺了他的另一項秘事,以至不容於他,乘老夫心有旁顧之際,將我推落地底流沙之中——」

    俞佑亮啊了一聲,道:「怎地?你也是從洞外那股惡流裡逃過性命來的?刻前有一人陷身於流沙漩渦,我雖然拋出布索,亦未能救他出險,致又沉入沙底,那人可就是你?」

    五邪叟搖搖頭道:「不是老夫,你所見到的定必是另有其人。」

    俞佑亮道:「多麼奇怪的事!」

    五邪叟道:「中原武林有許多高手,已相繼趕到了落英塔,這孤塔於沙漠上,靜得有如一泓死水的古塔,現在忽然熱鬧起來,你瞧見的可能是此輩高手中的一人,不過他能很快的進入密道裡,倒大出我的意中所料。」

    俞佑亮訝道:「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五邪叟道:「小子你忘了老夫原本與俞肇山拍擋合作的嗎?我從俞大先生口中探知落英塔底埋藏有一座地下寶殿……」

    俞佑亮仰天大笑道:「沙漠之中,何來寶殿,爾等簡直是癡人說夢了。」

    笑聲一收,復道:「那一干中原高手,也是為尋寶而來?」

    五邪叟道:「十有八九如此,否則他們甘暑氣,橫渡大漠來到這裡做啥?這風聲只怕是俞肇山故意透露出去的——」

    俞佑亮怔道:「他用心何在?」

    五邪叟道:「難說得很,不過在古塔裡,行將展開一場前所未有的凶殘屠殺,多少武林高人將埋骨於此,是可以斷言的了,嘿!嘿!」

    俞佑亮大為震驚,脫口自語道:「難不成禪宗他老人家趕來此地,居然與此事有關嗎?」

    他略一尋思,旋道:「為今之計……」

    五邪叟接口道:「為今之計,咱們還是盡速設法離開這死亡之口的好。」

    俞佑亮歎道:「前有流沙,後有火室,要想生離此地怕是毫無指望了。」

    五邪叟道:「這道理甚為淺顯,三匠受困之時日頗久,他們情知流沙多險,難以飛渡,只有另尋出路,假若石門後除開火室外尚有其他通路,三匠那裡會被烈火焚成這等慘像,甚至因此而喪命呢?」——

    小草掃瞄slqlzf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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