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驚世秘聞 文 / 上官鼎
陰風慘慘中,沉沙谷的神秘黃沙吞噬了全真派的唯一傳人——陸介。 
就在陸介跳入谷中的同時,怪石峨然的東端,有一個人正以乘風駕奔的速度衝過來,那人的身形在滾滾風沙之中有如一道黑線,快速得令人不能置信。 
只見那人輕輕一步跨出,就是七八丈,而且身軀輕快得使人看去生出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到了那片難落足的怪石叢中,那人輕嘯一聲,身形反而更加快了,那種速度直可叫當今武林任何高手為之咋舌。 
那人跑得興起,腳下一加勁,身形從兩塊巨石間一掠而過,那距離少說也有十丈開外,他落在石尖兒上,停下身來,向四周茫茫的沙塵噓了一口氣,摸了摸腰間,腰間掛著一柄破竹劍,陣陣勁風吹來,他喃喃自語道:「咦,怎麼冷清清的?難道說這場熱鬧我老人家沒趕上?」 
正在這時候,遠處的山巒出現了三個人影,雖然在漫天塵沙中,但是,他仍然敏銳無比地,立刻發現,於是他輕輕躍到另一塊隱蔽的石頭上,凝目注視著那邊的來人。 
那三個來人也是迅捷無比地奔了近來,只見來者是兩個老道及一個妙齡女道士。那為首的道人氣態清瘦,一襲長袍顯出一派謙沖和穆之氣,但是舉步飛行之間,似緩實速,完全是內家高手的路子。 
老道身後的另一老道,則是鬢白面紅,雙目精光奕奕,舉手投足之間,只覺得神采飛揚,豪氣逼人。 
當先的老道到了那塊高石上,也是四面遙望,不見半個人影,奇的是竟然也同樣咦了一聲道:「咦,白樺師弟,怎麼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難道咱們趕遲了嗎?」 
那神采飛揚的道士道:「不會的吧,只怕咱們是到得太早了……」 
站在後面的那年輕女道土嬌聲叫道:「師父,師父,那邊來人啦!」 
他們齊向那邊望去,果然瞧見遠處兩點人影飛快地奔來,面貌清瘦的老道悄然道:「白樺師弟,來者是誰?」 
「咦——來的是伏波堡主姚百森。」 
清瘦老道微微揚了揚長眉,呵了一聲,只這一會兒功夫,那邊兩人已到了十丈之處,當先之人身高體闊,氣度威猛,正是伏波堡主姚百森,只見他大步上前,向那神采飛揚的白攤道士一揖道:「一別匆匆五年,白樺道長風采依舊,姚某好生歡喜——這位道長想必是武當掌教了吧?」 
面貌清瘦的老道微微一笑道:「不敢,貧道白柏,姚堡主神龍不見首尾,今日得見,真乃貧道三生之幸。」 
武當乃是天下武術大宗,論年紀白柏真人也比姚百森要長上二十來歲,但是,白柏真人以武當掌教身份竟對姚百森如此客氣,由此可見伏彼堡在武林中的潛力和威望了。 
姚百森連忙謙遜了幾句道:「這位大哥是姚某至交,神筆王天之名,相信兩位道長必有耳聞吧。」 
說著他指了指身後的人。 
武當兩個道長皆是吃了一驚,想不到武林中聞名已久的神筆王天就是這個貌如稼農的老漢,都連忙行禮道:「王神筆大名久仰,今日得見,何幸如之。」 
王天回了一禮,眼睛卻盯著道長身後的女孩子,心中暗暗納悶道:「怎麼武當山會有女弟子?」 
白柏真人似乎已知他意,微笑道:「真兒快來拜見兩位前輩。」 
那女道士上前行禮道:「晚輩小真拜見兩位……」 
姚百森連忙還禮道:「陸真人,咱們還是平輩論交吧。」 
白樺道長道:「姚堡主此來未知有何打算?」 
姚百森道:「在下乃是來尋候一人。」 
說到這裡,他身後的神筆王天提醒道:「姚兄,咱們正好向兩位道長打聽一聲……」 
姚百森道:「正是一敢問兩位道長,可曾聽過全真派唯一傳人之名?」 
幾乎是同時,白柏、白樺和陸小真一齊叫將出來:「陸介?」 
姚百森點點頭道:「正是,在下本是要尋舍妹之行蹤,但是只有先尋得陸介才行,是以……」 
神筆王天道:「俺們聽說漠南金砂門在沉沙谷發現了崑崙老大的遺物,十年前塞北大戰之謎只怕關鍵就在這兒啦,陸介是全真傳人,俺們料定他一定會到此一探的。」 
陸小真急道:「王老前輩可知他行蹤?」 
王天脫了她一眼道:「沒有,不過俺們猜想他必然會來的。」 
姚百森道:「白柏真人必也是為了此事而來的了?」 
白柏真人微笑不語。 
他們在談著陸介,但沒有人會料到可憐的陸介,此時已入了鵝毛不浮的沉沙谷,而更使他們料想不到的,另一個危機正在進行著。 
這時,風沙漸遏,那纍纍怪石後有一個人正鬼鬼祟祟地向這邊潛行過來,速度快得驚人,卻是一絲聲音也不發出。 
他戴著蒙面具,雙眼中閃爍著凶光,漸漸地摸到了武當掌門和姚百森談話的巨石下,於是,他緩緩直起身來。 
就在這人直起身的時候,又有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躍到他的背後,嘴角掛著冷笑,冷冷望著這蒙面人。 
這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嘴掛冷哂的人身形如鬼魅一般,腰同一柄竹劍,正是最先到此的那人。 
蒙面人忽然冷冷笑了一聲,姚百森等人立刻駭然轉過頭來,只見一個蒙面人無聲無息地立在身後,都不禁又驚又駭,蒙面人厲聲道:「你們是找死嗎?」 
姚百森道:「敢問閣下此言何意?」 
蒙面人形同厲鬼,仍是道:「你們找死嗎?」 
那聲音中透出無比寒意,白樺道長道:「閣下尊姓?」 
蒙面人雙手一揚,聲如冰雪:「你們找死嗎?」 
他雙手後揚之間,一股寒風無聲無息飛向白樺,白樺察覺之時,連忙奮力推出一掌,卻覺毫無著力之處,而他身上卻是猛然打了一個寒噤。 
那人呵呵冷笑,狀如殭屍,口中不斷喃喃道:「你們找死,你們找死……」 
忽然,一個沉重的聲音在蒙面人身後發出,就如一塊巨石猛投入深潭一般:「你再敢裝神弄鬼,你才是找死!」 
蒙面人吃驚已極,卻不立刻回頭,只冷冷道:「是何方朋友?」 
「誰是你的朋友?」 
「是什麼線上的?」 
「你可還沒有資格盤問我老人家!」 
於是,蒙面人緩緩轉過身來,只見背後站著的老人,瘦削如柴,但他心中實已驚駭無比,因為以他的功力,這人到了身後如此之近,竟然絲毫沒有感覺,他搜遍腦海想不出這人會是誰,直到他看見那老人腰間的竹劍—— 
「破竹劍客!」 
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破竹劍客呵呵長笑,指著蒙面人道:「天全教主可是你的徒兒?」 
那蒙面人冷哼了一聲,厲聲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破竹劍客退:「你教出來的好徒兒啊,惹到我老人家的身上老啦!」 
蒙面人聽了心中暗暗一驚,不知天全教主是否真有得罪了這老兒什麼,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正待措辭岔開,破竹劍客道:「我且問你,我老人家的那個乖徒兒你可曾見過?」 
蒙面人聽他如此問,心中登時放了一塊大石,微微笑道:「老夫不知令徒查大俠的行蹤。」 
破竹劍客呵呵大笑道:「哈哈,你怎會知道我那乖徒兒就是查汝安?這事只有天全教主知道,那麼你這一說,可就證明天全教主那狗小子必是你的徒兒了,哈哈,到底薑是老的辣,我老人家一問就問出來啦,我看你狗目豺耳,平日想來也是個詭計多端的漢子,可是碰著我老人家呵,哈哈,趁早不要賣乖乖吧!」 
他一面說一面拍胸搓掌,得意非凡,蒙面人吃了一陣奚落,不禁氣得口結,破竹劍客道:「喂!你這傢伙人雖好刁,不過據我看來武功著實不錯,你師父是誰?」 
他一派倚老賣者的樣子,蒙面人怒哼一聲,忽然一言不發,猛可一掌對準破竹劍客當胸打去,破竹劍客徐熙彭雖然癟笑怒罵作弄了他一番,但是見他一出掌之間,氣勢之盛,功力之深,真乃平生未見,不由心中一凜,鼓足十成功力也是一拍而出。 
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兩人一觸而收,徐熙彭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那蒙面人雖然面上戴著面具,但從他的眼光中也能看出那又驚又駭的神情。 
破竹劍客從天全教主那身武功上推測,他的師父必然是個罕見的大高手,但是,卻也沒有料到竟會高強到如此地步,他仔細想了一會兒,也想不出這人究竟是什麼來路,在他腦海中,天下武林任何高深的絕學他即使沒有見過,但也有個耳聞,但是,對於天全教主那一身雜之又雜的怪招,卻是猜不透來歷。 
蒙面人翻了翻眼睛,忽然轉身對武當道士及伏彼堡主道:「各位到此不知是何責干,此地乃是私人產業,各位若是沒有事,就請便罷……」 
白樺道長方才被他無聲無音打了一掌,表面雖覺無妨,但他呼吸之間已隱隱感到不適,他知道掌門師兄對自己最是愛護,若是說將出來,白柏真人必然不顧一切也要一拼,眼見這蒙面人武功之深,平生未見,萬萬不可小不忍而亂大謀,是以一直忍怒未發,這時,聽他口出此言,再也忍耐不住,怒聲道:「閣下倒說說看,這是誰人的私產?」 
蒙面人冷冷一笑道:「不敢,不敢,正是區區在下。」 
白樺道:「閣下此言有何根據?」 
蒙面人道:「沉沙之谷,險甲天下,這座死亡之谷乃是天下英雄輸給區區在下的,道長若是不信,少林寺的天一大師、全真門的青箏羽士全是在下見證,嘿嘿!」 
此言一出,白柏真人和姚百森齊聲問道:「什麼?天一大師、青箏羽士仍在人間?」 
蒙面人角笑一聲,冷冷道:「這個在下就不知道了。」 
這一來,眾人都在暗中琢磨,「天下英雄輸給他的」、「天一大師青箏羽士全是見證」,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在這一霎時的寂靜中,忽然「咯」的一聲,白樺真人跌倒地上,白柏和陸小真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扶住,只見白樺真人忽然變得面如金紙,七竅流血,一摸氣息,已是奄奄一息。 
白柏真人急道:「師弟,師弟,可是方纔那一掌?……」 
白樺掙扎著點了點頭道:「師哥……小不忍則……亂大……」 
白柏強抑憤怒地點了白樺身上五個要穴,想要阻止傷勢,哪知他手指所及,全是軟綿綿的,絲毫不起作用,也不知白樺被蒙面人無聲無息地用什麼功夫傷成這樣。 
只見白樺猛可一陣抽搐,竟然昏絕過去,陸小真哭叫一聲,破竹劍客伸手過來一摸,眉頭大皺,連忙一把扯開白樺道長的道飽,只見他胸前赫然一個血紅的掌印! 
徐熙彭沉聲道:「漠南金砂掌!」 
神筆王天聽了聽白樺的心跳,仰首慘然道:「沒有救了。」 
白柏道長緩緩站起身來,「嚓」的一聲,他把長劍拔了出來,忽然之間,一雙顫動的手扯住了他的道飽,他側目一看,只見陸小真淚光瑩然地望著他。 
徐熙彭喃喃地沉吟:「金砂掌,金砂掌……他能把漠南金砂駐練到隔空傷人於無形的至高地步,除非得了漠南薩家的真傳,怎能臻此?」 
「但是,他又怎可能是漠南薩家的傳人?」 
神筆王天呼地一聲也站了起來,他冷冷地脫著蒙面人,緩緩地道:「我說怎麼天全教那小子如此無法無天,原來有這樣的師父就有這樣的徒弟,今天老夫開眼界啦。」 
蒙面人目光如電,但是,和王天的眼光一碰,卻似乎有些害怕,飛快地避了開去。 
這時,忽然前方石響,一個鬍子花白的老者走了上來,他加重腳步向前走了兩步,「噗」「噗」兩聲,每一步都在石巖上留下三分深的腳印。 
當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視到這老者的身上時,老者忽然朗聲道:「好純的金砂掌!」 
蒙面人離他站得最近,帶著不屑的眼光藐脫著這老者,老者忽然單掌一揚,也不見掌風聲響,忽聞」啪」的一聲,蒙面人身旁的階石上已留下一個完整的掌印! 
蒙面人怔了一怔,忽而呵呵怪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薩家的人到了。」 
那老者道:「不錯,老夫薩天雕!」 
他說時猛瞪著蒙面人,蒙面人也猛瞪著他,他冷冷地道:「閣下從何學得敝門這一手粗劣功夫?」 
蒙面人仰天哈哈大笑道:「天下武功是人創的,只許你姓薩的會,就不許老夫會嗎?告訴你,這功夫是老夫自己創的,也算不得什麼。」 
薩天雕氣得面色發青,吸滿一口真氣,把金砂血印掌力提到十成,舉掌欲擊! 
白柏真人斜望著倒在地上面如金紙的師弟,他大步上前,拍了拍薩天雕的肩膊稽首道:「貧道白柏願替施主先試這賊子幾手。」 
白柏道長究竟不愧是一門之長,在這等悲憤膺胞的情況下,依然是一派穆然,絲毫不失禮節。 
薩天雕側退一步,白柏真人一閃而出,劍光一橫,直取蒙面人左肩,蒙面人從白相真人抖手一劍中感出內力泉湧,他一閃,反手一抓,其快如電,白柏真人劍勢不收,劍尖微斜,攻守兼具地反刺而上,蒙面人略一點頭,兩人換了一個照面。 
白柏真人道:「拔出劍來吧,賊子!」 
蒙面人冷笑一聲,拔出了長劍,白柏真人更不打話,劍子好比飛龍在天,繞著蒙面人前三劍後三劍,左三劍有三劍,正是九宮神行劍法的精髓,白相真人畢生絕少現身江湖,更少與人動手,是以,自從塞北大戰武當白石造人失蹤之後,武林中人都模不清這個武當掌門究竟有多深的武功,這時白柏一出手,眾人只覺他劍上內力如山,文外仍感劍氣,果真不愧武當一脈掌門,連破竹劍客這等劍術高手也不禁微微頷首。 
十招一過,蒙面人猛然劍勢一變,開始反攻起來,只見他怪招連出,白柏真人對得銅牆鐵壁的劍圈竟然失去效用,接了五招,便一連退了五步。 
破竹劍客雙眉一皺,心中苦思破法,卻見蒙面人劍招愈來愈快,時而北家,時而南派,白柏真人滿頭大汗,已經被逼到巨岩的邊緣上。 
陸小真一咬牙,拔出長劍準備上前,忽然一隻粗大有力的手捉住自己的手腕,她抬頭一看,正是伏波堡主姚百森,他見她抬眼望他,便善意地一笑,然後輕聲而堅定地道:「等一下,讓我上去。」 
陸小真覺得這身子如鐵塔一般的伏波堡主,雙目中透出一種難言的親切,但是,那親切中似乎蘊藏著某種力量,使她不得不聽他的話。 
於是姚百森上前一步,他對神筆王天道:「王兄……」 
王天知他之意點了點頭,姚百森正要動手,忽然那蒙面人一晃身形,劍式大為改變,刷地一劍飛快地刺出,他的口中怪笑道:「怎麼,道士,這招你該認得吧!」 
這劍光有如飛天游龍一般,吞吐如電,直刺向白柏當胸,神筆王天一扯姚百森衣袖道:「鬼箭飛磷!」 
姚百森正在心中想這蒙面人拿武當派最出名的劍招來打敗武當掌門,實在未免太過藐視人,他的思想飛快地一閃,而那白柏真人卻在這一剎那中暴叱一聲,蒙面人的劍光雪亮地映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上現出了無比憤怒與振奮的神情,花白的鬍子根根倒豎…… 
只見他長劍一翻,身形暴退半步,劍式卻是推前一步,竟然也是一模一樣的一招「鬼劍飛磷」刺出! 
劍光一閃,「叮」然一聲,兩隻長劍的尖兒在空中正好相撞,射出一溜火花。白柏真人身為當今武林掌門,這一招名滿天下的武當絕學數十年來他不知練過幾千萬遍,蒙面人原恃功力勝他許多,豈料這一觸之下,他竟感到全身一震,而白柏真人卻是紋風不動,反手劍起,又是一招快比閃電地飛刺過來! 
蒙面人只覺白柏此招威力絕倫,劍理上與「鬼箭飛磷」十分相近,但威力似猶過之,他本以為「鬼箭飛磷」是武當劍學之極致了,卻不料白柏還有這一招,他身形劍式才發;全身都還是武當劍路的式子,一時間再也改不過來,只好橫身斜躍,卻不料白柏真人劍尖一顫,又是一招新招飛到,「嚓」的一聲,蒙面人的衣袂被刺落一角! 
這「鬼箭飛磷」「冷陽朝嵐」、「白露橫江」武當連環三絕劍,乃是積武當歷代祖師。已血經驗所成,蒙面人得了一招「鬼箭飛磷」,卻不知後面還有兩招,因此竟在白柏道長劍下栽了這個觔斗。 
姚百森叫好還沒有叫出口,只見蒙面人身形一錯,眾人只覺眼前一花,接著「啪」的一聲,白柏真人退了兩步,雙手空空,那支長劍已被蒙面人奪在手中震成兩截! 
這一下除了破竹劍客以外,這許多高手竟沒有看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蒙面人的武功也實在太深不可測了,白柏驚駭得口呆目眩,忽聞得陸小真驚叫一聲,原來,蒙面人舉起手中斷劍對準白柏當頭擲將下來! 
眾人心中都暗叫一聲要糟,但是,沒有一個人來得及上前搶救,但是霎時之間,眾人又驚呼起來,原來蒙面人舉著的那支斷劍仍然停在空中,遲遲沒有擲出,而且緩緩放落下來,雙眼不時向左後方瞟視。 
只見左後方丈外站的破竹劍客不知什麼時候把那支破竹劍拔在手中,正一上一下地拋著玩。 
這許多高手在半丈之內圍著蒙面人,蒙面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取白柏性命,但是,破竹劍客在丈外之後輕輕拔出竹劍,就使蒙面人再不敢輕舉妄動! 
這只因他知道像徐熙彭這等高手,已到了身劍合一的地步,一丈之距離在他說來等於只有一尺! 
蒙面人伸手一彈,那半截斷創如流星一般急飛而出,「噗」的一聲插在石巖上。 
他冷冷半轉過身來,眼光落在薩天雕的身上,大刺刺地道:「好啦,現在輪到你了。」 
薩夫雕眼看到堂堂武當掌門在一招兩式中被蒙面人奪去了手中長劍,自然為之氣奪,聽他如此一問,不驚一愕,蒙面人哈哈笑道:「罷了,一個膿包。」 
薩天雕濃眉一掀,冷冷道:「打就打,老夫正要追查你從何處偷得金砂門的功夫!」 
神筆王天低聲道:「薩兄,容兄弟參加一個,咱們一齊上罷。」 
薩天雕心知王天好意,但他乃是漠南掌門,說怎麼這個台可垮不得,於是他大聲道:「今日但叫金砂門絕了後,也不能丟祖師爺這個臉。」 
這等於給王天碰了一個軟釘子,但是王天不以為件,因為他深深知道,到了這個地步,便是換了自己,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於是他也不說什麼,只是默然。 
於是,薩天雕向前走了兩步,到了蒙面人的正對面。 
就在這個時候,破竹劍客把手中破竹劍一拋一接地漫步走將上來,稀鬆無比地道:「罷了,罷了,我老兒硬是猜不出你是什麼門路,來來來,咱們兩人干幾招吧!」 
破竹劍客這時候出來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可是大大解了薩天雕之圍,薩天雕不禁心中暗暗感激,蒙面人心中卻是忐忑不安起來,他暗暗想道:「十年來我這內傷始終無法痊癒,平時雖然絲毫無妨,但是和這老鬼幹起來,至少也得千招以上方定勝負,到時候精疲力竭之餘,舊傷突發,那可就慘了。」 
他正沉吟間,姚百森忽然大聲叫道:「看!看那邊!」 
眾人抬起頭來,向姚百森所指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高石坡上三條人影衝了下來,其中兩人一面滾一面劍光相接,另一人則是跟著急奔,似乎還在一面高聲叫喊。 
那兩人飛快地滾跌下來,但是,眾人卻能看出那兩人在這一剎那間一口氣交換了十餘招,而且招招都是妙極高極的漂亮招式。眾人不由既為那兩人提心吊膽,又為兩人的神妙招式喝彩。 
破竹劍客徐熙彭凝目注視了一下,他的嘴角上露出一絲微笑,眾人有發現的,卻不知他笑些什麼! 
那兩人滾落地上,都是一翻身躍起,幾乎同時裡各自又遞出一記絕招,端的是間不容髮,後面一人也奔了下來,眾人瞧得清楚。那人長髮飛舞,是個年輕女子,正自高聲叫道:「大哥……留神……當心你自己喲……」 
那前面一人一面揮劍,一面向前猛奔,另一人大喝一聲,猝然騰空躍起,刷刷刷一連三劍,劍招之快,出手之強,直令遠在這邊的眾人都感覺得出那種威風凜凜的氣勢,破竹劍客咦了一聲,喃喃自道:「咦,什麼事使安兒如此憤怒,他竟放出這種拚命招式來啦!」 
伏波堡主姚百森聽破竹劍客如此一說,再一看,失聲叫道:「王兄,是查兄呢!」 
他話聲方出,忽聞那奔在最前面的漢子叫道:「姓查的,咱們無冤無仇,你瘋了嗎?」 
薩天雕道:「啊——天全教主!」 
姚百森道:「誰?」 
薩天雕道:「前面那個!」 
那後面的一個猛可又是大喝一聲:「好賊!看劍!」 
他全身飛躍在空,手中長劍如雪花蓋頂般紛落下來,姿勢美妙已極,然而,前面一人卻陡然身子凌空水平箭射而前,那人身法之妙,委實是武林罕見! 
後面一人劍式落空,人仍在空中,他忽然大叱一聲,左手一揚,兩道亮光飛空而出,霎時鳴鳴怪響大作,連這邊眾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那兩道亮光一閃而過,快比閃電地飛射向前面之人,前面之人向左猛可一滾,那兩道亮光竟然也向左邊一彎。 
這一下使這邊幾人驚叫出了口。然而就在此時,那前面的人全身忽然像是加重了數倍,急速直跌落地上,那兩道亮光堪堪從那人背脊上掠過,挾著嗚嗚怪響飛出十丈,才餘力未盡地釘入山石之中,遠遠看去正是一對精光雪亮的鋼奪! 
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十八歲成名武林,但是武林中人卻極少有人看過他的「神風雙奪」絕技,這一下施將出來,眾人見那一對鋼奪竟有如此威風,都不禁暗自駭然! 
那前面的人從地上爬起身來,拍了拍身上塵埃,查汝安立定身形,後面那女子也追了上來,挨在查汝安身旁站住,查汝安沉聲道:「好賊,你違天害理,卻不料都被我姓查的撞見,咱們是勢不兩立的了!」 
天全教主萬萬沒有料到查汝安的神風雙奪厲害如此,是以在地上翻了一個滾,顯得狼狽不堪,他用長劍支在地上,冷冷地道:「姓查的你不要狂,本教主教你今天走不出這沉沙谷!」 
那年輕的少女生得美麗之極,她搖了搖查汝安的手臂道:「哥哥,幹嗎你和瘋了一般,方纔這人在谷邊推下去的人究竟是誰啊?我們站得那麼遠,我都沒看清楚呢。」 
查汝安正要說話,破竹劍客忽然匕身過來,大叫道:「安兒,你瞧是誰來啦?」 
查汝安一聞聲音,心頭大喜,連忙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也來啦!」 
破竹劍客仔細打量了查汝安一番,見他兩隻耳朵都好端端的在,這才放了心,不由喃喃罵道:「我老人家這一下可給那五個老不死騙慘了,哼,此仇不報非君子……」 
眾人見他面有怒容,口中又唸唸有辭,都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破竹劍客忽然道:「喂,安兒,你身旁的女娃是誰?」 
查汝安這才想起來,連忙道:「托師父您老人家的福,我那自幼失蹤的妹子竟然找到了,師父,她就是……」 
那姑娘走上幾步,跪在地上行禮道:「晚輩查汝明叩見老前輩……」 
破竹劍客聽了心中一喜,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抓起查汝明,旁若無人地仔細端詳起來,直把查汝明看得嬌顏泛紅,他才道:「喂,安兒的妹妹,告訴我老人家你們怎麼到這兒來的?」 
他竟把蒙面人拋在一旁,一本正經地話起家常來,查汝明在江湖上浪跡,驟然尋著了親哥哥,又見著了哥哥的師父,她芳心喜悅,把才纔那一幕緊張拚鬥早忘到腦後去了,她聽破竹劍客如此一問,也旁若無人喜孜孜地道:「我在甘肅和畹兒忽然走失了伴兒……」 
破竹劍客道:「咦咦,誰是畹兒?」 
查汝明笑道:「這個等會兒再解釋……」 
姚百森道:「查姑娘所說的可是舍妹姚畹?」 
查汝明驚道:「正是她啊,原來你是她的哥哥。我們本來在一起的,那天不知怎的,她去尋找宿頭,卻始終不見了她的人,我等了好半天,也不見回來,後來我就碰見了哥哥,俺們發現畹兒留下的字,說什麼張大哥找她回去了,叫我不要等她……」 
姚百森一怔,但是,心中先自放了一大半,那破竹劍客聽查汝明沒頭沒尾,說的事又沒有一件與他相關,但是,他卻聚精會神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催道:「後來呢?」 
查汝明想想方纔所講的話便是自己也聽不懂,卻不料破竹劍客聽懂了,她不禁呆了一呆才道:「後來我隨哥哥跑到這裡來,一來遠遠就看見他正把一個人偷偷推下谷去……」 
說著他指了指天全教主,接著道:「我沒有看見那人是誰,但是哥哥卻像發狂一樣,不由分說地和這人拼打,往山上一直滾下來……」 
破竹劍客聽到這裡,十分流利地一伸手,示意止住查汝明的說話,轉頭對查汝安道:「安兒,那被推下去的是誰?」 
這句話正是大家所要問的,查汝安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陸介!」 
在場每一個心中都是重重一沉——除了那蒙面人和天全教主兩人,查汝明美麗的臉上突然間現出死一樣的灰白,她軟弱無比地問道:「哥哥……那是真的……真的嗎?」 
查汝安道:「一點也不會錯,是陸介!」 
「噗」一聲,查汝明暈倒地上,她正倒在白柏真人的身邊,白柏真人正要去扶她,「噗」的又是一聲,他身後的陸小真也昏絕地上! 
「明妹!明妹!」 
「真兒,真兒!」 
天全教主的雙目中射出陰騖的光芒,掃過查汝安的臉上,查汝安扶著昏暈過去了的妹子,他雖然有些奇怪何以妹妹一聽到「陸介」就昏了過去,但是,此刻他無暇想到那麼多,他的目光正碰著天全教主的目光,於是他站直了身軀,他指著大罵:「你天全教幹的事便沒有一樁是可以見得天日的,若是一刀一搶地硬拚,你是陸介的對手嗎?哼,背後殺人,恬不知恥!」 
天全教主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會讓他看見,到了這步田地,心一橫,冷笑道:「姓陸的是我打入谷底又怎樣?大丈夫敢作敢當,只怪他學藝不精罷了,又怨得誰?」 
他這話才說完,忽然一個黑影如鬼蛙一般在天全教主背後出現,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如飄浮上來的一般,在場高手如蒙面人,破竹劍客,竟沒有發覺這人是何時走近的! 
霎時之間,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這人的身上,只覺他雙目盡赤,面頰卻是蒼白的有如張白紙,神情可怕已極,直到大家注意到他頭頂上梳著一個道髻—— 
「青木道長!」 
每個人都在心中暗暗狂呼,卻沒有一人喊出聲,天全教主雖則狡猾蓋世,但是,在這號稱神州第一高手的青木道長的一雙目光所懾下,也駭得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青木道長一直站在石下,查汝安的話全聽入了耳內,他雖然焦急得幾乎要大叫出來,但是憑著他數十年的修養,他拚力克制住自己,他總希望那是假的,直到天全教主親口說出那句話,於是一霎時間,他像掉進了巨炭宏爐中,又像是跌入了千丈冰窟,他好像覺得他的生命已經完了,剩下的只是一個軀殼,還有那訴不完的憤怒和仇恨! 
於是,他渾身科顫著,他不自知地喃喃說著模糊不清的字句:「介兒,介兒……」 
於是,他對準天全教主發出了一掌,十多年來,自從他失去武功以來,他第一次發出攻擊的一掌! 
天全教主一身絕學,初出武林即成了武林一霸,但是,當著青木道長,他只希望求得自保,於是他雙掌一合而分,身形如游魚一股倒退兩步。 
青木道長腦海中一片空空茫茫,他的手腳依著直覺的反應木然地,飛快地轉動,十年來他失去了功力,但是,武學卻在他潛心思索中更進步了,這時他信手成招,欲發則發,欲止則止,只是三招,便把天全教主逼退了十步! 
眾人到今才算看到了全真第一高手的身手,忽然之間,那蒙面人一伸手插了進來,雙手連飛,把青木的招式全接了過去,他努力還了三掌,猛可大喝一聲:「走!」 
天全教主猛然覺醒,身軀如箭一般飛起,查汝安伸手一劍疾刺,天全教主竟在空中翻了一個觔斗,堪堪避過劍尖,身形卻是絲毫不減地飛縱而去,霎時已在十丈之外。 
蒙面人哈哈一笑,雙掌驟然一分,力可裂石,然而青木道長卻是長驅直入,絲毫不加理會,因為他出手快絕人寰,能在敵掌未及以前先擊中敵人,然後仍能從容閃退,這等打法委實是武林中聞所未聞的奇景! 
蒙面人橫跨一步,左手一招外力如斧,右手一招卻是內勁深蘊,一合之下威力暴增,雙方掌力一觸而收。這一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絕技,但是,真正其中最精微的地方只有破竹劍客一人看得出來。 
蒙面人到了這步田地,哪裡還有心戀戰,他勉力拚鬥了幾招,猛然撤身而退。 
他這一撤身,委實奇快無比,青木道長一掌拍出,蒙面人已免騰空飛起,青木道長大喝一聲,單掌一揚,發出了舉世元雙的先天氣功! 
蒙面人身在空中,只覺一股無可抗禦的漫漫夏氣逼將上來,他鬚髮俱張,在空中閉氣提勁,一霎時打出十掌! 
「轟」的一聲,青木道長站在原地,蒙面人如斷線風箏般直飛出七八丈,但是,從他落地的情形看來,竟然一點也沒有受傷。 
蒙面人身形雖然如箭一般倒飛出來,但是,另一條人影卻是更快地一掠而過,正落在他落身之地,抖手一揮,劍子直取蒙面人左肩,那人正是破竹劍客。 
蒙面人身軀甫落,立覺一支竹劍飄忽不定地直刺過來,他轉身一閃,只覺臉上一驚,接著破竹劍客嘹亮笑聲:「哈哈,我老兒今日揀個現成便宜,哈哈!」 
他猛然醒覺,臉上的人皮面具已被破竹劍客揭去,他連忙反身就跑,身如脫弦之箭! 
但是,他仍然聽到身後神筆王天的驚呼聲:「金寅達!還瞞得過老夫嗎?」 
「金寅達?」 
王天肯定地道:「一點也不錯,當年北遼派的掌門人金寅達,老夫當年和他交過手。」 
蒙面人的謎揭開了,正是十年前塞北沉沙谷大戰的北遼派掌門人金寅達,他是那場死約會唯一沒有死的人,為什麼那許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為什麼單單他沒有死? 
但是,在場的人不知道這些,他們對於十年前沉沙谷大戰的一切都不敢斷定,又怎會想到金寅達和塞北大戰有什麼關係? 
青木道長仍舊茫茫然的,他忽然快步向谷邊奔去,其他的人也都是為了一探沙谷而來的,這時候也都跟著奔了過去,分頭在谷邊搜尋,希望找出一些線索。 
青木道長呆呆望著那黃沙,那無底的黃沙,而陸介正在那黃沙的底下,他的神功恢復了,但是他失去了他的生命,陸介是他的生命啊! 
他的眼前逐漸模糊,那是淚水吧,於是,他在淚水中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陸介,從瞪著一雙烏黑大眼睛的稚童開始,那影像在他的淚光中逐漸成長,逐漸茁壯,終於成了英俊的少年……於是他似乎又聽見了那輟轎車響,僻啪鞭聲,素湍深潭的並肩踏波虛渡…… 
他喃喃地道:「完了,介兒,一切都完了……」 
轟隆隆!雷聲。 
大雨突然傾盆而至,這谷地中常有不測風雲,薩天雕和武當的白柏真人尋遍了谷前谷後,卻是什麼也看不出,破竹劍客和查汝安兄妹早就不知什麼時候走了,白柏真人抱著昏迷的陸小真,他看了薩天雕一眼,薩天雕也看了他一眼,那像是互換了一句話:「走罷。」 
白柏望了望遠處躺在地上的白樺真人的屍身,再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小真,一滴豆大的雨滴打在小真的鼻尖上,小真低呼了一聲:「大哥哥,你在哪裡…」 
她睜開了眼睛,但是神智仍然未清,白柏低聲道:「孩子,咱們回去吧。」 
他門最後向谷邊瞥了一眼,大雨中,青木依然仁立在谷邊上,他的大袖子在飛揚著。 
且說陸介的身形猛然下降,因此,他耳中覺得隆隆地響著,在這一剎那之間,千百個念頭在他心中浮起,但他在空中絲毫沒有借力之處,雖有一身絕藝而徒負奈何。 
他從巖上跌下,已有一股向下的旋轉之力,因此,他下降的速度是驚人的,足下崩散的山石也飛墜而下。 
他匆忙之中,一眼瞥見那些土石一落到沙上,便迅速地消失在滾滾黃沙中,他驚駭於足下黃沙的神秘力量,但是,他還來不及考慮應變之策,便噗地一聲落在沙上。 
他臨危不亂,已把全身勁力聚在雙腿之上,就在一接觸沙面之際,他極迅速地雙腳一顫,想借這絲毫之力,騰身而起。 
假如換了尋常的土面便好了,但沙面的反力是極小的,況且,他下墜的勁道又如此之大! 
他雙足往下降的去勢雖然緩了一點,但仍齊跟而沒,陸介幾乎在同時猛地打出一掌,平平地拍在沙面上,於是,被沉沙谷中旋風不停地吹刮著的沙面上,出現了一個短暫而且深厚的掌印。 
這掌的反力也可以舒一時之急,但是,忽然覺得沙面下面的黃沙,在旋轉地往下降著,他的足跟受到了一股奇異的力量,不但抵去了他上身所受的反作用力,而且還把他又拉下了一寸。 
他驚駭地又拍出了另一隻手掌,但是,那只是和前一掌的效用相同——又陷入了一寸。 
人類求生的本能在驅使著他,他不停地拍掌,但也逐漸地下降著。他像一個陷身泥沼的巨虎,猶自作困獸之鬥。 
隨著他緩緩下降的身軀,沙中的吸力越來越大了,而陸介也愈來愈吃力了。終於他使出了驚天動地的一招。 
這時,他早已展開了先天氣功,那佈滿了全身的罡氣,排除了近身的沙粒,但卻不能阻擋住那股往下吸的力道,到底,大自然的力量不是人類所能抗衡的,人能機巧地順乎自然之道而利用它。 
陸介集中全力雙掌向沙面上拍去——雙掌同時拍出是很危險的,因為如此便不能不斷地保持往上的反作用力,也不能安然抵過這一擊,但是,與陸介對敵的不是人力,而是大自然! 
大自然的意志是神秘而不可測的。 
沉沙谷中鬼哭神號的旋風,受了先天氣功特有的罡風的鼓動,更加聲勢驚人了。 
陸介的發譬散了,頭上毛髮根根直豎,雙目怒瞪,露在沙外的上半身的衣服,鼓得像個圓球。 
這是人力對大自然的挑戰的極限! 
但是,極端神奇而且出人意料地,那塊受了陸介不啻千斤掌力的黃沙,竟然無聲無息地潰散了。 
本來藏在沙層下面,由沙流組成的漩渦,現在擴大了,而且透出沙層之上。因此,陸介處身的沙面,到他掌力拍到的沙面上在內,迅刻之間出現了一個絕大的沙流漩渦。 
於是,陸介在片刻之間,長長地吸了一大口氣。 
於是,沉沙谷中又恢復了原狀,只是沙面上受了一個大漩渦,但是,從巖上看去,在山風震耳之中,是看不出這新添的漩渦的。 
千古以來,沉沙谷曾如此地吞去了多少秘事…… 
從陸介自巖上墜下,到葬身沉沙谷中,不過是一兩分鐘的事, 
時為既望之夜,甫交四更,沉沙谷中的弧峰,在明月之下,陰影的山巔恰巧落在陸介理身之處,也就是那大漩渦的中心。 
由於地形的高低,以及其他種種因素,沙面雖是平穩的,但在這一片黃沙之下,仍有著股股龐大的沙流。這正如波平浪靜的海面下,仍有著無形的洋流一樣。 
但沙是固體,不同於水流,下層若有沙流經過,上層的沙多多少少會被它帶走些,而附近的沙粒便向空缺補入,如此周而不息,便形成了恐怖的漩渦。 
既然有了流沙,便必定有源源不斷地流入的黃沙,否則,千百年來,谷中黃沙豈不要流到某一處去了,變得其他的地方無沙可有?或者經過如此長期的調整,沙流應該靜下來,而流沙也必定會消失。 
這正如水流一樣,如果把一杯水不停地攪動,他必然會產生流動,但這流動不能持久,如果停止了攪動,便又會恢復了靜態。 
除非不斷地增加水量,又不斷地在另一方面取去同樣的水量,才能維持不變的水流。因此,沉沙谷中流沙千年不息的原因是很簡單的——沉沙谷不過是一個巨大的沙流所露在外面的上殼。 
換言之,不停地有沙子流入谷中、而也不停地有黃沙流出谷外,而且流進和流出的量須相等,所以,沉沙谷才能千古不易地保持著永恆的面目。不滿出來,也不會枯乾。 
這沙流進出谷中的口道是隱密在沙中的,尤其是出口必定埋在沙層之下。因此,沉沙谷只是一股流沙的明段,而它的來龍去脈和河流的暗渠(地下水)一般,是很難可考的了。 
但有一點可相信的,就是它的來龍去脈必定是在周圍群山中,因為這是一個巨形的山谷,除了周圍群山外,無旁路可走。 
方才陸介落身之處,不巧便是一個沙流上層的漩渦,而這漩渦附近的沙層本身也是處在極偶然的穩定狀況下,那經得起陸介過一而再,再而三的掌力? 
這是人算不如天算!也難怪世人會覺得自然界的事物是神秘而不可測的,其實,隨著人類知識的進步,人類對自然界的疑難也隨之而增多,這就是何以科學愈盛而神追愈昌的理由,這是閒話,別過不提。 
沙的性質不同於水,它吸熱快,因此,白日的沙漠熱死人,晚上的沙漠卻可以冷死人。 
沉沙谷中那層表面的黃沙也是白晝炙人,夜晚又冰冷得使人打抖,但在這層黃沙之下的沙子,因為上層沙子的隔絕和反射,所以白晝和夜晚溫度的差額並不大。 
在沙土中活埋,致人死命的並不是沙子的溫度,而是全身在通沙中所受的那分壓力可真是驚人,這身軀四方的壓力壓迫著人身,增加了血液循環的速率,也壓緊了肺部,迫使那個人吐出他那肺中寶貴的氣體,迅速血管崩裂或窒息而死。 
在陸介雙掌拍出而覺得著力之處一軟之際,他已加速了滅亡,但是,一個練武者特有的機警,使他在這急不可瞬的一剎那,猛地吸入一口寶貴的空氣。 
雖然這股氣流中夾著極細的沙粒,刮著他的鼻腔,癢癢地令人想發笑,但他心中明白,要是他不能生出沉沙谷,這將是他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 
想到這裡,他哪又笑得出來? 
沙粒迅速地捲到了他的胸部,陸介抬頭望著頭上的明月,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是如說的美好,他心中喃喃地對著天道:「難道陸門奇冤,從此沉了海底了嗎?」 
這是他第一次,先想到了自己的家仇,而後顧計及師父——青木道長及全真派的公賬。 
這不能責怪陸介,因為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是有權利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急公好義的人,只是把自己放在次要的地位,而現在的他,卻沒有第二位可放! 
陸介自忖是必死的,但是,他不願如此平白地死去,他奮鬥,他掙扎,他不是怕死,而是不願逃避了比一死更痛苦的事! 
師門深仇,家門奇冤,何三弟的受害,畹兒和查汝明…… 
在在皆迫使他求生。 
因此,他仍是在使展著全真教獨步天下的先天氣功,他從巖上落下起,一直沒停止過這功夫。 
他全身被罡氣撐得鼓了起來,這柔軟的布質,這時已硬如鋼板,在他身邊組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禦網。他頭上的蒸氣還在冒著,頭髮豎得有如根根長針,總而言之,他藉著先天氣功而使他身體不受沙流的直接壓力。 
他覺得自己被那股奇異的力道往下拉著,他雖然是處身在沙子中,但下墜之勢仍是驚人,而且是越墜越快。 
他仍可以開目見物,雖然,沙層這時因不見光面變成一片黑色的了,而失去了那股柔軟的淡黃色,但是,陸介仍可以依稀地看出那些黑黑的沙子如飛也似地在他耳邊掠過。 
其實這是因為陸介本身在下墜的關係,而使他覺得是沙粒在向上升。 
黑暗中,已飛快地下了十來丈遠,但時間卻甚為短暫,這時,陸介漸漸地失去了原先那分鎮靜。 
如果再往下墜,他不能閉氣到重見天日之時。 
「活埋」這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彷彿已血淋淋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試著伸手去找一個可著力之處,但他失望了,因為周道全是在流動著的沙子。這些黑黑而細小的東西,在陸介心目中,覺得是陪著他自己安葬的抬棺者,這時正默默地把他送向最後的歸宿之處。 
陸介發覺自己的莽動和煩躁徒然分散了真力,也就是加速了滅亡,因此,他試著冷靜自己的心神,緩緩地收縮四肢,身體微微蜷起,以減少護身真氣的面積,也就是準備作長久的打算。 
幸虧陸介自幼練武,心無雜念,要不然儘管有先天氣功護身,又哪能支持如此之久? 
漸漸地,他覺得沙流轉向了,而且自己的頭與腳部略成斜角,患疾地隨沙流迅速前進。 
他頭先腳後,因此略能觀察到前面的事物,但是,他所見到的,只不過單調已極的一片黑色,而耳際也能聽到這似乎永不停止的沙子互相摩擦的聲音。 
他彷彿是處身在一個幻想的世界中,一切都是漫長而且單調的,其實,我們的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不過是添了些小小的裝飾而已。 
他慢慢覺得心胸中有一股氣體在盤桓著,肺部受了些微的內在壓力,這是因為他強閉住氣的緣故。 
他的煩躁又生了,他覺得絕望了。 
忽然,他想起了他的師父——青木道長,陸介在心中鬱鬱的時候,總不時然地會渴望師父在自己的身邊,輕輕地用手掌撫摸著良己的頭髮,就像是一個慈父。 
但是,這次陸介想到青木,並不是如往常一般,他此刻是把自己與師父相較,他迅速地得到了決定,他心中大聲地對自己說:「師父震斷了八大主脈,尚能平易地渡過十多年,我今日只不過是處身流沙之中片刻,難道竟不能支持住最後一口氣嗎?」 
於是,陸介又鎮定了自己的心神,這神秘的內在力量,是源自青木道長人格的教化,是天下最偉大而且最成功的教育。 
陸介望見前面沙流左側的沙層中,彷彿有一個異於沙子的東西,他心中暗喜,希望是塊巨石之類,便可以借力而阻住去勢了。 
沙流是極端神秘的,同樣是沙子,但是沙流兩側的沙層卻如河岸之於流水般地屹立著,這些靜止的沙子,平日由於不停地受到上層的壓力,已漸漸變成質地稀鬆的土質了,也因此更不會受到沙流的影響。 
陸介隨著沙流前進,幾乎連再看一眼那是什麼東西的機會都沒有,便已掠過那異物,陸介幾乎是沒經大腦般的反射動作,左手往那異物抓去。 
在如此激急的沙流中伸手取物,是件十分困難的事,但是陸介不愧為全真的第三十三代首徒,竟輕易而且極準確地做了。 
他一手抓住那異物,觸手之處竟是一隻人手,心下一怔,但他連思考的機會都沒有,沙流向前大力,使他順手把那沙層是的人拖向前去。 
於是,沙流左側的沙層無聲無息地潰了,大自然千百年來的平衡之勢,竟被他這順手一抓而輕輕地打破了。 
於是,那異物也衝入了沙流。 
沙層一連串地倒塌下來,沙流就好像決口的黃河似地,萬馬奔騰,而且摧枯拉朽似地沖潰了左側的沙層。 
但是,儘管在地下有如許之變化,而沉沙谷的表面,仍是原封不動,再也看不出它內部的變化來。 
這又好像世上的事,只從表面是找不出多少真相來的。 
從陸介滅頂起,這一切不過是十幾分鐘的事,但千百年來不變的沉沙之谷的內部,卻起了罕見的變化。 
陸介鬆了左手,因為那人也隨著沙流,在他身後以同速前進。 
忽然,陸介覺得沙流的速度在倍增著,這驚人的加速度,使陸介有翻胃的感覺,但他由此可知,前面的沙流必定是經過了一個狹窄之處。 
這道理也很簡單,因為流沙的量不變。所以愈窄之處其速度愈大,陸介生長在水邊,從河水的流狀中便能得知這個經驗的了。 
學識的來源有二,一是摘取前人的經驗——讀書,這方面陸介可要比姚畹她們差得多,但另外一方面是由於自己的經驗,這方面曾經以出賣勞力為生的陸介可知道得多,這是他的長處。 
聰明的陸介迅速想到,能夾制沙流的,必不是那些可厭的沙層,而是擋得住如此龐大的壓力的石頭之類,若依方才沙流的方向和速度來算,自己應該是斜斜地渡過了沉沙谷,而且還應該是在距陷落之處不太遠的谷邊的某一座山腳下。 
陸介平時極喜潛水,今日他卻把由潛水得知的經驗用在「潛沙」上了。所不同的是,在水中是他自己划動著,而現在卻是身不由己地被流沙衝著走。 
流沙默默地在加速著,這象徵著陸介已隨著沙流而衝入愈為狹窄的石道。 
陸介張目望遠,只見黑黑的沙流兩邊,是兩排大而黑的靜態的畫面,這能屹立在沙流兩邊的黑物,不是岩石又是什麼? 
他心中大喜,忙伸出手去,想扳住石壁,但這時流沙的速度是太驚人的了,已不允許他從容為之。 
耳邊擦過去的沙子,夾著一股股的勁風。週遭的黑寂,令人生怖。 
要不是陸介有先天罡氣護身,他早已被這黃沙的異常的壓力擠扁了。 
他雖盡力閉住氣——在會家來說,閉氣的時間還可以比常人久,他身體中無妨,但他的肉體卻受了一股異常的壓力! 
這壓力壓迫著他的肺部,也壓迫著他的內臟,使他時時有想嘔吐的感覺,同時也使他更難於閉氣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鬆了這口勁,那麼,今後人間便沒有叫做「陸介」的這個人了。 
他心中對自己吼道:「可以死,可以不死!」 
於是,他求生的意志受到了激勵,而突然旺盛了。 
但這令人厭煩的沙流,卻使人有無窮無盡的感覺。 
大自然的力量是神秘的,天意難測啊! 
但是,人們是不甘心受命運的支配的,他們要奮鬥,要求生存!他們前仆後起,勇往直前。 
於是,人們會自我打氣地道:「人定勝天!」 
於是,陸介也自我打氣了。 
他耐心地隨著沙流急速地往前衝著。忽然,他依稀地見到前面不遠處有光亮了,而且耳際也聽到了一陣陣急烈的旋風聲! 
亮光,對於一個長久處身在黑暗中的人,是何等引誘。 
他的瞳孔受到了一陣刺激,而迅速地收縮起來,但他就在前面又是一黑的時候,右手已迅速地伸向前去。 
忽然,沙流轉向了,他們流向地下,於是,陸介覺得好像有千百隻手在把他往下拖著。 
但是,他的右手已接觸到了硬物了,雖然,這是奇硬奇冷無比的石塊,但防介這拚命的一插,中指和食指已各投入了一指節。 
即使是就一個武林高手而言,也不能漠視於這一接觸所帶來的痛苦,但是,人在生死關頭,一切尋常的痛苦是可以不計的。 
陸介好像一個本已束手待斃的臨溺的人,忽然有一個可攀附的物體,怎會不幾近於本能地抓住那東西。 
就在他身體開始被往下拖的時候,也是他右手雙指插入那石塊的一剎那,他又猛然地拍出了左手。 
那石塊在沙流下的部分,已被沙流侵蝕了進去,平滑的不能著手。但在沙流上面的部分,卻仍有凹凸不平之處。而陸介在視覺尚是朦朧的情況下,依稀地作了個正確的決定,他的左手恰巧落在一個稍為凸出的石頭上。 
他右手平插的力,抵去了一部分前衝之力,而左手這猛地一拍,卻使他拔身而起,而脫出了沙流。 
久困淺水的蚊龍,一旦置身汪洋大海之中,豈不心中大快? 
當他的腳面正要離開沙流的時候,那流沙斜斜向前面下方的流勢,把他的雙腳往前一帶,這時,他的身子已懸空在半空中,不免失去了平衡。 
於是,他的雙腳又陷入了寸許。 
他已嘗夠了苦頭,忙雙掌皆向石壁上按去,但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足下踩著軟軟而可著力的一物,他便一端腳而身形又再拔起。 
於是,他記起來了,在不久前,他曾在沙壁中拖出一個人的屍體,皆都是忙中有錯,不料在這時竟幫了自己一個大忙。 
他覺得對那位仁兄有些抱歉。 
但是他還來不及想到這許多,因為他又面臨了一個窘境。 
原來他方才藉力而起的石塊,是一個奇大的圓石塊,這圓石的頂部雖是凹凸不平,但依稀像個桌面。這圓石的中央,卻又有一個粗可十圍的柱子,倉猝之中高不見其頂。 
他縱身而起,在空中自不易久留,雙腳便自己地落在那「桌面」上,但他右腳才著地,只聽得嘶的一聲,腳下那厚棉布鞋竟硬生生地被撕去了一塊,涼風灌進鞋中使右腳有清涼之感。 
他急切之下,無暇細顧,乘左腳往下落之勢,猛地一端腳,身形己然拔起。 
饒他動作捷如閃電,但左腳的鞋子仍是被咬去了一塊布底。 
附近高於「桌面」的,只有當中那根柱子,但這根石柱生得古怪,滑溜地不沾手,彷彿是被人用砂紙張磨過似的。 
陸介身於懸在空中,右手輕摘佩劍,輕輕往石柱上一遞,這道難題便輕易破了。 
他雖是久困在沙中,又雜受了驚嚇,以及因聽到何三弟死訊而帶來的精神上的打擊,但並沒傷及他的真氣,因此,這劍遞出去真是美妙已極,在昏暗不明之中,常人也能見到一匹白練,叮地一聲釘在石壁上。 
他長劍插入石柱中後,便發覺有異,原來這石質雖硬,但石柱是個空的,而實際上的厚度還不及常人中指的長度。 
但此時更使他吃驚的,是石柱上已有人先他而至了,也就是石柱上早就懸掛著一個人了。 
原來陸介既拿準了劍位,右手雖是一翻腕,往壁上刺出一劍,但又自己往下礁去,要研究方才究竟是什麼怪物咬破了自己的布履? 
原來這圓石上稍平之處,處處爬滿了一種鐵灰帶紅色的蟲子,只因和石頭顏色相近,而洞中雖比沙流之中明些,尋常人也有伸手不見五指之感,所以,方才陸介拔身之際,竟沒有看清,倒因這一時疏忽,害得他飽受了一場虛驚。 
他不禁暗暗吐舌,想不到這種絕地方還有如此厲害的小玩意兒,他心裡想:這總是我陸某人畢生首見的奇跡吧。 
那知道頭上一陣冷風,有一物輕輕地隨風而動,而且正好接觸到他那散開的頭髮上。 
他駭然了,因為,這是一個布帛之類的拂在人發上所特有的感覺,處身在如此奇妙的環境中,何來絲織棉布之屬? 
這是一個奇大的石室,但是由於極度缺乏光線的緣故,尋常人根本不能知道置身於何處? 
即使是功力高如陸介,他也不能看到四壁,他盡力望去,只可以見到方纔他被沙流衝進來的那頭,是一片峭壁的石壁,大約是因流沙的關係,室中的空氣並不潮濕,所以洞中雖是幽暗,而那片石壁上卻連一絲兒青苔的痕跡也沒有。 
沙流經過了一段石雨道,以驚人的速度流入了石室,但石室廣大的底面積,卻使流入的沙子減速了,這正如細管中的水注入一個寬桶子的情形一樣。但流沙到了石室的中央,也就是陸介現在置身的大圓石的下面,便注入地底的裂縫,也因此陸介會到了向下的引力,正因為沙流在石室中的減速,以及大圓石的阻路,才使萬無幸理的陸介,竟能安然脫身流沙,而造成了千載一遇的奇跡。 
但真正能使陸介不死於流沙之中的,是他那手天下獨步的全真先天氣功,要不然,他絕不能抗阻千萬黃沙的壓力,以及如此大的流沙速度所賦予的壓力。 
因此,當陸介發覺到竟有人先地而至的時候,他心中驚恐極了。因為當今天下能全身而至這石室中的,除他之外,只有一人——他的師父青木道長。 
於是,他迅速地伸了左手去抓頂上那飄動著的衣袖,當他一觸及那前袖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的推測錯了,因為那衣袖抵擋不住他這情急的一抓,而無聲無息地化為千萬片碎灰。 
他心中飛快地起了一個問號—— 
這人己置身此間有十多年之久了!一個能有先天罡氣護身而且又失蹤了十多年的人,這人是誰? 
在他肌肉發生第二步動作之前,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他心中已轉過了千萬個問題! 
十多年前,塞北一戰,參加的天下高手便無人再現身江湖,真中雖不乏絕頂高手。如陸介的師叔青箏羽土、武當的白石道人、崑崙的八步趕蟬南璇、峨嵋的慧真和尚……但其中能會先天氣功的,只有一人,但現在下面決不可能是這個人,因為武林公議,認定這個人是穩操勝券的,除非青木道長當年也曾與會。但是,陸介很清楚,這理身神秘石室中十多年的人,一定是昔年天下認定的武林第一高手——少林派的天一大師。 
干是,在他左手觸破了那朽壞的衣袖的一瞬間,他右手長劍輕抽,施施然地劍尖離開了石壁,但就在他身形正要往下落的時候,他長劍極為瀟灑而且迅捷無比地劃出了一道銀弧,不偏不倚地落在頭上三尺許的石壁上,他右腕微一使力,身體便往上移了三尺。 
但他的長劍一離開那中空的石柱,從他劍身所留下那薄如棉紙的石縫中,便突突冒出了一縷濃煙,而且香醇無比,聞之令人心曠神治。 
陸介正為這一連串的突變所錯愕不已的時候,不料更震人心弦的怪事竟接著發生了。 
原來石柱下,圓石上爬著的千萬隻灰色的甲蟲,這時被香氣一寞,竟一反平時那副懶散而且蠕動的態度,竟起了極為敏感的反應。 
它們發出了一種極為慘厲的鳴聲,就像是絲布被急速地撕裂的聲音,更像是秋蟲被火炙時臨時的哀鳴,大部分的甲蟲,紛紛開始極迅速地在石上爬動著,但因為石小而蟲多,平時已顯得擁擠,這時哪有回轉的餘地。因此,靠近石頭邊緣的,以及少許力量不足的,便被其他的甲蟲擠下了圓石,而夾著聲聲慘嗚,紛紛地垂入了滾滾沙流之中,迅刻便滅了頂。 
生物逃避災難,本是物之常情,但這時更奇怪的是,靠近香氣的一群甲蟲,竟迅速地口尾相接,串成幾大長條,紛紛鼓動雙翅,竟躍然而起。 
陸介只當是它們要襲擊自己,早已罡氣護身,但這些甲蟲根本無視於他,那十多串的甲蟲竟飛向香氣冒出的地方,這些甲蟲去勢雖急,但一近了香氣濃厚之處,便大多又嗡嗡然地垂跌了下來,但它們卻前仆後繼,少數竟成功地堵住了石縫,於是,香氣便不再冒出來了,而光滑的石柱上,卻多添了極不顯目的灰紅色的細條子。 
陸介並不知道,自己在無意中,竟發覺了天地間人見人羨的至寶,也是江湖中眾口喧騰,而使伏波堡帶來無窮麻煩的龍涎香。 
一百多年前,伏波堡老堡主「祝融神君」姚文亙力克八大宗派,借火龍掌的威力而奪得純陽的寶物,而姚門武功又以陽剛取勝,所以自己雖捉摸不透秘圖,也不願龍涎香落到旁人的手中。 
這龍涎香被封閉在如此神秘的所在,也難怪千百年來無人可得到了。 
但天生萬物,都是生生相剋,這些甲蟲是應龍誕香的餘氣而生,但卻最聞不得龍涎香的氣味,因此,才以極端兇猛的手段來防止外人的侵入。 
而且那圓石又是處在滾沙海中,這些甲蟲要遷地為良也不能。所以只能長年廝守於此,代代繁殖不已。 
所以在劍尖無意中劃破石壁之後,香氣外溢,也難怪甲蟲茫然走頭無路之感。但其中接近香氣溢出之處的部分甲蟲,竟會採取自殺的手段來挽救同族的厄運,這正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唯一合理的看法是,過濃的香麻痺了它們的神經,而作盲目的犧牲,聳身向香氣發源之處,但卻正合了人們捨己為群的精神,否則,我們只能歸之於難測的無意了。 
黑暗而深遠的石室中,飄浮著陣陣冷風,流動的氣體撞擊到冷硬的石壁上,發出一聲聲森森的回音,使人更有雲深不知處的茫然之感。 
當壁上的劍縫被堵塞了之後,香氣便不再溢出來,而圓石上的甲蟲群也恢復了平時的常態。 
這時,陸介正一使腕力而騰身直上,當地走神往身邊一瞧,卻又見不到絲毫人蹤,他不禁暗暗納悶,難道方才竟是錯覺不成。 
這中空的石柱當然是圓形的,因此,陸介附在柱壁上的視角便很狹窄,並不能看到圓柱的全貌。 
正在他暗自詫異的時候,一陣陰風飛過處,在圓柱的反面,卻飄然地露出一截殘缺不全的僧袍的袖子。 
但這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那袖子轉眼便又消失在石柱之後了。 
陸介暗自運功,恐怕是中了別人的誘敵之計。因此,他不拔動插在壁中的佩劍,以免驚動了那些人,他只是極迅速地翻轉軀體,左手三指挾著一股勁風,閃閃地噗的一聲,便已插入壁中,而陸介的身體也旁移了六尺許。 
於是,他可以窺及石柱的另一面了。 
首先,最引他注意的,是圓滑的石壁上,竟嵌著幾個筆劃如指粗許的劈案大字,那竟是:「少林心法,傳付全真。」 
那字的顏色是灰紅色的——竟是由甲蟲的屍體嵌切而成,也就是說,下筆的人已能指穿石壁,而且可以運筆自如,這就陸介來說,仍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程度。 
陸介望著那八個大字,心中驚震著,以他如此的身手,他幾乎無法想像這個他所推定的天一大師的武學造詣,他回憶著方才拚命以手指插入石柱時所感到的痛苦,這證明石柱的硬度還在一般的岩石之上,而天一大師毫無借足之處地懸在空中,竟能刻劃出八個大字,筆筆透穿石壁,這種功力直讓人生出神的感覺。 
陸介面對著這一代宗師的遺軀呆了半天,這才輕歎了一聲:「即使當年師父他老人家親身赴會,那勝負仍是一個謎呀!」 
想到這裡,他又不覺歎道:「武學之深,直如汪洋大海啊!」 
而由這八個大字,更加證明了陸介的推想,那個先他而至而懸尾石壁上的人,無疑必是武林中奉為神聖的天一大師。 
這時候天一大師的身子,是背著陸介的,從他那背景看去,只見他右手仍插在石壁中,左手置於身前,那寬大的僧袍無力地垂了下來,不時隨風而起。 
天下都以為,十多年前的塞北大戰,其關鍵在青木道長身上,但全真門下的陸介,他深知與青木道長無關。但在他心目中認為必勝的天一大師,竟會葬身在這沉沙谷邊的絕室中,那麼,究竟是誰獲勝了呢? 
武林各派十多年來,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大部分都已公佈了當年與會者的姓名,而其中絕大多數又是各派的掌門人,但就公認的資料來說,天一大師或青木道長是眾目所望的,但青木道長不克參加,而天一大師都理骨此間,那麼,難道就無人取勝了嗎? 
陸介心中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想:莫非天一大師是受了別人的陷害嗎?就像陸介自己一樣…… 
但是,以天一大師的功力和機智,尚且不免為他人所構,那麼,其他的人尚能幸兔嗎? 
於是,他想起了,在沙流中,他曾拖動了一個人的屍體。 
於是,他記起來,青木道長曾描述過沉沙谷邊的一個怪人,那人曾喃喃地對谷中說了些話,好像是祈禱,又像是安靈。 
於是,他記起來,塞北大戰是臨時改變地方的,但原定的地方卻是在距沙谷不遠的地方。為什麼要改地方呢?總有個人提議的吧,那麼,是不是那人先有了佈置? 
他知道,只要有人提議在沉沙谷中比試,是不會有任何人反對的,因為,大家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一流高手的勝負之心是最重的,所以,決不會有一個示弱而退卻。 
因此,勝負之心又操縱了一次人類的悲劇——人們往往為求勝而兩敗俱傷。 
要不是這場大戰的幕後有陰謀,怎會沒人出面自認自己是唯一的勝利者?天一大師能安然抗過流沙,但又死在這古室中,可見他受的不是硬傷,也就是他的功力並沒受損,但他又斃命此處,可見他最可能是受了毒傷。 
但武林大會又不是比賽吞毒藥,天一大師又怎會中毒?而且更不應該會如此不機警地被他人所毒…… 
陸介的思潮雲湧,完全不能自制,因為,他是天下第一個能解開塞北大戰之謎的人!但他愈想使問題愈多,雖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對自己的推論,卻頗有必對無疑的預感,雖然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直覺往往控制了人類的歷史,但它的功過卻不是事先可下定論的。 
但眼前的事實是,天一大師的屍骨正懸在陸介眼前三尺之處。這是奇跡,但是,也許是不忘本那偉大的力量在作祟吧!因為,天一大師是不願少林心法失傳的,而他足下的甲蟲卻正貪心地等著佳餚。 
天一大師左手緊握著少林秘傳的先天氣功的秘笈,右手中食兩指尚緊緊地插在石壁中,也就是第八個字——真字的右下角的一點上。 
陸介完全明瞭天一大師當時的心情,少林派是最敝帚自珍的,何況是天下所矚目的「先天氣功」! 
但是,能抗禦流沙谷的天然巨力的,只有精通先天氣功的人,天下通此道的只有兩門——少林和全真,但少林派下代弟子中,卻沒有一人能練成此功,其實,當世略通少林先天氣功的,並不是少林寺中的僧人,而是伏波堡中的張大哥,這當然是陸介所不知道的。 
但是,天一大師也知道,張天行是不會出伏波堡一步的,因此,他只能寄望於全真門下來重新發現少林秘功。但是,全真門是正人君子,如不得到少林許可,是不會接受少林心法的,天一大師是得道高僧,他知道百十年內,少林將無法與全真抗衡,他本寄望於自己,但卻又壯志未酬而為小人所乘,因此,他率性把先天氣功托付全真門下,同時也可以結兩派之好。 
天一大師這番不限於門戶之見的偉大觀念,不是常人所能瞭解的,即使陸介在三個月以前,他也不能充分領悟。但他在見到五魔拼卻多年功力,而拯救青木道長之後,他便知道,愛和恨都是相對的,人們是永遠不能絕對地愛念和憎恨某一件事物。 
照理,陸介已算是天一大師死後的弟子了,但他卻不能行師徒之禮,因為,他們都是懸空吊在石柱之上。 
陸介左右兩手相互交替地插在石壁上,以繞過天一大師的身體而到他的正面,也許是由於室中長期和外界隔絕,而且又是極乾燥溫度頗低的緣故,大師的法軀正如置在一個極好的保藏庫中一般,栩栩如生。 
陸介輕輕板開大師的手指,極恭敬地取過了少林秘笈,很小心地收在懷中,但是,他心中並沒因得到了這意外的奇遇而高興,因為,他目睹了武林二大高手的悲慘的一面——功力喪失的青木道長和理身荒谷的天一大師,這使他對武學有了戒心,他想:練武的目的何在?難道不是為了天下的幸福嗎?但是,一旦連己身都不能保,又哪能推恩干天下人呢? 
玩火者必自焚,那麼,是不是每一個武林中人,必定喪身於武學呢?即使能成為天下第一,獨步字內的高手,但是也得終日兢兢,為虛名所苦呀! 
他喃喃道:「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你這輕輕四個字,可作了多少孽,坑害了多少有為的英才!」 
他喟歎了! 
但是,他也不能否認,他還是想奪取這誘人的名號的,因為,他是一個練武的人,而勝負之心,是每一個人所必有的一這是一個真理。 
陸介的內心是矛盾的,他覺得自己必定會重踏天一大師的覆轍,而白白為「天下第一」這四個字犧牲,但是,即使他明知這四個字代表著毀滅,他仍不惜生命來爭取它——大丈夫寧可有轟轟烈烈之死,不可默默地虛度一世。 
因此,他雖然為天一大師惋惜,但陸介的內心更欽佩他;太史公曾說過:「烈士殉名。」自古以來,英雄豪傑莫不珍重自己的名譽,寧願名身同殉,士可殺不可辱! 
就在他抽去天一大師手中的經秘籍之後,大師的法軀起了一連串的變化。最初是一陣微微格格聲響,大約是陸介牽動了大師的遺軀,接著大師插在石壁上的手指脫出了石壁,於是,在陸介連驚呼也來不及的時候,大師的法軀已落到圓石上,而陣陣香氣也隨之逸出。 
圓石上的甲蟲,轉眼間便把天一大師的法軀啃食乾淨,想不到能稱霸人類的武林高手,卻會葬身蟲腹,難道悠悠天意,果真是難測至此嗎? 
陸介想挽救大師的法軀而未得,心中急怒交攻,但見那些甲蟲,爬得滿滿的,何止億萬,要誅殺乾淨,也不容易,這時忽見圓石上的甲蟲惶然奔命,原來從柱中逸出的香氣,又開始發揮威力了。 
陸介靈機一動,便想到了一個極妙的報復之法,他略一騰移,便取回了石柱上插著的寶劍。這時已有千百隻甲蟲,接成十多條長串,正用老法子來避免全族的滅亡,只見它們此起彼落,挾著極淒厲的嗎聲,撲向香氣逸出的洞口。 
陸介一咬鋼牙,左手雙指洞穿石壁,指節微曲,勾住內壁,以免滑下石柱,右腕微微使劍右手輕輕鬆鬆地劃了一個大圓圈,便削下了一大片石壁,那片石壁削落到圓石之上,打死了百十隻甲蟲,又反彈了一下,然後自白圓石上滾落到沙流中,轉眼便失去了痕跡。這下非同小可,只覺整個大石室中,都充滿了那種香氣! 
千年龍誕香冷藏了近三百年,總算又再現於人間,但這仍是大出當年封洞的那位老前輩的意料之外,因為陸介並不是按圖索驥,而只是誤打誤撞地無心碰上的。 
圓石上那些甲蟲彷彿知道大限已至,大部分都踴身沙流,只聽得一片噗噗的聲音,紛紛遭了滅頂之禍,而且被沙流帶入了地底深處。 
其中有少數近洞口的,仍是盲目地撲向洞口,但這次可是個大洞,而且香氣逸出的也多得多,哪是這些彫蟲小技所能挽回的。 
大部分飛起了的小蟲,紛紛都被香氣黛得自空中跌下,當場悶死,就是小部分鼓力而上,也都是自洞口跌入了石柱之中,那就更無幸理了。 
轉眼之間,圓石上干萬隻甲蟲,死的死,跳落沙流中的,竟乾乾淨淨地不剩一隻,陸介才覺得出了一口悶氣,他正想落身到圓石上,但忽然一低頭,看到方才天一大師靠身的那塊石壁上,也就是圓洞的緊旁竟刻了一篇文字,方才只因被天一大師的身軀所擋住,所以沒看得清楚,不禁一時好奇,便湊過身去,想看看天一大師在臨死前,為何要留下這篇文字。 
他只覺香氣甚是撲鼻,但他也管不得這許多,勉強放眼瞧去,只見上面第一行刻著的是:「塞北大戰記。」 
他心中狂喜,知道是武林中,有史以來最大的疑案的謎底,不禁高興地長長地作了個深呼吸,然後再放眼看下去,下面刻的是:「壬戌之年,六月既望,夜半四更,老衲……」 
他只看了這寥寥十數個字,便覺得胸中一陣悶脹,兩眼竟模糊了起來,不禁暗道一聲不好,知道是方才自己高興,不該作深呼吸,以致吸進了一大口香氣,況且自己又正好探首在那圓洞口呢。 
他雖想強自振作精神,但他本來就經過了多日跋涉,和對沙流劇烈的搏鬥,已是勉強打住精神,這下當然支持不住,只見他雙目漸閉,竟昏昏地睡著了;他雙手也自然一放,於是身子便筆直地落了下去。 
滾滾黃沙,這時仍在圓石下面四周急速地滲入地下。 
石室中嗡嗡不絕的風聲更大了。 
陸介在昏睡的狀況下,從石柱上滑跌下來。 
陸介悠悠然地清醒了過來,只覺香氣撲鼻,甚為濃郁,他覺得腦中有些發脹,而心中也很煩悶,想來是因這異香吸得太多的緣故。 
他定了一會兒神,才想起自己是被香氣黛倒了,而從石柱上滑跌下來,而天一大師的遺稿——塞北大戰記,自己竟沒有能讀完。 
他盤腿而坐,默默地運了一次功,竟發覺功力頗有進步,便連他自己也頗覺得奇怪。 
他也不知自己方纔這一昏睡,究竟耗去了多少時辰,因為這石室中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分不出晝夜來。 
他緩緩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才緩緩地從圓石上爬起來,待他用右手往下一撐,想把身子支撐起來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竟是已然到了圓石的邊緣,與石下那滾滾黃沙,竟是相距不過尺許。 
此時他心中對那巨大的沙流,猶有餘悸,因此他不禁捏了一手冷汗。 
他起身的時候只覺懷裡有物鬆動了一下,他一時記不起來是什麼東西了,忙用左手往懷中一探,順手而出的竟是一卷古書,上面端端正正地刻印著「少林心法」這四個大字,他這才想起,是自己得自天一大師的手中,當時因奇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了,自己竟沒有細閱。 
他稍為考慮了一下,是先看這本「少林心法」好,還是先讀完那篇「塞北大戰記」好?雖他極是嗜武,可是塞北大戰的謎底又是何等引人的事?於是,他迅速地作了個決定,很慎重地把那本發黃了的古書收回懷中去。 
陸介站起身來,用手在石柱壁上略一摸索,便在頭上尺許的地方,找到了那篇文字,他因為不願再攀登上去而重踏覆轍,所以用觸覺來代替視覺,況且像陸介這等武林罕見之才,其反應之敏捷,自然遠倍於常人,因此所謂的五官,對他而言是可以相互代替,而沒有一定的職司的。 
陸介從那凹凸不平上所感覺到的,是下面一篇文字:「壬戌之年,六月既望,夜半四更,老衲與各派賢能會於此谷之東,以遂前輩之願,而序武林之名焉。有北遼金寅達者,倡議以渡沉沙谷為試,遂使武林精英,皆埋骨幹無情沙海之中。老衲與金某為殿,及渡此谷而至谷中孤峰,留一暗記,方欲折返之際,老袖忽中無名之毒,乃悟及為金某所算,遂誅之以謝天下英豪,而以此文為後死者之戒也。」 
陸介用手摸至此處,心中不禁打了個寒噤,口裡喃喃地將金寅達這三個字反覆地念了幾遍,牢記在心中。他暗道這金某人可是厲害得緊,要不是天一大師功力通神,天下英豪這下都死盡了,更無人知道是中了他的詭計。 
他接著又摸著了一行字道:「少林心法,至今而絕,此後武林百十年之中,唯全真是瞻矣。獨幸偶傳伏波張天行,然此子秉性高逸,又必不入於世也。今以此卷傳付全真門下,侯少林有後,自請代遂老袖之志,否則寧秘之而不宣可也。」 
陸介一方面佩服天一大師的料事如神,二方面覺得驚訝的是,伏波張天行是不是伏彼堡的門下?假如是的話,怪不得姚畹能以先天氣功的初步功夫來幫青木道長治傷了。另外一方面,陸介更感受到天一大師的偉大,因為他要是和世人一樣,存有門戶之見,大可毀了這卷書,或者是藏起來,而用暗語作個圖,至少便不會如此輕易地落入了全真門下的手中了。 
而且,他在這二段文字中,雖是寥寥數語:但莫不是在皆為他人著想,死而無怨。 
這種偉大的人格,和大公無私的作風,不乏捨己為人的真英雄豪傑,但是,他們之間卻又多是仇敵,他想:難道真的是一室難容二虎嗎? 
於是,也想到了全真派的第一號公敵——魔教五雄,他們是全真門下近百年來的大敵手,因為,他們曾連續地和兩代——鳩夷子和青木道長,作殊死戰,而且擊傷了青木道長,更有過者,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將要和自己再作一次死戰。 
但是,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幫助了陸介。首先是人屠任厲挽救了陸介兩次足以致命的危機,第一次是在「枉死城」中,第二次是在陸介大戰令狐真而負傷之後。此外,五雄曾使他在黃山脫出伏波門下的包圍。而更有過者,他們曾合力以武當的千年人參治癒了青木道長的傷勢,而雲幻魔歐陽宗更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脈,使他的功力一日千里。 
但是,五魔會笨得不想到陸介將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嗎?五魔是從不輕視全真門下的,但又為何要助敵人長氣焰呢?或許,我們唯一的答案是,幸而世界上有這種聰明透頂的笨人,不然,人間將更沒有真理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古仁人之風啊! 
其實,陸介更不知道,當初五魔為了挽回青木道長的傷勢,不惜以五雄之尊,而參加了伏波堡中搶奪沉沙谷「龍涎香藏圖」的爭奪戰,但是,因為陸介的無意加入,和蛇形令主用偽裝的先天氣功嚇退了伏波門下,遂使事情變得益為撲朔迷離,便連張天行這等機靈的人,也只見其一而不見其二,還以為是五雄故意來阻擾全真門下,而錯怪了五雄。 
而五雄因惹上了伏波門下,也沾上了一身麻煩,今年百花生日,還有黃鶴樓的約會,當然這些事情,陸介是不清楚的。 
但因陰差陽錯,「龍涎香藏圖」無意中又落入了陸介的手中,這是因為,「白龍手」風倫為了要保留藏干年參的犀皮盒子,在情急之下,無意中用這張老羊皮來包人參的。陸介不久便發覺了這張圖是伏波舊物,因此時青木道長已經康復,並不再須要千年龍涎香,那麼看在畹兒的份上,此物也當歸還原主,但青木道長的猝然離開,使他不能抽身。而且此時他也不願見到畹兒,因為他心中對查汝明和畹兒不能加以選擇,所以乾脆兩方面都不去交往,以免更增加了心中的痛苦而加深了自己良知上的責任感——在陸介的時代裡,儘管是在江湖上奔走的豪俠,也把男女之間的關係看得很嚴重的,所謂的豪放,是發乎情止於札,遠不如今日這麼隨便。 
而此時五雄正在大傷腦筋,因為他們曾答應他們的六妹——姚畹,將龍涎香藏圖歸還伏波堡的。 
於是,陸介又想起了他的師父——青木道長,因為,他也是一個人格極為偉大的人,因為他絕不願以自己個人的恩仇而妨礙了陸介的決定,他曾兩次偉大地退縮在一旁,雖然他的勝負之心是如此之重。十載殘廢,兩代恩怨,也不能損及青木道長絲毫的人格。 
於是,陸介的內心像海浪般地怒吼了,血液化為道道熱流,在他全身各處沖激著,每一個細胞,每一絲肌肉,都受到了無比的熬煉。 
地瞪視著黑漆漆的石壁,在不久以前,那兒曾經有一個絕頂的高手的遺骸,他又低頭凝視著腳下的滾滾沙流,那細微的沙粒,卻又曾吞噬了幾多絕頂的秘密? 
於是,他感歎了。 
於是,熱流迅速地消失了,他心中留下的是一片淡淡的空虛,這是青年人的憂愁,對茫茫的前途心中所必有的反應。 
置身在一個封閉的石室中,只有冷靜的石壁和默默的流沙相伴著自己,這分寂靜的壓力是驚人的,陸介不能忍受了,他想扯開胸衣,對著這廣大而黑暗的空間,高聲長嘯,但他喉間的聲音,卻不能如意地衝出來,他的聲音結在他的喉頭上,是被心中的一股寒意所結的。 
一個終生孜孜書卷的白頭書生,一旦感覺到自己費盡心血的結果,不過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的時候,他心中的感觸又是何等的悲傷?但是,如果一個想獻身於書本的士子,而能明瞭到這一點,自以身退為妙,但又非走這路的時候,他的內心中必定會產生一股莫名的抗力,時時刻刻在折磨著他。這種內心的矛盾,會使一個年輕人墜落、蒼老、志氣衰萎。 
現在,陸介正面臨著這個危機,他漸漸地覺得學武是一件極空虛的事,但師仇、家仇,又逼得他非勤練武功以雪前恥。他時時感覺到他是自趨滅亡,他苦悶——不管是生理上或心理上。 
生命的原動力有很多,愛與恨都可以使人求生,但陸介為何而奮鬥呢?他的內心是由一片愛與恨所交織而成的百結之網! 
不管是愛是恨,只要單是其中的一件,都能使人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但是,當二件事物交替地佔有了某一個人的心的時候,他會感覺空虛與枯躁,尤其是在愛與恨交替的那一剎那! 
因為青木所給予的恩愛,而在陸介內心引起的報答之心,以及耳濡目染所造成的憎恨武學的念頭,在陸介脆弱的心裡,產生了絕大的矛盾。 
他一度曾衝動地想避離世人,忘卻一切的恩仇,甚至於師父、畹兒、查汝明等,但他失敗了,因為,他忽然又發現了一個使他不能輕易避世的理由——也久未見面的小妹妹小真。 
一個感情易於衝動的人,往往會作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這種人只怕找不到改變初衷的理由,因此,陸介可以對自己交待得過去。 
陸介從小便被青木道長收養,他對道侶的生活,有著極為貼切的體驗,他認為對一個年輕的人,尤其是像陸小真這樣美貌的女子,修道人的生活必定是一個梏枷,時時刻刻在摧殘著青年人所應有的奮揚之氣,也無情地消磨了她們寶貴的青春。 
當然,一個獻身於信仰的人,應該作適度的犧牲的。心靈的安穩,並不是一個人人可得的廉價物。 
但是,陸介直覺地覺得,他的妹妹——陸小真,並不是一個甘心於青燈熒熒的女子,她不適合作一個道姑。 
在陸介那個時代裡,無父無母的陸介,是有權利,也有責任,為他妹妹終身的幸福著想的,而陸介暗地裡替她選擇了一個最適當的人選——何摩。 
在初赴武當山,路遇蛇形令主尋仇的時候,陸介故意讓何磨上山搜索,這是給何摩一個最有利的機會,而據何摩在離開武當以後的情況看來,這次見面是樂觀的,但是,現在又有什麼話好說呢?何三弟早已葬身斷腸崖下,而陸介自己卻又封閉在這死靜的石室中。 
於是,陸介如海濤般的思潮轉入了最低的情緒,他喟然而歎了。他默默地瞪著深連的暗處,他覺得千萬年來,這黑暗不知已吞去了多少人間的慘劇,而前一個便是天一大師的死,他打了個寒噤,因為他迅速地聯想到,這一次難道要輪到我陸介了嗎? 
儘管他一度想避世,但面臨到死亡的邊緣的時候,他並不甘於消極的待死,他覺得人間還是值得留戀的。 
如果他手上沒有任何的秘圖來指示途徑,而要在他精力能支持的可能期間之內,找出任何從石壁上脫出的途徑,這幾乎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是不可能的事!陸介當然心中明白。 
但他曾考慮過另外一條途徑,從沙中遁走。 
但是,他推算了一下,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極為渺茫,因為他在沙流中是不能自制的,他必定被沙流沖走,但在這沉沙谷外千里之內,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沙流的蹤影,可見沙流除了這一段外,都是隱在地面之下的,況且,現在流進這石室的沙子,都灌到更深的地底,如果沙也像水一般往下流,那麼,豈不是愈沖就離地面愈遠了嗎? 
如果人也像狐狸一般地要選擇死亡的場所,那麼,這個寬廣的石室倒是個頗理想的所在! 
院介苦笑了,他喃喃地道:「天為我衾,地為我槨呀!」 
其實地坐著的那塊大圓石,便像一個石棺內部的底面,而石室的頂層也就像一個棺蓋,而其中也瀰漫著極濃郁的香氣。在古代,只有大夫及列侯才能在棺中放置香料的。 
想到香料,他覺得既然目下無事可做,便來研究一下這種奇特的香味也好。他緩緩爬上了石柱,屏住了氣,生怕再被香氣薰倒。 
他長劍削成的圓洞,把頭探進洞去,只覺眼前忽然一亮,原來石柱之中竟有一絲細微的光亮。 
那亮光雖然很微弱,但比起石室中的一片黑暗來,還算亮得很多,也難怪陸介會覺雙眼刺痛了。 
那絲微弱的光柱,從上方照下來,便現出了五彩繽紛的色彩,卻隨著裊裊香氣,變出各式的花樣來,使人有置身瓊樓玉宇之感。 
但這往微光對陸介而言,可有著一個重要的啟示,因為有光色人,可見這石室距地面並不太遠,但由光的亮度可知,這桂陽光並不是直接照射進來的,可能是由光滑的石面反射而入的。因此,要沿著空心石柱的內壁爬出去,就須冒著兩個絕大的危險,只要一有差錯,便可能葬身於濃郁香氣之中。 
首先,柱內的香氣要比往外濃得多,在石柱光滑的內壁上爬行,很可能被薰得滑跌下來。 
第二點是,如果石柱並不是一直通到地面,而是經過了幾個轉折,那麼,陸介能不能有穿出石柱頂的機會,便不能由他現下的觀測所可預知的了。 
因此,陸介考慮了半晌,只得把頭縮回來,再降到圓石上去,他腳一落地,便急忙把胸中憋住的那口氣吐了出來,然後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陸介不願意冒險的原因,並不是他甘子束手待斃,而是方纔那股光亮給他帶來了一股靈感;因為,室內時有陰風,而且空氣歷數干年之久,尚為新鮮而可供動物呼吸,由此可見,另外一定有其他的出路。 
須知陸介雖然渴望於脫避這石室,但他並沒盲目地瞎碰。因為,他時常與青木道長相處,受了師父那臨危不亂的熏陶,因此,也就比常人鎮靜的多,要不是陸介的情感不易穩定,他早就具備了武林一代宗師的氣派了。 
但他置身在圓石上,腳下儘是滾滾流沙,就好像置身於大海中的孤島上,對岸的石壁是一段遙遠的距離。 
陸介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覺得肚中一陣翻滾,原來他多時沒有進食,而又和沙流相搏了一大段時間,肚中自是難過。 
他胡亂地從懷中掏出了一些隨身攜帶的乾糧,將就地吃了,肚中雖然敷衍過去,但喉頭上卻又覺得十分口渴,癢癢地十分難過。 
大凡饑與渴莫不是一齊來的。 
幸好陸介能運功生津,吞了幾口口水,也不至於讓喉頭幹得直像要裂開似的。 
但就在陸介運功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真氣運轉得十分順暢,竟比雲幻魔歐陽宗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脈時,又精進了一大截。 
「蓮台虛度。」 
他心中狂吼著,當年青木道長就想以這一關來作為取勝天一大師的左卷,當然,目下陸介比青木當年要差得遠,因為他不過是稍為地離開了地面,而青木卻能離地八尺。但是,陸介只有十九歲,而青木當時已步入了中年。武林高手每一分鐘都在進步,何況是相隔了十五六年之遠? 
於是,陸介默默地思考了,不斷地問著自己,這突飛猛進的功力是得自何處的呢? 
在沉沙谷邊上的時候,如果他有了目下的功力,便不會中了蛇形令主的計算,而墜入谷中來。因此,這變化一定是在墜谷之後發生的。 
於是,他以為是沙流的神秘的力量,轉入了他的體中。但他又迅速地否定了這個荒謬的假定,因為流沙如果能促進入的功力的話,那麼墜入谷中的人,尤其是天一大師,便不會力竭而死。況且,又從來沒有這種說法呢? 
因此,他又把範圍縮小了,他認為這一定是在他進入了石室之後的事情。 
但是,在他被沙流衝入了石室之後,又經歷了什麼異狀了呢?他左思有想都思索不出所以然來。 
在他冥想的時候,體內的真氣似在運轉著,忽然,他覺得運行得更為流暢了。他真是驚訝莫名,因為,他的功力是在與時俱進呀! 
於是,他迅速地導出了功力精進的原因,他想:莫不是這股奇香在作祟?因為現下週遭中,只有這股香氣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人類的弱點便是自以為是,但有時候瞎碰瞎撞,也偶然會觸摸到真實,這或許便是有幸與不幸的差別了。 
陸介的一生,都是不幸的,但這次卻可湊上了真相。他既認定了是那股香氣在作祟,心中忽地浮起一股靈感,他喃喃道:「裡面藏的莫非是龍誕香不成?」 
只因天下香氣能助人精長功力的,他也只聽說過龍誕香一種。 
他心中大喜,右手衝動而迅速地拍擊著石柱,口中呼道:「有救了,有救了!」 
因為他懷中正有一幅龍涎香藏圖呀! 
當時五雄的老大,白龍手風倫,為了珍惜犀角盒子,便在急忙之中,拿了一張老羊皮包了人參。 
那張老羊皮便是風倫在伏波堡外自蛇形令主手上搶來的。 
因此,陸介便暫擁有了那張羊皮。 
而這張老羊皮就是龍涎香的藏圖! 
當年,五雄為了助青木道長恢復功力,而搶得了龍涎香的藏圖,但哪知道青木道長並不需要,反而讓陸介因禍得福,又無意中享受了這千年之寶。 
假如蛇形令主早知如此,又怎會肯逼落陸介於沉沙谷中?不過蛇形令主就是知道,也只徒喚奈何,因為沒有先天氣功護身的人,是不可能抵擋沙流那股異樣龐大的壓力的。 
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吧! 
陸介曾草草地看過一遍那張圖,當時為的是好奇,但現下可不同了,他忙把那圖從懷中抽出,雙手執著,細細地參考起來。 
凡人都有求生的慾望,因為人對死亡是感覺到恐怖的,只有不怕死,而覺得死亡是另一生命開始的人,才會不顧惜自己的生命。而通常這方面的力量,是得自於宗教上的鼓勵。 
一個年輕人而又不信鬼神的陸介,是不可避免地要掙扎求生。 
要說陸介一點也不顧到怪力亂神,當然是不合情理的事,因為在他的時代裡,迷信便是一個劃時代的特點。 
但平日在江湖上走動的人,尤其是有超人武功的人,由於見多識廣,往往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所以心中對鬼神莫名的懼怕,自然要比常人緩的多。 
因此,當陸介發覺尚有救路的時候,心中自然雀躍萬分,我們並不能拿「不鎮定」這三個字來指責他的。 
陸介放開目力看去,只見那圖形是十分古怪,除了有四個古字,他雖不大識得,大約是「龍誕香圖」之外,整張圖上沒有一個字,卻有幾個較為簡單的符號。 
這種無字天書式的啞圖,也難怪伏波堡雖得之而不得解了。大概當年繪圖之人,或另有一份口訣,或者只是供自己備忘,只要自己懂得便可以了。 
這張圖的顏色已舊,少說也是前五六百年的遺物,便是上面注了字,只怕古書讀得不多的人,就像陸介,也不一定看得懂。 
假如換畹兒在就好了,因為她雜七雜八的東西知道得多,說不定能看出些名堂來。 
可是畹兒又怎能進得這石室? 
人世間的事便是如此的好笑,往往不能兩全。 
陸介收斂了心神,吃力地研究圖形。 
這張圖甚是簡單,在圖的右上角,也就是「龍涎香圖」四個字的旁邊,是一個小圓圈,在這圓圈的左邊連著一個長長的箭頭,箭頭的尖端上打了一個小叉號,在箭柄上有一個小三角形的符號,在這相連的符號的外緣,又是一個大圈圈,卻有一虛線從叉號的交叉點起,斜斜地往左下方劃去,卻在方纔那大圈圈的左下方,又有個略小的圈圈,那虛線便連接著這二個圈圈。 
在左下方的圈圈中心,又有二個同心圓,卻在圓心上打了個星號,在虛線接住外圓處,有一個叉號,而在通過圓心,以又號為一點的直徑的另一端上,又是一個叉號,上面連了一個小箭頭。 
這百年來武林中爭奪不休的龍誕香圖,想不到就是這麼一堆不知所云的符號。 
陸介反覆地看了兩遍,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不由把一腔高興,化為烏有,只得俠俠地安慰自己道:「反正乾糧也可以支撐幾天,慢慢研究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