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飛月和尚 文 / 上官鼎
左冰頂著迎面而來的涼風疾奔,他心中惦念著爹爹,其他的什麼都不想,他越過一片叢林,又登上一個土丘。 
這時日正當中,淡淡的清輝瀝在地上,左冰疾行如飛,他墜落谷中九死一生,身上衣掌已是褸襤不堪,更加數日沒有梳洗,身上又髒又亂,但是左冰這一切都感覺不到,他只知道快些趕路,早些見到爹爹。 
一直到天亮的時候,他感到一個重要的問題,銀髮婆婆給他的黃金失落,他衣袋中已是一文莫名了。這時,天色微明,他走入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集,石板道路上冷清清的,遠處有幾家早起的店家屋頂上已冒出幾縷炊煙,左冰拍了拍衣上厚厚的灰塵.腹中感到飢餓得緊,卻是一文錢也沒有。 
他在那市集中來回踱了一遍,起床開門的人家愈來愈多,清靜的街道上開始傳來陣陣打水洗梳之聲,左冰心中想:「先找了地方躺躺休息一下,等一下再想辦法吧。」 
他信步走去,抬頭一看,是一幢相當高的大樓,門前黑底金字:「天台客棧」。 
左冰暗道:「這個客棧相當大,門面也蠻有氣派的,我還是繞過去尋個僻靜地方躺躺吧。」 
他繞過那幢高樓,只見前面量個木柵圍成的馬房,他便靠在木椿坐在地上,把雙腿雙手儘管疏輕了一下。 
那馬欄裡一陣騷動,左冰暗驚道:「怎麼會有這麼多駿馬?莫非住在這客棧中的客人全是騎馬來的?」 
伸頭向馬欄中望去,只見二三匹駿馬都瞪出眼睛看著他,左冰不禁暗暗想道。 
「此刻我如有一匹馬趕路就好了。」 
看那些馬匹,匹匹神駿,左冰看了一會,搖搖頭暗道:「袋裡一文錢也沒有,想有什麼用?」他苦笑一聲回轉頭來,不再看那些駿馬,把頭靠在木椿的凹處,運氣休息。 
這時太陽已經照上街道,早點鋪子已經開始忙碌,鍋鏟聲,吆喝聲,蒸籠上的水氣騰騰,混成一片乳白色的晨景,左冰看著,不覺更是飢腸轆轆了。 
這時客棧大門已開,兩個小廝扛著水桶刷子馬料走到馬房這邊來,他們老遠就望見躺在木椿邊的左冰,四雙眼睛一齊向這邊看來,左冰正想點個頭,那兩人正別過頭匆匆走人馬房,那眼光就像在路上看見一個病倒的叫化子又臭又髒,掩鼻快步而過的樣子,左冰不禁又是苦笑一聲。 
只聽那兩個小廝在裡面一邊餵馬,一面閒談,其中一個道:他媽的,這批凶神真是難侍候,半夜三更不睡覺,聊天的聲音大得好像吵架,別人都甭想睡覺了。」 
另一人道:「我服侍的那幾位更麻煩哩。三更過了還要喝老酒,燙了酒送上去還嫌菜不好,真是倒了霉……」 
「老闆再三關照,這批人個個都是神仙般的本事,咱們萬萬不能得罪,一個搞不好,腦袋就要搬家……」 
左冰聽這兩人牢騷,忖道:「怎麼這個小市裡一個聚合了這麼多武林人物?這倒是怪事了。」 
那兩個小廝一面工作一面胡扯,倒也自得其樂,左冰望著不遠處街對角上早點鋪裡剛開蒸籠,雪白的饅頭包子冒著熱氣,實是忍不住咽把口水,他閉上眼默默想道:「這樣可不是了辦法,挨過今天可挨不過明天,還沒有見到爹爹,也許就要餓死途中了。」 
他忍受著飢餓的煎熬,心中想等別的事來分散注意力,但是只過了一會兒,他又無法忍耐下去,他暗暗忖道:「我只要略施輕功,偷他幾個饅頭,然後再奪一匹馬,立刻就能上路,下次經過這裡時,一定十倍奉還他們。」 
他想到這裡,不禁躍躍欲試,雙手一撐便站了起來。緩緩向那對角街上的早點鋪走去。 
他走到店徽上。望著那一籠籠肉包子,香氣撲鼻,夥計忙碌地端著一籠籠也往裡送,左冰心中對自己道:「我下次經過這裡時,一定十倍價錢賠賞這店家……」 
他計劃了一下得手撤退的路線,便走到店門裡,這時,那掌櫃的伸出一張肉團團的笑臉道:「客官,要用點什麼?」 
左冰望著掌櫃的那張笑臉,忽然覺得慚愧起來,他慌慌張張地答道:「不……不要什麼……」 
便趕快匆匆地走開,他走了幾步,四面瞥了一眼,發現並沒有什麼人在注視他,於是他又垂著頭,緩緩踱回到那馬棚的木樁旁。 
左冰心中暗暗道:「我是想下次十倍賠賞於他,所以我便覺得偷他幾個饅頭是理所當然的,焉知那些強盜小偷在他被生活逼得第一次下手時,不也是存著我這樣的想法?左冰啊左冰,你差一點就落為竊盜小偷了。」 
他暗自難過了一會,飢火以升了上來,回頭看了那兩個小廝,在起勁地工作,一個刷馬,一個沖水,嘰哩咕碌仍是喋喋不休。左冰忽然想起自己在巨木山莊做伐木工作,但是卻另有一種勞動的驕傲和滿足。 
想到巨木山莊,他耳邊似乎又聽到衰傷的簫聲,還有那一張張清麗含怨的臉孔,溫柔含情的目光。左冰下意識地伸手在眼前揮了上揮,似乎想要揮去那些煩惱的影子。 
他轉過頭來,暗自忖道:「我可不可幫這兩個小廝做勝,混頓飽餐再作道理?」 
想到這裡,便覺此計可行,他站起身來,那兩個小廝都不理地繼續工作,他又故意弄出些聲音來,可惜那兩個小廝仍然沒有注意到。 
於是左冰只好輕推開木柵門,走到那兩個小廝的身後,望著他們的工作,心中總算著著怎麼開口。他忖思道:「只要說一聲,『我替你們把工作做好,只要供我一頓飯就行』,他們多半會答應的……」 
但是這句話卻也不易說出,直到那兩個小廝看見了他,皺著眉頭問了一聲。」 
「小子,你要幹什麼?」 
左冰忽然氣餒了,那句話再也說不出來。他搖了搖頭,又退出了馬柵。 
這時,街道上已熱鬧起來,有些買菜的人提著藍子在街邊陰涼的走道中擠來擠去,左冰心想:「就空著肚子上路算了吧。」 
忽然,街道的中央走來一個魁梧的大漢,那大漢身上穿得雖是破爛,但是氣度卻是威風得很,紫黑色的方臉上流露出一種力可拔山的氣勢。 
那大漢走到街市中央,他身旁還站著一個獐頭鼠目的瘦子,那瘦子站定了便大聲道:「列位朋友老兄,這位方大哥乃是從京城到咱們這兒來的,只因路上老母病倒,花光了盤纏,咱們家主人丁老爺向來濟貧救窮,三個月來一直免費為他老母醫治,無奈這位方兄的老母年高體弱,終於不治身亡,咱們丁老爺雖然慈善,卻也無力再替這位方兄治喪,所以——」 
那瘦子說到這裡停了一停,他說了這一大篇,周圍已經圍了一大堆人,瘦子繼續道:「這位方兄在此英雄未路之際,身無長物,只有祖傳寶劍一口,今日要想把它賣了為母治喪,萬望列位父老兄弟幫忙則個。」 
那大漢背上著一柄長劍,劍柄上裹著墨綠色的獸皮,柄端上飄著兩段大紅穗,他臉上的神情十分淒然,望了眾人一眼,開口道:「小人流落貴鄉,老母不幸去世,身上只剩下這柄寶劍,請各位品評一下。」 
他抱了抱拳,從身上解了下那柄長劍,人群中有人問道:「兄弟,你這倆劍要索怎麼個價錢?」 
那大漢道:「老兄願出多少?」 
那人道:「上好的寶劍,三兩銀子也夠了。」 
那大漢搖頭道:「這劍不只值此數。」 
眾人道:「你倒說說看值多少?」 
大漢舉起手中劍來,喃喃自語道:「寶劍呵寶劍,今日我若一百兩銀子賣了你,可真太委曲了你。」 
眾人一聽一百兩銀子,立刻傳來一片譏諷之聲,全都散開了。那大漢抱著劍長歎一聲,低聲道:「賣也好,寶劍到了他人手中,也就變成幾鐵一塊,不賣也好……」 
他身旁那瘦子道:「你這小子究竟是什麼意思?你欠了咱們老爺一百兩銀子幾個月了,既不還錢又不搬走,替你出個主意來賣劍,你一開口就把大夥兒氣跑了你……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大漢冷笑一聲道:「咱們身上五百兩銀子不到兩個月全讓姓丁的老頭偷走了,你們自動動手搬了咱們東西典當賣光,咱們還你你什麼銀子?」 
那旁的瘦子罵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這小子不念咱們老爺的恩惠,反倒罵起咱們來,我警告你,你今天晚上有錢也好,沒錢也好,一定得背上你老母的屍身上路,咱們丁老爺是個醫生,可不是開停屍館的。」 
那大漢雙目圓睜,怒氣直升上來,但是立刻他又強自忍下,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為時忽然那「天台客棧」中走出一批人來,個個都是武林人物,當先一人叫道:「喂,賣劍的,且等一等。」 
那大漢回頭一看,那批武林人物湧了上來,當先那人道:「聽說你在賣劍,可讓咱們瞧一瞧麼?」 
那大漢把手中劍拔了出來,只見劍才出鞘,立刻放出一縷清碧色的光芒,大漢略一揮動,站得近的人立刻感到寒氣遍體,大夥兒忍不住喝道:「好寶劍!」當先那人掄著道:「聽說你要索價一百兩是麼?」 
那大漢搖了搖頭道:「賣給閣下,卻要賣一千兩銀子了。」 
他此話一出,那瘦子在旁勃然大怒,但是一批武林人卻是沒有一人發笑,因為他們全是識貨人。那當先之人道:「天下那有漲價漲那麼快的道理?」 
大漢道:「閣下自己心中明白,這柄劍落在閣下手中難道不值一千兩麼?」 
當先那人笑道:「好,好,一千兩就一千兩。」 
那獐頭鼠面的瘦子驚得呆了,想不到場上真有人肯出一千兩白銀買一柄破劍,看那買主卻是迫不及待地叫道:「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可反悔了。」 
那大漢望著手中長劍,忽然仰天長歎:「昔日秦瓊賣馬,英雄末路無為此過,想不到我方一坤也為了幾個錢把寶劍都賣了,唉,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他向那賣道主:「好,就賣給你吧。」 
那賣主連忙從懷中掏出兩個金元寶來,道:「這裡大約值三百兩白銀,算是定洋,剩下幾百待我回頭再交給你,那時銀貨兩清,你拿錢,我拿劍。」 
那大漢把手中的長劍遞過去道:「寶劍先放在你手上,我先去辦了母親的喪事再來拿錢吧。」 
他漫不在乎在把手中寶劍遞給了人家,拿著兩錠金元寶,大步向左走了。 
左冰躺在木樁旁目睹這一場賣劍,見這個大漢看來有些傻虎虎的,行事卻是大氣得很,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過了一會,街左角幾個大漢扛著一具上好棺木走了過來,那大漢手持著一根長達丈許的長鳩黑頭杖,鳩頭上繫著一個破布包,跟著棺木緩緩走到街心。 
那一群武林人物一看到那大漢手中的長鳩杖,忽然全部臉色大變,發出一片驚呼之聲。 
左冰知道事情就要發生了,他緩慢站起身來,贈走近人群,立在一邊作壁上觀。 
那大漢一手持杖,一手扶著棺木,臉上全是哀傷的淒然神情,對這邊眾人的驚呼全不在意。 
那買劍之人和同伴幾個相對望了數眼,這時那幾人抬著棺木正要行過,買劍之人大叫一聲:「嗨!且慢!」 
那大漢似乎是吃一驚,揮揮手,棺木停了下來,那買劍之人手中持著那柄寶劍,一步躍到大漢身前,只見他一起一落,竟是上乘輕功身法,行止之間,無不恰到好處,左冰在一旁暗忖道:「原來這些人竟然全是名門高手!」 
大漢道:「什麼?」 
那買劍的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白淨漢子,他望了望大漢手中的特長鳩形黑杖,然後指著那具全新的上好棺木道:「這靈柩中是你什麼人?」 
那大漢聽了這句話,似乎傻了會兒,然後他咽喉地道:「媽媽。」 
他只說出這兩字,忽然之間眼淚流了下來,滿臉茫然的表情,似乎一提到這個至親的人,立刻使他回想到極其久遠的往事,整個人呆住了。 
那白淨漢子緊接著問道:「你可是姓方?」 
大漢似乎沒有聽見,也不回簽,只是傷心地流著眼淚,路旁有兩個路人幫他答道: 
「不錯,他是姓方。」 
那白淨漢子一聽這句話,忽然之間慘喝一聲:「鳩首羅剎,殺人償命,血債血還,你倒逍遙地入土為安了……」 
他伸手拔出手中寶劍,忽地如同瘋狂一般像那大漢撲去。 
那大漢立在那裡呆若木雞,白淨漢子中寶手劍如風而至。大漢只是恍若未覺,左冰立在對面,忽地大聲一聲:「劍下留情!」。 
他一步搶入,身形真如閃電一般,竟然後發先至地搶到大漢身旁。 
那白淨漢子劍出如風,挾著一種嗚嗚雷鳴之聲,直點向大漢左肩,左冰急切之間,渾忘一切,看準那劍子來勢,伸手便拿—— 
這一伸手,施切的就是岳家散手的精華廠岳家散手出手,到變化,完全不是武林中常見武學的路子,所以夾在一個普通武林人物的對招中,顯得奇快無比,左冰只是一伸手之間,卻是正好拿在那白淨漢子的命門要穴,只是一分一合一間,一柄長劍正到了左冰手中。 
那白淨漢子似乎已入半瘋狂狀,絲毫沒有停頓,舉掌便向棺木拍去! 
那大漢這時才清醒過來,他大叫一聲:「不要打,不要打,我不能和人動手的,我不能和人動手的……」 
那白淨漢子反手一掌拍下,大漢不躲不閃,「啪」的一聲正好打在他肩上,大漢卻是理也不理,伸手一抱,便把那具棺木抱起,低身放在自己肩上—— 
這具棺木加上裡面的屍身何等沉重,那大漢卻是輕若無物地扛在背上,所有的人都暗暗倒抽一口涼氣,尤其是那買劍的白淨漢子,心中更是驚駭無比,只因他一掌打在大漢肩上,直如擊中鐵板,震得自己腕間隱隱生痛。 
那大漢的臉上卻滿是恐怖害怕之色,扛著那具棺木,拔腿逃跑。 
白淨漢子大喝一聲:「鳩首羅剎,我派死仇,各位且莫放他逃走!」 
眾人一聽此言,全都圍了上去,那大漢扛著棺木只是一昧閃躲,絕不肯還手,有時實在閃不過了,便大叫一聲:「勿傷棺木!」 
然後用身體去硬接一掌,直打得他胸前背後,無一寸完整。 
左冰也被圍在人群之中,他究竟沒有打鬥經驗,看到那麼多對手發招攻來,根本不知發招相抗,只是施展輕功閃避,只數招後,所有的對手全被他那不可思議的輕功驚呆了。 
這時,客棧中其他還有武林人物全出來觀看,嘈雜聲中,只聽得有人在叫:「祁連派的門人竟在這地碰上了鳩首羅剎的兒子,幹起來了……」 
一片七嘴八舌,嘈雜喧嚷之中,忽然聽得那大漢叫一聲:「我不能和人動手——我要走了。」 
只見一條龐然灰影沖天而起,那大漢手挾鳩首長杖,背著一具棺木,竟然如同一隻大鳥飛了起來,眾人全是武林好手,一看之下,全都說不出話來,左冰趁機也是一拔而起,緊跟著那大漢身後如飛而去。 
那大漢背著棺木,竟是其行如飛,左冰腳下微一加勁,漸漸追了上去,這時兩人已遠離市集,左冰問道:「兄台神力令人好生佩報。」 
那大漢緩緩停下身來,放下肩上棺木,然後抱拳道:「兄台拔刀相助,方一坤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說著就拜將下去,左冰連忙一把拉住,道:「方兄不可如此,小弟這點能耐如何稱得上拔刀相助。」 
那方一坤也不多說,點了點頭道:「兄台請稍待,小弟先把家母棺木埋葬妥當。」 
他就在左邊挖了一個坑,把棺木埋了,還立了一塊木「碑」,伸指在木上刻道:「方母錢老夫人墓」。 
埋罷也不管左冰在旁,便抱頭痛哭起來,哭得好不傷心,嘴裡含含糊糊地不知地訴說什麼,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伸袖把臉上眼淚抹去,便坐在左冰旁。 
左冰道:「小弟名叫左冰,兄台與那批人怎麼結上的仇?」 
方一坤抓了抓頭道:「小弟實是不識得那批人,大概是家母生前的仇人,家母生前似乎仇人極多。」 
他說道:「伸手就從懷中掏出一大包饅頭來,已被壓成後平餅狀,左冰經過這一段打鬥逃跑,腹中更是飢餓,這時便餐一頓,只覺舒服得很。 
方一坤道:「小弟曾在母親靈前立過誓,除了對一個人外,我終生絕不與任何人動手打鬥,所以無論那批人如何打我,我只有逃跑一條路。」 
左冰心中覺得奇怪,但又不好多問,只好把手中寶劍遞給方一坤道:「這柄劍正好還給方兄。」 
方一坤道:「據家母說此劍名喚『追靈』是柄不祥之物,家父之死即與此劍有莫大關係,據說這劍中藏有一件重大秘密,但是,數十年來,家母不斷推敲研究,卻是什麼名堂也沒有看出來,如今家母過世,留在我這傻瓜子上毫無意義,左兄慧人,還是給你算了。」 
左冰握著那柄劍仔細看了一看,只覺劍身非鋼非鐵,一種柔蕩的暗綠色光茫,劍柄上一邊雕著一條玉龍,刀工十分精緻,栩栩如生。 
方一坤道:「小弟自幼依母為生,如今母親故去,是以忍不住失態痛哭,左兄包涵一二。」 
左冰道:「方兄那裡的話,倒是有一事小弟要想請教……」 
方一坤道:「左兄有事請問。」 
左冰道:「方纔方兄說道令堂生前仇家極多,方兄又立誓不與人動手,那麼方兄在江湖上行動豈不危險之極。」 
方一坤哈哈笑道:「小弟自幼至今,二十餘年除了練武無任何其他事感覺興趣,武林高手雖多,小弟打不過他,難道逃都逃不掉麼?」 
左冰從見到他開始,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笑容,也是第一次聽到他如此豪放地說話,霎時之間,在左冰心中這大漢的氣度與他的外貌相配極了。 
左冰想問他到那裡去,但確終於忍住沒有問,他站身來,望了對方一眼,道:「咱們就此別過。」 
方一坤拱了拱手道:「左兄後會有期。」 
說罷便大踏步走了,左冰望著他魁梧的背影逐漸消失,想到自己迷迷糊糊地和他認識,又迷迷糊糊地分手,不禁暗自搖了搖了頭,想到剛才飽餐了頓饅頭,忍不住由衷地道:「方兄,謝謝你的饅頭。」 
但是方一坤的背影已經消失了,左冰轉首望了望那個新墳,喃喃道:「下次碰上錢伯伯,一定要問問他鳩首羅剎什麼人物。」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便開始繼續上路,剛吃飽了饅頭,體力完全恢復跑起來又輕又快,他想到這一頓是解決了,可是下一餐卻是毫無著落,於是左冰又微微苦笑一下,自己對自己說:「管他下一頓怎麼樣,反正餓不死的。」 
他一口氣走到日中正當的時分,才停下身來,前面是一片林子,左冰隨便採了一些野果吃了就算了事,靠在樹下足足休息了一個時辰,才爬起來繼續上路。 
夕陽西沉之時,他走出一這一大片莽莽森林,前面忽然出現廣闊的黃土平原,左冰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已經可以嗅到故居的氣息,那無垠的黃土給他一種難以形容的親切感,他的腳步也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起來。 
這時日迫西山,餘暉漸弱,大地上也開始昏暗起來,左冰看見前面出現一座破的祠堂,左冰暗恃道:「看這附近無人居住,怎會有個祠堂?」 
他加速趕到那祠堂,這時,天已黑了。 
祠堂外,地上除了一些碎瓦殘磚外什麼都沒有,祠內也沒有燈火,只是一片黑暗。左冰放慢了腳步,緩緩走近那祠堂。 
忽然一陣微風吹來,帶過來一陣血腥之味,左冰不禁暗暗打了一個寒噤,四面張望了一番,卻也看不見什麼,他暗暗想道:「這裡分明久無人居,怎麼有這種血腥之味?」 
他懷著緊張的心情向前摸索,忽然腳下一物一絆,險些跌了一跤,他連忙俯下身來伸手一摸—— 
這一摸幾乎使他驚叫起來,他的手措感覺到摸在一個冰涼的臉孔上。 
左冰湊近一看,只見地上著一個魁梧的屍體,再伸手一摸,只覺那人是個光頭,身上也穿著僧袍,竟是一個和尚。 
左冰暗暗皺了皺眉,向左走去,豈料走不了幾步,腳下又被一絆,他只略一伸手,便知又是具和尚的死屍,這一來,左冰心中不僅寒了起來。 
就在這時,祠堂裡忽然傳來一聲輕微而沉重的長歎,在一般的寂靜中忽然傳來這麼一聲幽然的長歎,真令左冰毛骨悚然,他拚命壯著膽向前走去,要想探個究竟明白—— 
這時祠堂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大修,是什麼時分了?」 
另一個較年輕的聲音道:「不知道,反正天已全黑了。」 
那蒼老的聲音道:「大覺他們全送命了嗎?」 
那年輕的聲音道:「全完了,唉——」 
那蒼老的聲音道:「大修,你還撐得下去麼?」 
是被喚為「大修」的年輕人道:「師父,大約快要不行了……」 
蒼老的聲音長歎一聲道:「唉,想不到咱們傾寺而去,卻在這裡全軍覆沒,我之罪,我之罪也……」 
那「大修」道:「師傅不可自責,天意如此,咱們出家人認命就是有什麼好氣惱的?」 
那蒼老的聲音道:「大修,你雖是為師的弟子,可是在佛法領悟修為上,卻是超過為師多多,能這麼想,足見心境靈台一片和平,為師雖然經書念得比你多,卻是萬萬做不到……」 
他說到這裡,停了停然後繼續道:「大修,你猜為師此時心中在想什麼事?」 
那「大修」道:「師父在想那批偷擊我們的蒙面兇手究竟是什麼來路?」 
蒼老的聲音道:「知師莫如徒,為師就是想不通那批人個個都是超凡入聖的稀世高手,究竟是從可而來,為什麼要阻擊咱們?」 
那「大修」輕噓一聲沒有回答,過了一會,那蒼老的聲音又道:「大修,你猜為師現在又想在什麼事?」 
那「大修」道:「師父在想咱們大漠金沙寺數世盛名,金沙神功獨步天下,這一次全軍覆沒,如何想個法子能將衣缽傳下去?如何找個人去應明夜之約?」 
蒼老的聲音又是一聲長歎:「唉,大修你深知吾心,可是這只是想想而已,這裡荒僻絕頂,咱們兩人坐以待斃,難道天上會掉下一個天資上乘的人來傳我衣缽?罷了罷了……」 
那「大修」不答,忽然傳來急促的呼吸之聲,蒼老的聲音叫道:「大修,大修……」那「大修」低聲道:「師父……弟子去了……」 
接著一片寂靜,過了一會,那蒼老的聲音長歎一聲道:「阿彌陀佛,大修,汝登極樂我雖入地獄猶歎無門!」 
那聲音中充滿著絕望的哀傷,絕不像是一個和穆僧人說出的話,左冰躲在黑暗中聽得似懂非懂,他只覺得裡面那老和尚這句話似乎包含著許多意思,但是一時卻也不明白,果想之下,一不小心腳底發出一點聲響—— 
裡面那老和尚冷哼一聲道:「朋友,這裡我老袖沒死呢,有種的只管進來下手吧!」 
左冰叫道:「大師不可誤會……」 
他一面推門而入,話尚未說完,那老和尚忽地大喝一聲:「咄!你與老袖住口!」左冰被他搶白一句,不覺有些發火,那老和尚道:「你走過來一點。」 
左冰心想「難道我還怕你。」 
於是大步走上前去,黑朦朦之中只見那老和尚端坐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他到那老和尚前五步之處,停下身來。 
那老和頭也不抬,忽然之間大袖一揚,一股熱風隨袖而發,有如具形之物疾如閃地捲向左冰,老和尚大喝一聲:「倒下!」 
左冰忽覺那股熱風擊到,在灼熱之中夾著一種刀刃般的刺痛之感,他向後退了一步,然而那灼熱氣流然已經壓體,在左冰的經驗中,從未想像到過世上有這等迅如閃的掌力,他大驚失色之下,忽地雙足倒轉,身體向下已經倒了下去,堪堪離地尚有一寸,忽然整個軀體如同一支箭一般射了出。 
這一招變幻之奇大違武林中輕功的路子,老和尚雙目一睜,牢牢盯著丈外挺立的左冰。 
左冰只覺那股熱風從胸腹側部鑽過,宛如被一股剛起鍋的蒸氣薰後,又被嚴冬冰雪北風迎面吹過,整個胸腹之間感到疼痛不已,他驚魂甫定,駭然地望著坐在地上的老和尚。 
然而他卻不知那老和尚心中更比他驚異十倍,左冰不知這一袖乃是大漠金沙功中精華,金沙功是武林中絕頂神功之一,比之名滿天上的「流雲飛袖」絕技,威勢猶有過之而無不及,昔年奇俠董其心年少之時,得了金沙掌奧真傳,一上手就令西方霸主凌月國王失手無措,老和尚這一袖捲出,在他想法中,對方無逃出之理,然而此刻,左冰正好生生地挺立在一丈之外。 
老和尚道:「年輕人,你到底是什麼來路?在老衲歸去之前,你總得讓老衲弄個明白,死也瞑目。」 
左冰搖手道:「大師誤會了,晚輩乃是過路之人,並非襲擊大師之人。」 
老和尚長長啊了一聲,凝目注視著左冰,過了一會道:「方纔咱們的對話你全聽到了!」 
左冰老實地道:「都聽到了。」 
老和尚長歎一聲道:「十多年來,老衲靜坐大漠,未入中原半步,想不到才一入關,竟被人糊里糊塗地偷襲,大漠金沙寺全軍覆沒於斯,真乃天下不測風雲……」 
左冰道:「大師不知偷襲之人是誰麼?」 
老和尚道:「老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什麼仇家,能在一夕之間糾合如此多絕頂高手。」 
左冰道:「大師可曾看清他們面目?」老和尚不答,忽然對左冰道:「施主你請過來一點。」 
左冰依言又走了過去,那和尚忽地又是猛一伸手,一下子就抓向左冰手肘齊腰五個大穴。 
左冰驚呼道:「你……你」 
他身形一閃,手翻如電,但是肘上一緊,仍然被那老僧扣住。 
左冰怒道:「你怎麼老來這一套?」 
那老僧只如未聞,側頭想了半天,忽然鬆手道:「不錯,你確非方才來偷襲咱們之中的人。」 
左冰又氣又怒,冷笑道:「大師口口言偷襲,自己卻是連番偷襲於我,是何道理?」 
那老僧微笑道:「施主莫要惱怒,實是老衲身受重傷,性命只在旦夕之間,是以不得不以小子之心度君子,施主多多包涵。」 
左冰見他大把年紀,說出道歉之語,也就不怒了,他搖搖首道:「晚輩見大師出手如電,豈會命在旦夕之間?」 
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有所不知,老衲背上中了兩記大力金剛掌,體內主脈全傷,能撐到天亮已是奇跡了。」 
左冰暗暗吃了一驚,心想大力金剛掌力是內外兼修的殺手神拳,連中兩拳後,居然談笑風生宛若未傷,這老和尚的定力和功力,簡直是深不可度了。 
那老僧望了左冰一眼,忽然問道:「施主,你可是中州名門弟子?」 
左冰搖頭道:「晚輩連師承都沒有,那是什麼名門弟子?」 
那老和尚皺著眉注視了半天,臉上露出十分費解的神情,過了一會,道:「孩子你可知道漠北的金沙門?」 
左冰道:「聽過。」 
老和尚長歎一聲道:「金沙門世世孤守大漠,雖無踏入中原半步,然而金沙門的大漠神功威震天下,中原武林縱然代代出高手,卻也不敢輕看我金沙門絲毫,然而百年前敝門內生大變,青虹祖師與掌門師兄同室操戈,青虹祖師一怒攜了我金沙掌中最精華的三卷秘笈一去不歸,從此金沙門大不如昔……」 
在冰聽他忽然談起金沙門的歷史掌故起來,不禁大為不解,但他見老僧臉上流露出一片淒然的神情,不忍出言打斷,只有聽他繼續說下去:「記得青虹祖師圓寂之際,為我大漠一門之興衰卦了一課,結果命吾門子弟百年之內不可擅入中原,否則必遭世禍……」老僧說到這裡,忍不住又長歎一聲道:「想不到咱們後人不聽青虹祖師之言,昔年敝門九音神尼受人挑撥在北固山上與丐幫決戰,雖然一戰而勝,把丐幫幫主七指竹藍文侯打成重傷,然而丐幫捲土再來時,董其心在青龍寺一賭而勝,九音神尼率眾離寺遠去不知所終,今日老僧不聽祖師之言,率眾南下,竟也應了那一卜真言,弄得全軍覆沒,看來我金沙門此後是煙消雲散了,唉,叫老衲何以對祖師於九泉之下?」 
左冰聽他說得淒慘,不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老僧淒然望著左冰,似乎有什麼極難下定決心,左冰只是默然,於是漆黑的破祠堂中立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過了一會,那老僧忽然長歎吟道:「佛愛眾生,豈言無情,皮囊猶在,意氣終存,老衲原非西天緣人,祖師爺請恕弟子妄為之舉。」說罷他面對左冰道:「施主你尊姓大名?左冰道:「晚輩名叫左冰。」 
那老僧喃喃念道:「左冰……左冰……」 
忽然他突如其來地問道:「左冰,你可願入我金沙門下?」 
左冰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道:「晚輩資質愚鈍,如何敢……」 
他話尚未說完,老僧已長歎一聲打斷道:「施主不肯也罷,施主可肯為老衲做一件事?」 
左冰道:「大師有何驅遣,只管明言。」 
老僧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好一會,才恢復平靜,苦笑著道。 
「老袖內傷已開始發作,看來支持不到天明了,咱們萍水相逢,老袖臨終有托,萬望施主承允……」 
左冰道:「大師有言請說。」老僧道:「此去西南百里,有一峰名日樓霞,後日之晨,黎明之際,請施主登峰尋一老婆婆,肩上系有黃帶一條,施主尋到她之後,便對她說……」 
老僧說到這裡,想了一想道:「施主便對她說,飛月和尚和她昔年之約已經作罷,金沙門途中中伏,全軍覆沒,飛月和尚望她念在昔日交情上,收藏此物……」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卷皮紙來,低聲接著道:「……要她將來為我金沙門重立門戶……」 
他把那皮紙交給左冰後,忽然道:「她若不肯接受,施主可將此物交給她看——」 
他一面說一面又掏出一個小銀船來,左冰見那銀船不過小指大小,卻是制得桅舵具全,精妙無比,老和尚交出此物時,雙目露出無比依依之色,左冰心覺奇怪,卻也不便多問,忽然之間,聽得老僧呼吸急促起來,老僧張口連呼,高聲叫道:「施主,你過來……」 
左冰走近老僧,老僧忽地又是雙手猛伸,抓住左冰雙脈,左冰大叫道:「你……你……」 
他只覺雙脈之間,忽然有一股無比渾厚的熱力源源傳入,使他立刻生出一種昏然欲睡的感覺,話也說不出來。 
迷迷糊糊之間,只聽得老僧嘶啞地在他耳邊道:「左冰……你務必照我所言去做……金沙門人在地下必感大德……幫助我吧……幫助我吧……一個有道高僧……一個罪孽之人……」 
接著,左冰就昏睡了過來,老僧長歎一口氣,喃喃地對躺在地上的左冰道:「你若要練武,從此可以省卻二十年的苦修。」 
然後,老僧也緩緩合上了眼。 
黑夜將退之時,左冰悠悠醒轉過來,他一睜開眼,立刻爬起身來向後看去,只見那飛月和尚老僧含笑盤坐地上,摸他脈門,早已僵冷了。 
左冰忽然之間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之情所籠罩,他與飛月和尚相識不過數個時辰,照理說不會有什麼情感,但是左冰望著他盤坐含笑的屍身,心中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覺得自己對他負欠了一些什麼,他認真把那飛月和尚說的他想了一會,喃喃地道:「西南百里……棲霞山……白髮老婆婆……」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腰間多了一件東西,他伸手一摸,只見腰帶上綁了一個小方布包,他打開一看,裡面是兩個小菜胡蘆,還有一些銀錢,他知道這是飛月和尚之物,想到這老和尚對他設想的周到,忍不住回頭再望了他一眼。 
天邊暑光初現之際,左冰離開那荒廢的破祠堂匆匆上路了。 
他辨別了一下方向,一直向西南馳去,走了一整天,前面到達了山區。 
他從一條小山路走入山區,心中暗暗忖道: 
這裡群山錯雜,也不知道那一座山叫做棲霞山。 
這時天色已暗,左冰心想:「在黑夜之中,若不尋個人問問路,豈不是瞎闖盲撞麼」 
他向四面眺望了一番,不見有什麼人煙蹤跡,於是左冰想道:「倒不如先尋個地方休息一番再作道理。」 
他向山上走了一程,尋了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便坐了上去,正休息了一陣子,忽然耳中聽到人語之聲。 
左冰一躍而起,只見下面有兩個光頭小和尚扛著一大桶水走了下來,左冰躍下石台,迎上前去,打個招呼道:「小師父請了。」 
那兩個小和尚放下水桶,合十一禮,然後道:「施主請了。」 
左冰道:「在下想向兩位小師父打聽一個地方——」 
左邊那小和尚道:「施主請問就是,咱們自幼在此處,附近山地都很熟悉。」 
左冰道:「請問小師父有個棲霞山是否在此附近?」 
那兩個小和尚一聽到「棲霞山」三個字,互相對望了一眼,續而相顧大笑起來。 
左冰心中不禁覺得奇怪,正向開口,那小和尚已笑著道:「施主有所不知今日一日之間向咱們打聽棲霞山的已有七批人,施主是第八批了。」 
左冰聽說已有七批人打聽「棲霞山」,心中更是不解,那小和尚道:「施主只要沿沿這條路一直向上走,爬到此山頂處,有一條索橋,走過索橋到了對面那山腰上,再往上爬到頂,就是棲霞絕頂了。」 
左冰暗暗記下了,他向兩個小和尚道了謝,便匆匆向上奔去。 
轉過了彎,左冰便施開輕身功夫,如一條灰煙一直滾向山頂,那速度之快,轉氣換式之瀟灑,當真是天下罕見。 
左冰正奔得興起,忽然之間聽到迎面而來的山風中帶來了人聲,他知道自己跑得太快,已經追上走在前面之人,於是他一面稍為放慢了腳步,一面凝神向前看去。 
這時山勢已經相當之高,四面雲霧茫茫,左冰什麼都看不見,他向前再行一程,只聽得有一個尖細的嗓音道:「咱們不必趕得太快了,反正天亮以前一定可以趕到棲霞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