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禍起鬩牆 文 / 上官鼎
濟南府。
時屆隆冬臘月,烏昏昏的天空,飄落著鵝毛般的大雪。
大名湖,這所誘人的名勝,此時已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紛紛的雪片,降落在湖面上,像鋪上一張晶瑩的玉氈,分外光潔、耀眼!
堤岸株株楊柳,也披上一件粉白外衣,直似瓊枝玉樹,婆娑生姿,別饒逸趣。
然而對此粉妝玉砌的湖光景色,卻沒有半個欣賞的遊人,顯得一片蕭索!
沿湖北面,有一帶青磚築成的院牆,中央一座高大的騎門樓,橫匾上四個斗大金字:「明湖鏢局」,耀眼生輝,老遠便可以清晰地看到。
磚牆雖然甚高,但仍可以遙遙望見院內鱗次櫛比的廳房屋宇,僅從這外表來看,這所鏢局已夠得上「規模宏大」四字了。
騎門樓下,這時正有兩名勁裝大漢,來回逡巡著,有時向湖邊的大路上東瞧西望。
天快黑了,雪花飄得更緊。
兩名大漢又向湖岸張望了一番,其中一個竟自言自語地咕噥道:「唉!天已晚啦,雪下得更大,看樣子是不會來的了!」
另一個滿腮于思的大漢,也往外瞧了一回,問道:「李二,你在咕噥什麼?」
那叫做李二的大漢,看了滿腮于思的同伴一眼,答道:「我是說咱們大局主,恐怕是不會來的啦!」
「不會的。」滿面于思之人,神色自信地道:「二局主說過,大局主今晚必定能趕到,不相信你等會看吧!」
李二踟躕了一陣子,兩手不住地交搓著,若有所思地唉歎一聲,接道:「咱們明湖鏢局自從老局主創業以來,生意一向興隆,但不知大局主為何放著不幹,卻要隱跡返家?俺是外人,自不便多問局主家務之事,可是……」
李二略一停頓,復又說道:「可是徐林兄,你和我不同啦!既是局主同宗。一向又頗得大局主的信賴,想必知道這裡邊的原因吧?」
「這個……」徐林一手摸著下顎上的鬍鬚,沉吟半晌,終於答道:「二位局主一向手足情深,只是在老夫人去世那年上,二局主不知聽了老夫人臨終前說了些什麼,從此個性變得古怪起來,對於大局主的兄弟之情,也似日漸淡漠,且已屆中年之人,始終不言婚娶,大局主與夫人曾再三苦勸,都歸無用。」
「然而在大局主同夫人回家後。僅隔一年的光景,二局主忽然改變主意。你想,明天就是二局主的大喜之日,大局主早已得到消息,怎的能不趕來呢?」
徐林說完這篇話後,李二神秘地一笑,道:「以我的觀察,可不像你所說的這麼簡單,這裡邊的文章……呼!恐怕是與大局主夫人——綠丸仙子公孫靜如有……」
「有什麼?」徐林突然打斷李二的話頭,道:「李二,你可不要隨便胡說,當心吃不了叫你兜著走!」
李二正欲反唇相譏,忽然一聲馬嘶傳來,他伸了伸舌頭,隨和徐林迭忙向外面張望。
只見一匹「烏雲蓋雪」,似脫弦之矢,流星般馳至大門下!
徐、李兩人一見,搶前一步,急忙向馬上人行禮,道:「大局主一路辛苦啦!我等奉命恭候多時了……」
健馬上翻身跳下一位中年書生,拍拍身上的積雪,邊說道:「天氣不好,道路難行,有勞兩位久等啦!」說著,往大門裡瞧了一眼,又道:「二局主可在嗎?」
徐林忙應道:「二局主正在大廳上等候……」
被稱為大局主的中年書生,「唔」了一聲,將健馬遞給李二牽去,便邁步往大門裡來。徐林緊緊跟在後面,一步一趨的問道:「大局主夫人回家後,轉眼一年多啦!不知夫人一向可好?怎的沒一同來呢?」
「天氣太冷,夫人身邊帶著孩子,不便同行……」大局主微一停頓,隨又問道:「二局主的喜事,一切可都準備妥當啦?」
「一切都已妥當,只等大局主來主持啦!」
二人說話間,不覺來至大廳門前,只見門內人影一閃,一個同樣書生裝束的中年書生,晃眼跨下石階,對大局主施禮道:「哥哥到來,小弟未曾遠迎,望祈恕罪!」
大局主還禮道:「章弟喜日,倒是愚兄來遲,還望吾弟莫怪才是!」
兄弟兩人略事寒暄,便向大廳走來。
這時局裡有名的一些鏢頭,以及身份較高的人物,知道大局主到來的消息,都紛紛跑來大廳與大局主見禮,然後退去。
大局主這才有暇對乃弟道:「章弟,年來可辛苦你啦!這次你能依愚兄之言,不再固執,結成這門親事,愚兄已了卻一大心願!」
二局主唯唯答道:「承蒙哥哥厚愛,年來幸未辱命,至於這門親事嗎……」他說至此,只是微笑,未再繼續下去。
天已大黑,廳房裡只有徐林陪著局主兄弟三人在敘說些別後局務,以及家常瑣事,顯得甚為冷清。
大局主呷了一口茶,忽然若有所思地道,「章弟,明天就是你大喜之日,怎的局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二局主笑道:「哥哥未到,小弟怎敢鋪張,不過小弟料想哥哥今天遲早必來,所以叫他們一切準備停當,聽命行事。」
二局主說罷,也未待大局主答言,隨將雙手連拍三響,剎時,廳裡廳外,紅燈高照,箏笙齊鳴,鼓樂喧天。
燭影搖紅,管弦震耳中。人影晃動,往來如梭,本是靜悄悄的一座鏢局,此刻,忽然一片鬧嚷。東西廂房,門窗大開,筵擺數十席,猜拳行令之聲,不絕於耳。
大局主見如此光景,不禁哈哈笑道:「原來如此!章弟治事之才,實較愚兄高出百倍!」
二局主微笑道:「哥哥過獎,小弟怎敢承當,我們快到後廳去吧,那邊還有許多道上朋友,正在等著哥駕到哩!」
大局主迭忙起身,道:「章弟,怎不早說,如此,豈不冷落了客人!」
二局主只是微微一笑,並未作答。於是兄弟兩人,並肩向後廳走來。
這時後廳上早已筵席擺開,除了十幾個局中有地位的自己人外,便是遠近而來的各路豪傑,不下百餘人之多,真可說是「高朋滿坐」了!
廳上賓客,一見兩位主人一同出現,隨紛紛起立施禮,大局主迭忙抱拳朗聲道:「舍弟婚事,有勞諸位高朋遠道而來,甚感榮幸之至!倒是作為主人的小弟到遲,令諸位久候,於心不安,小弟在此當面謝罪!」
話畢,隨同二局主招呼客人入席,大家推杯換盞,暢飲起來。
酒過三巡,忽然一人舉杯起立,緩聲說道:「大局主今日遲到,諒系路途難行之故,好在大家都是道上朋友,必不見怪,老夫提議,就此罰他三杯,聊示薄懲,不知各位可贊成否?」
說話之人,雖然聲音甚為緩和低微,但一字一句卻是清晰無比,顯然此人內力非同小可。
在坐之人,無不循聲望去。只見此人,身著一襲青袍,約五十上下年紀,生得濃眉巨目,鼻直口方,兩眼神光懾人,有一種不怒而感的氣概,各人認出,原來正是遐邇聞名的東平一尊——蘇則徐大俠。
於是一陣掌聲如雷,全廳賓客齊聲叫「好」。
大局主隨著這陣掌聲,同二局主緩緩站起,舉杯頷首,笑道:「蘇大俠所言,小弟焉敢不從,今既蒙諸位高朋見諒,除接受罰酒之外,並同舍弟僅以薄酒三杯,回敬諸位,聊表歉意,並深致光臨謝忱。」
說罷,竟連飲六杯。
一旁的二局主,自也同飲六杯。兩人均面色不改,從容自若。
東平一尊蘇則徐哈哈笑道:「二位局主,不但武功出眾,酒量亦甚過人,連飲六杯,依然面白如玉,確是不愧為『玉面雙傑』之稱。」
大局主笑謝道:「蘇大俠過獎了,在下兄弟乃螢火之光,位列武林,今後還望大俠以及諸位高朋多多指教才是。」
大局主話畢,因見東平一尊未再發言,隨連連招呼客人敘酒。
此刻,已二更交過,門外飛雪雖停,但遍地鋪白,儼如銀色世界。滿局裡燈火通明,雪燭輝映,直如白晝,絲竹管弦,樂聲震耳,好不熱鬧!
說起「明湖鏢局」來,不但是北七省中一座「頂」字號的鏢局,即在大江以南,也是到處叫得響亮。白道上人物且不必說,黑道豪傑,聞之亦得退讓三分。
一所鏢局,要有好的成就,網羅人才能手,固然重要,而主持人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左右鏢局成敗的主要關鍵。「明湖鏢局」之興隆,其原因就是二者俱備,且後者成份尤多。
原來「明湖鏢局」的創始人,名叫徐東海,也就是現在兩位局主的父親,乃是一位卓譽武林的江湖大俠,生就一時俠肝義膽,扶難救危,雖赴湯蹈火,常所不辭。他非但武功超絕,更是一位倜儻風流的儒生,故在武林中博得了「鐵膽書生」的雅號。
鐵膽書生徐東海,雖然在其老年創設了這座「明湖鏢局」,但其生性淡泊名利,依然飄泊江湖,陝蹤遍及。好在他這兩個兒子聰明幹練,能以主持局務。
他這兩個兒子,長名世憲,次名世章,也是生得如玉樹臨風,—表人材。在年齡上兩人僅相差一歲,而在外貌上看,卻是一模一樣,即使雙胞兄弟,亦難令人置信竟能如此酷肖。因此外人對兩兄弟,實在無法分別得出。
這兄弟兩人,憑著父親的名望,以及本身的藝業,在江湖上竟也揚名立萬,而有「玉面雙傑」之稱。
數年前鐵膽書生徐東海遠赴洞庭,一去不返,從此杳如黃鶴。世憲世章兄弟兩人,為尋訪乃父下落,曾遍及大江南北,五嶽三山,飄泊江湖年餘,音耗未獲,但是兄弟倆卻帶回了個美艷絕淪,綽號「綠丸仙子」的公孫靜如姑娘,不久便和老大世憲結為夫婦。
鐵膽書生既然杳無音訊,在他們兄弟二人心中,自是認為凶多吉少,於是局務從此便也正式落於世憲世章兄弟肩上。
所謂「雁過留聲,人死留名」。徐東海雖然被人們認為業已作古,但其英名,依然為武林中人所尊重,因而對「明湖鏢局」,自也另眼相看。況且徐東海之失蹤,並無任何證據確定其已死,迄今仍是一個無法揭破之謎哩!
世憲世章兄弟之間,自來手足之情彌篤,只是世憲性情恬淡,世章則雄心勃勃。因此,世憲在一年前攜妻返回原籍,退隱林間,世章獨攬局務,依然幹得有聲有色。
這些事情暫且按下不提,卻說——
「明湖鏢局」因二局主徐世章的婚事,今晚在大廳上所宴高朋,自也全都是些武林名人,直似英雄大聚會。
時屆三更,東西兩廂房的人已是醉得東倒西歪,橫七豎八,可是大廳裡這些武林豪士們,兀目酒意正濃,豁拳行令之聲,震耳欲聾。
英雄聚會,自是別有生色。
有人在猜拳上敗了,仍不甘心,卻提議要在手腳上比真章,好在這所廳房甚為寬大,下來個三五場拚鬥者,倒並不妨礙。
於是在一聲附和下,竟有一二十人紛紛離席,就要比起拳掌來了。
正在此時,二局主徐世章忽然起立,搖搖欲倒,對大局主徐世憲喃喃道;「小弟醉了,難以再飲,請哥哥在此招待客人吧!」
徐世憲見乃弟確有幾分酒意,遂道:「章弟,你近日定很疲勞,這裡自有愚兄照頤,你只管放心,先去休息吧!」遂命一個局人,將世章扶去內房。
徐世憲見乃弟去後,心下略一猶疑,方欲對一二十位離席將要比功夫的客人說話,忽聽院內一陣颯颯風聲,吹捲起地上積雪,漫天亂飛。隨著這陣狂風過後,一聲桀桀長笑,來自空中。
笑聲如夜梟悲號,陰森,淒怖,刺耳已極,令人聽來,毛髮悚然!
笑聲戛然中斷,徐世憲展目望去,只見廳門階前,忽然出現一個青衣怪人。
這青衣怪人,面色金黃,兩目神光如電,兩手下垂,兩隻寬大而長的袍袖,幾乎拖到地上,一動也不動,好似一具幽靈殭屍。
全廳之人,都被這金面青衣怪人的出現,弄得怔怔地不知所措。
徐世憲趨前一步,對金面怪人宏聲道:「閣下是哪路朋友?有何貴幹?不妨明以見告,何必裝神作鬼,故弄玄虛!」
金臉怪人聽罷,又是一陣桀桀狂笑,然後聲如破鑼地道:「徐世憲,你死在面前,還敢饒舌!吾乃追魂使者,今奉主人之命,前來索取你等狗命,識時務的趕快自絕,免得本使者親自動手。」
金臉怪人此言一出,所有在場之人,無不怒甚。於是暗中運功,準備出手。
然而他們這一暗中運功,怪事突然發生了——
全廳一百多人,無不目瞪口呆,如木雕泥塑,愣在當場!
徐世憲滿頭大汗,目光中充滿了恐怖與怨恨,直看著金臉怪人,渾身顫抖,一語不發。
原來在他們運功之時,才發覺自己功力業已全失,竟然手無縛雞之力,而且兩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然而每個人的神智,仍然是清醒的。
金臉怪人見此情景,忽又得意地一聲獰笑,道:「怎麼樣,你們還想反抗嗎?嘿嘿!老實告訴你們,你們的武功業已全失。乖乖地聽命本使者,嚼舌自戕,尚可保個全屍。否則,哼哼!只有自取其辱,還落個死後身首異處。」
金臉怪人說著,低垂的一支右臂,忽然緩緩抬起,長袖下露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復又接道:「本使者也深知你們心猶未甘,但不妨任何一個出來試試看?」
金面怪人說罷,果見一個魁梧的中年大漢,憤怒得兩目幾欲突出,咬牙切齒,嘴角掛著兩絲血漬,向廳門蠕蠕而動,但行了不到三四步,忽地慘嚎一聲,撲地不起。
金面怪人得意地哈哈獰笑道:「本使者之言,不假吧!」
全廳一片默然,充滿了死亡的恐怖與沉寂,每個人的面孔上都泛現著一種絕望、怨恨的神色。
忽然徐世憲面部抽搐了一陣,艱澀地道:「今日在坐諸位,都是小弟至朋好友,無辜受累,使小弟死不安心……」
說著,兩隻呆滯的目光,望了望全廳客人,又對金面怪人道:「在下自信生平所為,無何有愧於心,閣下能否將真實姓名見告,並將與在下結怨經過,當眾說出,只要在下理虧於人,自當任憑閣下處置,尚請勿累及在下朋友,不知閣下以為然否?」
徐世憲一見情勢發展至此,深知事態嚴重,一種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使他說出這篇合情合理而近乎哀懇的話來。
全廳客人,本已悲憤填膺,一聽徐世憲之言,不禁聲淚俱下,隨不約而同地齊聲叫道:「徐大局主。何出此言!吾輩中人,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今日既被這黑心小子所暗算,也只有認命啦!」
隨著這陣慷慨激昂的言辭,驟然一陣騷動,廳內百多位好漢,跌跌撞撞地齊向門前站立的金面怪人衝去。
這情形看在金面怪人的眼裡,竟然視若無睹。他似乎早巳料想到這些人根本就走不出廳門。因此,他原地站立,一動也不動的兩眼直盯著徐世憲。
果然,廳裡凡是往外衝撞的人,沒有一個能夠衝出廳門,便即癱瘓倒地不起了。
有些根本未存此念的人,見這情形,自知生機無望,隨即把心一橫,舌根咬斷,噴出一口鮮血,撲通撲通地一連倒下了數十人!
那些癱瘓在地的人,這時也大都嚼舌自戕。地面上鮮血滴得殷然成河!
金面怪人對這慘絕人寰的一幕,頗為自得,只聽他鼻孔中哼哼了兩聲,對大局主道:「徐世憲,你要本使者說出與你所結怨仇嗎?不難,待你到陰曹地府,見了徐東海那老鬼,一問便知!」
徐世憲一聽金面怪人竟然提到了他父親,不禁更為之愕然!
他深悉父親生性豪俠,一生為人光明磊落,素為武林敬仰,即使在江湖上行俠仗義,難免與人發生過節,但也絕不會與人結下深仇世恨,竟使仇家用出如此滅絕殘忍之手段!
以徐世憲的江湖經驗,不難明白今晚宴會上的酒菜裡,一定被人做下了手腳,不然何至如此?然而這暗下手腳之人,又是誰呢?
這些問題,在他腦海中縈繞著,但是他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突然,咕咚一聲,那東平一尊寶塔般的身軀,竟也倒下了。一代大俠,死得竟是如此的不值!
徐世憲知道今日之局,絕無一人倖免。胸中怒火如焚,目眥盡裂,如玉的面龐上,鮮血殷然!
他已無法忍受一個個至朋好友不明不白地死去之慘狀,驟然下了個決心,長長地一聲歎息,隨即聲淚俱下,大呼道:「朋友們,等我一步,徐世憲來也!」
突然在他淚眼模糊中,人影一閃,只覺渾身一麻,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徐世憲在昏沉中似感被人踢了一腳,隨即悠悠醒來,想起適才的一幕,他彷彿像是做了一場惡夢!
然而當他試著由地上緩緩爬起,張目看時,廳內的景象,使他已然明白,自己並非做夢,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場血淋淋的悲慘事實!
這時他覺得週身軟弱無力,但仍可勉強走動。
於是他挨次把全廳裡所有的屍體全部檢視一遍,證明都是咬舌自絕,竟無一人生存,一百多人中,要說唯一倖免的,那就只有他自己了!
他猜不出為什麼自己此時還能活著?金面怪人為什麼竟然放過了他?這些問題,使他愈想愈陷於撲朔迷離……
徐世憲咬緊牙齒,拖著一雙軟綿綿的腿,踱出廳去。
所有房舍,都被他慢慢地巡視了一遍,到處所發現的全是被人以重手法點了死穴的屍體。
最後,他終又走回屍橫遍地的大廳,已是力不能支,他所受的刺激,在精神上已無法負荷。
在被一片陰森、淒怖、死亡籠罩著的「明湖鏢局」中,他是唯一的生存者。劫後餘生,應該慶幸;可是他的心已破碎了,雖然未死,卻比死更難忍受啊!
目睹「明湖鏢局」數十年的基業,三百多局人,一百餘位武林至友,還有四十多個鼓樂手,在一夜之間,完全毀滅,任誰也必心痛欲碎!
徐世憲本是性情中人,在這種情況之下,他能夠獨自活下去嗎?即使苟延餘生,功力全失,這血海冤仇,如何得報?
一個悲慘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倏然一現,他作了一個最後的決定。只見他咬破了右手食指,以滴滴鮮血,在袍襟上寫下了一大片血書,然後他奮起僅存的一絲生力,發出一聲淒厲的笑後,低弱地喃喃自語道:「我竟是趕到一場死的宴會啊!靜如,再見了!……」
「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出,一條身子便斜斜地倒下!
天亮了,一輪紅日由東方冉冉升起,照耀得鋪滿了皚皚白雪的大地,格外的明亮。
濟南府裡的人們,隨著天氣的晴朗,又紛紛地動起來了,在這世界上似乎根本未發生什麼!
大明湖靜靜地躺著,湖畔「明湖鏢局」裡的燈燭,依然熊熊地燃燒著……
在群山中一座巍峨的莊院。
這是進了那條幽深的山谷之後,才能發現的一所莊院。
莊院建得別出心裁,竟然坐落於絕谷盡頭削壁上一塊突出的山石上。
這塊巨大的突出山石,方圓竟有四五畝地面,就在那千仞削壁的半腰,遮掩著深谷的末端。
突石之下,常年累月洶湧著一股湍急的泉水,直瀉谷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瀑布。
然而這瀑布恰被突石的陰影罩住,由外面無法看見,只能聽到隆隆如雷的水聲。
由此瀑布的沖激,在谷底形成了一座深不可測的黑潭。
這座黑潭的大小,恰如上面覆蓋的突石一般,竟然絲毫不差。
更怪的是:雖然瀑布經年累月地奔流,可是黑潭之水既不增加,也不減少,而且更找不到一處足以排水的出口,這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遠遠看去,那半空的突石,恍如—片烏雲,近觀之其厚度也不過是僅有兩三丈許。只有一面連於削壁上,三面懸空,卻能聳然而不墜。宇宙造物之神奇,令人歎為觀止!
這座突石上的莊院,遠望之宛如空中樓閣,睹狀之下,使人不禁聯想到「海市蜃樓」的奇景。
大雪過後,莊院已被蒙上了一層銀幕,更襯托得神秘,壯觀!
在這空中莊院的一間暖房裡,這時正有一位風華絕代的少婦,懷抱著一個尚未彌月的嬰兒,憂心忡忡地來回踱著。
這婦人雖然雲鬢散亂,蛾眉緊蹙,依然是美艷絕倫。
一雙秋水似的明眸,不時地望望懷中已睡嬰兒的那張俊秀的小臉,復又看看窗外的藍天,有時會不期然地發出一聲微微的歎息。
幾天以來,她總是心情忐忑,不思飲食。原因是自從她的外子離家後,有一天的午夜,她曾被一個不祥的惡夢驚醒。
這惡夢帶給她一種不祥的預兆,使她意識到將有不平凡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外子離家,迄今未歸……
想到她的外子,於是一幕幕的往事,泛現腦際……
那是數年前的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也是她出師行道江湖的第三年上,在黃山絕峰,被四個黑道高手圍困,肩頭中了敵人暗器,嬌軀搖搖欲倒,眼看就要束手待斃!
在此危機一瞬間,忽然出現了兩個救星,力將四名強徒格斃,把她從死亡的邊緣上搶救下山。
為了救她,這兩人其中之一,也被敵人擊中一掌,受到嚴重內傷,如非靈藥救治,亦將命喪九泉!
原來救她性命的兩人,竟是年紀相若,面貌、身材無一不酷肖的一雙兄弟。受傷的是老二,抱她下山的是老大。因此,她和老大算是有過肌膚之親。
一個青春妙齡女郎,一旦同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觸,無形中對這男人便會倍感親切,另眼相看。何況這男子又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他又是長得一表人材呢!
因此,在這兩個救命恩人中,她私心底下屬意了老大。雖然她對老二同樣的敬愛,可是這種敬愛乃是基於一種感激的心理,卻並沒有兒女私情。
然而在老二的心中,卻並非如此。他心性偏狹,自私而陰鷙,對她存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慾。這種心理在他的言行間,時常有所表現,是以造成她無限的痛苦與不安!
一女自是難嫁二夫。不久之後,她終於和早已屬意的老大結成連理,從此夫唱婦隨,魚水承歡。
在老二那方面,卻是悒鬱不樂,雖已到了相當年齡,但終不言娶。如此一來,使她心中愈覺不安,對老二有一種無法報答的歉意!
這種心理上的痛苦,相處時間愈久,愈益增加。在別無良策可尋的情況之下,她不得不對外子婉言勸告,離開小叔。於是夫妻兩人,乃於一年前回到故鄉,隱居在這所名叫「飛雲堡」的莊院中。
夫妻二人,擺脫了江湖風險,優遊山間林下,倒也其樂融融,無憂無慮,猶如一雙神仙伴侶。
就在這月內,她腹中嬰兒,呱呱墜地,夫妻對此唯一骨血,自是愛之彌篤。
在此嬰孩墜地旬中,忽然接到遠在濟南府的小叔婚姻喜訊,因此,她外子才冒寒風嚴雪,遠遠趕去。
如今屈指算來,應是丈夫返家之日了,然而卻未見枕邊人影,不知伊人緣何遲遲不歸?
她想著……想著……忽然那場惡夢中的情況——丈夫滿面血跡,叮囑她好生照顧孩子……又重現腦際,不禁心驚肉跳起來!
驚悸間,懷中嬰兒忽然醒來,哇哇啼哭不止,更使她心情煩亂已極。
突然,暖房門簾啟處,紅影一閃,走進了個身著大紅緞襖的丫環,輕啟櫻唇,道:「啟稟夫人,婢女到前院問過秦總管,他說堡主今天可能就回來了,請夫人放心。如果堡主今天再不回來,明日一早,便派人去探聽。」
婦人黛眉微展,看了一眼面前的丫環,道:「春娟,你把孩子替我抱抱,我煩死了!堡主至今未回,我總是放心不了。」
春娟接過嬰兒,笑著又道:「夫人何必這麼擔心,我們堡主的本領那樣大,還怕路上不好走嗎?」
「你小小年紀,懂得甚麼?」
「婢女雖然不懂事,但婢女相信堡主絕對會平安歸來,但請夫人放心吧!」
「但願如此。」
二人正說話間,門外又走進了個身穿綠衣的侍女,手中拿著一柄短劍,雙手奉上,說道:「小婢已把堡主寶劍取來,請夫人過目。」
夫人接過寶劍,微一凝視,唰地一聲撤出,寒光閃閃,耀眼奪目,的確是一把上好兵刃!
「走!春蘭,我和你練劍去。」夫人說著,提劍往外走來。
只見她微一提氣,目定神凝,架式列開。寶劍一揮,宛若龍蛇飛舞。演至精妙處,但見一片森森寒光,根本看不到她的人影。
這是她當年成名江湖時的一套精妙劍法,的確威力非凡!真把兩名丫環看得鼓掌叫好不絕。
她把一套劍法演畢,停身仗劍,來至春蘭跟前道:「好久未曾用劍,練來甚覺生疏不少。春蘭,現在你把我教你的那套『雲龍劍法』,練一遍我瞧瞧如何?」
春蘭接過寶劍,略一沉吟,嬌笑道:「小婢愚蠢,這套劍法學了一年多,還是不夠熟練,請夫人不要見笑。」
「你快練吧,不對的地方,我自會指教你,世間哪有師父笑徒弟之理呢!」
春蘭依命,不再答言,便演練起來。
只見嬌軀閃動,綠影婆娑,劍光森森。剎時,激氣成流,捲起片片積雪,滿院飛舞,劍勢凌厲之至!
這套「雲龍劍法」,以威猛見著,因為春蘭體態嬌健,適於使用,故而夫人不惜耗費心神,傳授與她。
其實春蘭的這套劍術,雖未達爐火純青之境,也已有了八九成的功候。
夫人對她一手調教出來的貼身侍女,有此功候,心中自是甚覺寬慰。因此在春蘭練完之後,鄭重地對她說道:「你這鬼丫頭,我倒看不出竟會藏起拙來。這套劍法,你已盡得訣竅,以後只要肯用心練習,增加火候就可以啦!」
春蘭聽罷,樂得眉飛色舞,把寶劍遞給夫人,喜笑顏開地道:「婢女在夫人面前,豈敢藏拙,只是婢子較夫人所會的本領簡直是太渺小了,還請夫人能再教婢子幾種功夫才是哩!」
「這個我自然會教你的,只要你肯聽話,用心學習就行。」夫人頓了一頓,接著又道:「春蘭,你廚下去看看,有什麼吃的,給我拿些來,我覺得有些餓啦!」
春蘭應了一聲,轉身往廚房跑去,夫人自也提劍走回房中,她的心情似乎已經舒展了不少。
日正當中。
飛雲堡千仞絕壁的另一面。
此刻,正有一匹健馬,沿著蜿蜒曲折的山徑前行。
這匹健馬,渾身墨黑,四蹄生白,不要說是一頭有名的「烏雲蓋雪」良駒。
只見它四蹄得得,轉彎抹角,健步如飛,對這曲折的山徑,似是極為熟悉。
馬上坐著一位中年華服書生,濃眉朗目,面孔白皙,體形修偉,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俊美男子。
這華服俊美男子,騎在健馬上,兩目神光湛湛,邊走邊觀賞路邊雪景,並不時地流露出一種神秘的微笑。
從他那微笑上,可以窺知此人正為某種事情而得意。
馬行得得,不一會到了一塊陡立如削的巨石之前,忽然停步不進,長頸一昂,一陣嘶鳴,山谷響應,歷久不絕。
馬上人翻鞍落地,走近巨石,在一處極不易察覺的所在,用手一按,剎時一陣隆隆聲響過後,巨石當中,竟然裂開一個大門。
中年書生牽馬入去,石門復合如初,絲毫不露痕跡。
穿過這塊巨石中的邃洞,便是一座兩岸陡削,深不可測的山澗,水流湍急,奔騰澎湃,聲勢駭人!
山澗約有廿丈,對岸又是一座聳立的山壁。一條鐵索飛橋,連亙於兩岸。
中年書生牽著健馬,毫不猶豫地由搖曳的鐵索飛橋之上從容而過,望之令人膽寒!
在對面的山壁上,他以同樣的方法,按動了一個機扭,又是一片石門呼嚕而開。
只見一道山洞迎面出現,兩邊松油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晝。
中年書生走進後,石門復閉。約盞茶時間,通過了這條較長的暗道,來至一座莊院門前停下,凝目看了禁閉的大門一眼,口中喃喃道:「飛雲堡啊!五年了,依然如昔,這次我可要永遠做你的主人啦!」
有頃,他把烏雲蓋雪拴在一個石樁上,方欲舉步往前扣門,突聞嘩啦一聲,大門開處,走出兩名灰衣莊丁,一見來人,迭忙向前施禮道:「哦!原來是堡主回來啦!適才暗道消息通知,有人進入本堡,秦總管判斷是堡主駕返,先命在下兄弟開門看看,總管隨後即來接堡主。」
兩個灰衣莊丁中一個年紀較長的說完這篇話後,這位被稱為堡主的中年書生,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見大門裡閃出了一位五十上下年紀的老頭,生得重眉環目,神光湛湛,對中年書生凝視了一眼,略作遲疑地拱手施禮道:「二……二局……不,堡主回來啦!」
中年書生被這老頭掃視了一眼,心中微感凜駭!但他乃是一位城府深沉之人,表面上依然極為從容,隨道:「怎麼啦!我離開了這幾天,竟連總管也把我認錯了。哈哈!其實這也難怪,誰叫我兄弟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呢!」
這位老頭子,便是飛雲堡的總管,神算子秦大川,也是一位成名江湖的人物,精細,極智,武功十分了得。今聽堡主如此一說,隨即笑道:「也許我真的老了,兩眼昏花,一時竟將堡主認做……」
他說至此,略一停頓,接道:「堡主一路辛苦,請即入莊休息吧,夫人悉念堡主未返,正欲命我派人外出探聽哩!」
堡主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兒童,出了趟門,何必如此大驚小怪!」說罷,首先往堡內走去。
神算子秦大川跟在後面,兩眼直盯著堡主的背影,似是要看穿他的心肺一般。
約莫三更時分,飛雲堡後院的一間暖房裡,忽然一聲嬌叱,隨著一陣嬰兒的呱呱啼哭,縱出了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往前院奔來。
在前的人影,似是個女子,手提一柄短劍,懷中抱著個正在哭嚎的幼兒,如飛的身法,一望而知是一個具有上乘輕功的女人。可是後面緊追的那個身材修偉的男人,似乎輕功也並不在那女子之下。
繞過一座廳房的轉角,那女人眼看就要被後面之人追上,暗影中突然一記劈空掌力,挾著銳利嘯聲,刺斜裡撞向這緊追不捨的男人。
由於變化倉猝,那男人在不意中,一個修偉的身軀,竟被撞得倒飛起三丈多高。然而這人的武功的確了得,只見他半空裡的身形,一伸一縮,便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怒喝一聲道:「秦大川,你憑什麼竟敢管起我們的家務事來?先吃我—掌,嘗嘗味道吧!」
這人盛怒之下,一掌劈出勁力如卷山倒海,直向暗影中擊去,威勢駭人!
他劈出了這雷霆萬鈞的一掌之後,對暗影中秦大川的死活,根本並不在意,仍急急前去追那懷抱幼兒的女人。
由於秦大川暗中出手攔阻,才使那女人得以脫身,晃眼工夫,已縱出堡外,進入那座唯一通達外界的山洞。
原來這座山洞,裡面暗道很多。此時那女子已走進一條秘密的岔徑,由於她的輕功造詣已臻上乘,剎時便由此岔徑的盡頭,登上一座山峰。
她略一凝神提氣,正擬奔下山峰去,突然身後一聲獰笑,一個修偉的身影,出現在距離約三丈遠處。
這如鬼魅般的人影之出現,使她駭然一凜!纖手一揚,三顆綠色彈丸,挾著絲絲勁風,分作品字形,向那人影迎面擊去。
那三丈之外的人影,一見暗器襲至,迭忙呼呼劈出兩掌,硬生生把三粒綠丸擊落。
接著又是一聲獰笑道:「靜如,你這綠丸暗器雖然厲害,嘿嘿!對我卻是發生不了作用。不信你有多少儘管施為出來,然後我們再好好商量吧!」
那女子一聽這話,明眸中滾動著淚珠,狀似悲憤至極,慘然一笑,銀牙咬得格格作響,罵道:「對你這滅絕倫常,毫無廉恥的衣冠禽獸,還有什麼好商量的。」罵罷,手中短劍一抖,寒光森森,一招三式,向那人影迅疾攻至。
這女子雖然劍法凌厲非凡,但對方功力超絕,僅憑一雙肉掌,竟然封閉得毫無可乘之隙。
眨眼間,二人拚鬥了五十餘招。這女子因為懷中抱著個兀自啼哭的嬰兒,出手動作上難免有所顧忌,是以漸漸守多攻少。相反的,對方的掌法卻是愈戰愈勇,壓迫得她步步後退,嬌喘吁吁,香汗淋漓!
然而只有她自己心裡明白,對方僅是以游鬥方式來消耗她的真力,否則,她早已被震傷掌下了。
這時峰上又來了兩男兩女,手中各執兵器,圈攏而至。那男人對此突然出現之人,似乎有所顧忌,隨即加重了手法,步步緊迫,並邊鬥邊說道:「靜如,你聽我解釋麼,我並未殺他呀!這完全是為了我真心愛你之故,才出此下策。你這樣下去對你我都沒有好處,即使他們都來參加,你想就能勝過我嗎?」
任管他怎樣說,那女子竟絲毫不為所動。雖然她也明白無法打勝對方,可是她已驟然間下了個兩敗俱傷的決心。於是一聲不響,銀牙緊咬,杏目圓睜,使出了她當年仗以成名江湖的一套「九環」劍法,拚著身受對方掌傷,也毫不閃避地招招遞出。
這男的被她這種拚命的招數一輪疾攻,似已觸動了胸中怒火。於是殺機倏現,怒喝一聲:「賤人拿命來吧!」
只見他右掌「天王托塔」,送出一股剛猛勁風,將對方劈來劍勢往空撞出。左掌「力劈華山」,攔腰削出。力道之大,動作之迅,的確駭人!
這一招如果那女子不撤劍疾閃,必然被他左掌擊傷。倘若她見機自保,而他早已計算妥當的下一招「怒濤縛龍」的大擒拿手法施出,必使對方束手就擒,以遂其慾念。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出乎人們的逆料之外,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知那女子的寶劍,被他推出的掌力微一上揚之後,拚著挨受一掌之危,不退反進,腕力用盡,劍勢依然下沉,直劈這男人面門。
血花飛濺中,一聲狼嗥似的痛呼,夾雜著一聲女子的慘厲長笑,一條纖巧的人影,飛起丈多高,直向峰下深谷瀉去!
一個修偉的身軀,在峰頂上踉蹌了兩步,也一頭撞向山底!
山峰上兩男兩女,驟然合攏來,望著峰下深谷,長揖跪拜,哀哀嚎哭了一陣,驀然,一個身著綠衣的妙齡女子,縱身躍向谷底……
這一幕人間悲劇,在表面上看,至此已經終了,但實則不然……
在山東半島的東南端,有一座綿延起伏的高大山脈,遠遠看去,似一抹青雲,橫亙天際。
這座高山,便是嶗山。
嶗山在山東境內,與東嶽泰山齊名爭勝。山中層巒疊翠,澗水澄澈,景物清幽,美不勝收。
山林勝地,鍾靈毓秀,本是方外高人修性煉功之所,藏龍臥虎之處,此人所共知。
此時,正當暮春三月,百鳥爭鳴的季節,但嶗山的絕頂,依然是雲深鎖徑,難睹「廬山真面」。
碧落崖是嶗山的一處絕壁。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顧名思義,可知此崖之高!
這崖壁陡立光滑如削,草木不生,無可援手投足之處,不要說是凡夫俗子,就是內家高手,如無「蹈空躡虛」
之大乘輕功,要想登上此崖,亦是「難於上青天」!
崖下為一深谷,怪石嶙峋,草木叢生,獸竄鳥鳴,人跡罕至。
然而,此刻卻正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幼童,在這深谷中追逐著一隻白猿嬉戲。
但見他們或縱上樹梢,或跳落崖石,或在半空飄飛,兔起鶻落,身形恁地輕巧靈敏!尤其這個幼童,亦是身著一襲白衫,和那雪白的猿兒追逐時,看來輕靈得就如兩縷白煙,在這深谷中蕩來蕩去。
那白猿似乎是故意引逗幼童,總是不讓他追上。好幾次眼看就要被幼童捉住,可是在一瞬間,它的身影倏地一縮一伸,便電光石火般逸出數丈之遠。
幼童似乎被白猿逗得累了,額角上微微沁出了汗水。
這人與猿的追逐嘻戲,似是意猶未盡,忽然絕壁上傳來一聲清嘯,宛若龍吟,山谷響應!
深谷中驀然飛起兩個白影,電射般直向崖頂投去,瞬息不見。
原來,碧落崖頂,竟是一片方圓約數十丈的平坦地面,右端則是座突出的山峰。山峰下面,矗立著一塊三丈多高的青石。
轉過這塊巨石,赫然現出一所古洞。因此,這塊巨石便成了古洞的天然屏障,因其與山峰渾然一體,如非接近,尚不知此處乃別有洞天!
洞門上方的石壁上,朗朗大書著「上清神洞」四字,蒼勁有力。內家一看便知,此必是「金剛指」力,一氣刻成。
碧落崖上,此時出現了一位葛衣芒履,迎風飄飄的道長。
這位道長須發如銀,面如古月,雙目神光炯然,太陽穴高高隆起,風骨超逸,一望而知,是一位性命兼修,功力非凡的高人。
老道長手挽一個十二三歲的幼童,身後跟隨著一隻白猿,滿面春風,向著山峰下的巨石,徐徐走來。
這個童子面如冠玉,星目劍眉,垂直的鼻樑,拱托著一張俊美無倫的小瞼,一襲潔白衣衫,直如臨風玉樹,英挺、灑脫已極!
但見他不時抑起那令人憐愛的瞼兒,看看挽著他的老人,邊走邊指手劃腳,不知嘴裡嘀咕些什麼。
然從那老人頗為得意的神色上看來,這孩子必然深獲老人的呵護與歡心。
一會工夫,他們轉過巨石,沒入上清神洞中。
這位老人,便是上清神洞洞主,道號「上清真人」,是六十年前威鎮武林,被譽為「宇內四絕」的東道。
所謂「宇內四絕」,便是東道——上清真人;西尼——天山神尼;南叟——南海老叟;北僧——靈空神師。
這道、尼、俗、僧,當年同時行俠江湖,名震寰宇,成為武林中拔尖兒的人物,黑白兩道,誰不敬畏。
因為他們四人,都各懷絕學,但誰也不肯收徒傳藝,自立門派,只是獨來獨往,自行其事。是以被江湖上稱之謂「宇內四絕」。
「宇內四絕」彼此之間,交情彌篤,但在武學上則各擅所長,似乎誰也不肯傾心佩服於誰。是以相約,每隔三年的八月十五日,在泰山頂的丈人峰上,印證武功一次。
但不知何故,他們於六十年前的一次泰山聚會後,「宇內四絕」在江湖上再未出現,武林中一時議論紛紛,然都莫衷一是。終因無人追查,此事便也成了武林中一個揭不穿的大謎。
就在「宇內四絕」失蹤的同時,中原出現了一位「九龍劍客」,武功之高,劍術之神奇,竟使武林道上為之震駭!
此人行事,介乎於正邪之間,三年間黑白兩道上的成名高手,喪身其劍下者,竟達一百餘人之多,造成江湖上一場腥風血雨!
然而這「九龍劍客」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僅以曇花一現,便也不知去向。雖然有不少高手,欲為劍底亡魂復仇,無奈苦尋不著,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由於「宇內四絕」的失蹤與「九龍劍客」的出現,事情發生在同時,所以一般人推測,這兩件事情必有極大關係。然而這僅是一種推測而已,並無人能提出確實證據,令人置信不疑。尤其是「宇內四絕」的泰山聚會,向來不邀請任何門派參加,即使有好奇之士,希圖一窺究竟,但是「宇內四絕」乃何許人也!豈容他人偷視?
「宇內四絕」的失蹤,時至今日已相隔一甲子,武林中除了幾位碩果僅存的前輩英雄外,小一輩的人物僅從傳說中知道六十年前江湖上有過如此的四位奇人而已。
儘管當今武林已將「宇內四絕」逐漸遺忘,但是他們是否確已「絕」了呢?擺在目前的四絕之首,卻依然健在人間,而且也破例收了門徒。
且說上清真人回到洞中,在一個石墩上坐下,凝視著站立身旁的童子良久之後,面帶喜悅,徐徐啟口,慈聲道:「麟兒,你可知道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那俊美童子聽了,轉臉對老人答道:「恩師,麟兒今年十四歲了。」
老人輕輕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又道:「十年前的今天,為師由萬山叢中,抱你來此,轉眼間你已快要長成個大人了。」
「這些年來,我將一身武功逐一傳授與你,因你資質過人,稟賦特異,雖然年紀尚小,但我知道你的功力已頗具根基,尤其是輕功身法,由於你自小生長山中,加以跟隨狒狒經日鍛煉,進步亦是神速。」
「麟兒有此成就,為師自是非常安慰,不過……」
老人忽而停頓不語,微喟一聲,沉思半晌,聲音低微到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喃喃自語道:「此子看來,眼神清澈,乃蘊蓄至高無窮的智慧象徵;方面大耳,為人中之龍;天庭飽滿,鼻直口方,心術正直,骨格清奇,英華內蘊,實一武學良材。只是雙眉上挑帶煞,必殺孽甚重;幼失怙恃,流落深山,身世必不平凡,如要使其行道江湖,猶須在其心性上多加磨礪……」
老人自語至此,復沉吟良久,倏然目露精光,似在心中已決定了一件極為重要之事,隨毅然道:「麟兒,從明天起,我要開始教你『上清奇門劍法』。這是一套最重要的劍術,但不知你可願意學習否?」
麟兒一旁靜聽師父說話,正自心樂,忽見老人發問,隨迭忙答道:「麟兒極願學習。」
老人面色肅穆,緊接著道:「這套劍法,內功基礎不夠,資質較差的人很難修習成功,但你在這兩方面來說,均為上乘之選,當然不成問題,可是我在授你此劍法之前,須要你先與我發個誓,看你能否做到?」
小孩子總是好奇與學習心切,麟兒當下聽了師父之言,自是無限快樂!
只見他兩隻明眸,洋溢著興奮、誠摯、奇異的光彩,連忙對老人道:「麟兒就此給恩師老人家起個誓言吧……」隨即雙膝跪下,面對老人,磕了個響頭,誓道:「恩師老人家在上,徒兒玉麟學成師父獨門劍法,一定替師父行道江湖,恪守訓誨,當念上蒼好生之德,絕不妄事殺戮,倘有遠背誓言,人神共誅!」
上清真人迭忙將愛徒扶起,哈哈笑道:「好孩子,看不出小小年紀,能有如此深明大義的心性,想來必將成為一朵武林奇葩!為師尚未收過門徒,今兒業傳得人,怎不使我高興至極!」
須知上清真人彙集了各門各派的劍術之精華,集數十年之窮研潛修,才參悟了這套「上清奇門劍法」。
此劍法雖則只有九招,而每招卻分八式,共是八九七十二式,暗含九宮八卦,且每式中又有許多變化,常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奧妙無窮。
上清真人在當年行俠江湖,除「五行掌」外,仗此劍法,獨步武林,威鎮宇內,甚少遇上敵手。如今他既存心予徒兒心性上以磨礪,是以要他先起誓言,後傳此劍術,一則考驗其心性,二則給他一個重大約束,以免其任性妄殺,自為人之常情,亦可見老人用心之良苦!
上清真人不但武功出神入化,其文事更是胸羅萬有,博學廣問。玉瞵由四歲開始,即受其悉心培育,文事武功兼修。所以雖則小小年紀,卻頗通情達理,明禮知義。
這時一直蹲在上清真人身旁的白猿,見主人歡愉之狀,也趁機伸過頭來,在老人的懷中擦來擦去,吱吱呀呀地似是也要來討取喜愛。老人拍拍白毛葺葺的猿頭,對它和聲道:「從明天起我要教麟兒劍法,在他自己練習的時候,狒狒你要好好陪伴他呀!」
白猿狒狒,乃是千年靈獸,善解人語,聽了真人的吩咐,小腦袋連連點個不停。
玉麟看看狒狒,似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乃對老人道:「師父,你老人家說過,徒兒輕功進步神速,可是我怎麼老是追不上狒狒呢?」
老人笑道:「狒狒已經有了上千年的功候,慢說你追不上它,就是為師在輕功也無法同它比擬哩。」
玉麟點頭領會,狒狒卻因得老人的誇讚,竟然樂得手舞足蹈起來,逗得師徒二人,一陣哈哈大笑!
第二天——
上清真人開始教授玉麟劍法,首先口授要訣,然後示之以動作,由簡及繁,由緩而快,一招一式地細心教導。
從此,玉麟除了老人規定的其他功,課照常修習外,便是專心一志地練劍。
玉麟每在碧落崖上練劍時,狒狒總是善盡職責地守護在一旁,在練到精彩處,它也會為他拍掌助興。
玉麟天資穎悟,再加上老人悉心指導,劍法進展成績極佳,自是在意料中事。
時光匆匆,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
一日玉麟練劍返洞,剛剛轉過巨石,驀然一條白影由身邊掠過,他本能地停步一怔,竟是狒狒閃在面前,攔住去路。
但見它狀甚焦急,同時扯著玉麟的衣角,往回就走,使玉麟一時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迅即轉念一想……狒狒在今天他練劍之時,就一直沒見到,這時回來,看那種模樣,必有什麼事情要他幫忙。
玉麟身隨念轉,便跟狒狒行來。
狒狒在前,玉麟隨後,展開輕功,如飛也似的一陣狂躍,已越過數座山峰,進入一處狹谷。
這時狒狒猛然停住,待玉麟趕上,便頭前領路,沿狹谷前進。
玉麟曾未到過此谷,對此陌生之處,不免隨時留神察看。
只見這座狹谷,形勢分外的險惡,兩旁山峰,高插入雲,谷底因終年少見日光,幽暗陰濕,毒蟲猛獸遍地橫行,使人頓生一種陰森恐怖之感!
幽谷越走越狹,一見快要走到盡頭,依然未發現任何情況,玉麟心中甚為疑悶!
正在他略作猶豫的當兒,忽然狹谷中變得特別陰暗起來。他仰臉看時,只見一團陰雲也似的黑影,方圓約有兩丈多大,由他頭上急瀉而下!
饒是玉麟生長山野,膽子再大,對此突然不明白的情況,也不由大吃一驚!
他本能地把手中長劍往上一撩,使出一招「上清奇門劍法」中的「清風細雨」,揮起一層森森劍幕,護住頂門。
可是那團黑影,竟然出其意料之外,並未向他侵襲,僅是從他的頭頂上風快地掠過,直撲狹谷末端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狒狒和玉麟同時躍起,緊跟了出去。
但見這團黑影所撲之處,原是一株挺立的粗大的枯樹。
黑影一撲之後,一個翻身,後又往上衝起,在半空中盤旋著……
玉麟這時已看清楚,這團遮天蓋日的黑影,原來竟是一隻龐大的巨鷹!
他雖在山中長大,巨禽怪獸,所見不少,但壓根兒何曾見過這般大的兀鷹?因此,他心下既感凜懼,又覺驚奇!
玉麟雖是驚懼,然而那巨鷹卻沒有對他襲擊的行動,自是膽子便也慢慢大起來。漸漸地他想到這巨鷹絕不會無緣無故向那枯樹撲擊,必定有個原因。
於是他的視線,由仰望天空飛翔的巨鷹,迅即轉移到那棵枯樹上去。
誰知他不看則已,一看那枯樹時,直嚇得他毛髮悚然,身軀搖晃!
原來那粗大的枯樹椏杈間,赫然探著一個怪物的碩大頭顱,張開個血盆大口,火紅色的長舌,疾伸又收,宛若一根火帶飛舞。兩隻湛湛發光的藍色眼睛,怕不有茶盞般大!
這怪物似條大蟒,看來它整個的身子必是裝在樹幹裡。
玉麟被此景物驚呆了,竟不知如何是好,一看身邊的狒狒,它卻目不暇顧地死盯著那巨蟒。
驀然,半空裡盤旋的兀鷹,再度振翅掠下,兩隻鐵鉤似的巨爪,直向怪蟒的雙睛抓去。
怪蟒竟毫無畏懼之狀,反而口噴煙霧,紅信吐出有三四尺長,疾捲兀鷹長爪。
兀鷹對此怪蟒長信,似乎頗有顧忌,眼看將被捲著,它把雙爪突然縮回,驀地一個「鷂子翻身」凌霄直上,兩翅掠動的勁風,使谷內林木搖擺,落葉瀟瀟!
這兩個龐然大物,如此搏鬥了七八個回合,勝負不分。那兀鷹在一次奮力撲攻之後,一聲震天長鳴,凌空逸去。
巨蟒雖在勁敵去後,兩個藍光閃閃的眼睛,依然不停地向四處搜索……
此刻.玉麟正一手握劍,一手捏緊拳頭,緊張得如身臨大敵,心坎中暗自忖道:「這兩個窮凶極惡的龐大怪物.任何一個如要對付自己的話,恐怕絕非是他們的敵手……」
他想至此,頹喪得竟將手中長劍,於不知不覺間緩緩垂下!
忽然狒狒從旁拉了他一下,這才使他由頹喪的沉思中驚醒過來。
只見狒狒正拿著兩塊鵝卵小石,遞送給他,然後比劃了一番。
玉麟會意狒狒要他以暗器手法,用石擲擊怪蟒雙睛,不禁為之一怔,他不明此舉用意究竟何在。
須知玉麟從師至今,幾得上清真人全部絕學,而且上清真人不惜拚耗真力,很早就打通了他「任督二脈」並以內家至高無上的真元之氣,衝破「生死玄關」,涇洗「十二重樓」,實不啻已脫骨換胎。
然而玉麟未曾離開師父身邊,從未和任何武林人物交過手。因此,他徒具一身功力,竟自茫無所知。
其實此時玉麟的武功造詣,雖不及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但亦相差無幾矣。然而上清真人既然苦心孤詣,要把他造成一位武林奇材,做其唯一的衣缽傳人。基於「滿招損,謙受益」之古訓定理,在時機未到之時,自不能告訴他功力已臻若何程度,而影響其虛心上進,自屬為師表之常情。
玉麟對自己功力,既然茫無所知,如今狒狒要他搏擊怪蟒,一則他不明狒狒用意何在,二則他實無把握,故而稍作猶疑。然而年輕人的一種好奇爭勝心理,旋即驅除了他的怯懼,鼓動起潛在的勇氣,精神為之一振,便躍躍欲試。
就在他略一猶豫的當兒,突見那怪蟒已縮進枯樹裡去了。玉麟暗忖:它既不肯伸出頭來,如何襲擊它呢?
他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見狒狒平地一個縱躍,便輕輕落在那枯樹的一根禿枝上,接著身形一旋,又躍到另一枝頭。
就在狒狒一旋一躍的剎那,怪蟒忽地又在那椏杈上探出頭來,長信疾吐,幾將狒狒捲去,使玉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玉麟真氣一提,就要出手,但他發現巨蟒此時因怒視狒狒,雙睛正朝向天空。玉麟身在低處,如不平地躍起,出手便極難命中;但如縱起,身在半空游動,撒手擲石,必然減少許多勁力,萬一一擊不成,可不是鬧著玩的!
想要命中鵠的,一擊成功,必得設法使巨蟒面對自己這個方向,最為適宜不過。
狒狒似已料到了這一點,只見它在樹枝上又來了一個美妙的迴旋,竟向玉麟站立之處瀉落過來。
玉麟略微往旁一閃,定睛看去,那怪蟒也隨著狒狒身影轉過頭來,雙目如炬,炯炯然下視!
良機一瞬,玉麟暴喝一聲,兩塊鵝卵石電光石火般,挾著銳利嘯聲,同時射出!
只聽「噗嗤」一聲,隨著一陣呼嚕大響……
一陣狂飆,帶著膻腥無比的氣味,巨蟒由半空裡逕向玉麟暴射而來J
此時玉麟要想閃避,已然不及!他把眼一閉,暗自叫道:「完啦!」只覺身不由己地被一陣狂風帶起……
一個跟頭,摔得他兩眼直冒火星,驚魂甫定,翻身爬起,放眼一看,巨蟒已不知去向,狒狒卻從三四丈外縱躍到跟前,不禁暗叫一聲「好險」!
玉麟正在推測巨蟒是否已被擊中時,突見狒狒迅疾地又躍上枯樹。他毫不考慮,「一鶴沖天」,便也跟蹤而去。
玉麟上得樹來,落在先前怪蟒探首的椏杈上俯視那黑洞洞的樹孔,竟然深不見底!
忽然一陣清風撲鼻,玉麟凝目審視,發現在他落腳之旁,生長著五棵通體墨黑,形似傘狀的小草,約有三寸多高,竟按五行方位,列長在一起。這陣清香,即從此小草上散發出來。
玉麟冰雪般聰明,靈機一動,隨即想到師父在一年多前外出時,採回許多藥物,其中也有這樣的一株小草,後來把它調製成數粒丹丸,盛在一個小羊脂玉瓶裡,說是什麼靈丹,有很多用途呢!
想到這裡,他決定把這五株小草一起帶回,或許也能派上用場,總算沒白跑,豈不是好!
他正待俯身擷取,忽聽狒狒「吱」的一聲怪叫,心頭一震,不期然地停下手來。抬頭一看,只見原先逸去的那只兀鷹,又出現上空。一個盤旋,直向他俯衝而來,兩隻箕張的鉤爪,正對他的頂門抓到!
這時玉麟停身之處,使他無法閃躲,隨即把心一橫,揮動手中寶劍,平削兀鷹伸出的巨爪。
誰知這兀鷹狡滑之至,一見玉麟長劍削出,倏然雙爪疾收,長頸一吐,改爪為啄。鋼鐵般的鉤嘴,逕取玉麟「百會」大穴。
玉麟招未遞滿,突見巨鷹改爪為啄,於是劍式一變,改削為刺。一招「遙指金闕」,逕取巨鷹七寸要害。
眼睜睜巨鷹將被刺中,但它刁鑽之至。倏然長頸縮回,同時一個大翻身,便平拔起來十丈多高。它在半空中繞飛一個大圈,然後雙翅一振,復又急瀉而下。
它這次攻來,既不伸爪,也沒吐頸用啄。但見它將近枯樹時,身形一側,一隻鐵翼逕向玉麟攔腰劈來。
玉麟方欲舉劍迎擊,忽聞一聲慘厲的長鳴,那兀鷹雙翅連拍衝霄直上,瞬息消失於天際。
玉麟被它兩翼拍動的猛烈強風,震得搖搖晃晃,幾乎掉進那黑洞洞的樹孔裡去!
這突然的變化,使他為之一怔!稍一定神,再看原來停身禿枝上的狒狒,已不知何時失去蹤影。
玉麟暗自叫苦,直覺地以為狒狒必是被那兀鷹掠去,自是有死無生的了!
他乃至性中人,不禁一陣心酸,淚眼模糊中彷彿看見了帶著滿身血污的狒狒屍體……
過了好會功夫。一陣涼風,才把他的理智吹醒。忽然想起,此時他應該做些什麼了!
碧落崖上。
日影西斜中,停落著一隻黑色巨鷹。
巨鷹的身旁站著一位鬚髮如銀,道骨仙風老人。老人的身後,有一隻白猿在閉目養神。
那黑色巨鷹,似曾受過重傷,身前的石地上有著一大片鮮血。它雙目閉緊,精神萎頓不堪!
一個白色的身影,閃電般射至巨鷹身旁。毫光閃處,一柄長劍直刺巨鷹胸前!
只見那白髮老人,寬大袍袖輕輕一拂,一道綿綿勁力便將刺向巨鷹的劍鋒盪開,隨即哈哈笑道:「麟兒不要傷它,為師剛剛給它服下丹藥。看來這也是一隻異禽靈鳥,功候已自不淺,待它傷癒醒來,如能化敵為友,豈非一件美事!」
這白衣幼年,正是由狹谷歸來的玉麟。他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深知此巨鷹厲害,惟恐有傷師尊,故而一見之下,竟不晦思索,掄劍便刺。
要知玉麟此時果真將巨鷹擊斃,那麼數年後,他因追索仇人,深入龍潭虎穴,幾遭殺身之危,如非巨鷹及時奮力搶救,必將飲恨終生!
這些自是後話,此刻暫且按下不提。
回筆且說玉麟聽得師父所言,也就停下劍來,迭忙向前施禮道:「恩師,你老人家不知道,這扁毛畜生,很是兇惡,徒兒幾乎被它傷害……」
說著,又凝目注視了一下老人身後的白猿,似是極感驚奇的又道:「還好!狒狒未被它傷害。徒兒今日練劍回洞,因被狒狒拉著急急外出,未能稟告師父,即行離去,請師父老人家恕罪。」
老人笑道:「孩子不必多禮。我以前不准你遠離,只因你年紀太小,怕被野獸所傷。如今你已年歲漸長,功力也有了根底,在此山中到處走走,為師自亦放心了。」
老人說到此,忽見狒狒調息已畢,縱至玉麟身旁,蹦蹦跳跳,狀至親密。老人若有所感地又對玉麟道:「今天狒狒能把這巨鷹降服,它的功力大出我之意料!將來由其伴你出道江湖,必定大有所為。」
玉麟聽師父提到狒狒,忽而想到它在枯樹上失蹤之後,自己還以為它必死無疑,因而傷感了半天,誰知它非但未曾受傷,反而不知它用什麼方法,竟能把這巨鷹降服。
事情原來是如此的:當玉麟在枯樹上,兀鷹二次撲來,展翅劈它的剎那,狒狒趁機縱上巨鷹之背,兩爪把它的咽喉緊緊一扼,銳利的指甲,即扣入兀鷹頸項肉中。
兀鷹要害受制,所以慘叫一聲,也顧不得再去攻擊玉麟,便騰空飛起。
兀鷹雖然騰上高空,但因要害受制,而狒狒又是騎在它的背上,如此巨爪長啄,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它奮力翻騰了不知多少次,始終無法將狒狒摔脫,最後傷重力衰,只好聽命狒狒,降落於碧落崖上。
這時驚動了洞中的上清真人,待他出洞察看時,只見那巨鷹咽喉上鮮血直流,已經萎頓不支,而狒狒卻仍然緊緊扣住不放。
上清真人見此光景,慈心大動,迭命狒狒放開雙爪,自則返身回洞,取出「萬應靈丹」以及金創藥來,為巨鷹療治傷勢。
巨鷹被上清真人治療後,雖然鮮血止住,可是精神仍須休息一段時間,始能恢復。就在此時,玉麟便也趕回碧落崖來。
這便是狒狒降服巨鷹經過。玉麟自然不知。
此時,上清真人看了一眼仍在閉目不動的巨鷹,若有所悟地對玉麟問道:「麟兒,現下你且把狒狒叫你幹些什麼,以及因何幾乎被巨鷹所傷,對我詳細說來。」
玉麟被師父一問,這才一五一十地把經過情形,陳述了一遍。然後探手入懷,摸出採來的那五株小草,雙手呈給老人,說道:「師父老人家,請你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上清真人接過一看,倏然面現驚喜之色,輕「咦」一聲道:「此乃千年靈芝仙草,稀世奇珍之物,千載難逢的奇緣!」
老人情緒的激動是玉麟未曾見過的,他深知這東西必是求之不易!因此,迭忙問道:「恩師,這靈芝仙草究有何用?能否告訴徒兒,以增長見聞?」
老人滿面慈祥地說道:「孩子!就是你不問,我也要對你說的。」
上清真人略作沉思,隨即說出下面的一篇話來。
靈芝仙草分白、青、赤、黃、紫、黑等六種顏色。每種顏色,乃是表示著它一定的年齡:大約百年成白,三百年成青,五百年成赤,七百年成黃,九百年成紫,千年一到才變成黑色。
但是千年一過,又復精白,故千年為一週期。如此週而復始的生生不息。可是一到第一個黑色的年齡時,便不再增大。
至於此物的靈效,也是以其顏色來區別等級的,以黑色為上上之選,其次依次類推。
一個平常之人,得服此黑色靈芝一棵,不但壽命增加,而且一世百病不生,身輕似葉,行走如飛,力氣也突然增長數十倍。
要是一個練武之人的話,其功力即可徒增一個甲子的修為,同時能得服兩株,則可增長三個甲子。
因此,這種仙草,一向被武林中人視若奇珍異寶,不惜用畢生精力,遍走三山五嶽,到處尋求,可是大都終生一無所獲!
有些方外高人,或佛、道弟子憑個人機緣,偶得此物,多以其他藥草,配製成丹,可以解百毒,愈百病,療巨傷,以之濟世活人。但那多系白顏色者,然得之亦屬不易。
上清真人滔滔不絕地對愛徒說到這裡,復又凝視了猶自不動的巨鷹一眼,然後繼續接道:「為師也曾為此仙草奔走宇內名山,辛苦了好久,總算沒有白費精力,終在長白絕峰,尋到一棵尚未滿百年的幼小靈芝,帶回之後,已配製成五粒『萬應靈丹』,今日已將一粒餵了此鷹。」
「近來我正擬雲遊四方,採集此物,不料這可遇而不可求的仙草,卻是近在咫尺。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徒兒有此奇遇,真是造化不淺。」
老人微喟一聲,又道:「我已六十餘年未過問世事,現今江湖上被那些武林敗類攪得昏天黑地,正需有個高手去大力整頓一番。徒兒獲得此物,似為天意使然!」
「麟兒,你可知這仙草乃附生於萬年枯木之上,受日月之精華,雨露之滋潤,常為靈禽異獸守護,豈但難尋,即是找到,要想取得它,也非易事。這也正是搜尋此物之人往往不能達成目的之原因。」
「聽你所言,我知道你們去得正是時候,倘若遲了一步,這仙草年齡一屆成熟,發出香氣,必為那巨蟒所食。
果如此,人世間此後不知有多少生靈遭受塗炭!」
玉麟一直站在老人身旁靜聽,此時忽見那黑鷹雙翅微展,精神已經恢復,長頸一伸,欲作起飛之狀,他急忙喊道:「師父.你看那……」「鷹」字尚未出口。忽地一陣風響,巨鷹果已振翼飛去!
上清真人唏噓道:「這種千年靈鳥,通達性靈,去留自當任其意願,不能相強。不過我的判斷如非錯誤,它必將返回。」
老人說罷,隨帶著玉麟和狒狒一同返洞。
一夜過後,次晨上清真人正同玉麟在做早課,忽見狒狒由外面奔回,吱吱呀呀地叫著,並扯著玉麟的手,就要往外走。
上清真人笑道:「大概是那只黑鷹已飛回。麟兒,我們且去看來。」
師徒們一同出了洞府,轉過石屏,果見昨日飛去的那只黑鷹,此時已佇立於巖上,翹首四望,狀極威武!
及至他們師徒行至跟前,那巨鷹既無敵意,亦未振翅圖飛。
玉麟心中甚為訝異,他覺得師父老人家簡直料事如神!
上清真人徐徐行至兀鷹身旁,微笑道:「巨鷹,你必定樂意留在這裡,和我們共同相處吧?」
說也奇怪,巨鷹似乎確通人語,聽了真人之語,隨向他把頭連連數點。
上清真人把手一招,又對巨鷹道:「那就跟我來吧!」
於是那巨鷹便跟隨上清真人,一步步地向神洞行來。
他們入洞之後,上清真人指派給巨鷹居停之處,並給它起個名兒叫做「天雲」。因其高飛時,確如天邊一朵烏雲之故。
老人隨後又囑咐玉麟和狒狒道:「今後你們要和『天雲』好好相處,不可使它失望,我自有借重它的地方。」
玉麟答道:「徒兒謹遵師命。」
狒狒也一旁隨著點頭,看樣子它對此新夥伴更是十分歡迎呢!
從此後,玉麟、狒狒、「天雲」相處一起,倒也玩得極為快樂。
有時玉麟和狒狒一同跨上「天雲」,它載著,飛上天空,翱翔於無拘無束的遼闊世界。初時玉麟還有些凜懼,但時日一久,這種邀游於藍天的味道,使他覺得別有一種逍遙樂趣!
起先它們僅在嶗山上徘徊,後來便逐漸放遠。
「天雲」對這兩個小夥伴,竟然馴服得言出必從。
玉麟有時也獨自跨上「天雲」出遊,但總是在半天的時間內返回,上清真人對此似是明知,但未阻止,是以玉麟的膽子便越來越大。
好多次他竟命「天雲」載著他低空緩飛,經過一些人煙稠密的城市,引得人們紛紛出來觀看,像是發現了神仙般的驚奇!
由此玉麟得以接觸外界,見到許多新奇事物,但這僅是空中鳥瞰而已。雖然他很想下去瞧瞧,可是「天雲」
始終不聽他的話,以致使其未能如願以償。
一天早晨,玉麟同狒狒騎上「天雲」,飛臨上空。正是日出未久,一輪火球,甚為狀觀!
玉麟隨命「天雲」朝日出方向飛行。不一會即離開嶗山區域,俯首下望,一片汪洋大海,茫茫無際。
「天雲」飛行神速,大約兩個時辰光景,汪洋大海中,隱然出現一座島嶼。
「天雲」雙翅疾振,剎時飛臨島嶼上空,玉麟命它沿島環飛一周,然後徐徐降低,減慢速度,於是島上景物,一目瞭然!
只見一所莊院前面,有一所茂密的桃林,碗口大小的鮮桃,結得纍纍盈枝,直看得玉麟垂涎三尺,狒狒也是吱吱怪叫。
玉麟因見桃林中無人看守,乃命「天雲」降落。
說也奇怪,「天雲」這次竟乖乖地聽命,及至落在桃林地上,狒狒一躍上樹,瘋狂地摘食桃子,「天雲」也亂啄個不停。
玉麟雖也想吃幾個,但他迅即想道:「這是非禮的舉動呀!」
他很想走進莊院,找到桃林主人討幾個來吃,然而轉念一想,如被主人前來看到狒狒和「天雲」的舉動,自然必動肝火,那豈不是弄巧成拙!想至此,正擬喝止狒狒與「天雲」,驀然一聲悶雷似的大吼由桃林外傳來!
玉麟抬頭望外一瞧,只見十幾條大漢,虎狼般地撲來!
當先一名大漢,縱至玉麟面前,不由分說,一掌打來。
王麟往旁一閃,避開大漢擊來的一掌,叫道:「看你這人,怎的如此無禮,出手就要打人!」
那大漢見一掌未曾擊中面前少年,微感訝異,復又怒聲喝道:「好小子!倒敢罵起大爺無禮來,莫不是吃了熊心豹膽,敢來偷竊島主的桃子!」
玉麟雙手一攤,做了個莫可奈何的模樣,嘻嘻笑道:「我哪裡偷你們的桃子來?」
大漢用手一指狒狒和「天雲」道:「那猴兒和黑鷹可都是你的嗎?」
玉麟因見狒狒和「天雲」兀自在那裡吃個不停,甚覺理虧地嚅嚅道:「是的,它們都是同我一道來的。」
大漢怒吼一聲,對同來的十幾個人道:「你們還不把那猴子和那扁毛畜生給我一起捉下,等待什麼?」
玉麟深知狒狒與「天雲」的厲害,惟恐它們手下不留情,傷了人命,隨高聲喊道:「你們不可捉它呀!」
誰知那些大漢,根本理都不理,竟向狒狒和「天雲」
蜂擁而上。
玉麟深知,若不及時將狒狒和「天雲」帶走,必然鬧出人命,情急智生,一聲長嘯,平地拔起,由桃林中飛躍而出,狒狒和「天雲」也就隨聲跟來。
十幾個正欲捉拿他們的大漢,還未來得及看清是怎麼一回事,這人、猿、鷹的影子已杳無蹤影了。
待到這十幾個大漢追出桃林時,玉麟同狒狒已跨上「天雲」,衝霄而起,剎時他們只看見一團黑影,冉冉消失於天際直使他們目瞪口呆,一個個莫知所措。
由於這次事故,玉麟惟恐惹出亂子,受到師父責難,決心不再離開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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