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禁賭王教主施詭謀 文 / 司馬翎
他們一同穿過庭院的花木小徑,到了一座寬敞大廳之內。侍婢全都退下,廳堂內高懸一盞大吊燈,十分光亮,照得整個廳子都很明亮。
錢萬貫轉目測覽全廳一眼,但見傢俱都極為名貴而又古雅可愛,壁上一幅山水中堂,配以對聯。此外尚有不少較小的橫軸書畫及鏡屏等飾物在四壁。錢萬貫文武全才,精於鑒賞之道,略略一瞥之間,已瞧出櫥架中的許多古玩固然是贗品,牆壁上的名家字畫也非真跡,心中大感講異。
姜石公道:「敝教副教主有些事情向錢兄請教,兄弟且到外間安排一下,很快就回來奉陪。」
錢萬貫道:「姜兄請便。」
偌大的廳堂中,便只剩下他和甄紅袖、白瑤琴三人。白瑤琴按劍走到門邊,與他們相距三四丈之遠,似是避嫌走開。
錢萬貫心下狐疑,忖道:「她不知有什麼話對我說,別的人都事先避開了。」
甄紅袖徐徐道:「我只是一介女流,本來不配充任副教主之職,無奈蒙教主推許,極力勉強,只好接受了。」
錢萬貫搖搖頭,道:「姑娘乃是無聲劍傳人,放眼天下,恐怕難有對手,貴教教主能找到姑娘幫忙,足見雄才大略,不同凡俗。」
甄紅袖微笑一下,道:「姑且就算你說得對吧,但最近教主卻嫌權力分散,作了不少安排,似是有意對付我。這種種跡象不免使我大為氣惱和不安,是以密囑姜石公留意奇才異能之士,錢兄乃是第一位當選之人。」
錢萬貫沒有作聲,心想:「她的話不知是真是假。即使是真的,難道就這樣便可以把我羅致在她麾下麼?」他頓時意味到情勢嚴重,一個說不好,便將是大動干戈血濺當場的局面。
因此,他暗中查看一下這座十分寬敞的廳堂,但見有窗有門,出路甚多。單單是在這座大廳之內,亦足以盤旋激鬥了。
甄紅袖又道:「我們早就調查過錢兄你的行事為人,只不過直到剛才,方知你是大雄長老的傳人而已,因此,我立刻改變了計劃,想更進一步的借重錢兄力量,保存我這一派人馬的生命。我不妨坦白點兒說出來,那就是錢兄可以在我和琴妹妹兩人之中,選擇一人為妻。
你幫我之時,就不致於辱沒大雄長老傳人的身份了。」
錢萬貫作夢也想不到艷福從天外飛來,眼前這個官裝麗人雖是帶點邪氣,但這只是她行事偏邪,手段不正而已。
為人決不是淫邪放蕩,人盡可夫之輩。相反的,她對自己的身體頗為珍視,才會認為錢萬貫若是娶她的話,便不致辱沒大雄長老傳人的身份,至於白瑤琴人既漂亮,武功又強,自然亦堪以匹配。
可是這一場艷福卻使錢萬貫感到煩惱,莫說他已鍾情於藍芳時,即使沒有,也不會考慮這種政治式的婚姻。
甄紅袖流露怒容,道:「怎麼啦?難道我們姊妹二人你全都瞧不上眼麼?哼,哼,不知多少異人高手願意拜倒在我們的石榴裙下,而我們都不屑一顧呢。」
錢萬貫乃是文武全才而又擅於詞令之士,這個場面雖是尷尬,他仍然有法子婉言推卻。
但他覺得別的事可以虛與委蛇,這等事卻不能逞口舌之能,與她們敷衍。因此他緘默不言,只搖搖頭,表示拒絕。
甄紅袖向白瑤琴道:「琴妹妹,咱們總算碰了一次釘子啦,說良心話,這樣我反而對他更為敬重呢!」
白瑤琴道:「雖然如此,但若是傳將出去,我們還有什麼面目見人?妹子認為須得把此人拾下,不論是生擒或是殺死,也不能讓他出得此門。」
甄紅袖沉吟末語,錢萬貫恍然地笑道:「無怪這座廳堂之內,所有的字畫古玩俱是贗品,敢情是防備翻臉動手之時,毀壞各物。」
甄紅袖道:「不錯,我平生酷嗜收集古物及名家真跡,當然怕被一些不解風雅之士毀壞,所以此處以贗品擺設。你果然機警之極,連這一點也察破了,可惜還有一件未曾瞧出來。」
她一揮手,但聞軋軋之聲從四方八面傳來。錢萬貫轉眼四瞧,敢情所有的窗子門戶都被鐵柵封住,不能出入。
自然這就是她口中所說自己沒有瞧破之事了。他一點也不慌張,微微而笑,雙眼卻骨碌碌轉動,細細打量門戶。
甄紅袖道:「你雖是大雄長老的傳人,深悉敝派無聲劍法的奧妙,但我們姊妹二人聯手之下,情形大不相同。」
錢萬貫道:「甄姑娘說得甚是,在這座大廳之內,別無逃路,以你們兩人合力施為,區區定然在黑暗中喪生無疑。不過姑娘們亦須考慮到一件事,那就是你們既是曉得家師聲名,當知敝寺絕藝多達七十二種,其中有些世人從未聽聞過的,威力甚強。假如區區為勢所迫,不能不施展出來,鬧個同歸於盡的話,彼此都沒有益處,你說是也不是?」
白瑤琴忿然道:「紅姊姊別中他虛聲恫嚇之計。」
甄紅袖微微一笑,道:「琴妹妹你一向性如烈火,這脾氣還是改一改的好。」
她接著向錢萬貫道:「姑且就當你說的話並無虛假,但你也得透露一點,讓我們大約曉得這是什麼神功絕藝才行呀!」
錢萬貫道:「這話甚是,區區練過一種功夫,能夠借敵人拳掌或兵器擊中要害時的力量,激發出無堅不摧的神功掌力,一十八掌之內,定能使敵手通通當場斃命。這一門絕藝在敝寺之中,千百年來無人肯練。」
白瑤琴哼一聲,道:「撒謊,這麼神奇的功夫,為何無人肯練?」
錢萬貫道:「難怪姑娘不肯輕信,這是因為一則這門功夫真不易練。但這還不是真正的理由,事實上是因為敝寺歷代門人俱是出家皈依我佛之士,慈悲為懷。這一門不僵神功太以狠毒,與佛門宗旨大相違背,是以不但從無人練,甚且還認為此是邪門功夫,絕口不提。因此,千百年以來,武林中從來無人曉得敝寺尚有這等功夫。」
白瑤琴聽了這一番話,覺得不能不信,但又怕中了敵人之計,不敢真信,一時說不出話。
甄紅袖沉吟一下,道:「這個道理雖然講得通,但貴寺各種絕藝俱是佛門高僧所創,哪一位會創出如此惡毒的神功秘藝?」
錢萬貫頓時又發覺這個甄紅袖真不比尋常敵手,見解之超卓,大是超凡絕俗。她的疑問極有深度,擊中了錢萬貫整個理論中唯一的弱點。要知錢萬貫事實上是一派胡言,隨機應變地編造這番話,目的是拖延時間,以便他有機會察看樞紐所在。
他要查的樞紐便是門窗鐵柵的開關,本來這等消息的開關多半是設在外面,由外面的人操縱。但錢萬貫察知對方進行這件事時,十分秘密,恐怕連姜石公也不曾與聞。這是因為她們須得防備萬一自己不肯答允婚事,傳出去變成了笑話,所以不讓任何人參與。因是之故,這一道封門窗機關必定設在廳內,由她們自行操縱。
他若是能查出開關所在,設法啟開門窗逃出,便可以免去今日這場大難了,此是關鍵所在,為了爭取時間,他不得不編造一番假話,以便拖延時間。現在他已查出了一點端倪,但尚未敢確定,最好多一點時間讓他觀察。當下說道:「甄姑娘問得好,這一門神功其實是本著無上慈悲的宗旨方始創出,若然碰上了罪孽滔天的惡人,天下之士都無力誅除,此時敝寺練過這門神功的人,便可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慈悲心,捨身為世人除去大害。兩位姑娘至此可相信區區的話麼?」
甄紅袖道:「就算你的話一點不假,但是常言道是話出如風,我要你選取我們姊妹兩人之一這話業已出口,無法收回,假如我們聽了你一番話,便放你離開,我們姊妹還有顏臉在江湖上行走麼?」
錢萬貫道:「姑娘這話只有我們三人六耳聽到,我不說出去,誰會知道?」
甄紅袖微笑道:「若是只有冀望你守信不向外人宣揚的話,倒不如馬上動手,拚個同歸於盡的好。」
錢萬貫道:「姑娘言下之意,似乎還有別的法子可行?」
甄紅袖面色一沉,其冷如霜,道:「不錯,還有一條路可以免去同歸於盡之厄,那便是割下你口中的舌頭,永遠不能說話,我們姊妹才可以放心。」
自然沒有了舌頭還可以用筆書寫,不過這條路根本就辦不通,甄紅袖也深深明白,所以不必多所考慮。
錢萬貫仰天朗朗大笑道:「很好,區區倒要好好的見識一下無聲劍派的絕藝。」說話之時,左手探囊取出一把金錢鏢,又道:「區區就用身上帶著的二十四支金錢鏢,領教兩位姑娘的劍法絕學,小心了。」
但見他左手楊處,兩枚金錢鏢連番激射,分襲甄、白二女。錚錚兩聲響處,這兩枚金錢鏢都被她們以長劍擊落在塵埃。但兩女都心頭一震,暗想這人好強的內力,居然能以小小的金錢鏢,震得自己虎口發熱。
她們迅即撲上去,分從南北兩頭夾攻。當她們劍招發出之際,頭頂上的大吊燈驀然熄滅,大廳內登時一片漆黑。
錢萬貫振作精神,使出全身絕學,右手以威猛無倫的掌法迫住甄紅袖,左手本是握住一把金錢鏢,這刻從指縫中露出大半枚,便利用鏢鋒硬碰白瑤琴的長劍。
因此在黑暗中,但聞鋒掙脆響,不絕於耳。
十餘招下來,錢萬貫便感到不支了,因為甄紅袖功力更高於白瑤琴,又是在黑暗之中,她們的無聲劍法發揮出了最大的威力。
事實上他能抵擋這十餘招已經很不容易了。
甄、白兩女手中長劍風聲微弱之極,尤其是甄紅袖,更是達到無形無聲的地步。錢萬貫好不容易捱到一個機會,騰身縱起,右手一探,已抓住屋頂的橫樑。左手連揚,金錢鏢激射出去,又密又快。
他根據對方的劍路,判斷出她們可能在哪幾處方位,是以這七枚金錢鏢先後發出,並非盲目亂射。
他迅即沿著屋樑移了七八尺,然後又發出金錢鏢。
這一回並非直接向對方發射,而是先取牆壁,鏢壁一碰,登時反彈回來,襲擊敵人。
這一來既可以不讓敵人發覺自己的位置,又可以威脅及敵人背後,可收一舉兩得之利。
但當然這等暗器手法乃是不傳絕學,並非人人都可以練得成功的。
錢萬貫一連發出七枚金錢嫖之後,兩手交替著攀梁疾移,到達牆邊,又左移了丈許,自問沒有弄錯地方,當即一鬆手,身子幾乎是挨著牆壁落下。
這刻在他身側兩尺不到,就是廳門了。這位置正是剛才白瑤琴所站之處。照他的觀察,開關就在門框側面,伸手可及。
在他感覺中,甄、白兩女總有一個已向這邊撲來。
當然她們亦須防範他找到開關,逃出此廳,是以定須佔奪這個位置。她們的戰略是等到錢萬貫的二十四放金錢鏢完全用光之後,方始正式圍攻。
因此錢萬貫必須小心運用他剩下的八枚金錢鏢,可是目下形勢卻迫得他不能不孤注一擲,須得用滿天花雨的手法發盡這八枚金錢漂,使敵人不能不暫時退開,讓他有時間拉動開關,以及有時間逃出。
要知假如她們不是無聲劍派之人,則這個啟閉門窗的開關便不會設在屋內。因為假如單單是要把敵人困在廳內,則焉能讓敵人有啟開的機會?她們只不過要利用漆黑無光的地方,即可擊殺敵人。故此,錢萬貫方敢如此肯定。
他左手一揚,八枚金錢鏢嗤嗤連聲激射出去,分取不同方向,右手同時之間向門框摸去。
這一剎那真是緊張非常,只因在這等地方,他唯有依靠金錢鏢把敵人迫開,不讓她們纏近身。這刻盡行發出,簡直是孤注一擲。假如這一伸手摸去,找不到開關所在,他可就面臨生死榮辱的大關頭了。
他的右手到處,果然摸到一根拇指粗的鋼枝,當即拔動,但聞一陣軋軋微響,大門頓時開啟,已瞧得見外面的微光。
兩聲嬌叱起處,劍光如虹疾捲過來,錢萬貫哈哈一笑,人已出了廳外。但甄、白二女輕功特佳,居然沒被他甩下半步,劍氣森寒,繼續追襲,與他相距只有半丈左右。錢萬貫用了三種身法,在屋頂奔竄轉折,仍然甩不掉二女。不過在屋頂上有群星微光,可就能把對方瞧見了,所以他也不十分焦急,最低限度尚有一拼的機會。
他猛一剎住腳步,左掌呼地劈去,硬是把白瑤琴的長劍封住。右手同時抖出一條光影,捲住甄紅袖的長劍。
甄紅袖但覺敵人兵器上傳來強勁無匹的內力,不敢繼續進擊,連忙也運內力抵拒了一下,隨即收回長劍。目光到處,但見敵人手中提著一條軟鞭,卻是用一根筋索穿過許多金錢,形式古怪之至。
錢萬貫這條軟鞭名為百錢鞭,是他別出心裁設計的兵器,除了可作軟鞭使用之外,必要時尚可拆散,當作金錢鏢遠攻敵人。此時,他用作軟鞭施展之時,更可抖動金錢,發出一片響聲,擾亂敵人耳目。
他一掌就把白瑤琴震得玉臂酸麻,使她不能接續猛攻。
甄紅袖這刻倒不急於動手,她在群星微光之下,打量著這個不可一世的高手,但覺從他的外表看來,沒有一點賭徒或武師的氣質,有的只是彬彬文質,典雅的氣度,倒像是個飽學而又曠達的名士。
她深知這等人才世間罕見,不知不覺中當真泛起一縷愛慕之情。
他們靜靜地互相注視著,白瑤琴不耐煩起來道:「紅姊姊,我們動手吧!」
甄紅袖微微一笑,向錢萬貫道:「你可聽見了?」
錢萬貫瀟灑地笑一下,答道:「聽見了,由此可知你們一定練過一種聯手合力的神奇功夫,白姑娘也是催你施展這門奇功對付鄙人。」
白瑤琴驚訝地望著他,心想這個男人真了不起,許多事情都被他事先料中,怪不得紅姊姊不敢輕易出手。
此念一生,頓時心平氣和了不少,也不急於動手啦!
但聽甄紅袖說道:「今晚錢兄縱然能使我們姊妹止息於戈,讓你安然離開。但日後終不免要在兩陣對壘間,以兵戎相見呢!」言下大有遺憾之意。
錢萬貫心中凜然,忖道:「聽她的口氣,似是已對我發生情感。此事非同小可,須得小心應付才行。」要知甄紅袖這種女人不比尋常,武功心計,俱是一時之選。加以她在一元教中的地位極高,經驗閱歷都與一般女子不同。因此,她一旦動情,非同小可。他若然不能接受,便須得早早安排好,免得因愛生恨,變成了勢不兩立的強仇大敵。
他惕凜地忖思著眼下形勢,只聽甄紅袖又道:「錢先生賞個面子到底下落坐一談如何?
我們決不輕動干戈,你大可以放心。」
錢萬貫豈能說出不字?只好點點頭,隨她一同躍落院中。她帶領著他步入另一個較小的廳中,錢萬貫方一落坐,舉目瀏覽四壁的字畫以及富麗的陳設之時,早有俏婢迅快送上香茗和細點,極是慇勤。
這刻敵意已淡,另有一股溫柔旖旎的氣氛味道,白瑤琴也退下了,廳中只有他們兩個人。
甄紅袖笑一笑,道:「我們雖然也是江湖兒女,但積習難除,仍然要略加佈置,倒教錢先生見笑了。」
錢萬貫道:「姑娘乃是巾幗奇人,文武兼資,須得如此方見胸中情思才調。像鄙人流浪江湖,落拓半生,只能隨遇而安,不遑講究起居飲食。這等生涯,換作姑娘自然感到難堪了。」
甄紅袖含笑搖頭,道:「那也不一定,錢先生可猜得出我為何今晚不想與你決一雌雄之故麼?」
錢萬貫忖想一下,道:「鄙人資質魯鈍,未明其故,還望姑娘坦白賜告。」
甄紅袖道:「我練過一種功夫,倒也十分厲害。但施展之時,相貌全改,變得十分醜陋。不瞞你說,我對自己的容貌頗有自憐之意,是以很不想讓你見到我的那一副面目。」
錢萬貫越聽越驚,但表面上可不能表露出來,只道:「原來如此,愛美出自天性,姑娘這種心情乃是人情之常。」他腦筋迅快轉動,設法找出一個能引起她興趣的話題,避免碰觸到情感的問題。
他很快就想妥了,說道:「貴教這一次金鰲大會中,動員了不少人力物力,手段毒辣之極。如今回想起來,尚覺餘悸猶存,只不知貴教何放這樣做法?」
甄紅袖笑一笑,道:「姜軍師遠在二十年前就與藍巒結下怨仇,他的弟弟也死在藍巒手中,是以怨恨難消,便趁這一次金鰲大會的機會,展開報復。這事我也不好阻止於他。再說日月塢的金井銀穴富甲天下,敝教如若奪得這個寶藏,便不消再籌財源。有此一舉兩得之利,故此我們都同意他動手。」
錢萬貫道:「敢問貴教教主是哪一位高人?」
甄紅袖道:「這是武林中一大秘密,但假如錢先生答應不把今晚之事,向任何人洩漏一個字,我便告訴你也沒有妨礙。」
錢萬貫巴不得今晚之事永遠不被世人所知,所以很爽快地答應道:「好的,鄙人答應決不道出今晚之事。」
甄紅袖道:「敝教主姓荀名伯業,本來出身於武當派,但其後得遇異人,練成了大衍神功,武功之強,冠絕天下。」她懷疑地停口不說,緊緊瞅住對方。原來她察覺錢萬貫似乎神色微變,好像是曉得荀伯業這個人,因而震動。
她觀察了好一會,才道:「你認識他是不是?」
錢萬貫點點頭,道:「不錯,既然你一切都坦白賜告,鄙人亦不敢相瞞,這位荀教主本來是敝寺出身,但因為他不肯削髮出家,所以不能得窺敝派的絕藝神功。他練了幾年功夫之後,大有成就。但忽然失去蹤跡,其後敝寺方始發覺他已改投武當。」
甄紅袖雖然身為副教主的高位,卻似乎尚不知荀伯業還有這等出身,俏麗的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她的一顰一笑,以至於驚訝憤怒等表情,無不是恰到好處,最能表現出她的美麗。這是錢萬貫第一眼見到她,一直到現在的最鮮明的感覺。他心中暗暗忖道:「我幸而自幼就蒙老恩師收錄,修練過無上禪功,定力之強,十倍於別的人。如若不然,定將被此女的色相所迷無疑了。」
他口中卻跟她談論荀伯業之事,說道:「荀教主離開敝寺之時,鄙人尚未入門,是以未曾見過。但據鄙人所知,荀教主天資過人,穎悟異常。先師對他極為器重,可惜他不肯出家皈依我佛,是以先師沒有傳授什麼絕藝與他。後來即因此故,使他離開了敝寺。」
甄紅袖沉吟道:「錢先生你也沒有出家,為何令師大雄長老又肯收歸座下呢?」
錢萬貫想了一下,道:「這個問題鄙人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以前從未想及這個問題,所以沒有留心……」他望著對方那張宜喜宜嗔的面龐,心中隱隱若有所悟,卻又不能確知悟的是什麼。
他隨口問道:「荀教主的行蹤定然十分隱秘,因為江湖上似乎從未聽過他的行蹤呢?」
甄紅袖頷首道:「他向來就如此神秘,敝教所網羅來的名家高手委實不少,但見過他的人卻寥寥無幾,連我也不是輕易見得到的。」
錢萬貫實在忍不住了,單刀直入地問道:「貴教眼下在江湖上雖然不為一般人聽知,但事實上貴教勢力極大,高手如雲,敢問貴教所抱的是什麼宗旨?」
甄紅袖淡淡一笑,道:「敝教並沒有十分冠冕堂皇的宗旨,但亦不故意為惡。總之,我們只是結集為一股力量,有事之時患難相扶。」
她嬌軀微微前傾,露出比較鄭重的神情,又道:「敝教創立至今已達二十餘年之久,除了幾位最高級的人員之外,其餘的教友都幾乎是每年更換的。那些脫離了本教的教友,全都能夠安居樂業,略有成就。因此,敝教人數雖不增多,其實勢力日大。一旦有什麼事故,所有曾經參加過敝教的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沒有一個人不盡心為敝教設想的。」
錢萬貫心中暗暗吃驚,口上應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貴教日益昌隆了。」
這時外面傳來更鼓之聲,錢萬貫盤算一下,道:「鄙人對貴教的互助宗旨甚感佩服,如今天色已晚,鄙人不能不暫行告辭。」他站起了身,甄紅袖露出不樂之色,勉強地起座。
突然間白瑤琴在廳門出現,向甄紅袖打個手勢。
甄紅袖立刻向錢萬貫低聲道:「你且躲在後面的房間,荀教主剛剛駕到了。」
錢萬貫帶灑地笑一下,道:「這件事恕難從命。只因鄙人從未做過對不起貴教之事,再說鄙人其實也很想借此機會,一睹荀教主的風采。」
甄紅袖不悅道:「我此舉是為了你著想,你不聽我的話,可不要後悔。」
錢萬貫忖道:「我若貿貿然隨著白瑤琴躲在房中,只怕反而中計,成為階下之囚。」
當下斬釘截鐵地道:「鄙人不論有什麼遭遇,亦不後悔。」
白瑤琴忿忿地除跺腳,道:「紅姊別再替他操心了,他可真以為他的武功很了不起呢。
我這就去參見教主好麼?」
甄紅袖點點頭道:「你可稟知教主,說是百錢莊莊主在此,所以未克分身迎駕。」
白瑤琴匆匆去了,錢萬貫當然感到不是味道,因為甄紅袖沒有請他落坐,也沒瞧他,好像對他很不滿意。他訕訕坐回椅上,忍耐著不做聲。過了片刻,他耳邊突然聽到甄紅袖的傳聲道:「我真不願意你在這兒受到傷亡,待會若是教主請你印證武功,你只記著一件事,那就是決計不可跟他動兵刃過招,便不致有什麼問題了。」
錢萬貫見她居然以傳聲指點,可見得乃是怕被人聽去,洩露了秘密,心想,她如若真的為我著想,此情實是可感。
當下微微頷首,口中說道:「這一屆金鰲大會極是熱門,姑娘竟不蒞場參觀,殊堪可惜。」
甄紅袖曉得他故意找話來說,便信口回答,說了幾句,白瑤琴走到門外,說道:「紅姊姊,教主特來會一會這位錢莊主。」
甄、錢二人一齊起立,但見一個瘦子走入來。此人年紀大約是五旬左右,相貌平凡,毫不惹眼。若在道路上碰見,一定不會向他多瞧一眼。
甄紅袖替雙方介紹過,又道:「敝教主從末以這等身份,與教外人見面,今晚乃是破例之舉了。」
錢萬貫道:「原來如此,鄙人深感榮幸。這次鄙人被姜兄邀到此間,雖然不是出於自願,但能得幸晤兩位當世奇人,當真不枉此行,鄙人還得向姜兄道謝呢!」
甄紅袖笑一下,百媚橫生。
但荀伯業卻自始至終都不曾笑過一下,面上全無表情。
他道:「聽說錢莊主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竟然是大雄長老的傳人,想必也曉得本人之名了?」
錢萬貫料不到荀伯業,這個在武林中握有極大的秘密力量的人,居然會如此的坦率,把一切場面話一腳踢開。這種做法可見得他毫不重視傳統的力量,也可見得他是具有野心而又非常自信的人。
他對荀伯業這一點產生很大的敬意,因而不禁聯想到他使用這種推翻傳統的方式,是不是故意的要獲得他的敬意?他慎重地考慮著,所以沒有立刻回答。
荀伯業眼中閃過警惕的光芒,因為他從對方沉穩冷靜的反應,估量出對方實在十分高明,幾乎是他平生首次遇到的厲害人物。不過他仍然存有譏嘲的心情,因為大凡是正大門派出身之人,都有一種很容易利用的性格,例如製造一場事件,使他們為正義而自願犧牲。這叫做君子可以欺其方。
錢萬貫點點頭,道:「鄙人確曾聽先師提及過教主的大名,他老人家對教主極為注意。」
荀伯業目光如餓鷹般鷙視著他,問道:「他注意我什麼?」
錢萬貫道:「先師認為教主才略蓋世,資質絕俗。所以對你離開敝寺,一直都感到惋惜。」
荀伯業默默半晌,才伸手讓位,自家也坐下去,徐徐道:「這話或者只有一部份是真的。」他毫不容情地直接駁斥,接著又道:「試想我在嵩山少林時間不可謂短,但大雄長老卻堅持要我剃度出家之後,方始傳授他的絕學與我。而你沒有出家,照樣是他傳付心法的高弟。」
錢萬貫頓時警覺對方心中的仇恨,廳中已瀰漫著火藥意味。他以賭王的目光冷靜地察看著對方,以及環境的各種因素,從而衡量勝負。
假如他在印證武功之際,抵敵不住對方,定必當場被殺,決難倖免。甚至即使能勉強抵敵得住,這荀伯業也可能下令手下助戰,置自己於死地。再從他武功上來察看,先前甄紅袖已透露出他練成了大衍神功,這種神功已幾乎達到先天境界,也就是說他的一擊幾乎等如宇宙中的火山、洪水、暴風。地震等威力了。
他錯非具有如許身手,甄紅袖乃是無聲劍法傳人,豈能屈居副位?其實以他觀察所得,甄紅袖不但是無聲劍派的高手,還兼具某一邪派之長,只不過她一直沒有機會施展她的全力而已。
當他聯想起甄紅袖時,不禁泛起一絲微光。因為他發現她便是今晚唯一能使他活著而又不敗的契機了。他立刻決定以攻代守,化解今晚的危機。
荀伯業尚在等候他的答覆,廳中一片寂靜。
甄、白二女都感覺到局勢的緊張。這在甄紅袖而言,本已算不上是奇怪之事,她記得荀伯業每一次現身,總會使得局勢十分緊張沉重,他天生就是這種排斥別人的人,不臣服在他腳下,就得被他排斥。
不過今晚她可就暗暗替錢萬貫擔心了,這個年約三四旬外表十分斯文的男人,對她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
錢萬貫說道:「鄙人眼下尚未算是繼承先師衣缽的傳人,雖然曉得鄙人是先師的弟子的人,都認為我就是傳人,但鄙人覺得對他們無須把內情說出。自然教主的關係不同,所以不坊坦白奉告。」
他的聲音十分冷靜堅定,含有應戰的意味,但廳中的氣氛卻反而鬆弛了不少。
荀伯業很感興趣地接口道:「哦,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錢萬貫道:「鄙人至今尚徘徊在是與否兩者之間。假如我有一天看破世緣,回到嵩山皈依出家,我就是承繼先師法乳的人,但假使我成家立室,當然就是相反的結果了。」他苦澀地笑一下,覺得自己須得道出這個秘密,大有被壓迫的苦澀之感。
荀伯業又哦了一聲,道:「既然體尚是介乎兩者之間,我們目前就不必太認真了,副教主你想必已略略領教過錢莊主的神功絕學了吧?覺得怎樣?」
錢萬貫哈哈一笑,道:「荀教主此言差矣,你若想知道,何不親自出手一試?」此舉正是他以攻代守之策。
荀伯業豈能示弱,立刻道:「這話有理,我們到外面去略作印證也好。」
他才站起身,錢萬貫又適:「鄙人提議推副教主作公證人。」
荀伯業不解道:「這卻是何原故?」
錢萬貫道:「甄副教主與鄙人只曾小作接觸,想來一定還未看得準鄙人的家數手法。剛才荀教主沒有邀她一道前往,所以鄙人提議推她作公證人,以便讓她在場觀看。」
荀伯業真想不到竟是這個理由,但反而深信不疑,額首道:「副教主如若不推辭的話,不妨做一回公證人。」甄紅袖當然不會推辭,於是他們三人先後走出廳外。
他們從側門穿過一座跨院,便處身一片曠地之中,四下甚是黑暗,是不是藏得有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錢萬貫全然不觀察地形環境,一直暗暗調元運氣,提聚功力。他深知對手乃是曾在嵩山少林寺研習過武功的高手,是以當必深悉本門的許多絕學。這等情勢,直是已明敵暗,先天上已吃了虧。因此,他必須步步為營地防守,而進攻時又得招招奇兵,方可倖免殺身之禍。
這一番遇合,當真是錢萬貫平生以來最危險的關頭,比之在日月塢與藍巒賭命,更難應付。只因武功之道,到了他們一流高手的境界之時,已是硬碰硬的交易,全然無法使什麼花招詭計,更不可能希望對方失常,演出不及平日的水準。所謂危險,便是指沒有迴旋的餘地。
他們走到空地上,對面峙立。
荀伯業冷冷道:「錢莊主遠來是客,有權指定今晚印證武功甩拳掌抑或兵刃。」
錢萬貫毫不考慮,應適:「鄙人願使兵刃。」
甄紅袖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花容失色,幸而她站在一側,時在黑夜,兼且荀伯業也沒有時間瞧她,才沒有破露。
荀伯業道:「好極了。」
伸手取下一個扁扁的包袱,抖開來亮出一對鋼鈸。
錢萬貫那麼深沉冷靜之人,見了他的兵器,也不由得一怔,衝口道:「原來是雷八公……」他底下的話沒有再說出來,心中卻記起了大雄長老告訴他的一個秘密。這事發生在四十多年以前,其時大雄長老已經是七十高齡的人,雷八公本是天下無雙的名家高手,與他有關的鏢行或武林家派遍及天下。但當四十多年前雷八公悄然來訪大雄長老之時,這位名人已隱退了許多年。大雄長者向錢萬貫述說道:「為師與雷八公互相慕名已久,但始終未見過面。這次他悄然造訪,行蹤詭秘,實在使為師大感訝異。因為以他的聲名身份,連本寺方丈也得開大門迎接。然而他卻在深夜之際,越屋入寺,說起來乃是大失身份之事。為師雖未見過他的面,可是從他的身手武功一瞧而知決不是假冒。他只有四旬左右,正值壯年,卻已從江湖隱退,為師一向十分欽佩他的胸懷和決斷,誰知他如此行徑,卻又使為師感到十分懷疑了。」
錢萬貫很少聽大雄長老提及從前之事,這刻當然興趣極濃,全然不敢則聲,生怕打斷了他的話頭。
大雄長老又道:「雷八公與為師客套之後,便問為師識不識得一個姓宣名翔之人。為師當然識得,尤其是曾經幾乎敗在他手底,焉能忘懷?當下據實以告,盛讚宣翔的武功成就,雷八公當即取出一對鋼鈸,使出一鈸法給我瞧,問我比起宣翔如何?」
老和尚忽然停口沉思,錢萬貫咬緊牙關忍耐著,好不容易才熬過他沉思的習慣,只聽他又道:「為師自然不能打誑,便向他說足以一拼,雷八公長歎一聲,說道:『不行,已經拼過啦!』為師一聽而知,當下問他是不是在千招以後方始落敗的。雷八公精神一振,連連稱是,接著便問我他這一生之中,可還有機會贏得宣翔?「錢萬貫這回可忍不住了,問道:
「師父怎樣回答呢?」
大雄長老道:「為師只好向他言道:『武功之道,博大精深無比,目下天下武林中家派林立,習武之人恆河沙數,指不勝屈。可是宇內一共只有三大源流:一是中土數千載流傳下來的絕學秘藝;二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的武功;三是西藏密宗一派,卻罕有傳入中土。這三大源流之中,中土及天竺的武功歷史悠久,各有因緣,俱是數千年的遺物。只有西藏密宗一派,僅具千數百年歷史,而且受到中土與天竺的影響。是以細論起來,若然這三大武功源流中最有成就之人互作較量,則恐怕藏土一脈要略為吃虧了。雷大施主乃是藏上秘傳法乳,剛巧碰上中土一脈最有成就的宣翔施主,又是敗於千招以後,恐怕永難有取勝之望了。』雷八公一聽為師這番話,登時顯得十分頹喪。「錢萬貫道:「原來雷八公是因此之故才隱退的,他可是就此離開,永不出世?」
大雄長老沉重地道:「若然如此,為師未必會把這個武林大秘密告訴你了。雷八公頹然坐了好久,忽然問我肯不肯把本寺秘傳的七十二種神功絕藝傳授與他,讓他找出幾種可以與宣翔一斗的。為師深為震驚,只因以他的絕世成就,本寺七十二般絕藝當中,果然有些可以讓他練成後贏得宣翔的,當即嚴詞拒絕了。雷八公果然是脾氣乖戾暴躁之人,立即迫為師出手決鬥。他深知為師乃是本寺第一高手,若然殺死了為師,本寺就沒有可以抗拒之人。其時為師先問他一句話,看他如何答覆,方始決定出手與否。」
錢萬貫趕緊插口道:「師父您老人家一向大慈大悲,這回饒了弟子吧,別讓我猜了。」
大雄長老慈藹地笑一下,道:「為師焉會教你去做那辦不到的事呢?當時為師便問他道,雷施主武功之高,除了宣施主之外,更無對手,老衲多半要毀在雙鈸之下,只是敝寺之人十分頑固,他們縱是明知雷施主武功絕世,也不肯交出絕藝秘籍,施主將如之何?現在孩子你猜猜他的回答吧!」
錢萬貫可不敢魯莽,冷靜地想了一下,才道:「雷八公本概是答說他決不惜殺盡全寺千餘僧眾,也定必逼出秘籍下落,方肯罷手。」
大雄長老點頭道:「猜得不錯,由於他天性如此之狠辣,意志又如此之堅強,為師更不敢把本寺的絕藝供他參考,只好作數十年來第一次出手了,我們也是在千招以後,才分出勝負。說來真是罪過,為師當時乃是下了決心非殺死他不可的。」
這位少林寺的大德高憎語氣中充滿了後悔的意味,又道:「為師雖是終於沒有取他性命,但既動此念,即是破戒,使我耽誤至今,未得正果。」
他默想片刻,才又開口道:「為師把這件秘聞告訴你,便因雷八公此人雖是受挫於為師手底,但他性格大異常人,一定不肯罷手。這數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努力一雪這前後兩次挫敗之辱。為師今把鈸法的奧妙告訴你,以便異日萬一用得著,也好有個準備。」
這一件舊事掠過錢萬貫胸際,大雄長老慈祥在嚴的法相,似乎就在他眼前浮現。
本來甄紅袖業已暗暗指點過他,叫他千萬不可選擇使用兵刃之一途,可是當荀伯業詢問及他之際,錢萬貫卻毫不遲疑地選取兵器。及至見到荀伯業撤下的是雙鈸,頓時便記起了大雄長老的這一番話。
錢萬貫絕不是懷疑甄紅袖此言不確,只由於他出身少林寺第一高手門下,見聞特別廣博,有把握一瞧敵人兵器,便知來歷。故此他才不管甄紅袖的警告,選取兵器之途。所幸他果然曉得對方的來歷,甚至曾經下過數載苦功於對付雙鈸之上,故而以事論事,他今宵之戰,確實相當有利。
他取出獨門兵器百錢鞭,左手趁取鞭之際,暗暗在胸口弄了手腳。那是一枚半掌大的金錢,平時也懸掛在胸前,不過到了需要使用之時,須得扣上特製的皮帶,緊緊貼在胸前的要穴上。他的手法極為純熟快捷,一下子就扣好,荀伯業雖是精幹無比,也決計瞧不出來。這枚救命金錢鑄造之時,加上金精和鋼母這兩種五金中的至寶,鑄成之後,堅硬無比,任何神兵利器也休想毀損。錢上並沒有像一般銅錢那樣開個方洞,只不過是外形以及花紋都與銅錢一樣而已。
兩人各佔方位,都提聚起全身功力,以應付這一場平生最激烈危險的拚鬥。在荀伯業而言,他因為知道大雄長老業已圓寂西歸,因此今宵若是擊敗了錢萬貫,就等如已壓倒了整個少林寺,所以他乃是非用上全力不可。在錢萬貫而言,明知對方修練日久,又是雷八公的傳人,這一戰多半能夠勝得自己,正因如此,他便非用全力對抗不可。
這時,站在台階上的甄紅袖也感到這兩人的鬥志互相衝擊之下,已變成一種令人心悸膽寒的氣勢。使得她不知不覺中退了兩步,好像躲避一般。旋即發現此舉的是荒謬可哂,但她可笑不出來,心情反而覺得十分沉重,憂慮關切的目光,緊緊跟著錢萬貫的身形。
荀伯業沉聲道:「大雄長老的高足果然不同凡響,荀某人甚感欽佩。」他說話之時,腳下仍然繞圈旋走,尋覓可以出手猛攻的空隙。
錢萬貫應道:「荀教主過當之譽,鄙人愧未敢當。」他雙眼像鷹隼一般發出凌厲的光芒,緊緊盯住對方。
兩人盤旋了四五匝,荀伯業雙鈸一合,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但見他驀地躍起七八尺,向錢萬貫當頭撲下。
錢萬貫揮鞭招架,那條百錢鞭帶起一片叮叮的脆響。這種聲音既清脆悅耳,而又十分均勻,霎時間已抵消了對方雙錢互擊所發巨響的威力。
最初的二十餘招,錢萬貫顯然內功不及對方深厚,手法招數亦遠不及對方的凌厲狠辣,已經陷入挨打被動的情勢。但過了這二十多招,他突然扳回了劣勢,招招搶制機先,鞭法奇奧變幻,竟能抵消了荀伯業功力深厚的優勢,首次呈現勢均力敵的局面。
甄紅袖眼力何等高明,這刻已瞧出錢萬貫敢情深悉荀教主的武功源流,洞知其中奧妙。
是以能夠招出搶先,爭取了主動之勢。無怪他一開口就選擇以兵器印證武功,敢情當真淵知博聞,無學不窺。
她略略放心,開始留神雙方的招數手法。她雖然見過荀伯業施展雙鈸,甚至連她自家也曾與他放對比劃。可是她還是好像第一次見到這種武功家數一般,但覺奇奧無比,威力蓋世。
她不由得感激地望住錢萬貫,因為這數年來荀伯業閉關練功,整個一元教都交託與她。
而正式主持一元教的是姜石公,乃系支持甄紅袖的人。她已起了取荀伯業而代之的心。幸而目睹他的真正功夫,這才衡量出真正的實力,不致於闖下不可收拾的大禍。當然這也許是荀伯業趁機讓她瞧瞧,以便鎮壓她反側之心。
總之,她已曉得憑仗她和白瑤琴之力,尚不足以贏得荀伯業。但假如加上一個錢萬貫,情勢當然大不相同了。
此時雙鈸勁厲的風聲和百錢鞭叮叮脆響交織成一片激烈撼人的音響,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也能覺察出其中的凶險意味,若是行家,那就非股慄體戰不可。
他們激鬥了好久,已達二百招以上。儘管是兔起鶻落,迅快如風,但雙方的兵器從未碰過一下。
錢萬貫漸漸感到對方壓力增加,這是功力及不上對方,久戰之下必定發生的現象。他早就察覺對方的鈸法有不少地方改動過,與大雄長老指點的大有差異。但幸而原理總是一樣,方能應付下來,仍然未失機先。
但錢萬貫也因此而把握不住制敵取勝的機會,以致久戰之下,漸漸感到功力不足,難以為繼了。
他迅速地考慮到力盡被殺的可能性最大,因此,他必須在目下還未失去主動之勢時,想出免去落敗被殺的局面。唯一的途徑就是及時退出戰圈,再拿話套住對方。
他想到就做,誰知眼下對方威力漸增,雙鈸飛旋飄舞之際,似是有一種極強大的吸力,使他不能退出圈外。
荀伯業似是知道他的心意,由於他們講過是印證武功,並且也沒有殺死對方的借口。所以他只有牢牢纏住對方這個法子,方可迫成騎虎之勢,得以斃對方於當場。如此結局,誰也無法指責荀伯業,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而已。
因此他決不肯讓錢萬貫退出戰圈。他盡力施為,緊緊黏住對方,估計還須三兩百招才可擊斃敵人。他越是發覺錢萬貫潛力極強,就越是殺機更盛。非趁這個上佳的機會,誅除這個敵手不可。
錢萬貫眼看脫身的機會越來越小,卻毫不驚慌,依然十分沉著地應付敵人雙鈸。看看又鬥了六十餘招,錢萬貫突然一撤百錢鞭,門戶大開。
甄紅袖駭然失色,差點兒沒叫出聲來。說得遲,那時快,荀伯業雙鈸已迅急推出,左鈸封住敵鞭反擊的門戶。右鈸發出勁厲刺耳的劈風之聲,向錢萬貫胸口襲到。
只那麼一眨眼間,荀、錢二人已分別縱開,同時聽得鋒的一聲,那是荀伯業右手鋼鈸切中對方胸口之時,碰上一件堅硬無比的物事所發出的聲響。
荀伯業這一下只震得手腕微麻,不由得大為震驚,心想這錢萬貫即使在胸口鑲了一塊鐵板,這一鈸也應該把鐵板切開,把他殺死才對,何以反而震得自己腕骨發麻?
事實上錢萬貫也自血氣翻騰,險險吐出血來。假如這枚救命金錢不是含有金精鋼母,天然有阻消各種內家勁力的妙用的話,他即使以鋼板護胸,而又假定鋼板不穿裂,他仍然會被對方的內家勁力震死。
他提一口真氣,仗著純陽之體,迅即壓伏血氣翻騰之感,微微一笑,道:「鄙人自從離開嵩山以來,還是第一次落敗認輸。荀教主武功深不可測,鄙人深感佩服。」
荀伯業可不便出口動問人家在胸口藏放什麼,當下答道:「錢莊主好說了,咱們今日旨在印證一下,豈能分得出勝負高下?將來或者有這種機會,但錢莊主絕學一出,只怕甘拜下風的還是我呢!」他轉回頭向甄紅袖說道:「我想請副座設法挽留住錢兄,在這兒盤桓三數日,好讓我辦完事趕回來時還有機會見面談談。」
荀伯業的話聽起來好像是在打商量,其實不啻是下了一道軟禁的命令。
甄紅袖當然暗暗高興,她衡情度勢之下,曉得錢萬貫非應承不可,否則就須當場再動手,決一生死。
當下含笑道:「好極了,教主既然如此傾心結交,錢莊主定必感到情面難卻,非答應不可。」
她那嬌媚的目光轉到錢萬貫的面上,又道:「錢莊主你說是也不是?」
錢萬貫自然不會做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事,當下爽快道:「很好,只不知荀教主辦事要多久時間?」他間接向對方詢問軟禁日期,以便作一個決定。
荀伯業當然省得此意,道:「少則十日,多則半月,錢莊主尊意如何?」
錢萬貫道:「一句話,鄙人甚願等候教主回來,恭聆教益。」他極灑落地含笑回答,果然不愧是當世的賭王風度,贏既贏得起,輸也輸得下。
荀伯業辭別出去,甄紅袖陪著錢萬貫回到大廳,她先吩咐婢女去整理房間,又準備沐浴等物,一切安排得十分妥當,使人感到她並非叱吒風雲的女魔王,而是溫柔體貼的賢淑妻子。
這一夜錢萬貫什麼都不去想,沉沉大睡。翌晨起身,但覺精神飽滿。這一日,甄紅袖獨自陪著他,或是談笑,或是縱論武學,或是下棋彈琴使他不但沒有煩悶,甚且感到甚是愉快,只嫌時光過得太快。
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談一笑,全部被隱匿在夾牆秘道中的荀伯業瞧在眼中。
但錢、甄兩人俱不曉得。
錢萬貫是根本不知道有這種窺秘的設備,甄紅袖是因為相信荀伯業有事而離開了。加以她對錢萬貫很有興趣,心無旁騖,所以亦不會想到這一點。
就在這一天晚上,甄紅袖被特設的警訊驚醒,匆匆出去,卻是荀伯業召她前往密室。
在密室中,荀伯業向甄紅袖說道:「我本已離開此地千里之遙,但想起了一件事,特地趕回來與你商議。」
甄紅袖曉得這是件大事,便問道:「教主有事即管吩咐。」
荀伯業道:「這件事可以說是我與你之間的一宗秘密協定。你也知道我創設了本教,網羅天下人才,有一個最大野心是征服少林和武當兩派。錢萬貫是少林派第一出色高手,雖然我不怕他,但假如他能夠轉過來幫助我們,當然是莫大的幫手,可抵數十高手之力。因此,我特地提早與你商議此事,希望達成一項秘密協定。」
甄紅袖覺察他話中有話,當下道:「教主既是這麼說法,內中自有道理,敝座洗耳恭聆。」
荀伯業道:「我想唯一能使錢萬貫加盟本教的辦法,唯有與副座匹配為夫妻,共任本教副教主之職。當然我想他即使如此,也不肯答應加盟本教,你說是也不是?」
甄紅袖沉吟一下,道:「這倒是大有可能。」
荀伯業道:「但我又曾默察天下英雄,竟無一人堪以與你匹配,所以在公在私,我都要盡力成全這宗好事。當我考慮及此,便不能不趕回來,與你懇切地談一談了。我現在提出一個辦法,那就是錢萬貫如若與你結為夫婦,最好莫過於他肯加盟本教,即使不然,也沒有什麼妨礙,只要你答應我,一定設法使他到時不出手為少林出力,那就行了。當然在對付少林之時,你由於他的出身關係,亦無法參加,我亦可以答應。」
甄紅袖一聽這個協定簡直太好了,當然不會拒絕。
荀伯業又道:「假如為了重大原因,使你在形式上不得不脫離本教,這一點我亦答允。
但你萬萬不可真有此意,並且須得答應即使在形式上離開之後,你仍須盡一切力量支持本教。最久不得超過三年,即須復任副教主之職。」
這話起初聽起來好像是想她自動脫離,但後面的話卻顯示出並非如此。甄紅袖欣然答應了,荀伯業便道:「咱們合作多年,向來如水乳交融,互相信任。但這件事非同小可,為慎重起見,我們寫在紙上,一式兩份,簽名畫押,各自收藏起來,以作憑證。」
甄紅袖當然不能拒絕,但她笑吟吟道:「教主還漏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未曾提到。」
荀伯業想一下,竟猜想不出。甄紅袖便道:「你忘了問我喜歡不喜歡這個人。」
荀伯業不禁失笑,道:「這還用問麼?假如你不反對嫁人的話,宇內還有哪個可以比得過錢萬貫呢?況且就算這宗婚姻乃是本教謀略之一,你也不致於反對吧,對不對?」
甄紅袖沒得話說,可是心中仍然覺得他這個解釋不能滿意。不過她一時想不出來,所以並不表露。
他們簽好秘密協定之後,荀伯業向她指示了不少機宜手段,務必要使錢萬貫願意娶她為妻,他最後笑著說道:「俗語有道是男求女,隔重山;女求男,隔層紙。我相信你一定成功。以我瞧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算設計犧牲本教三幾條人命,還是值得的,你待會和姜軍師商談一下,請他擬想一個計劃,務使錢兄對你觀感一新才好。」
一元教主荀伯業商談過之後,匆匆自去。
甄紅袖沉思好久,老是覺得荀伯業雖然表面上理由充足,但她感覺中卻隱隱不能安心,但這會是什麼呢?假如荀伯業已經看準了錢萬貫將是他在毀滅武當少林兩派之時的障礙,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死了他?
現下並非沒有這等力量,為何要用這許多計謀手段?
退一步說,即使他曉得甄紅袖她很喜歡錢萬貫,但目下尚未進展到足以使她公然違令的地步,設若她奉令與錢萬貫接近而當真墜入情網的話,到時錢萬貫又不肯接受這些條件,對荀伯業反而更為危險。何如現在就當機立斷,迅速殺死錢萬貫。
這些疑問她當然找不到答案,何況她亦決不會向荀伯業說出,她經過一番深思之後,發覺自己若是奉令行事,只有利而無害。
假如錢萬貫能夠接受一切條件,她毫無損失,即使他不肯接受,她亦可遵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跟錢萬貫走而脫離一元教。
總之,只要這個男人她看得上,而又成了夫婦的話,不論錢萬貫的態度如何,她都賺了一個丈夫。
她迅下了決心,不再多想。
發出命令把姜石公召來密室,向他說道:「我剛剛奉教主之命,須得嫁與錢萬貫,但這種人不比凡俗之士,可不一定肯要我,你說對也不對?」
姜石公沉吟一下,道:「以副座的才貌,天下間最大的英雄好漢也配得上。自然由於世俗上種種緣故,這等婚事不一定可以成功。說到這位百錢莊莊主,實是當世罕見的英傑之士。那一日屬下在小星塢中,手中拿著南阿洪的火器,他明知有同歸於盡之險,卻仍然膽敢前來,出言勸阻,單是這一份膽力,就配得上副座了。為副座的將來打算,屬下甚為贊成這個計劃。」
甄紅袖喜道:「既然姜軍師也這麼說,我更無顧慮了。但還須煩你設計製造一點事件,好讓錢萬貫對我這個人觀感一新。」
姜五公道:「自該如此,副座放心,這件事交給屬下,一兩日之內,即可準備妥當。」
他們的談話至此告一段落,各自歸寢。可是甄紅袖心中老是被那塊疙瘩弄得睡不著,在床上思潮起伏,想東想西。直到天已大亮,她也就懶得再睡,起身洗盥打扮過,便到鄰院找錢萬貫。
她已得到侍婢報告,曉得錢萬貫一早起身,練了一會拳腳,活動過筋骨,就到書房中去了。
因此甄紅袖直接向書房走去,這間書房甚是寬大,四壁圖書,琳琅滿目,卷軸無數。
錢萬貫正拿著一卷書,專心研讀。
甄紅袖過去一瞧,竟是緝古算經,不覺笑道:「你竟然讀起這等彫蟲末技的書來,還好像很津津有味呢!」
錢萬貫搖頭道:「你說錯了,算學之道,深不可測,智者亦難盡窺。古昔唐代,選舉取士,國子監中置有算學生三十名之制,足見唐代重視此道。至於這一卷緝古算經,乃系唐人王孝通所撰,內有築堤建倉實用算法,甚為精妙,唐時士子限以三年研讀此經,可知何等艱深了。」
甄紅袖笑道:「罷了,罷了,我只說一句閒話,卻惹起你一大堆議論。我只提醒你一句,那就是你別忘了這些書籍都是我收集所得的珍品,如果我認為沒有價值,何必收藏呢?」
錢萬貫不禁也笑起來,道:「這話甚有道理,請姑娘恕我冒失唐突之罪。」
此時,傳婢送來早餐,他們在院子中進食。之後,又回到書房中,甄紅袖親自焚燃一爐好香,滿室氤氳,幽雅滌俗。
她見錢萬貫好像不大注意她,當下用言語撩撥他道:「我真沒有想到你竟是如此風雅之士,只不知你可欣賞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情景麼?」
她深知若要打動錢萬貫這等奇士之心,決不能單憑美色媚術,必須亦從風雅調情方面著手,萬萬不可流於粗俗才行。
錢萬貫微微一笑,道:「鄙人從來不敢作此非份之想。而且依我看來,人生百年,轉瞬即逝,何必為了一時的享受,替自己加添無數煩惱呢?因此,假如鄙人真的碰上紅袖添香夜讀書這等情景,定必逃之夭夭。」
他也答得很婉轉含蓄,封住了這一條道路。
甄紅袖明知此刻尚非進攻的時機,但心中仍然有點不服氣,當下道:「話不是這麼說,這個大千世界,根本就是靠這許多的人組成,假如人人都像你那等抱著鄙視世俗的想法,這個多姿多彩的世間,馬上就變成一片荒土了。」
她停歇了一下,又道:「我這番話,自然不能令你信服,但至少我覺得你該明白一點,那就是一個既然不能放棄紅塵俗世,那就不妨使自己的一生,過得絢燦美麗一些,何必在矛盾之中,自尋煩惱呢?」
錢萬貫大為霍然,炯炯地注視著這個嬌媚的女子,心想,她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江湖人物,其實她懂得很多,並且也追求她的人生理想。
這時甄紅袖在他眼中,已非以前的那個印象,因為他已對她生出不少尊敬之意。他深知世間大多數的人,總是忙碌在自己的事務中,不會想及人生目的的問題。假如你隨便抓一個人來問問:「你為什麼活著?」「人生有什麼意義?」「你追求什麼?」準保回答不出來,最多只慨歎一聲:「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可是這句回答到底瞭解了多少?有多少人肯花點時間去深思這個問題呢?
錢萬貫正因無法解答這些玄奧的問題,所以才不能安心做俗家人,亦不能安心出家。他曉得世人肯想這個問題,而在自己心中得到一個肯定答案之人,實在太少了。是以甄紅袖竟屬這少數人之一,焉能不令他肅然起敬?即使她的想法錯誤,但仍然值得尊敬。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因為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引起爭論。因此他岔開這個話題,談到詩文、音樂等等方面。
午膳之後,甄紅袖向他說道:「今日天氣晴朗,我們何不出去遊逛一下?別的地方,咱們不能露面,但這寺北七八里遠有一個湖,風景幽雅,我們不妨到湖上泛舟。那兒的人很少,除了一些漁家之外,就只有一些文人雅士偶然一到。錢萬貫大喜道:「好極了,到湖上散散心,真是最妙不過之事。」
他們立刻出發,先乘坐馬車馳到湖邊,但見水光連天,岸上煙柳迷濛,果然足以賞心留連。到了他們置身於湖中,綠池粼粼間,漁舟掠過,更是使人俗慮皆消。
甄紅袖取出玉笛,吹奏起來。
錢萬貫可就忍不住放聲高歌,她的笛聲固然悠揚動聽,錢萬貫的歌聲也極盡抑揚頓挫之妙,兩人配合無間,連舟子也聽得呆了。
一些舟都緩下來,慢慢地劃過。在別人眼中,他們似是一對神仙眷屬,放歌於山水佳處,令人艷羨不已。
甄紅袖吹奏的全是一些非常通俗的小調,都是十分普通的詞牌,如蝶戀花、鷓鴣天、浪淘沙、憶秦蛾等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