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困木箱九轉返魂功 文 / 司馬翎
用過早點,大夥兒出到廣場擂台邊落坐,這一日他們都須出場比鬥,所以已不似昨日般輕鬆。
第一場柳昭上陣,他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出手之時,全身功夫似是突然精進了不少,二十招不到就擊敗了對手。
第二組是摩天寨的辛立出場,這個書生裝束的少年高手上次蓄意殺人,被四名公證人擲旗阻止,此事人人印象甚深,所以都特別留神的瞧著。
鄉老伯說道:「奇了,他昨今這兩場都沒有殺氣,不知是何原故?」
果然分出勝負之時,辛立的對手絲毫無損,鄉老伯道:「此事遲早查得出原因,現在你們留神瞧瞧那使劍少年的手法路數。」
鄉老伯說的那個使劍少年,乃是第三組剛剛上場的兩個少年之一。長得頭大身細而又十分醜陋,這等長相最易記住,今天的比賽已是各組的第四次也就是最後一場比賽,在前此的三場中,每一個能參加今日比賽的無不都上台顯露過身手。
因此這個醜陋少年眾人俱都見過,但也許是前次他的對手強,輕易取勝了,所以大家對他沒有什麼印象。
這一回這個姓雲名軍的醜少年的對手乃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杭州鐵鼎周的關門弟子,那鐵鼎周是有一次在廟會上與數十武師因故拚鬥,他沒有攜帶兵刃,當即抓住廟前一隻巨鼎的鼎足,掄舞如飛,把數十名圍攻他的武師全部擊潰。這一役之後,武林人都稱他為鐵鼎周,名字反而默默無聞。
他這個關門弟子姓郭名威,長得身高體壯,使的一對濱鐵鑭份量極沉,舞動之時,老遠就聽到風響之聲。
常言道是一力降十會,那就是說膂力特強之士拚鬥之際佔得許多便宜。這郭威兩臂哪怕沒有千斤之力,那對鐵鑭使得威猛無儔,只要被他砸掃上身,最少也是傷筋動骨的重傷。
雲郭二人動手之初人人看好郭威,獨獨鄉老伯叫眾人留神觀看雲軍的身手,這一干少年高手連忙凝神瞧著,但見雲軍一味劍走輕靈,仗著飄忽多變的身法閃避對方的沉重雙鋼。
但他們可不敢輕忽小視於他,耐心定睛細看,二十餘招之後,忽見他詭異之極的攻出一劍,竟從如山鑭影中攻了人去,直取郭威胸肋等數處要穴。
這一劍使人感到極是驚心動魄,因為他的劍法固然是十分詭奇凶毒,而最駭人的是他此時身子尚在對方雙鑭威力籠罩之下,倘若郭威拼著同歸於盡的話,則這雲軍縱然能殺死對方,但也不免被敵手雙鑭砸死。
全場群豪絕大多數眼見這等凶險情勢之時都冒出冷汗,僅有極有限的少數高手們能夠瞧出雲軍這一劍非徒以凶險取勝,其實這一招難在人劍的配合以及這份膽力信心,雖說雲軍這一劍事實上可以早一線刺死對方,因而自己最多受點外傷,絕不致於賠了性命,可是若非膽力過人,信念堅定,這樣的一劍實在極難使出。
那郭威雖是勇猛無比,但這等換命的打法卻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頓時一陣膽寒,全力斜閃開去。
劍光刷地打閃,血光暴現中,兩人已分開丈許,全場群豪都升起驚訝議論之聲,但見那郭威左臂齊肘部斷去一截,血流如注,四名公證人倒有三個飛身而下,落在他身邊,齊齊出手急急替他止血紮住血脈及傷口。
台下又有大會執事人員上去,把郭威弄下來。雲軍當郭威還在被扎止血之時,曾經走到他旁邊,說了一聲小弟很對不起郭兄,話聲簡短有力,一聽而知出自真心。
但全場群豪大都認為雲軍太過心狠手辣,連柳昭他們也都如此評論,鄉老伯道:「且等今日比賽完事之後,我老頭子才跟你們細說,現在是呂傑上場了。」
擂台上已公佈第三組雲軍獲勝,第四組呂傑出場,他的對手是洪澤湖馬家子弟,激鬥了六十餘招,呂傑即已取勝。
第五組先上台的是個外表瘦弱,其貌不場的少年,手提一口單刀,也是平平無奇。接著現身的卻是傲氣迫人的桃花派年輕高手平天虹。
公證人報出姓名,那瘦弱少年姓譚名化,好像有點怯意的向平天虹拱拱手,道:「還請平兄不吝指教。」平天虹只瞅他一眼,連話都不答。
雙方立好門戶,平天虹絲毫不把對方放在心上,手中特長的鋼骨折扇使個虛招,一領對方眼神,隨即變虛為實,扇尖一沉,直戳對方胸口。
譚化單刀一撥,身軀趁勢左閃,手法平淡之極。不過時間倒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單刀撥出之際正好是對方扇指勁力已發的那一瞬間,因而平天虹雖是不想吃他單刀擦中,但其勢已成,也是有所未能。
扇刀相觸,雙方內力進發,譚化蹬蹬連退數步,顯然內功造詣遠不及對方。
兩人乍分又合,譚化手中單刀忽斫忽劈,攻了四五招之多。他每一招都沒有半點出奇制勝的手法,極是樸實平淡。可是尚幸時間拿捏得特別精確,使得平天虹一時之間,只能見招拆招,無法施展毒著。
魯又猛最先低嚷起來,道:「真糟糕,姓譚的若是明知不敵,何必還在廝纏?別惹火了那平天虹而鬧出流血慘劇,那才不值得呢!」
鄉老伯帶著笑容斥責道:「你未請教過我老人家,豈可信口評論?」
一眾年輕高手們聽了都大感詫異,定睛向台上望去,都想,難道譚化這等平談無奇的刀法還能跟平天虹爭一日之長短不成?
但見那譚化刀法全無花巧,直砍就是直砍,橫劈就是橫劈,招招皆實,俱無虛假。同時他的氣勢也毫不咄咄逼人,只那麼樣的一刀接一刀砍劈出去。
平天虹每一次招架敵刀之時,都打算好下一著該以何等煞手反擊,一舉斃敵。但每一招接過之後,總發覺自己心中預擬的反擊招數不能一舉斃敵,因而反得取消原意,再等機會。
而那譚化的單刀發出之際總是教他不能不出招封架。
兩人就這樣刀來扇往的鬥了四十餘招,只瞧得魯又猛等一干少年高手個個感到難以置信,大是驚疑。
鄉老伯微笑道:「武學之道,博大精深之至,任何家派只要能發揮一點奧妙,堅執不捨,即可擠入高手之林。不過像譚化這一門心法卻很不容易修練有成。」
王元度恭恭敬敬的問道:「請鄉老伯指點為何這門武功修為不易?」
鄉老伯道:「世上任何事物包括武功在內,總是初時燦爛盛放,結局歸於平淡,他這一門武功以平淡為主,妙處全在拿捏時候,可知修練之時另有門道超躍過燦爛時期。這超躍之法唯有探究精研過天下各家派的武學精奧,自家才能不經此一歷程。因而與任何敵人動手時,憑他胸中博學妙識,必能窺出敵人招數之妙,發勁之巧,這才能拿捏時間,恰巧是在節骨眼上。」
說到此處,台上的兩人翻翻又鬥了數十招。但見譚化的刀法漸有精奧之招,惹得群雄紛紛喝彩叫好。
要知平天虹一則驕傲凌人,二則他出身挑花派,不為群雄所喜,是以大家都偏幫著譚化。
鄉老伯又道:「關於譚化這一門武功結論是須得久涉江湖見多識廣之士才越發高明,反之,年事太輕,閱歷不豐的人單憑師父指點傳授的話,戰到後來,便難免有無以為繼之苦了。」
此時喝彩之聲此起彼落,但見譚化奇兵迭出,竟沒有一招手法相同。這等情勢表面上看來似是他潛力極厚,漸露鋒芒,其實卻是智窮力竭,無法繼續使用他獨門平淡無奇的刀法,只好以奇奧手法補其不足。
王元度心想那譚化既肯修練那等樸實平淡的刀法,為人定必清高寡慾,這等人在武林中只恨太少,豈能眼睜睜的看他毀於挑花派弟子手底?當即向鄉老伯道:「您老能不能大展神通,使譚化安然退下,為滔滔濁世多保存一個清心寡慾之士?」
鄉老伯見他處處都為武林著想,見識氣度果是高人一籌,不察暗暗佩服,點頭道:「這事何難之有?你等著瞧吧!」
突然間全場靜寂無聲,氣氛異常緊張。原來平天虹業已施展絕藝反攻,但見他身形有如行雲流水,進退自如,扇影從四方八面籠罩著譚化。
譚化也使出天下各家派的精妙刀法,博雜無比,招招都是極上乘的手法。竟使得群雄無法測透他到底懂得多少家派的刀法。又如何能學得到這麼多。
然而那平天虹一則扇法精妙之極,二則內力深厚,勝過對方一籌,是以這刻處處制住機先,一任對方如何衝突激盪,都逃不出他的扇圈。
這已是生死立判的俄頃,鄉老伯從地上抬起一粒小砂子,只有米粒那麼大小,提聚起玄功貫注在這小砂子上,接著用指尖彈向半空中。
王元度完全瞧見他的舉動,心中甚是疑惑,付道:「難道這顆小砂子就可以解譚化之危?這兒距台上遠達兩丈,即使是照直射去也未必收效,何況又彈向天空。落下來時縱是能對準平天虹頭頂掉墜,但如此細小的砂子,平常人也不放在心上,莫說是一身武功的平天虹了。」
正在想時,那粒小砂子已飛上半空,然後掉下來,落勢迅快得出乎意料之外。王元度乃是運足目力,一直跟著這顆砂子上落才能瞧得見,否則絕難覺察,而且縱然有人見到有砂子落下,但體積如此細小,亦不會引起注意。
那砂子以特快的速度落在平天虹身後三尺的台上,忽然彈起,斜斜向平天虹腰眼射去。
平天虹感到腰間微微酸麻,扇招頓時略滯。本來他已覷難時機,就在這一兩招之內可以擊殺對方,誰知無緣無故的感到酸麻,招數忽滯。譚化乘機一招挑簾望月,刀勢斜挑出去,這一招乃常見招數,平淡無奇,但刀勢一出,登時把無數扇影破去。
譚化不敢戀戰,一躍出圈,道:「平兄武功卓絕一時,小弟自知遠有末及,甘願認輸。」
鄉老伯在台下向眾人道:「好小子,真是恬淡心胸,英雄氣概,凡事拿得起放得下。你們瞧他明明有反敗為勝的轉機,但他卻能決然引退,豈是常人容易做得到的?」
那平天虹雖是有點忿忿之意,可是也沒有辦法,冷笑一聲,理也不理譚化。
公證人宣佈平天虹得勝,同時歇午進膳,待下午才繼續比賽。
到了下午開始之時,第六組的魯又猛和第七組的束大名都經過一番激戰之後獲得勝利。
第八組是卓遼上陣,他的對手是個矮矮的年輕道士,身體甚是粗壯。
公證人宣佈那矮道人姓田名不恭。他的兵器是一面鐵牌,牌身長約一尺,寬約半尺,底下有一根長柄,牌的一面黑漆漆毫不起眼,但另一面卻用白漆寫著「趕鬼牌」三個大字。
這田不恭長得肥頭胖耳,形狀滑稽,在台上晃頭晃腦的,一望而知當真是個玩世不恭之人。
他笑嘻嘻的向卓遼道:「喂,大個子,小道知道你雙臂有萬斤神力,待會可不要真干,弄出人命慘劇。」
卓遼微微一笑,道:「兄弟若是量窄之人,衝著你這幾句話就絕不會放過了你。」
田不恭舌頭一伸,道:「還好,小道是人傻命大,碰上真的英雄人物。你既不與我計較,我就讓你瞧一樣物事。」說時,把鐵牌送到他面前,因是平放,台下之人只見得到鐵牌邊緣。
但卓遼卻見到那寫著趕鬼牌的那一面忽然裂開數塊,迅快的翻轉過來,變成另外一些字跡。他一瞥之下,已看明白牌上寫著「我是王八」四個字。
這四字初看好像他自己尋自己的開心,其實任何人在台上心中一念這個字,就反而著了他道兒。倘使上陣動手之時,他忽然變出這幾個字,定能使敵人瞧了氣惱之餘而又分心思索。
卓遼忍不住搖頭而笑,心想這樣子身為玄門之士,虧得他能變出這許多名堂,接著又忖道:「這矮道人定必是古靈精怪之士,動手過招之際,須得處處防他鬧鬼才行。」
四角高坐的公證人都瞧見牌上的字跡,不覺相視而笑,要知他們手中的履歷證件註明每個上台之人的出身來歷,是以他們皆知這田不恭乃是峨嵋樂天子的傳人。那峨嵋樂天子行輩甚高,年紀已老,但自年輕時直到老年一向都是嘻嘻哈哈的,不分尊卑長幼都可以胡鬧一通。而他的武功也是真高,常常在搏笑怒罵之際,鋤奸除暴。
這田不恭既是他的傳人,那就無怪如此古怪多端,舉止詼諧了。
且說田不恭把鐵牌上奧妙給卓遼瞧過之後,一掀柄上樞紐,牌上輕響一聲,又回復趕鬼牌三個字。
卓遼微笑道:「這趕鬼牌之名起得真妙,若是田道兄趕不走的,便不是鬼啦!」
說時,把手中黃澄澄的渾敦棍遞到他面前,又道:「兄弟這件兵器算得上是一宗寶物,名日揮敦,本身份量特沉,但這還在其次,最妙的是此棍越使越輕,但對方卻感到越來越重。待會兒倘若田道兄覺得這宗寶物不是人力所能抗拒,那就請你盡快躍退,兄弟自當全力收回棍勢。」
這番話不但表示好意,而且措詞妥當,單說是此棍的威力而不提及武功,使對方不會感到難堪。可見得卓遼不但武功過人,便這等機變應對之道也高人一籌。
雙方互施一禮,立起門戶。田不恭撒開兩腿,鐵牌長柄拄地,馬步坐得很低,姿勢古怪之極。
全場群豪從未見過這等坐馬姿勢,都訝疑注視。卓遼卻曉得對方定必另有古怪用意,故意問道:「田兄這是什麼招式?」
田不恭哈哈一笑,響徹全場,道:「這叫做抱柱拉屎式,世上有些人凡事小心,雖是上毛坑出恭也怕會掉落糞池內,須得拖住木柱方能放心。」
全場惹起一陣鬧笑,卓遼知他天性如此,計較不得,當下道:「領教了,兄弟打算使一式橫掃千軍擊破田兄這一式,小心啦!」
說到未句,渾敦棍呼一聲橫掃而去。棍勢才發,已有一股沉雄強勁無比的力道沖激湧去。
田不恭感到對方這股力道並非純屬陽剛,竟是剛柔兼有,心中一凜,暗想這對手好厲害,不但一身外功已練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內功也深厚無比,這等內外兼修之士世間罕見。
同時之間,他已考慮到對方這一棍之勢極難破解,若是砍劈,決鬥不過他的神力,若是向上躍起,避得過他的力道卻避不過他後至的棍招。
唯一可行之法只有向後翻跌,借背肘之力改變方向彈閃開去。
但見他身形向下便倒,卓遼手中的黃金長棍摹地停住,這一來田不恭摸不透他棍招變化,也就無法彈開。
卓遼哈哈一笑,洪聲道:「田兄雖是凡事小心,使出抱柱拉屎的招式,但終不免掉落糞坑之內。」
這一次他大大的佔了上風,全場轟然大笑,當真是比武有史以來最滑稽可笑的一次。
卓遼退了數步,又適:「田兄勿怪兄弟得罪,請起來正式指揮幾手。」
田不恭一躍而起,伸伸舌頭,道:「我田不恭矮道士今日可吃辣椒啦,這樣吧,卓大俠你武功當真很不錯,小道五招之內如若不能取勝,就拍拍屁股落台滾蛋。」
全場升起一片議論之聲,但卓遼以及好些高明之士卻暗暗佩服這田不恭機智過人。要知他外表上口發狂言,五招就須取勝敵手,其實卻是已深知無法贏得敵人,又不能低頭認輸,只好用這法子落台。
卓遼洪聲應道:「田兄真是當世豪放之士,很好,兄弟自當全力堅守五招,瞧瞧捱得過捱不過?」
田不恭向他豎一下大拇指,表示佩服,當即揮牌進攻。但見他手法凶毒異常,快若閃電,果然不是徒托空言而是有真實本領之人。
他攻出的一招一式清楚俐落,毫不含混。群豪瞧了他的招式牌勢,倒有大部分自知接不住這五招。
卓遼見招拆招,棍法也極是精奧嚴謹。鄉老伯向王元度說道:「瞧,這才是他的真功夫,此人城府深沉,一直隱藏他的真正實力,但終於露出原形了。」
這時田不恭已猛攻了五招,都無法迫及對方退讓半步之地,心中甚是服氣,躍出圈外,稽首道:「卓大俠好自為之,奪魁有厚望焉,小道自當拭目以待卓大俠奏凱。」
說罷,飄然落台。卓遼客氣地拱手相送,他深知對方功力深厚,機變百出。雖是終遜自己一籌,但若是當真拚鬥的話,最少也得拼上數百招之後才能分出高下。
田不恭落得台下,胖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沉重的歎息一聲,心想自己運氣太不佳了,偏偏被編到這一組中,讓卓遼淘汰出局。
突然間感到幾縷力道向他後頸襲到,不瞧便知有人張指抓他後頸,這數縷勁力便是從五指上發出。
他心頭一震,突然向前傾低一尺,按理說他已把部位時間都拿捏得很準,對方一則已抓不到,二則須防他起後腳撐擊,定必退開。
哪知幾縷指力仍然罩住他後頸,而且竟是隨著他前傾之勢而跟進,根本不曾把距離拉開。
田不恭這一驚非同小可,背脊骨冒出冷汗,但覺背後之人武功已臻化境,方能如附骨之疽,無法逃避。
他緊接著已連用幾種閃避之法,但都失敗了。只迫得他心寒氣沮,心中長歎一聲,動也不動的任得敵人施為,但覺後頸一緊,已被五隻手指捏住。
他心思靈敏迅捷之極,一旦感到無法抗拒,就連護身氣功也懶得施展。
那五隻手指像鋼釣一般夾住他的後頸,接著一縷聲音傳入耳中,道:「小道土服不服氣?若是不服,再來一次。」說時,五指忽鬆忽緊,使他十分難受。
田不恭豈是沒有鬥志之人?只不過他長於判斷形勢,所以往往在事先趨避。這人如此加以侮辱,反而使他在不能抗拒之下仍然激起了反抗的意念。
他嘻嘻笑道:「不服氣,再來一次最妙。」
後頸的五指完全鬆開,緊接著便一如最初般指力襲頸。田不恭用盡一身本事閃避,仍然被人捏住,動彈不得。那一縷聲音又傳入他耳中,頸上的五指忽鬆忽緊,說的話仍然跟上次一樣。
但田不恭鬥志更盛,堅決的回答不服氣。只覺頸上一鬆,後面的人說道:「你回過頭來。」
他轉頭一瞧,對方竟是個醜陋的老頭子,但面上卻掛著毫無惡意的笑容。
老頭子說道:「大家都叫我鄉老伯,你也這樣叫我好了,我且問你,何以你明知無法抗拒也不服氣?」
田不恭眨眨眼睛,咧嘴笑道:「小道性子向來倔強,越是受迫不過就越是不肯屈服,還望鄉老伯見諒。」
鄉老伯道:「這就是了,你本是十分機智識得進退之人,斷不致判別不出剛才的情勢。
你這種性子倒是很合我胃口,走吧,我介紹一些青年朋友給你。」
他一把拉著他走去,這時台上第九組的胡元尚與敵人激鬥未完。
鄉老伯一一介紹眾少年高手與他相識,最後道:「這孩子已盡得峨嵋樂天子真傳,今日若不是碰上卓遼,準是十名高手之列無疑。」
田不恭表面上對王元度不大在意,其實暗中卻十分小心的觀察他。但見王元度只在鄉老伯介紹到他之時,誠懇真摯的向田不恭點頭打個招呼,接著全副心神都貫注到台上,一望而知他極其關心台上那胡元的勝敗。
柳昭笑嘻嘻道:「田兄的鐵牌上有什麼玄虛啊,兄弟發覺當你把鐵牌送到卓遼面前時,那幾位高高在上的公證人都微微而笑。」
田不恭說道:「那是一點嘔人的小玩意兒,小道自當讓諸位瞧瞧,但瞧過之後可不能罵我。」他故意暗運內力把這幾句話送到王元度耳邊。
接著把鐵牌搖晃一下,平放在眾少俠面前,一按樞紐,字跡立變,現出我是王八四個字。
眾人不禁一陣嘩笑,紛紛議論他這一手老是動手過招之時,一定有意想不到之妙。
田不恭一直暗暗留神王元度,但見他仍然萬分關切的注視台上戰況,竟不曾轉眼瞧瞧鐵牌有何古怪。田不恭暗暗肅然起敬,心想:「嘗聞武林人傳說這王元度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是大仁大義之士。目下這件事雖小,但已可窺出他的心腸人品了。」
常言道是觀微知著,世上不乏聰明智略之士能得從一件很微小的事情上,窺測出對方的真正為人。田不恭便是以這種觀人之術測探王元度,及至見他全副心意都貫注在同伴的安危之上,竟能把好奇之心壓倒,可知他的確是重情尚義之輩,不由得生出欽佩愛慕之心。
然而還有一點他還須試探的,那就是這王元度的武功到底高到什麼程度?武林之中的傳說一則不免誇大,二則並非出諸很有身份的人之口。這田不恭想探測王元度武功深淺之意,便是想拿他跟卓遼比較一下,瞧瞧到底哪一個奪標之望更大。
這個矮道人肚子裡有的是詭計,當下趁眾人目光都轉到台上之時,拉一拉鄉老伯衣袖,輕輕道:「老前輩,小道曉得您老剛才捏頸子的一手,功力多於手法,小道下山以來,一向自負得緊。」
鄉老伯呵呵笑道:「你覺得很不服氣,還要跟我老頭子鬥一場才肯死心是不是?」
田不恭搖搖頭,道:「這樣就不是聰明人做的事了,小道只想大開眼界,瞧瞧那王元度王大俠如何躲得過你這捏脖子的手法。」
鄉老伯搖搖頭,道:「這孩子不但功力深厚,應變之力特強。同時他為人溫恭正直,統率群雄,不可讓他失了面子。」
田不恭一怔,道:「小道深知您老乃是遊戲風塵百無禁忌的異人,竟也如此看得起他,可知這位王兄當真是傑出雄飛之士。」
鄉老伯道:「不錯,他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老頭子不妨坦白告訴你,那就是我老頭子若是伸手捏他脖子,有兩種可能,一是手到拿來,一是無法得手。」
田不恭微微一笑,心想自然只有這兩種結果,難道還有第三種可能麼?
只聽鄉老伯又道:「我再解釋一下你就明白了。這是說我老頭子並無把握一定可以得手,因為我老頭子深知他的劍法造詣,倘使他出手抵抗的話,使出那麼一招手法,我老頭子只好退開,但他深知那一招天下能避得過的沒有幾個人,為了不欲誤傷來人,說不定束手不爭,任我抓住後頸。」
田不恭道:「原來如此,小道可就明白啦!」他從鄉老伯這番話中,已推測出王元度的武功絕不會低於自己,正是卓遼唯一的勁敵。他一想起卓遼,便泛起親切的好感,暗念此人也是當今不可多見的英雄人物,須得把王元度的深淺告訴他才行。
台上的胡元恰於此時力戰得勝,回到座上。田不恭跟他打過招呼,胡元聽說他是樂天子的傳人,一手抓住他的衣袖,大喜道:「小弟見過令師多回,他老人家每逢前往北方,總要在寒舍盤桓三五日才離開。但近十餘年已不見他老人家光臨,小弟還記得他老人家有時抓住我雙腳倒舉起之時,我就揪他鬍子。」
眾人都笑起來,田不恭道:「家師也曾囑咐小道經過山右的話,定須前往府上拜謁令尊翁,家師還再三告誡小道對任何人都不必拘泥,但見了令尊翁之時,務須恭恭敬敬。」
胡元熱情地抓住他,嚷道:「你早該找我才對,我們大夥兒熱鬧得很,你早參加我們就好了。」他突然流露出十分難過的神情,凝目瞧著對方。
這時公證人宣佈第十組上台,其中一個是王元度。王元度伸手拍拍胡元的肩膀,道:
「田道長不是凡俗之人,豈把榮辱得失放在心上,你若是替他難過,未免太瞧不起他啦!」
說罷,上台去了。
田不恭呵呵笑道:「王大俠捧得小道骨頭都輕啦,但不瞞胡兄說,我這次參加金鰲大會實是抱著好玩的心情,毫無奪標的妄想。」
這時他實在很佩服王元度,他在趕著出場之時,居然還能夠發覺胡元為什麼難過,這若非他對胡元以及自己這些朋友們用情深摯的話,焉能在這等場面之下還顧得及別人之事。
胡元也發覺自己不該在許多人面前觸及田不恭的隱痛,因此感動地望住王元度的背影,口中說道:「不恭兄,你將來就會知道了,我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像元度兄這等捨己為人之士。」
話聲中充滿了崇敬愛戴之情,深深烙在田不恭心上,他表面上好像沒有什麼,嘻嘻一笑道:「散會之後再找你,現下我有點事走開一下。」
他離開一干少年英俠,向擂台另一面的卓遼那邊走去。走到轉角之時,忽然躊躇,心想:「我既知王元度乃是當世仁義之士,還要不要介入他和卓遼爭雄之事中?」這個轉變他覺察之後也甚感驚訝,又想道:「這王元度真的具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連我田不恭也被迷住了。」
擂台上與王元度動手的也是個使劍少年,此時一對長劍矯夭飛舞,光芒電射,煞是好看。田不恭抬頭望了一陣,但見王元度的對手著著迫攻,掌中長劍使的竟是泰山派秘奧心法。他幾乎在同時之間就瞧出這個姓羊名武的泰山派少年高手相貌特別,只要是略有閱歷之人,都瞧得出是個性烈如火的漢子。
他不由得皺皺眉頭,付道:「泰山派之人向來自傲性烈,多少年以來這一派的人常常發生一招落敗,立即橫劍自刎的慘劇。這羊武眼看又是這一類的人,王元度一個應付不善,便將是盛名之累。」
這時全場目光都集中在台上雙劍拚鬥的場面上,但田不恭偏生遊目四看,他這個古怪精靈的小道士深知越是這種情形之下,就越是容易發現一些奇怪之事。
目光掃處,忽見一個人在人叢中慢慢移動,雙睛亂轉,分明是在察看四周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行動,田不恭定睛一看,心中暗暗得意,忖道:「我田不恭費了無數氣力才練成的透視之術今日可派上用場啦,這廝分明是不夜島的田若雲喬裝為中年漢子。我倒要瞧瞧他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但見那田若雲喬扮的微微敞開胸口的中年漢子小心緩慢的在人叢中移動,繞到擂台的另一面。田不恭便跟過去,恰好瞧見他站住不動,詐作向台上觀看,嘴唇輕動,顯然是跟前面的人說話。他前面是個三旬上下的漢子,相貌陰鴛威猛,此時頭也不回,似是早就與田若雲有了默契。
田不恭一斂神,默運玄功暗暗查聽。他們相距只有丈許,又沒有什麼噪雜之聲,所以田若雲話聲雖低,仍然被他聽見。
只聽田若雲道:「……實在沒有辦法。」前面幾句話田不恭已來不及聽,所以不明白他何事沒有辦法。
另一個深沉的聲音應道:「其實辦得到辦不到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這一場比賽結果,你且離開一點,兄弟要施術幫助那羊武,雖然他贏不得王元度,好歹也使王元度無法留手不取他性命。」
說罷,那田若雲果然移開尋丈。田不恭驚訝的望住那陰鷙威猛的漢子,心想此人不知是誰?他的話聲極是有力,顯然是個十分自信的人,想必真有這等本事。
當下決定須得從速通知鄉老伯他們,方一轉身,即被一個人攔住,定睛礁時,此人作書生打扮,腮突額窄,相貌陰險,正是已晉入十名高手的之列的辛立。
他雙鉤業已亮出,兩隻鉤尖都距他雙助要害不及半尺,這是因為田不恭轉身邁步時自己把身子送上去的。以這辛立的功力和身手,鉤勢一發,田不恭非死不可,莫說是眼下四面有人擠迫,不能施展迅快身法,即使是一片空蕩,那辛立掌握住絕對優勢,田不恭也是萬難逃生。
田不恭可真不敢輕舉妄動,嘻嘻笑道:「辛施主何故這般兇惡,小道一個出家的人向來與世無爭,若說有仇家的話,那也是陰間惡鬼厲魂曾被小道驅趕才結下了仇恨。」
辛立冷冷道:「少耍貧嘴,那邊站著的便是我的大師兄尉遲忻,這麼一說你當必明白我何故如此對付你了。」
田不恭恍然點頭,道:「小道差不多明白啦。不過辛施主若是肯把門派出身賜告,那就更加明白。」
辛立道:「告訴你也不妨,我們是從摩天寨來的。」
田不恭訝道:「摩天寨?是不是號稱天下三大隱秘處所之一的摩天寨?啊,真想不到摩天寨的武功如此高明精妙,無怪天下知名之士,沒有人膽敢前去窺探。」
辛立心中似是受用已夠,道:「我也想不到你已練就玄門遠聽的功夫,照理說你有這等成就,應該可以跟卓遼一拼。」
田不恭笑道:「辛施主過獎啦,小道只學過幾年不三不四的功夫,騙騙世人還可以,碰到你們這等行家就使不出來啦,不瞞你說,小道向來生性喜愛胡鬧,剛才發覺那人鬼鬼祟祟,所以用心查聽一下而已。但仍然聽不大清楚,只不知施主信不信?」
辛立面上泛湧起殺機,冷冷道:「信不信要問問大師兄才能決定,道長若是問心無愧,所說屬實,那就再向前移動一點,讓我點住你的穴道,待問明之後,自當賠罪釋放,如若不然,兄弟只好下毒手滅口。」
田不恭心想若是容得你去問過尉遲忻,得知最後說的是對付王元度的話,焉能容我活著。但這刻縱是反抗,也難逃活命,這真是進退兩難的局面。當下腦中拚命的思索計謀脫身逃命,口上說道:「這話也有道理。」
說是這麼說,身子卻不向鉤尖移去。辛立何等狡猾精明,面上殺機更盛,道:「快點!」這一聲無疑是最後警告,只要對方還拖延的話,立即出手。
他們對話之聲很低,加上這只是頃刻間之事,所以四周之人全未覺察,都昂頭向台上觀看。
田不恭道:「什麼?你打算用鉤尖點穴不成?小道正在等你伸手出來呀!」
辛立冷冷道:「敝寨自有獨門點穴手法,可以使用兵刃,你快點移動,不得多言。」
須知他定要田不恭自行送到鉤尖之故,便因這靜動之間大有講究。倘若是辛立吐鉤刺穴的話,田不恭可說不定有機會抗拒逃生,因為他鉤尖吐出之時志在點穴而不是取他性命,則速度及勁力都不相同,便有可乘之機。
在這剎那之間,田不恭那個特別巨大的腦袋中已閃掠過許多計謀,例如他忽然向對方背後瞪眼搖頭,使對方以為後面來了敵人。此計對付旁人尚可,但面對辛立這等陰狠毒辣的腳色,全不管用,包管被他猝下毒手一鉤刺死,那時候辛立才肯回頭瞧看。他還有更古怪的詭計,是以往時常拿來嚇唬人的慣技,那便是他突然口鼻流血,兩眼翻白仆跌地上。
此計或者可行,但倘使對方小心周密的話,先以利鉤制住穴道始行查看,也是全無用處。以他的估計,辛立此人有九成會先制穴道而後查看。
這真是把他逼得無路可走,只好僵硬地向前移動,猛覺胸腹之間微微一疼,頓時全身發麻,動彈不得。原來他已屈服,把身體送到敵人鉤尖,任他施為。
田不恭神智猶在,眼睜睜的望著辛立收起雙鉤,向他的大師兄尉遲忻走去。
他捏著一把冷汗,遙觀對方動靜,只見辛立走到尉遲忻身邊時,竟不開口說話,他暗暗鬆一口氣,心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尉遲忻說過設法幫助王元度的對手,則不論他用什麼手法,目下都不能分散精神無疑。我就是拿性命搏這一下,只要他等到台上分出勝敗才能分心的話,我矮道人三寸釘便還有逃脫大難的希望。
擂台上的戰況他無法瞧見,但從四方八面喧叫喝彩之聲推測,可知鬥得十分激烈。田不恭心中不住的叨念道:「天靈靈,地靈靈,三清祖師保佑弟子,可別教台上的拚鬥結果得太快,要不然我這三寸釘的小命也完啦!」
喝彩之聲不住的爆發,不問可知雙方都有十分精彩的招數。田不恭那對小眼睛硬是盯住辛立的動靜,但見他凝視台上戰況,偶然間手腳不由自主的動上幾下,好像是替台上之人用力一般。
這辛立還算是抑制得住自己的人,此時許多武林人物緊張起來,簡直輪拳舞掌,使的勁比台上還大。這等情形不管是哪一場每逢打得精彩便會出現,所以大家見怪不怪,都不放在心上。
辛立這刻萬萬不敢驚擾師兄,因為他曉得尉遲忻正施展本門無上傳音心法,教導台上的人如何對付王元度。這尉遲忻一身武功高出三個師弟甚多,又是旁觀者清,是以屢有佳作。
因之,這一場拚鬥得特別精彩。
辛立耐心地等候了好一會工夫,回頭向田不恭望去,但見他呆呆站著,有如水雞。這才放心再向台上望去。但他終是好狡多疑之人,明明很是放心,可是不多時又回頭向田不恭望去。
這一次目光到處,田不恭依然站在那兒,可是彷彿見到他擠眉弄眼地作了個怪樣子。
他扭回頭再望台上,心下不免疑道:「那廝應當全身麻木才對,眉眼怎會皺動,莫非是我眼花?」越想越不對,又轉眼望去。
但見田不恭已失去蹤跡,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遊目四顧,但目光被人山人海擋住。他更不遲疑,趕緊迅快奔去,展開身法在人叢中移動,滑溜如魚。
轉過台角,但見鄉老伯那一夥人之中見不到田不恭的影跡,當即撥轉頭向別處接去。
鄉老伯伸手拍一拍肚子,長衫下面鑽出一人,正是矮胖身材的田不恭。他翹起大拇指,道:「您老的功力敢說是高絕當世,剛才一運身子就薄如紙片,真是駭人聽聞。」
鄉老伯道:「算你有點眼力,走吧,咱們定要使辛立他們不曉得你已到過這邊,散場之後你再來找我們。」
田不恭應道:「好。」拔腿便溜。他可不是害怕辛立,而是存心使自己莫測高深,使他們不知道自己已把消息透露給鄉老伯他們,才肯躲藏起來。
轉眼間他已溜到卓遼身邊,卓遼本來瞧得十分入神,但田不恭到他身邊,便頓時警覺。
那卓遼跟田不恭一比,足足高他半個身子,是以須得低頭瞧看。一見是田不恭,立時滿面推歡,伸手相握,道:「田兄這一會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田不恭心想:他為人如此靈警,可見得智謀出眾,真是不可多得之材。當下道:「小道甚是感念老兄的好處,特地替你打探一下你的對手的實力。」
卓遼先道謝了,才指一指擂台,道:「他不是在上面了麼?」
田不恭道:「不錯,你覺得他怎樣?可有把握取勝?」
卓遼沉吟一下,道:「此人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我知道他是替別人留面子,不好意思一出手就把對方擊敗。這等用心我很佩服,可是我卻不會放過他。」
最末後的兩句話說得十分堅決,好像是有什麼仇恨一般,田不恭訝然思索。卓遼忽然道:「奇怪,他的對手又恢復起初出手的情形,剛才使的那許多精妙招數突然都沒有了,這是怎麼回事。」
剛剛說完,全場彩聲雷動,原來戰事已告結束,王元度擊落對方兵刃取勝。
卓遼和田不恭兩人都不曾隨人潮移動,默默付想,片刻之後,卓遼才道:「道長可願到在下那邊聊聊?」
田不恭搖搖頭,道:「不了,小道還得去瞧瞧王元度。我以前可不認識他,老兄萬勿誤會。」
卓遼笑道:「道長這話未免小看在下了,這並不是單說我不在乎你們是否的好友,而是曉得道長不是那等卑鄙之人。在下不妨坦白奉告,那就是我心中盤算好擊敗王元度的法子,也只有這一條路,便是拚鬥一二百裕之後,突然以煞手猛攻,拼著同歸於盡。須得如此出奇制勝,才能收效,同時又能殺他,得償心願。」
這方法是唯一之路,只因王元度乃是大度君子,生性愛才重友。卓遼若是有本事跟他拚鬥一兩百招,他定必生出惺惺相惜之心。當此時突然使出拚命的招數,只要王元度心中略一猶豫,勢必血染當場,死於非命。
那王元度的為人給予田不恭印象極深,是以他不必思索就明白了此中關鍵,不禁替王元度憂慮起來。他道:「卓老兄,你只要贏得他,就是當今普天下這第一流的第一高手,何必取他性命,留下這話柄。」
卓遼道:「田兄有所不知,在下與他有過節,非取他性命不可,請恕我不能把內情奉告。」
田不恭雙眉緊皺,流露出悲憫之色,道:「莫非是一山不容二虎,是以卓兄容他不得?」
卓遼肅然搖頭,道:「在下非是量窄之人,而且生性自傲,倘若正要加誅仇人之時,這仇人說他三年後定可與我一拼,而我認為他當真有這等資格的話,定必讓他再活三年修練武功,始行決一死戰。」
這番話果然把他的自傲自信完全刻劃出來。田不恭道:「原來卓兄是為了別的緣故,小道失言了,只不知此事有沒有挽回的可能?小道或者可以冒昧勸說王元度向你道歉賠罪。」
卓遼先搖搖頭,表示不行,然後訝惑地道:「田兄如此關心他的生死安危,但又不是好朋友,這就奇了,他有什麼魔力?在下也奇怪為何那許多年少不羈的高手都很尊重他,願意聽他的話?」
田不恭道:「他的確是個英雄人物,胸襟學識都不是常人可及,而且是個真正篤行仁義的俠士。」
卓遼冷笑一聲,道:「表面上果是如此,但暗地裡卻不是你想像中那等自重君子。咱們別談他了,大家都散了,只有那邊兩個人想找麻煩,目下還不知道他們是衝著誰來的。」
田不恭早就見到那辛立和尉遲忻二人逗留不去,當下哈哈一笑,道:「是衝我而來的,請老兄你先走一步吧!」
卓遼訝道:「你?這就奇了,從沒聽說過摩天寨跟峨嵋有過節,反倒是兄弟曾經擊敗他們師兄弟中的老二賀亮,眼下這兩個傢伙同那辛立也還罷了,但那老大尉遲忻據說功力深厚之極,冠絕同儕。」
田不恭哈哈一笑,道:「小道下山以來碰見過不少場面,但僅僅在你手底輸過一次。我可還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卓遼道:「話不是這麼說,你可知道他們摩天寨有一宗什麼絕藝麼?那就是獨門傳音的功夫,這門功夫本身沒有了不起。但像目前這等形勢,沒有動手的那一個就可以從旁察看你的弱點,傳聲通知己方之人,那樣你等如以一敵二,而且敵方有一個是旁觀者清,試問這等架如何打得過?」
田不恭恍然道:「原來如此。」
他卻是恍然於剛才那尉遲忻如何幫助王元度的敵手,也怪不得王元度的對手武功忽強忽弱。
想到此處,突然間觸憶起一件事,暗中叫聲不好,向卓遼說道:「他們雖是有這等功夫,但小道還是敢跟他們鬥鬥,不過小道忽然記起一件事。」
卓遼點點頭,道:「兄弟決不會誤認道長怯敵遁逃,你放心去吧,這兩人交給我,自有法子攔阻他們。」
他這人外表雖是豪猛,但心思靈敏細膩之極,田不恭至此更是佩服,稽首道:「那就有勞大駕了。」
當即舉步向大門走去。
卓遼竟也跟著他,直到大門口,他才留下,轉身對著那尉遲忻和辛立兩人。
田不恭匆匆忙忙的奔人屋內,在走廊上碰見一名管事,攔住問道:「快給我查一查泰山派羊武的住處。」
那管事人員一怔。
田不恭又適:「我在外面四處找不到他,就怕他今日敗陣下來看不開而發生事故。」
那管事之人甚是精練機警,一聽這話,便知不假,道:「道長請隨在下來。」
兩人迅快的穿過七八重噪雜熱鬧的院落,最後在一座房舍前停步。那管事之人道:「就在左首的上房中。」
田不恭一躍而前,落在房門外,口中招呼道:「羊武兄在不在?小道是峨嵋田不恭。」
那管事之人聽到峨嵋二字,曉得這些大門派都有交情淵源,頓時放心走開。
房內傳出一個粗壯的語聲,道:「啊,是田道兄,請進來。」
他掀簾而入,但見那健壯結實的羊武獨坐窗邊,一口出了鞘的長劍橫擱膝上。他心中暗暗鬆一口氣,知道並沒有來得太遲。
當下提住那面招牌似的鐵牌進去,說道:「羊兄恕我冒昧打擾,我們雖是從未見過,但家師常常提及貴派的旱天雷秦洛前輩,得知交情甚深,不同泛泛,只不知羊兄跟那秦老前輩如何稱呼?」
羊武瞪大雙眼,道:「那便是家師,田道兄原來是樂天子老仙長的高足,當真不是外人。」
田不恭拉了一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說道:「想不到我們今日都辱及師門,敗下陣來,真是無顏返見師尊!」
羊武便是剛剛敗在王元度劍下的人,他出身泰山派,而且武功走的是純剛路子,這一派之人大都是這樣,個個性情暴烈,此所以泰山派時時會發生一招落敗便回劍自刎之事。
他這時可是碰到了同病相憐之人,而且又很有交情,不須隱瞞,不覺長歎一聲,道:
「田道兄這話甚是,咱們落敗受辱還不要緊,最痛心的是咱們連本門聲譽也給毀了,如何有面目生存世上。」
他拍一拍膝上之劍,又道:「好在家師身子輕健,我又還有兩個師弟可以傳承本門武功,若是一死倒是無牽無掛,道兄處境不一樣,恐怕不能輕生。」
田不恭道:「生死之事在我玄門中人瞧來並不重要,倒是有件事須得告訴羊兄一聲。」
羊武訝道:「什麼事?」
田不恭道:「這件事因羊兄而起,卻使我惹來殺身之禍,小道人孤勢單,思來想去,唯有來找羊兄幫助,憑我們師門的交情淵源,羊兄當不會坐視不管。」
羊武縱是想個三日三夜也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何以跟自己扯上了關係。當下忘了自身落敗之辱,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只要兄弟插得上手,自是義不容辭。」
田不恭乃是運用他的急才機智設法挽救羊武一命,此舉甚是重要,不但直接的涉及雙方師父的交情,間接還可使王元度少去泰山派這個仇敵,因為羊武一死的話,泰山派勢必把他當作死仇大敵。
他道:「小道正在觀戰之時,忽然聽到身邊有人低語,其中一個是摩天寨四弟兄中的老大尉遲忻,他說他要施術助你對抗王元度。」
羊武啊一聲,道:「原來是他傳聲把對手的破綻弱點告訴我的,我該當向他致謝才行。」
田不恭道:「慢著,小道只說了一半,他下一半的話是,好讓他們打得十分激烈凶險,那王元度最後留手不住,非當場殺死姓羊的不可。」
羊武勃然變色,道:「不錯,他後來忽然不哼聲,使我反而用心尋思而失手落敗。」
其實他的劍法功力不如王元度甚多,應該敗陣才合道理。
田不恭道:「我既是聽了這話,不由得轉頭向他瞪眼,那尉遲忻發覺了,險險地向我笑一下,說道:『你都聽見了是不是?』我還未開口,突然一把利鉤已抵住我腰上穴道,那人是老三辛立,他嘿嘿冷笑一聲,便以秘傳手法用鉤尖點住我的穴道。「他裝出尋思前事的表情,接著又道:「他們旋即移開,我猜他們不立即取我性命之故,定想等到你血濺台上,人人震動不暇旁顧之時才下毒手,便無跡可尋。此舉還有一個用意是借此觀察一下當時我有沒有同伴在側。但殊不知敝派有一種移經換穴的功夫,若是練得成功,全身穴道皆可挪位,但小道功行淺薄,只練有三四成火候,所以當時仍然被制住,不能動彈。」
羊武發急道:「那麼你到底如何能夠脫身的?」
田不恭道:「我雖是當時被制,可是經穴其實已移開少許,所以還能運行真氣,過了片刻,自行打通穴道,恢復自由。」
羊武聽到此處才鬆一口氣,他這等細微的動作反映出他的真心誠意,田不恭暗暗感激,又道:「但剛才我發現尉遲忻到處找我,他們一則人多,二則不講武林規矩,所以我不肯現身拚鬥,逕來找你幫忙。」
羊武怒聲道:「那批傢伙真丟盡武林人物面子,簡直變成無賴流氓了,兄弟定必站在你這邊。」
田不恭大為放心,暗想他暫時已不會輕生自盡,但還得想個什麼法子使他跟王元度見面,以王元度的為人和氣質,定能使羊武感到欽佩,因而不以戰敗為恥,這才是根本之法。
他對羊武說過的話大半是真,少許是假,因是配合得好,羊武不但完全相信,而且以後碰上哪一個有關之人也不會查出他的假話部份。
田不恭沉吟討想一下,又道:「我忽然想到一法,只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羊武道:「可是先發制人麼?走,咱們找那幾個傢伙去。」
田不恭道:「先發制人雖是很妙,可是我們都是正大門派之人,怎能在這等盛會中鬧事?豈不是更使人看低了我們,都說泰山峨嵋的人沒氣量,禁受不起一點挫敗,就去滋事擾亂。」
羊武一愣,道:「對,咱們不能鬧事。」
田不恭沉吟一下,道:「我們何不想法把這難題移交給王元度呢?」
羊武奇道:「什麼難題?怎生移交給他?」
田不恭道:「摩天寨之人如此對付王元度,可知他們之間仇隙極深,風聞王元度乃是極為俠義之士,咱們去把摩天寨如何暗使手腳的陰謀告訴他,他決計不能袖手不管,但他乃是進入決賽中的十名高手之一,若然鬧出事故,就須取消資格,這豈不是一個大大的難題,而且又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使他背上這個干係,脫身不得。」
羊武本來不是這種使詐弄詭之人,可是一聽到進入決賽的十名高手這句話,頓時勾起嗔心,便不遲疑,道:「好,咱們幾時去找他!」
田不恭暗中透一口氣,忖道:「我已替王元度與你暫時化解了一件幾乎不可挽救的仇恨,以後的發展我已無能為力了。」
須知這羊武若是不勝羞愧而自殺了,泰山派之人自然把仇恨算到王元度頭上。田不恭起身道:「走,我們越早把難題交給他越妙。」
不久,他們已來到王元度等人居住的院落中,恰巧趕上晚膳時候,由鄉老伯為首率了一干少年英雄圍坐席上等候上菜,田不恭當先躍入廳內,先向眾人使個眼色,才大聲道:「王元度,小道聽聞你是個行俠仗義之士,眼下有人因你之故遭受強敵窺伺算計,你管不管?」
全席之人都大感奇怪,又見他使過眼色,所以都不跟他招呼,王元度慨然站起,道:
「小弟焉能不管,只不知那位朋友是誰?」
田不恭一招手,羊武大步走入廳中,眾人見他現身,更是驚奇。
王元度離席拱手道:「想不到羊兄居然惠然降臨,兄弟剛剛還提及羊兄,甚表欽佩。」
羊武見他如此客氣有禮,心中對他的仇恨不知不覺已減去一半,王元度接著替他介紹席上之人,大家都對羊武非常有禮,又紛紛熱情地拉他們兩人入席,以便邊談邊食。
羊、田二人卻不過一眾少年英雄的力邀,只好入席。
大家飲了幾盅,談了不少閒話,那呂傑、束大名出身於武當、少林,跟羊武、田不恭二人的師門都有淵源,攀上了交情。
王元度這時才問道:「田道長剛才的話使兄弟甚是惶惑不安,還望明示。」
田不恭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他天生滑稽樂天的面貌與此大不相容,反而使人覺得好笑,他道:「這個被害之人便是小道我了。」
王元度大驚道:「是你?」
田不恭道:「我怕你們不信,特地把羊兄拉來作證。」
大家的目光轉到羊武面上,羊武只好點點頭。
田不恭又道:「摩天寨之人如此這般所以不肯放過小道,想來是怕我向王兄揭發他們的陰謀。小道幸而脫身之後,急忙去找羊兄一問,得知果然不假。因想我若是摩天寨的人也絕不肯放過那察知他們陰謀的人,再想到小道勢孤力薄,唯有盡快告訴王兄。」
王元度慨然道:「原來是這些不肖之徒想加害兄弟,雖然兄弟還不知道他們何故不肯放過我,但此事竟連累了田道長和羊兄,實在深感不安。待咱們用過晚膳之後,兄弟定必前往找到尉遲忻他們問個明白。」
呂傑低哼一聲,道:「元度兄去不得,這事分明從兄弟身上惹起,當日在擂台上我留手不住殺死了他們的四師弟奚勇,他們想是發覺元度兄是我們這一輩人中的龍頭大哥,是以把怨氣發洩在你頭上。」
羊武訝然忖道:「呂傑兄乃是一代名家之後,竟也推那王元度是龍頭大哥,如此瞧來,王元度定有過人之處。」
王元度正在謙遜這龍頭大哥之稱時,束大名接口道:「有理有理,對方定必瞧出咱們這一幫人之中,只有元度兄夠資格搶元奪魁,那辛立不是也入圍了麼?所以他們須得弄掉王元度兄,辛立才有希望。」
這呂傑、束大名的武功造詣不同凡俗,羊武以前見過他們施展,暗中曾自歎弗如。眼下親耳聽到他們自認武功比不上王元度,由此推論,自己敗給王元度乃是天公地道之事,因此心下剩餘的怨氣當即全消。
胡元環眼一睜,喝道:「摩天寨之名只好駭駭別人,咱們怕他何來,兄弟們帶上兵器,這就去宰了他們王八蛋兔崽子。」
王元度笑道:「不必衝動,此事由兄弟一個人處理較為穩當。」
胡元皺起濃眉,道:「呂傑說得好,你是咱們的龍頭,說什麼咱們也得聽從,你一定不讓我們去那也沒有法子可想,但別忘了這兒還有比龍頭你還大的人呢!」
他轉眼望著鄉老伯,又道:「鄉老伯,你的話他不敢違抗,這事該怎麼辦?」
鄉老伯呵呵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老頭子不表示意見。」
胡元急得猛搔頭皮,魯又猛道:「胡元不必發急,還有管大哥呢!」
胡元忙道:「對,對,管大哥你說該怎麼辦?」
在羊武和田不恭心目中,王元度的份量可真增加不少。他們曉得胡元、呂傑等人都不是泛泛之輩,王元度若無過人之處,焉能使他們如此服貼聽話?
無情刀管中流冷靜如常,緩緩道:「元度阻止你們參加之故,便因大會規定若有鬧事之情發生,便須取消資格,但他卻不曾考慮到對方正是想設法使他失去資格,這樣辛立就有奪標的希望了。」
全席寂靜無聲,管中流身邊的阿閃笑道:「說得對,但也不難解決。」
柳昭接口道:「姑娘有何妙計?」
阿閃道:「你聽管中流說下去便知。」
鄉老伯忍不住取笑道:「哈,你倒是小管的知心人呢!」
大夥兒都抿嘴而笑,阿閃兩頰泛起紅暈,含嗔的向老人直瞪眼睛。
她雖是從來任性,誰都不怕,更沒有絲毫禮教的束縛,但這兩三日以來眼見眾人對這老頭子如此尊敬有禮,恪遵長幼之序,使她不知不覺之中也認為不可對老人失禮。這便是潛移默化之功,比千言萬語的教訓還要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