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九 章 文 / 司馬翎
回家,這兩個字代表無限溫馨,至少也是一種充實溫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歸,就尚未被全世界遺棄。
小辛走入那大片簡陋低矮屋宇區域內,心中陡然浮現一張臉,使他感到溫暖安詳。
這張臉龐極簡單普遍,不過是一個三十餘歲婦人的臉。但五官端正,散發出溫厚慈愛,還有隱藏不露的智慧。這種智慧只用慈愛的方式表現,決不是針鋒相對咄咄逼人的縱橫才氣,僅僅是一種瞭解、體貼卻氣廣如海能夠包含容納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離開南校場後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了一個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蹤者之後,忽然走到江邊繁忙碼頭。
小辛並沒有特意來到此處,只不過上半個月他為了查訪嚴星雨行蹤,曾在碼頭上流連好多天,認識不少碼頭上出賣苦力的人。他們都是好漢子,小辛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們不負心,勤墾地用勞力博取最簡陋的生活。對朋友熱情義氣,對貧苦及婦孺都熱情幫忙,對生活的要求卻很少很少,偶然喝上兩杯就是莫大的難忘享受。
帆牆如織,貨物有裝有卸。清晨的早風特別涼新鮮,許多人尚在夢中,但碼頭上卻是最熱鬧繁忙的時刻。
三個找貨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漢)見到小辛馬上把他圍住,親切寒暄問侯。這三名大漢曾被小辛請喝兩次酒,最熟也最談得來。他們好像見到久別重逢的兄弟一樣,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發誓答應晚上到老大王成家裡聚會喝酒,他們才肯散去繼續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這幾個人的「老大」,因為他的妻子方氏最親淑和氣,每夜喝酒談心,她從來未有過不耐煩的樣子,於是方氏變成「大娘」也有點像大夥兒的母親。任何人有問題有心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雖然只是一個狹窄小房間,很熱。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豬,像初生的嬰兒——狹隘簡陋的屋子,卻有著無憂無慮的親切氣氛。
但十二天之後,小辛卻有點不好意思。
他不但沒有掏出一分錢貼補,每夜回「家」總是半夜三更,王大娘方氏必會悄然動身,煮一碗麵,一點滷牛肉,幾個鹵蛋,還有一壺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無一物,連一文制錢都沒有。如果是投宿客棧,老早被轟出來露宿街頭了。
花解語的苦難小辛既不能解決,小辛甚至連自己的食宿也解決不了。
小辛回到狹窄的房間,聽到大娘在屋裡洗衣服的聲音。過了一陣一個小傢伙——只有六歲的男孩子——入房發現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鬧。
大嫂方氏溫厚端正的臉龐出現在房門口,叫住小傢伙,道:「叔叔剛回來,讓叔叔歇一會。」
小傢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給我玩,我要叔叔罵他。」
小辛抱起小傢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木刀?叔叔給你再雕一把,別跟哥哥吵嘴。」
小傢伙很快安靜下來,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視小辛一會,才道:「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吃完躺一會,晚上大伙喝點酒,心裡有什麼事,到時再說。」
她怎知我沒吃飯?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靜靜睡一下?即使是親生大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溫柔體貼!
不久,小辛吃得飽飽獨自躺在床上,含著感動的淚水進入夢鄉。
又過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籠罩大地。許多屋子透出燈光,炊煙和炒菜的香氣到處瀰漫。
小辛聽到王老大回來的聲音,更聽到大嫂悄語:「阿成,叔叔下午回來正在睡覺。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強陳大頭他們叫來,陪他喝幾杯解解悶,好不好?」
王成道:「這最好,我馬上叫他們過來。哎,糟了,工錢我還沒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聲音小一點,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辦法。」
王成深深歎息一聲,道:「你有什麼辦法?我只恨自己沒出息,累得你……哎……」
大嫂道:「看你講到那兒去啦!我這支金釵有三錢重,你們再加十個人,也吃不完。」
貧窮的夫妻未必沒有首飾,但必定是極有紀念性,絕非等飾物。王大嫂這支金釵乃是她家唯一的嫁奩。無數的苦日子都熬過去了,不曾典當此釵,她何以肯為小辛這樣做呢?
王成又歎了口氣,沒有做聲。而到了晚上,四個大漢在燈下舉杯暢飲之時,王成竟沒有絲毫憂慮惋惜。就是這樣熱情的人。
陳大頭酒量較淺,尤其是天津玫瑰露這種酒更受不住,臉紅脖粗,說話多得很。
每個人都可愛,包括時時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傢伙。但小辛能替他們做什麼?小辛是不肯呢,還是不能?
小辛摸著粗糙的杯底,凝眸尋思。莫非好人應當多吃苦,忍受種種折磨?而奸狡陰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樓閣坐擁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難道注定必是狡奸毒辣無情的才擁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陳大頭和李強都趴倒。小辛雖然喝得最多(兩斤以上),但眼睛澄清如常,坐得筆直。
王大嫂從外面回來,臉有憂色。小辛甚至聽到後面廚房裡歎息的聲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來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入廚房,道:「大嫂,外面發生什麼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鄰家的老於病勢加劇,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於?是不是在鏢局跑腿那個?」
王大嫂點點頭道:「就是。」
小辛道:「他已經病了很久,這兩天不對勁麼?」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沒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點兒家當都花光用淨了。」
小辛道:「我記得老於是很壯健的漢子,生了什麼病?這麼厲害?」
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帶我去瞧瞧,我學過醫,但別告訴別人。」
王大嫂一點不驚訝,點頭道:「我帶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訝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當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連雕一把木刀,都比別人好。」
小辛不但會雕木刀,醫起人來更是藥到病限。除了隔壁的老於,還有兩個婦人一個小孩,都是病情嚴重,但只量一貼藥,就幾乎全好。雖然小辛不想讓人家知道,但紙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來戶貧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連日來小辛忙得不可開交,天天有許多人排隊請他診治。小辛口袋裡一文不名,卻堅持不肯收受診金。所以雖然醫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過痊癒的病人總會盡心意送禮物來,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點心、雞、鴨、豬肉、雞蛋、布帛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都食用不完,還可以送人。為善最樂,王大嫂比拾到金子還高興,日子過得快樂之極。
但小辛卻越來越感到金錢的壓力強大得令人難以忍受。因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貧血營養不良,只有進補,必須藥物食物齊頭並進,偏偏病人們大都十分貧窮,抓藥治病已很勉強何來進補?
如果像嚴星雨或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問題,雖然不能大量贈以人參,仍可用當參替。營養方面,不妨開一家肉店,貧苦病人可半價優待。
小辛心中很難過,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營養,以致沒抵抗力而百病叢生,而且生長發育都受到妨礙。小辛很想幫忙,但錢呢?
不是沒有錢,小辛要錢的話多的是,問題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所以他滿身本領,口袋裡一文錢都沒有。
太陽如火傘,既酷熱而又光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夫子廟平時那麼熱鬧的所在,也被熱浪趕走所有遊人,只在牆腳陰涼處有些漢子敞開胸膛打盹。
小辛並沒有特別注意衣著,但外表上越來越斯文,所以當他在夫子廟遊逛,誰都以為是個讀書士子,誰也不會對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緊盯著不放過他——乞丐。凡是遊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點窘,因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來多麼可憐,都得不到小辛同情的施捨。只有小辛自己曉得原因,決不是吝嗇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裡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邊——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榮地的象徵,河畔的樓台,河中的畫舫,金碧輝煌,裝載著無數美人,絃管歌舞,醉尋綺夢……
「連碧舫」系泊在臨河北樓閣下,小辛心頭泛起親切感。這艘畫舫曾經載過綠野,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當日在舫上周旋於王孫巨賈之間,卻不知現在怎樣了?乖乖住在雷府?
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遠處一艘畫舫更巨大華麗,叫做長樂舫,幾十個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畫舫系泊的臨河樓閣,比別家高敞新淨得多。好幾扇窗戶內,都有妖嬈女子伸出半身嬌聲笑語。
小辛在樹蔭下,瞧看一陣,忽然替那些人感到難過。因為幾聲笑話幾句話,已可以聽出她們對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總是擺脫不了命運支配,無由自拔。命運,當真如此可怕可恨麼?命運是誰創造的?為什麼要創造命運?有史以來可曾有人能擺脫命運支配?
一個藍布衫大漢,拍拍小辛肩膀露出凶悍光芒,但態度卻也和氣,道:「瞧什麼?」
小辛道:「嚇我一跳,你是誰?」
藍衫大漢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請了。你見到那艘長樂舫沒有?比右方的連碧舫大得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認得舫上的人,能夠到舫上瞧瞧,便不枉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個書獃子,秦淮河不畫舫人人去得,何須認識。你口袋裡有很子沒有?」
小辛心中歎口氣,如果口袋有銀子,誰不曾上畫舫吃喝玩樂一番!當下應道:「要多少銀子?」
林大方道:「千兒八百兩不算多,百兒八十兩不算少。哈哈瞧你樣子諒也花不起銀子,趁早回去多讀讀收,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請客,舫上幾十個美女隨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裝出純潔青年狀,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這樣聽來畫舫不是好去處,林兄常常去玩麼?」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卻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幹什麼?」
林大方道:「保護他們。」
小辛道:「會有人鬧事尋仇?」
林大方道:「當然有,搶地盤,嫉妒,爭奪姐兒,客人為女人或醉酒鬧事,有些客人盤纏花光,跑來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這兒從沒有客人花光銀子跑來撒野之事發出,我們老闆永不許姑娘們挖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臉怒道:「混賬,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一愣,道:「我……你可以瞧,儘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為最近有風聲,說是京揚幫聯合來對付我們老闆……」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囉嗦,你逛你的,江湖上的事少管,聽見沒有?」
小辛道:「好,好,別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轉身離開,耳中還聽到林大方忿然的聲音,不過他的話倒是很可愛,因為他生氣的是象小辛未得功名沒有家財的讀書人,不該到秦淮河邊閒逛,應該好好讀書上進才是。
小辛突然轉身回去,面上掛著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見很奇怪的東西。」
林大方哼了一聲,尚未發作,小辛又道:「是好幾個人,兩邊靴幫子都插著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個一直盯著我們,現下他躲在那邊牆角後面。」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江湖武林有些什麼幫,有些什麼名手?問道:「淮陰忠義堂很有名,很厲害麼?」
林大方道:「當然,忠義堂派出來的殺手個個武功高強,殺人之後照例在死者身上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把刀,叫做鎖喉穿心,誰聽見鎖喉穿心忠義堂都不能不皺眉心驚。」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著跟淮陰忠義堂殺手作對。」
林大方搖頭道:「不行,我拿人家薪餉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還算是人麼?」
小辛道:「你專練拳掌腳法,雖然功力深厚,揮臂可以格斷粗柱,飛腳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沉猛有餘而靈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贏一兩百個大漢,但碰上擅長袖箭遠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勸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簡直楞住,半晌才恢復常態,道:「你……你究竟是誰?你見過我出手?」
小辛道:「我這一輩子從來未見過你,聽過你,我姓辛不是告訴過你了。」
林大方道:「對,我們從未見過,見過我一定記得。你姓辛,對嗎?你姓辛?是不是橫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就是小辛,橫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強扯得上關係。但為什麼叫我魔鬼?
我很壞?我做過什麼惡事?」
林大方大聲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說你的本領象魔鬼,說你不是人,但決不是說你壞。」
小辛道:「聲音小點,牆角後面那個殺手直瞪眼睛!他怎樣猜呢?如果認為我們是朋友,朋友很少會臉紅脖子粗在公共地方叫嚷。我們是敵人?但你是吃江湖飯的人,要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認輸,決不會學潑婦隔江為戰。所以我們既非朋友亦非敵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遠每件事都想得這麼多?」
小辛道:「少想一點就變成鬼了。但只是死鬼笨鬼,決不是魔鬼。」
林大方現在才發現江湖傳說不假,小辛像一團迷霧,你永遠看不清他的樣子,更測不透他心中念頭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闆是宋媽媽嗎?」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見我?」
林大方道:「當然肯,我們每次見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訴我們大家,又每次都叮囑我們見到你一定想辦法帶你和她見面。」
小辛道:「帶我去見她,時間很寶貴。」
林大方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簡單道:「跟我來。」
宋媽媽頭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鐲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麼多。但她那對眼睛,冷靜智慧之外,還有一種深邃莫測的意味。
她對林大方道:「能夠把小辛帶來,功勞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慚愧,剛見面時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媽媽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話,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艙門時,宋媽媽作個手勢,他就馬上不動了,守在門口。
從許多方面看,宋媽媽真有一手,連綠野那麼野的女孩,林大方這類江湖豪客都俯首聽命,人前人後敬佩有加,豈是易事?
宋媽媽道:「小辛,有放請說。」
小辛道:「我需要錢。」
宋媽媽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媽媽道:「既然要不少錢,有三條路。第一條,人命換錢,每條命價錢不同,最多可達五萬兩紋銀。」
小辛道:「誰的命如此值錢?」
宋媽媽不回答,又道:「第二條路,訪查一個人的生死存亡,有許多資料給你,不必曠日費時,但當然有危險,這具價值一萬兩白銀。」
小辛道:「第三條呢?」
宋媽媽道:「救一個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萬兩。」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萬兩?這人就算是掉在刀山油鍋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來。」
宋媽媽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鍋,只不過中了毒,你應當知道是誰,知道麼?」
小辛立刻頹然,道:「花解語,但她的性命那值十萬兩?誰肯出一筆巨款?」
宋媽媽道:「出錢的人你也應當猜得到。」
小辛驚歎道:「啊,嚴星雨,煙雨江南嚴星雨。他和花解語有什麼關係?」
宋媽媽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認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麼?」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花十萬兩銀子救他一命?」
其實這個答案大有疑問,假如你像嚴星雨那麼富有,十萬兩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待救的人卻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語,如果你是嚴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為他和林大方這一輩子都未見過十萬兩紋銀,假設他們見過,假設他們花十萬兩只像一個銅板,答案又如何呢?
宋媽媽的話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好道:「小辛,你選那一條路?」
小辛楞了半晌,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殺不得,不如幫你調查,這個任務敗了沒有損失,我成功了也有一萬兩之多。」
宋媽媽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敗,連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慮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惡仙人韓自然隱居之處,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想調查誰?莫非是惡仙人韓自然?」
宋媽媽道:「對,但除了韓自然之外,能找到海枯石爛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為十幾天前在花解語的樓上,已知道宋媽媽自認找不到李碧天,當時宋媽媽還推薦說小辛是唯一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得花解語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語可獲十萬兩,則宋媽媽只花一萬兩找到李碧天,這買賣實在太划算了。
小辛記憶力好得可以嚇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嚴星雨說過,花解語會遭惡仙人韓自然詛咒,變成最不祥的女孩子,還有湘江龍虎鳳與黑石谷仇殺之事,他完全記得。
惡仙人韓自然用什麼方法詛咒花解語,使她變成天下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經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術咒語,單單是孤獨迷情盅,就足以使花解語變成不祥人。因為任何男人只要愛上她,不久,必定是兩種結果之一。一種結果是:這個男人鬱鬱而終,因為花解語不愛他。另一種結果是:這個男人被殺死,而且死在花解語手底。原因是花解語愛他。
根據常理,花解語愛他就不該加害他。但請勿忘記,花解語已中了天下第一絕毒,毒藥之力的確能改變人的性格。亦能令人瘋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種種幻覺,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事。
解去花解語的孤獨迷情盅,另外還牽涉很多事,便如解毒之法,並非服下解藥就可以。
過程相當複雜,須得用一些奇怪麻煩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紫。他絕不肯讓自己陷入某種尷尬情勢中,這是原則——
生存的原則。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語願意麼?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則她必會嚴重考慮。
由韓自然的詛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這必有密切關係。找到韓自然,可能等如找以李碧天,不管怎樣,只要找到這兩人之一,花解語的絕毒就有解救。
幕後人是誰?仍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但若論財力勢力甚至個人的魄力,宋媽媽絕不比嚴星雨差,她亦有幕後人資格。但如果幕後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媽媽的氣魄的確不凡,一大疊銀票,救人看了垂涎三尺,銀票推放小辛面前,另外兩封紋銀,每封五十兩。
宋媽媽道:「這兒共有五千兩,別人的訂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辛道:「如果我不成功的話,多半是性命不保,誰能向一個死人追討訂金。」
她道:「銀票每張都是一百兩,這樣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兩是現銀。」
小辛道:「你很體貼人,那一個男人能娶到你,必是最幸福的人。」
宋媽媽笑道:「談到這件事情,我已經太老了。」
小辛道:「你的話在人面前說說尚無不可,但請你記住,我是魔鬼。」
宋媽媽眼中射出奇異光芒,似乎對小辛的話感到震驚,但除了震驚以外,又好像別有深意,迷迷糊糊無法測度。
小辛改變話題,道:「閻曉雅和連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訴我?」
宋媽媽笑一下,道:「你吃定我啦,似乎我應該知道他們行蹤,又應該告訴你。」
她轉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如果是你,願不願意告訴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應道:「願意,小辛這人很有義氣。」
宋媽媽道:「對誰義氣?那一件事義氣?」
林大方為之楞住,然後吶吶道:「我不知道,只是心裡感覺他很義氣……」
宋媽媽微笑道:「答得好,感覺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義,表面上找不到瑕疵,但總覺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小辛,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小辛道:「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時下的高手,有血性,有義氣。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媽媽道:「別恭維我了,林大方的確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層樓,他的稟賦其實應該能躋身一流高手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愛莫能助。」
林大方驚訝望住宋媽媽,敢情她也懂得武功?當下道:「小辛剛才說過,我腰力不夠,所以上下盤連貫不起來。」
宋媽媽道:「據說小辛有一件最特別的本領,那就是一看便知人家練過甚麼功夫,用甚麼兵器,甚至連造詣深淺都一目瞭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絕藝之一。小辛,我沒有猜錯吧?」
小辛道:「你愛怎麼猜都行,孟知秋不過是一片落葉,腐朽變成塵土。」
他把銀票銀子放於懷中,又道:「我想任何人曉得我來過此地。尤其是淮陰忠義堂。」
宋媽媽道:「我盡力而為,晚上請再來一趟,我請你喝酒,同時把韓自然等資料給你。」
小辛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長樂舫的酒席上,必會見到綠野。
宋媽媽又道:「關於閻曉雅,她離開南校場後面木屋之後,就落腳在莫愁湖邊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廟,但自從范家中落二十載,現在已是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尼檀月,是賢首宗門徒。」
賢首宗即華嚴宗,是大乘佛教八宗之一。小辛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覺,很想立刻到夕照庵謁晤檀月老尼,聆聽一下華嚴經的奧義,最要緊的是華嚴經中無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種種煩惱?
宋媽媽又道:「連四回到雷宅,日日與雷傲侯飲酒評鑒古物,日子過得很是得意,他早已和雷傲侯聲明,不見綠野一面,否則拔腳就走,永不相見。」
小辛想一下,道:「為什麼連四要這樣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遠走高飛或者回閩南老家。」
宋媽媽淡淡的道:「你真的不明白?你等候一個人。」
小辛道:「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聽說連四的拔刀訣天下無雙,小辛你幾時找他?我跟你去。」
小辛道:「我雖然是他唯一的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訝道:「除了你,他等誰?」
小辛道:「嚴星雨,他們總有見面的一天。」
小辛踏上岸,心中微感為難。因為無可避免地被淮陰忠義堂的一個殺手吊住行蹤。這個殺手年紀很輕,大約二十剛出頭。五官端正,冷靜聰明。
殺人對你我一般人來說,當然萬分困難,有時連殺一隻狗一隻雞也不是易事。對小辛來說他有殺人的本事膽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對象是乾淨漂亮剛長大成人的男孩子。
小辛當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兒是唯一安全溫暖、有許多朋友的地方。
然則往何處走?怎樣的情況下這個忠義堂年輕殺手才會覺悟罷手?
他穿過熱鬧的大街,並不左顧右盼。最後發覺竟然來到風景優美的莫愁湖邊。湖中有船蕩漾,湖邊有遊人。馬車載著紅男綠女,蹄聲得得沿著湖岸悠然慢行。
錯了,小辛忽然驚覺,來到這等地方,豈不是鼓勵對方下手?縱有一些遊人管甚麼用?
他才不會忌憚呢?
小辛一點也不怕動手拚鬥,任何人武功和學問達到某一種境界之後,絕不怕考驗。只不過武功與別的學問大有不同,武功勝負在於生死立判,尤其是他們所修習最實用的武功,你不想被人殺死,只有殺死對方一途。
小辛索性離開湖畔馬車遊人的路,分花拂柳穿過一些樹林山坡草地。一條小路透入千竿幽篁中,路雖小而整潔,那片竹林亦疏落有致,風過處搖曳生姿。顯然小咱甚至竹林都時時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咱盡處必有人家,小辛停住腳步,這種腥風血雨的仇殺勾當,何必惹到別人頭上?
竹林小徑忽然出現人影,一個兩個三個,都是輕裝疾服青巾包頭,佩刀帶劍的大漢。
小辛退後幾步,一股凌厲的殺氣阻止他再退。小辛不必回頭瞧看亦知道忠義堂的年輕殺手到了。
「前狼後虎」的形勢小辛試多了。小辛絕不會覺得難應付。只不過該死的是他們不應該刺激他使他回憶起從前事情,比夢魘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殺人高手……
「鏘鏘鏘」迎面三大漢都撤出刀劍,湧過來陣陣凶狠殘殺之氣。
小辛側身靠著旁邊一棵樹。你們最好別迫我動手,因為橫行刀不在我手中。這一點很重要,橫行刀只斬斷一隻拇指,還可以活下去。活下去應該是最重要的事,不是麼?
年輕殺手反而沒有動靜,但小辛知道,他左手的袖箭,兩邊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鋼斧,一剎那間都可以亮出刺入喉嚨胸口要害。
小辛大聲道:「本人平生不做虧心事,亦不管任何閒事。」
三名大漢發出嘿嘿笑聲,獰惡而又冷酷。當先一個雙眉特濃,樣子最兇惡,厲聲道:
「小兔嵬子,兩個都給大爺報上名來。」
兔嵬子即是相公,對男子至為侮辱。小辛和那年輕殺手都包括在內。
那年輕人顯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樣,落地力道亦毫釐不差。行家一看一聽,心中有數,若非經過多年嚴格訓練,豈能到此境地?
三名惡漢露出驚訝警惕神色,一刀兩劍都指住年輕人。
小辛忽然變成旁觀者,形勢轉變對他有利,卻不是他喜歡見到的形勢。
小辛大聲道:「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間完全不知道對方是誰,這場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輕人果然乾脆道:「本人杜若松。」
濃眉大漢不甘示弱,接聲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鐵閘褚江褚三爺是也。左副手呂均,右副手周光。」
小辛道:「鐵閘的意思便是說只要褚三爺把守之路,天下無人可以通過?」
褚三爺道:「對,你叫什麼名字?」
小辛道:「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無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連杜若松,這個年輕殺手亦是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小辛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輕之故,所以比較不會隱藏感情。小辛可以從他眼中面上發現憐憫意思,他似乎瞧著一個死人,所以憐憫,又像是大人聽到孩子說出愚蠢不通世務的話那種憐憫。
小辛攤開兩手,道:「我是不是說錯話?」
鐵閘褚江等三人不作聲,只有凶狠冷酷的殺氣。
杜若松道:「老辛,我們都錯得很厲害。你說錯話,我追錯人。」
小辛道:「我還不算老,叫我小辛。我說錯什麼話?」
杜若松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這句話,江湖上無人敢不尊敬,無人敢不害怕。」
小辛道:「尊敬可以,為何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因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諾,就可以請他們追究,縱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將相王侯,下至職業殺手,誰都不敢不害怕。」
小辛道:「妙極,天下間竟有這種集團,人間可以少冤屈了。」
杜若松道:「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職業殺手的圈子。你聘請殺手做事,最穩妥之法就是再請公道七煞保證。」
原來說來說去,公道七煞不過是殺手中的殺手。當然可以想像得到這個組織必定十分嚴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強絕一時。總之,他們一定極厲害,否則豈能在職業殺手圈中做成監督地位?但他們並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報必定嚇死人。
小辛道:「你何以說追錯人呢?」
杜若松道:「如果我不追你,就不會遇上他們。」
小辛道:「遇上他們就是很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當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飯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們厲害,我亦不能退縮。不退就是不幸。」
小辛道:「我不懂,你腦袋有沒有問題?既然曉得人家厲害,為何不肯退縮?如果是我,早腳底抹油逃之夭夭,這不是上上之計?」
杜若松呸一聲,道:「貪生怕死算什麼英雄好漢!」
小辛道:「知已知彼長命百歲,你的性命又不是撿來的,何必寧死不屈?」
杜若松又呸一聲,道:「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小辛道:「笑話,你憑什麼說我不是江湖人?憑什麼說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氣勃勃,喝道:「你懂什麼?」
小辛道:「我有憑有據,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見面,同時你我亦是第一次見到褚三爺他們。但對褚三爺他們,至少我比你觀察得深刻得多。對你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爺他們觀察得深刻。你敢說我不懂?」
他們的對話從開始直到現在,都能緊緊抓住鐵閘褚江的莫大興趣,尤其是現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好,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的來歷。你呢?」
小辛道:「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沒有標誌,你們對他能知道些什麼?」
褚江道:「從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當好,曾受嚴格訓練。再從他眼神,雙手垂放的角度,可知道擅長殺人。」
小辛道:「如果他閉目躺臥,沒有步伐眼神以及雙手動作可以觀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通通沒有還觀察什麼?」
小辛道:「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離身。鋼斧直放伸手可及處。睡姿可看出並非全身都鬆弛,必有部分肌肉神經保持狀態。這種人戒務不是殺手是什麼?」
鐵閘褚江和兩名副手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因為他們這回真正看走眼。如果他們任務的對象是小辛,將會發生怎樣的結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在他十年來極成功誅殺了無數殺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懼。
杜若松道:「聽來果然有點門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爺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強悍勁敵,所以我說決不會絲毫疏忽大意。」
小辛道:「你道行比褚江淺得多。我的看法分兩方面來說。一方面你受過訓練,故可以感覺到褚江的殺氣,訓練使你每逢出手必定盡全力,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強敵並無分別。所以你的觀察和態度並沒有智慧成份,亦沒有豐富經驗。另一方面,你竟沒有瞧出對方最厲害最可怕的特長,任何殺手如果碰上他們,卻不能第一眼觀察出特長所在,結果當然很悲慘。」
他還沒有說出褚江的特長,不要說杜若松,就連褚江自己也很想聽一聽。
小辛忽然支開話題,道:「我正在想,這些紙上談兵的理論,在現實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聰明,立刻道:「如果你加上我能對抗他們,我在你這邊。」
小辛道:「他們不一定會加害我,但你顯然對我不懷好意,我應該對付的是你才對。」
真話往往不出實際,往往會使局勢混淆不清。小辛指出真相之後,的確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小辛的笑容從迷霧中透出來,但沒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譏嘲嗤笑?抑或是對愚蒙眾生哀憐之笑?
褚江很想追問剛才的事情,但身為公道七煞之一,委實不便啟齒。幸而杜若松滑身份地位的顧忌,問道:「小辛,究竟你一眼就瞧出他們的特長是什麼?」
小辛道:「有兩點,每一點如果褚江獨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長刀,而是左手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鐵閘外號由來。」
雖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資料都很秘密,外間知者極少,但卻不是說完全不為外界所知。
因此小辛知道鐵閘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驚人。
小辛道:「第二點,他兩名副手左邊呂均是先鋒,右邊的周光是後盾。褚江本人是主帥。出手時呂均主攻,周光包抄截擊,褚江座鎮中路,一擊必中。為什麼我瞧得出呢?說來牽涉太廣,不必詳細解釋了。」
人人目瞪口可,褚江等人震驚於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卻是想到自己萬一陷入對方這種陣勢攻擊時,的確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實上亦難應付,結局自己非死不可。
小辛是誰?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長,如果任何一方攻擊他,他能應付麼?
左鋒呂均突然失聲道:「他是橫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這個名字像咒語,每個人都觸電似的震動一下。但他們內心情緒絕非僅僅震動一下那麼簡單,簡直可形容為波濤萬千,風雲險惡。
小辛也不見有任何動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對著公道七煞的鐵閘褚江等三人,道:「我是小辛,但不是魔鬼。」
左鋒呂均急忙道:「那不過是形容你的厲害而已。決不是說你人壞。」
小辛道:「從前可曾有人過得你鐵閘一關?」
褚江的氣焰好像雪見了火,融化無蹤,說道:「這個……這個還沒有發生過。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角色。」
小辛道:「竹林深處,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
鐵閘褚江面色忽然變得難看,眼中凶光閃動,但語氣仍很謙卑,道:「是的,叫做夕照庵沒錯。」
小辛道:「那麼你要找的是閻曉雅了?」
褚江道:「是,是,但我們沒有惡意,除非她拒絕跟我們走。」
小辛道:「聽起來你們很講理很有風度,一點也不野蠻殘酷。」
褚江道:「好說了,這是我們小小的一門規矩。」
小辛道:「可惜你們必定說出一個她絕不願意去的地方。褚江,我雖不是你們圈子的人,但我卻是行家,我們言歸正傳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聲很兇惡,一點友善意思都沒有。決定一拼之意很明顯,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氣,道:「有何見告,請說。」
小辛道:「放過閻曉雅,你們要多少錢?」
褚江突然收斂笑容,顯然很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是別人提出,此人一定腦袋瓜有問題。但現在提出問題的人是小辛,褚江的確不敢不認真考慮。因為他若是判斷不當,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來極可能褚江出道以來第一次感到萬分頭痛,第一次舉棋不定,但誰碰上小辛能不頭痛呢?
鐵閘褚江考慮相當久,才道:「五千兩足色紋銀,但買賣接下來勢難失信,你怎麼說?」
小辛道:「五百兩,算是一點敬意,以後不得找她麻煩。」
褚江道:「銀子小事,多少不成問題。但定須小辛你露一手。」
小辛道:「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訴我幕後人是誰?」
褚江心中一震,因為敢情小辛不但武功眼力厲害無比,連講價錢也是一流高手。他攤開雙手道:「呂均、周光,你們有何意見?」
他身為主帥,竟要問計於呂周,可見得如果得不到這兩人同意擁護,這個買賣談都不用談。
杜若松機警地道:「在下迴避一旁,小辛,我仍然站在你這一邊。」說完,便往後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萬萬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其中有些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聲堅決道:「幹到底,大哥,大不了人頭落地,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呂均也道:「這口氣難消得緊,但大哥你怎麼說都算數。」
褚江道:「你們跟我七八年有餘,幾時見過我不敢動手?但小辛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忿然道:「咱們鬼也敢宰,管他是甚麼東西。」
呂均眼睛一直盯住小辛,極小心地觀察他,這時接口道:「魔鬼也不是不能擊敗的,至少他沒有橫行刀在手。」
褚江得到這暗示,膽氣和信心像海潮上漲。對,小辛沒有橫行刀在手,豈能發揮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還剩下什麼?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從你們口中得知幕後人是誰了!唉,幕前的人生死相搏,幕後人卻隔岸觀火,公平嗎?」
鐵閘褚江態度轉為強硬,道:「我要帶走閻曉雅,你出一萬兩也不行。」
小辛道:「試試看。」
他的話還沒說完,修然躍起七尺,只見左鋒呂均劍光轟轟烈烈從他腳下刺過。如果他躍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況完全改觀。因為你若要對付一個敵人,勢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現出空隙。
以人而論,呂均出手的結果,被攻擊的人必定在頭項和背側兩處有隙可乘。因此後衛周光的長劍已從右後側兜襲,而身居主帥的褚江,刀發如電從空中劈落。換言之,這三人根本就等如同時發動,構成無懈可擊萬難逃生的形勢。
但小辛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線躍上半空。於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頭硬劈全部在他腳下發生。好像看戲一樣的清楚,小辛冷笑一聲,身形飛落快逾電光石火。
但他不是落在戰圈中,而是遠遠飛出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樹陰中寂寞地躺了千數百年,直到現在小辛踏落在它身上,總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聲幾乎同時響起,小辛發出三片樹葉。
不幸的是鐵閘褚江、呂均、周光三人都感覺到有支鋒利無比長劍刺到。
此一錯覺導至嚴重後果,長劍本身有長度和硬度,最穩妥是架在護手與劍尖正中間的劍身上,一定可以震開敵劍,亦使敵劍的內勁外力無法發揮。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極為準確,可惜這正是最大錯覺。因為那是一片落葉,沒有劍身可以讓你招架封擋。
真正致命的決鬥多數是立刻揭曉,絕不拖泥帶水。鐵閘褚江、呂均、周光這三名殺手中的殺手,一齊跌倒,連哼聲也沒有,乾脆俐落之極。
小辛歎口氣,轉眼望住不遠的杜若松,道:「我不想殺人,你明白嗎?」
杜若松一躍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動而脹紅,又突然抱肚彎腰,額頭抵住粗糙石頭,身子微微痙攣抽搐發出乾嘔聲音。額頭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松不覺得痛,也不會真的嘔吐。
他親眼看見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擊,褚江呂均周光不是三個人,根本變成一個。此人的攻擊動作簡直完美迅速快得無懈可擊。
然而小辛身在空中,一切情況改觀變成兒戲。這是連旁見者杜若松也覺得不能置信的事。但還不止如此,小辛還能夠發出三支劍,同一時間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覺知道那是劍而不是暗器。其實何止他或褚江等有此錯覺,連血劍嚴北,也直到最的一刻才發現真象,只是為時已晚,每個人都發覺得太遲……
情感衝動到極點,便會爆發不合理性的反應,尤其是一個永遠極為保持冷酷冷靜的人。
杜若松正是這樣一個人,八年來的嚴格訓練,全都要他冷酷、冷靜。但當他親眼看見這個行業最完美的襲擊,最佳的躲避,還有好得不可思議的殺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願意化為塵土讓小辛踐踏,而且被強烈解脫感覺衝擊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縛一時完全消失,瘋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湧現……
小辛用瞭解憐憫的眼光望著杜若松,別人安能知道?在永遠黑暗絕望的幽冥世界,小辛自己也有過相似的經歷。但那片落葉,已經很老很老,污穢的身體,沉悶的空氣……
小辛躍落地面,沿著小徑行去。但小徑上已經出現人影,淡青色的羅衣,白晰的面龐,頭髮和衣衫在微岣飄飛。清麗淡雅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當然沒有人想得到在羅衣下隱藏許多致命毒針,更想不到脫掉羅衣那具胴體……
仙女面上盈盈淺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記一切煩惱。但忘記還不夠,如果她能帶來沒有煩惱的世界才算完美圓滿。然而她能夠麼?主要癥結在於:宇宙內有無沒有煩惱的世界?
「我們又見面了。」她說,聲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問自己問蒼天問菩薩,會不會再見到你?見到你又如何?」
她好像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難道最近經歷有如許巨大的刺激力量?
小辛道:「你每天怎樣消磨時間的?」
閻曉雅道:「禮佛唸經佔大部分時間,其餘的時間只是——想你。」
小辛道:「看來你的命運已經擺出陣式,你敢不敢反抗?」
閻曉雅微驚道:「你真的要反抗命運?」
小辛只點點頭。
閻曉雅露出熱心神情,道:「那麼我對你研談佛經,或者我們去參拜檀月大師,華嚴經指示的一真法界,圓融無疑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獲得大自在,此人當然不受命運擺佈,你說是麼?」
小辛道:「我遲早參拜她,但現在不記。」
閻曉雅不以為然,道:「現在不忙,何時才忙?小辛你突然在江湖出現,整個武林因你而波濤暗湧,章法大亂。你究竟有何圖謀?究竟有何目的?」
小辛道:「既無圖謀亦無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讓我生存,而我認為未到放棄生存時刻,我就會反擊。命運不是人可以做成,這些人不能代表命運,所以我只是作最低極最原始的本能活動,僅僅求生而已。」
閻曉雅道:「但何以這些人偏偏選中你,不是命運是什麼?」
小辛道:「很難解釋,的確很難。我想了好幾年,因為我必須確定敵人是誰,會是用何種形式出現。但絕不是人,人太卑微太小了,絕不能代表命運。」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閻曉雅跟著,便又道:「比喻我是強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須有足夠的燃料才發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閻曉雅道:「你的敵人究竟什麼樣子?你可知道。」
小辛道:「知道,是一切法則的極限,這樣說你懂不懂?」
閻曉雅道:「不懂。」
她隨既因為鐵閘褚江等人的屍體而驚訝,道:「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小辛道:「佛家講究戒殺生,所以擅月大師一定會向我皺眉頭。」
閻曉雅沒作聲,忽然躍上樹蔭底大石頭。
她看見杜若松攤開手腳仰臥,下體大腿根部像賬蓬高高鼓起,但他卻是在一種奇異昏迷中,這是誰也看得出來的。
閻曉雅外貌清麗淡雅如仙,但其實她懂得很多。這個男人處於極興奮狀態中,不問可知。但他為何如此?他上身濕透,顯然是汗水之故。而下體撐起部分也濕透,卻顯然不是汗水。
閻曉雅深深歎口氣,道:「小辛,這人很年輕英俊,為什麼會這樣?」
小辛遠遠應道:「你可有好辦法可想?」
閻曉雅突然玉面通紅,躍落他身邊,道:「你說什麼?難道你要我做那種事情?」
小辛道:「什麼事情?」
閻曉雅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肉體施給他,你要我這樣做?」
小辛搖搖頭,道:「別生氣,快幫我埋掉屍體,我有辦法。」
埋屍不難,埋掉記憶才難。如果你殺過人,你這一輩子恐怕很難記憶那人臨死時的樣子。
杜若松終於恢復神智,發現自己赤裸伏在一個女子身上,她當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們親近得比任何關係都有過之而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溫暖的肉體,緊緊挾裹他男性獨有的部分。使他舒暢也感到鬆弛。於是不久他就完全鬆弛,完全恢復神智。
那個女人美麗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段空白經過。他興奮得昏迷之後是什麼樣子?
誰把他送到客棧?誰替他安排這一切?
小辛,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決不是人。
杜若松雖是年輕力壯,卻也覺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懶洋洋的,但頭腦卻份外清醒敏銳。
隔壁有人講話,聲音很低,但他居然聽見了。
都不是熟人,一個是粗漢聲音,一個是年紀不小的婦人聲。
粗漢道:「他媽的,這麼久啦,紫鵑究竟幹什麼?好像是死人一樣……」
婦人道:「急什麼?」
粗漢道:「紫鵑等會還得送回長樂舫,她又不是沒有見過世面,跟那小子有什麼好泡的?」
婦人道:「那小子額頭雖是受傷,但還是蠻英俊的,又身強力壯。我若是紫鵑也願意泡久些,嘻,嘻……」
粗漢也笑道:「你都這樣說,可怪不得紫鵑啦。我只不懂宋媽媽為何肯破例派姑娘出門?那小子是何方神聖?」
婦人道:「多辦事,少說話。凡是宋媽媽吩咐,多做少問。」
赤裸的女人忽然側抱著他,說道:「杜若松,我見過你。」
杜若松不覺一驚,但她溫暖的觸摸卻使他不願動彈。
紫鵑道:「你在我們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見你上一條小船,改在河裡盯我們。那時便猜想我們會不會有機會在一起……」
杜若松連搖頭歎氣也懶得做,像是木頭,但腦袋卻轉動飛快。
原來行蹤早就洩露,怪不得宋媽媽會讓他跟上小辛。結果正如她們所料,只有一個慘字。一來是借刀殺人之計(殺杜若松)。二來好教小辛不滿忠義堂。小辛這種強敵,誰惹得起?就算是惹得起亦不必惹他。
紫鵑遠不知道一句話就洩露許多秘密,她的纖手在被窩內活動,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慾火。然後……當她醒來(她極為滿足之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著了),杜若松已經不見影蹤,枕邊還有他的味道,但沒有留下一句話,若夢秋雲從來是如此地不留絲毫痕跡,然而她隱隱有悵然若失之感。已經是曾經滄海之人,難道不能再忘掉一個男人?
樹林邊有一塊地面上留下明顯新鋪泥土的痕跡。
公道七煞之一,鐵閘褚江和兩名副手,不但從此消失於世間,他們的屍體不久亦化為塵土。變幻、不永恆正是這個世界的唯一法則,人和萬物只要在時間空間的瀑流中,永遠找不到真正永恆的本性自性。
閻曉雅鬢髮微亂,衣裳微皺,但清麗如故。她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怎會是江湖罕見的女殺手?
她的眼波輕掠過剛來到面前的人,迅即收回,道:「小辛,你居然回來,為什麼?為了我?抑是夕照檀月大師?」
小辛道:「你稍稍憔悴一點,聽我勸告,女人老得最快是通夜不睡,而且站在風露中。」
閻曉雅堅持她的問題,道:「你回來到底為了我抑是檀月大師?」
小辛道:「杜若松馬上就來。昨夜他悄悄離開宋媽媽手下的紫鵑姑娘,那時我真測不透他打算到何處去……」
閻曉雅顯然感到興趣,亮晶晶眼波凝定在小辛面上。
小辛又道:「原來他跑到一個麵攤喝酒,抱著酒罈,逢人就灌。終於醉得像一隻喪家之狗,蜷縮屋簷下酣睡了一夜。」
閻曉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深思……
昨夜他一點也不辛苦,因為大部分時間是在長樂舫消磨的。「笑歌盈耳,燈光通明,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軟語香吻。」長樂舫上無數鳥燕,雖非人間絕色,卻也個個銷魂意態。醉眼迷離中不禁凝想,何以溫柔鄉不住?何以定要與命運抗爭?誰能與時空之內的形式突破極限之奧秘?
當然他另外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悵惘,因為綠野居然沒有出現,他為何在乎綠野出現出否?難道綠野竟能使他難以忘記?
閻曉雅等他從沉思中回到現實,才溫柔道:「檀月大師現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談談?」
小辛道:「我十五歲前,曾下過苦功讀書,至今全部記得。有些在當時不甚明白意義,現在偶然回想卻其味無窮。」
他極不談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閻曉雅極感興趣聆聽,但可惜馬上改變話題,說道:「我忽然記起一首情詩,作者是誰你永遠猜不到。」
閻曉雅只好點頭同意,上下古今茫茫無際,寫過情詩的人何止億萬,當然誰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記起的情詩作者是誰。
小辛道:「這首七絕我不知何故記得最是清楚,但當時確實不明白詩中之意。詩是: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那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