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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退無門何處求永生 文 / 司馬翎

    陳紅英的哥哥嫂嫂們果然都起身,凝神聽他說話。

    「只要陳姑娘好了,你們諒必不會再硬留我了吧?」

    陳斌立刻應道:「先生能夠救了小女,我的家產分一半給你。」

    史思溫哂道:「我一個道士,要錢財做什麼?只要答應不強留我,便還你們一個好女兒。」

    陳母搶著道:「相公要怎麼都可以。」

    史思溫的左手摸出一樣東西,放在陳紅英掌中,然後道:「我相信這一次一定不會想錯。」但自己握住她那隻手卻未敢放鬆,暗暗禱告道:「神明保佑弟子此舉成功,才能為師報仇,為本門清理門戶。」當下緩緩鬆開手,收將回來。只見陳紅英端坐椅上,並不再哭。

    史思溫大喜,仰天長笑一聲。陳紅英攤開手掌,只見掌中一枚鴿卵大的圓玉,玉上水紋雪氣,隱隱流動。觸掌一陣極為舒暢的涼沁沁的感覺,傳到四肢百骸。

    史思溫道:「這是一宗寶貝,稱為寒星冷玉,以前曾治療過我的內傷。早先我以為因我是男人,陰陽兩氣之感而生出止哭之效,故此急急把陳姑娘帶回來,哪知卻是這枚寒星冷玉的神效。咳,我早該明白此理,便不須大家弄得這麼窘了。」

    陳紅英聽他提起此事,真是無地自容。試想一個女孩子,當面聽著男人拒絕婚事,那是何等傷心的遭遇。這時羞憤交集,把那枚寒星冷玉摔到地上,大哭叫道:「讓我死了算啦!」

    史思溫大驚,瞥見那寒星冷玉沒有摔碎,立刻推門而出。頭也不回,直往來路馳去。

    那枚寒星冷玉固然是世之異寶,極為貴重,但比起上官蘭,但覺得賤如泥沙。他必須知道兩件事,那便是第一她何以會和魔劍鄭敖這個黑道之雄混在一起?第二,她為何不理他而撥頭便走?那鄭敖跟她一起走時,口中嚷嚷些什麼?

    史思溫此生未曾有過嫉妒的滋味,這刻但覺火氣特大,那顆心不知往什麼地方放才好。

    腦中更是胡思亂想,盡想一些奇怪的或殘酷的念頭。

    高山峻嶺,一個個被他拋在後面。記得適才匆匆一瞥,發現上官蘭他們乃是向西南方走的,是以這刻他也向西南方趕去。越過一座峰頭,忽見前面有個巨大的湖,湖邊環繞著一匝黑白相間的鳥群。

    史思溫心頭一震,停住腳步,付道:「這不正是紫湖麼?啊,湖南岸有座青山拔空而起,想必就是紫湖山了……」這一剎那間,他記起了師父石軒中,更記起此來武夷山脈的緣故。兒女之情,眨眼間已消逝得無影無蹤。

    史思溫默然靜立,心中充滿了慚愧的情緒。現在他可記起自己乃是出家人這回事了,因此他反省到剛才對上官蘭的激動,實在不該。師門之仇,就等他去報。不但為了師門聲譽和師父石軒中,還為了天下蒼生,絕不能讓邪人稱雄於天下,得以恣意荼毒生靈。

    他自個兒面紅耳赤地反省著,歇了一會兒,心靈逐漸恢復平靜。於是他馳下小峰,暗念那明山苦海雙妖,光是這外號聽起來就慘人,相信那野鳥洞不會在山陽湖邊的景色幽佳處,必定躲在山明那等穢潮卑濕之地。

    但見那些野鳥不時發生爭鬥,每場戰鬥,總有一方斃命。史思溫心想這些野鳥賦性果然凶殘,無怪山中居民不敢到這兒來。他走到離湖邊不遠處,正要攻湖過去,翻到山陰那邊找尋野鳥洞。忽見在那兩丈餘闊的溪邊,有樣東西閃閃發光。

    史思溫心頭無端端大大跳一下,躍將過去,只見那物事卻是一支劍鞘。他曾經見過魔劍鄭敖的白虹劍,知道他的刻上鑲珠嵌玉,十分名貴,而這個卻不過是個平常的劍鞘。可是正因如此,才令他心中大感不安。因為他忽地記起,早先見到上官蘭轉身而走時,背上好像插一支長劍。這劍鞘除非不是他們所遺,如是的話,則必定是上官蘭之物。

    史思溫低首尋思,心中微生恐懼之情。始自一瞥,只見最近的那一截野鳥群擠伏不動,但四下卻散落極多鳥羽。兩邊延伸過去的鳥群雖然也有鳥羽散落在附近,卻不像這一截的多。還有便是這一截的野鳥特別的平靜,生像都吃飽了睡覺。地勢則較之其他的拱得高些,宛如當中有座小丘,並非平滑的水面。

    史思溫拾起那封鞘,走近鳥群,暗運真力流貫鞘上,向鳥群中理所當然的一批。十餘隻好夢方酣的野鳥,應手而起,桃開數尺。史思溫忽然失聲一叫,定睛望著地上。敢情泥地上尚有血跡,而剛剛給他挑開的野鳥中,有兩三隻身上羽毛殘損,宛如曾遭劍削。

    他這一挑一叫,可就引起騷動。這一截本來都靜伏不動的野鳥,修地飛起七八隻,在空中相鬥起來。跟著又有四五隻飛起來。其中一隻在空中急速地翻個身,甩下一塊輕飄飄的東西。

    史思溫雙足一頓,破空而起疾飛到那塊向下飄墜的東西近處,伸手一措。他一飛上半空,立刻有三隻野鳥鐵翼一側,電急襲到。史思溫此時不知如何火氣這麼大,劍鞘一掄,三隻野鳥都呱呱厲叫,平飛開數丈後墜入湖中。他自家卻借這一招之力,退飛回來,落在岸上。低頭一看,手中之物竟是一塊杏黃色的絲帛,看起來好像是從衣袖上撕下來。

    史思溫悶哼一聲,眼中射出異光,虎目一閃,已見兩隻野鳥在右側上空兩丈之處,鬥得正急。他雙足頓處,斜飛上去,雙掌猛揮。兩隻野鳥一齊吃他掌力擊中,立刻急墜下去。史思溫身形反而升高數尺,低頭視看。只見那兩隻死鳥一掉在鳥群上,立時數十隻利喙如雨點般向那兩隻死鳥身上啄去。只一眨眼間,除了飛起大篷羽毛之外,史思溫已看清楚那兩隻死鳥連骨頭也給其餘的野鳥吞入腹中。

    他想悲嘯一聲,但卻忍住。準備把全身所有的氣力,都好好地用在殺鳥這件事上。

    要知史思溫此舉大有深意,假如那兩隻死鳥不曾給鳥群連骨頭也吞掉,則他絕不會生出這麼強烈的殺心。如今事實證明,上官蘭遭遇不幸,則必在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些野鳥如此饑饞凶殘,哪怕是絕代佳人,一樣撕為千萬片而春入腹中。

    他在空中一直墜下來,下面有四隻野鳥剛好撲翅飛起。被他雙足極快的連踹,全部登時內臟震碎,掉落在鳥群中。一轉眼間,飛起一篷鳥毛,骨肉內臟都被群鳥吃掉。

    史思溫借力而起,飄到空地上,心摧腸斷地悲嘯一聲,擎出長劍,煥然化為一道虹光,電射火鳥群之中。野鳥紛紛撲翅而起,登時遮天蔽日,風聲滿耳。史思溫那道劍光,星飛電轉,在鳥群中往復迴旋,所到之處,鳥羽漫飛,血如雨下。那些野鳥越來越多,但並非集中攻擊史思溫,卻自相殘殺。一時異聲大作,令人心悸。

    史思溫大開殺戒,劍光如游龍盤舞,沿湖而馳,頃刻間環湖那邊鳥群被驚起,登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他的劍光厲害無匹,所至之處,野鳥紛紛墜斃,但他卻無法望遠,只因野鳥太多,人入鳥群中,直有水洩不通之感。

    他這激發了人性中殘殺的本能,根本已忘了一切。運劍如風,四下飛馳。除了小心著不要掉在湖中之外,其餘已毫無顧忌。不久工夫,他已殺死了上萬隻野鳥以上。但湊集在紫湖的野鳥群少說也有千萬隻以上,是以根本不覺減少。

    這時那些野鳥自相殘殺了一會兒,便開始向他攻擊。鐵喙利爪,本已極為厲害,加上毫不畏死,橫衝直撲,非被劍光斬為兩截,絕不後退。史思溫初時還不覺得怎樣,但殺了好一會兒,便漸覺不對路。敢情這些野鳥喙爪鋒利無匹,而且力量頗大。身在鳥群中,四方八面,均受攻擊。若果為時短暫,目光問題,但時間一長,可就吃不消了。比起和武林高手對抗,還要艱苦些。

    他不能停留住身形讓野鳥攻擊,便以劍護體,盤旋疾走。不知不覺又由開始那地方起,繞湖一匝。這一匝可把他和理智給弄回來,這時他才知道那野鳥數目之多,難以計算。自己劍光過處,總有數十隻斃命,但殺來殺去,依然絲毫無濟於事,生像根本一點兒也不曾減少似的。

    但這時史思溫也沒有其他辦法。心想如離開紫湖,向山外逃去,野鳥翅強善飛,必定緊追不捨。那些野鳥凶性已發,如到了有人畜之處,加以攻擊,那真比盜賊過境還要可怕。他想及此點,便不肯作逃離此地的打算,心中卻叫苦不迭。

    移動了數丈,忽見一道白光在眼前一晃即逝。史思溫的眼力何等厲害,心頭大大一震,也不知是驚是喜。原來他已看出那道白光,乃是一柄短劍,極似魔劍鄭敖兩手三劍絕技的那兩口飛劍。假如是魔劍鄭敖出現,無論如何,也可以問出上官蘭究竟是生是死。但若果魔劍鄭敖告訴他說上官蘭仍然生存,卻是屬於他的,不許史思溫多問,那麼自己又該當如何?還找上官蘭問個明白麼?

    他胸中的嫉妒如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使得他狼狽而又痛苦地呻吟一聲。驀覺屁股上一疼,一隻野鳥的利喙和雙爪已深深啄抓到骨頭。這一疼可就叫他清醒了不少,一面舞劍護身,一面付道:「我還是先找到鄭敖再說,其餘的事,都不算重要……」於是他一味在附近馳突往來,希望能夠再見到鄭敖的飛劍。

    那密層層的野鳥如天崩地裂般向地撲壓,史思溫衝來衝去,總見不著短劍的白光。他原本一味在空中穿射,極少落腳在地上。但此刻壓力加重,便改為在地上奔馳。又轉了好一會兒,漸漸轉出湖邊,陡覺地勢漸高,心知無意中已來到最先所見的那處地勢特高的地方,再出去便是湖水了。正要退回,忽然瞥見前面白光亂晃,倏而分為兩道,變幻無方。

    史思溫大喜,忙衝過去。約走了六七步,陡然腳上踏個空,直摔下去。這時目光因鳥群蔽空,四下一片黑暗,故此什麼都看不見。他一踏空,心中大驚,以為掉向湖水中,驀地一縷金刃劈風聲,疾取前胸。

    史思溫冷不防雙腳沾地,來不及用力,雙膝微微一款。倏然屁股上一陣劇痛,似乎被毒蛇鑽入肉內似的,痛得他哼了一聲,忙忙根躍開去。那道白光又電射而來,史思溫大喝道:

    「魔劍鄭敖住手!」喝聲中一劍掃去,把兩支飛劍震開。耳中似聞早先下墜之處傳來低噫之聲,但因頭上風聲勁厲,聽不清楚,便不理會。

    魔劍鄭敵在那廂詫問道:「你可是史思溫麼?」

    史思溫忍住屁股上兩處火辣辣的傷痛,昂然應道:「不錯,正是史某。」

    鄭敖喜道:「你來得太好了,我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你怎麼能進這洞來的?」

    史思溫耳中聽到魔劍鄭敖移動過來的聲音,暗中戒懼,怕他有什麼詭謀。卻聽度劍鄭敖問道:「史思溫,剛才和你拉著手的那個女孩是誰?」

    史思溫隨口道:「那是一個附近山村中的村姑。」

    鄭敖放聲大笑,道:「怎樣,我也猜到是個鄉村姑娘。」說話中驀地白光一制,直向上空飛上去,史思溫大吃一驚,不覺也舉起長劍。

    那道白光在空中略一掣動,便已收回,隨聽鄭敖笑道:「真奇怪,上面那麼多野鳥,卻不撲入此洞,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們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史思溫倏然大喝道:「鄭敖,我上官妹妹在什麼地方?」這時因處身黑暗中已較久,是以眼前漸明。只見此洞約是三丈方圓,空氣極是潮濕,四面都是泥壁。加上不少鳥糞堆積地上,這股味道,甚是難聞。他卻無暇回看身後,一條人影挨在泥壁上。

    魔劍鄭敖囁嚅一下,道:「你問的可是上官蘭姑娘麼?」

    史思溫冷冷道:「當然是她。」那對利眼,緊緊瞪著魔劍鄭敖。

    鄭敖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自己找吧。」

    史思溫動也不動,站在黑暗中,宛如一座石像,他沉聲問道:「她可是在我後面?」

    魔劍鄭敖心中不悅起來,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問我。」

    史思溫乃因適才跌落洞中時,吃一樣利器刺傷屁股。起初還以為蛇蟲之類,但驀地想起上官蘭來。假如她不死的話,一定和鄭敖一同在洞中。那麼屁股之傷,不用說也可知道是她所幹的。

    在未曾見到鄭敖之時,他只怕上官蘭會遭難。那時候如果有誰向他保證上官蘭不死,則要他任何代價都不會吝惜。可是此刻他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心中一陣痛楚,這痛楚比起屁股上兩處幾乎難以支持的創傷,還要使他難忍得多。

    他恨上官蘭怎可以不看清楚,便給他來這麼一下子。須知她乃是修習過上乘武功之人,縱然怕是野鳥入侵,是以出手自衛。可是人身帶起的風力和野鳥大不相同,加之在這荒山之中,她曾經碰見過她。這樣如發現是個人掉下來,則除了他史思溫以外,還有誰人。縱然這些都可以不提,然而最令人寒心的一點,便是當自己和魔劍鄭敵對答之後,她怎能不理會自己?也不問適才傷勢如何?這種行為,莫說是史思溫這個心地忠厚,性本多情的人,換了任何一個男子,都將會忍受不了。

    史思溫心中一陣痛苦,卻說不出來,更不能回頭向她斥責。在這種情形之下,他更需要保持大丈夫的風度。假如女孩子不愛自己的話,難道能勉強她愛麼?縱然可以勉強她,但這又有什麼意思。

    他暗中喘了幾口氣,定一定神,便抬頭望望頭頂。只見上面一片黝黑中,偶爾可以見到一線白影。他知道那是野鳥身上白色羽毛的閃光。「噢,野鳥真不少呢!」他自言自語地說,毫無回頭看看上官蘭的意思。

    魔劍鄭敖感到十分不妥,這位年輕的武林豪雄到如今人生經驗較豐,是以已知道這對少年男女之間,其中一方必因自己而滋生誤會。他覺得十分焦急,可是沒有露出形色,反而退了開去,一面道:「不錯,剛才因你而飛起大半在空中,因此我的短劍已能穿空刺擊。可是現在它們都落下來,我想總有數尺之厚吧,此刻你衝出去也沒有用,這種野鳥翅強善飛,擔保可以把你追到西域。」

    史思溫一直仰頭望著洞口,努力等待上官蘭的聲音。但她一言不發,倚在黝黑的泥壁上,連面容也瞧不見。史思溫開口時,猶自準備上官蘭一開口時,便好好跟她談一會,但越等越火,真個是怒氣衝天。當下已決定上官蘭現在開腔的話,自己定要給她一個難堪,現也不理她。

    魔劍鄭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拔出背上的白虹劍,黑暗的地洞中登時映起一片濛濛白色。史思溫手中還握住長劍,因此不怕他暗算,仍然十分戒備。現在他真想有人替他包紮一下屁股的傷勢,然後躺下來好好休息一番。

    鄭敖輕彈寶劍,發出龍吟虎嘯之聲,然後啞然低唱道:「薤上露,何易干?露希明朝……更復落,人死去……何時歸?」聲音雖然單調,但古誠肯,蒼涼異常。

    史思溫凜然想道:「魔劍鄭敖也是豪雄之士,今日何故如此消沉,吟起輓歌來?」

    那鄭敖所唱的輓歌,十分古老,幾乎無人不識。歌詞的意思是:「薤上的露珠容易希干,不過露希以後明朝還會再落。但人死魂散,這一去何時能夠歸來?」也就是譬喻人生如朝露,十分短促而又無法挽留重逢之意。

    魔劍鄭敖歇了一會兒,好像因史思溫沒有反應,便又彈鋏唱道:「蒿里誰家?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躊躇。」

    史思溫聽了,又是一怔,頓時如有所悟。原來鄭敖唱的這一道也是輓歌,和第一首同是楚漢時田橫門人所作。因田橫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後人送葬時以之使挽柩者歌之,故稱為輓歌。

    鄭敖粗啞而蒼涼動人的歌聲,在地洞中迴響不休。

    史思溫暗自歎口氣,突然問道:「鄭敖你唱這等悲傷之歌,難道是送史思溫麼?」

    鄭敖應道:「不是。」

    「那麼是送你自己麼?」

    「也不是。」

    交思溫沒有再問,他明白對方有難言之隱,否則絕不會轉彎抹角暗示。他猝然轉身,從囊中取出火折,筆直走到泥壁邊的人影前,這才晃亮火折。光線照處,只見上官蘭倚著泥壁,螓首忽斜,無力地靠在右臂上。她的右臂掛在壁上,助下突出劍柄。原來她先用長劍刺在壁上,然後身體才掛在劍柄上。

    魔劍鄭敖遠遠看見這情形,不由得也大為驚凜,高聲問道:「史思溫,她怎麼啦?」

    史思溫面色如土,凝目細瞧上官蘭。只見她雙腿以下,沾滿血跡。左手半截衣袖也不見了,雲發鬆散,遮垂住小半邊面孔。唯一個史思溫能夠有點兒安慰的,便是她尚有呼吸,雖然微弱,但有一絲氣息在,總也可以想想辦法。他立刻想到失血過多,故此有此虛脫之象。

    忙忙取出三粒保心丹,塞入她嘴裡,一面把她從劍柄上扶下來。把自己沾滿斑斑血跡的外衣鋪在地上,然後讓她躺下。

    藉著火折微光,史思溫已查看過她身上的傷勢,敢情臀部和大腿上傷痕纍纍,都是整條皮肉被撕下來。另外在左背上也有一道深口子,此時猶自涔涔冒出鮮血。上官蘭在失血過多以後,身體虛極而致心脈欲絕。面色蒼白異常,卻因此而另外生出一種楚楚可憐之美。

    史思溫給她服下的三粒崆峒靈藥保心丹,藥力行開之後,她稍稍呻吟一聲,然後低低道:「啊,你別理我,讓我……死吧……」她的聲音如此委婉動人,使得史思溫心痛如絞,連連歎氣。

    她又低低道:「剛才,……那一劍……可曾把你傷了?傷在哪裡……」

    史思溫屁股下一陣火辣辣,尤其是蹲低身子時,臀上肌肉拉緊,越發難受。但他強自忍住,微微一笑,道:「我沒事,你現在可覺得好些麼?」

    上官蘭秀眉輕顰,緩緩道:「後來……我知道是你時已說不出活……」

    史思溫忙道:「你別說話了,留住氣力。」

    鄭敖大聲道:「快裹傷呀,我這裡有藥……」呼的一聲拋過一團東西來。

    史思溫反手一抄,挽住那包東西,心想鄭敖這是幹嘛?隨身居然帶了這麼一大包刀傷藥,莫非要改行走江湖賣藥麼?心在轉念時雙手已拆開那個大包,敢情乃是鄭敖的外衣,裡面可只有拳頭那麼大的一包刀傷藥。

    史思溫這才明白鄭敖的意思,乃是料他替她裹傷之後,勢必撕破她身上許多衣服,特此先贈外衣,以便遮蔽玉體。當下在口中道謝一聲,然後咬咬牙替她撕開下體的衣裳,灑上傷藥。然後把自己身上僅有的一件上衣,撕成布帶,替她裹傷。

    魔劍鄭敖大聲道:「史思溫,我的秘傳靈藥能夠立刻止血生肌,而且解毒止痛。這還不算奇事,最寶貴的在於傷口長好之後,不留半點疤痛,我臉上當年曾因不慎,砍了一道三寸長的劍傷,可是敷用此藥,愈後不留一點痕跡。」他說得琅琅動聽,果真像個江湖賣藥的人。

    史思溫知他借此以沖淡治傷時難過的氣氛,便也答道:「我見識雖然不廣,但一嗅到藥香,便知配料都是罕見的名藥,我想你一定沒有吹牛。」

    上官蘭上藥之後,精神一振,輕輕道:「快點兒給我蓋上。」

    史思溫連忙抖開鄭敖的外衣,把她整個人包起來。這時卻為了她聲音之平靜而微覺驚訝。在他想像中,像上官蘭這等少女,一旦在異性面前肉帛相見,又是下體那一截,必定十分害羞。可是她竟沒有這種反應,焉能不覺奇怪?

    上官蘭輕輕歎道:「唉,我看世上許多事,卻不如一死可以了之。」

    史思溫惘然問道:「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上官蘭道:「沒有什麼意思,譬如煩惱痛苦,每個人都想躲避,可是終不免和它們相逢,有些人更是終生與之為伴呢。」

    「我聽不懂你的話,你好像有點兒……有點兒……」

    「有點兒什麼?」

    史思溫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便肯定地道:「有點兒變了?」這話是一語雙關,明面說她行為不似往日之坦率,但暗中卻指她對自己感情而言。上官蘭哪有聽不出之理。可是並不辯解,只幽幽地歎口氣。

    史思溫心中更加難受,他原本要向她問好多話,譬如她從什麼地方來?要往何處?如何會掉在這地洞中?現在傷勢可覺得好了一點兒等等……但因她的反應,使得他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他想:假如她已身屬鄭敖,則問什麼都是多餘之事,她自有人關心,不勞自己代辦。

    也許適才他替她裹傷,已經大大不對。而她事後之平靜,恐怕與此事有關。

    史思溫的思路有點兒紊亂,究竟這許多事如何會連在一起?他自己也不明白。手中火折漸漸微弱,正如他的心情一樣,隨著光線的黯淡而低沉。

    兩人誰都不望誰,可是在各自的心中,卻極力想著對方的臉貌有沒有消瘦或黝黑了些。

    但為了怕對方見到,故此都沒有互瞧。啪的一聲,一團火光從他們旁邊閃耀出來,跟著便是魔劍鄭敖的聲音問道:「傷處都紮好了麼?」

    史思溫惘然頷首,徐徐起立,退開一分。上官蘭見他如此,心想他一定是因為另有所歡,偏生給自己親眼目擊,不能掩飾。這刻惘然起立,正是心中有遺憾歉疚的意思,便更不肯理他。

    魔劍鄭敖把手中火折嵌在泥壁上,任它燃燒,也不說什麼話。原來他雖察知這一對年輕男女,中間存在著隔膜,不過一來他不好說話,這種情感的風波最難插手。二來反正時間尚多,最好還是等事情自然變化。

    史思溫一步步後退,腦中一片茫茫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猛覺背上一涼,方始知道已靠在泥壁上。這一邊乃是向著湖心,即是最接近湖水之處,他無意中回手一摸,忽然奇怪地想道:「這面泥壁怎的甚是乾燥,不似另外的那麼濕黏黏的?」此念在心中一掠即逝,並沒有再想下去。眼前這遠處,牆壁上嵌著一團黃光。暗淡的光線,照亮了這個濕氣刺鼻,黑黝黝的地洞。一道人影投在對面的壁上,卻是那魔劍鄭敖的影子,正舉頭望著洞頂。

    洞頂的出口約有兩尺方圓,此時黑黝黝的,中間有幾絲白痕。因此一望而知那些野鳥不知怎地遮壓其上,卻沒有一隻掉下來。洞中飄浮著絕望的寂寞的氣氛,令人感到沉重和難受。

    史思溫輕輕歎口氣,想道:「世事真多變化,想不到今日和她重逢,卻是在這個污穢的地洞中,中間還隔著一個影子。」

    上官蘭也在暗自悲傷,她忽然想到若然早知史思溫乃是一個如此寡情的人,她當回絕不會對他付出感情。她可沒想到,當她付出感情之際,乃是十分自然的情形之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時,已然付出了。其後她不過發覺這件事實而已,可沒有能力和時間讓她控制或者加以考慮。同時她也沒有想到自己不該責備史思溫,縱使他真的寡情的話,她只該埋怨自己,絕不能推卸責任在史思溫肩上。

    魔劍鄭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應該盡快把自己從這對男女的漩渦中退出來。當下道:

    「史思溫,假如你師父在此,他一劍便可穿透這些野鳥。」

    史思溫聽他提起師父,心中泛起悲壯思慕之情,慨然應道:「這話自無疑義,假使老人家在此,我們一定找到逃生之法。」

    魔劍鄭敖拍一下大腿,道:「真真不錯,憑他的機智和武功,連鬼母那等蓋代高手,三番兩次都沒來他何。這個小小地洞和一群野鳥,算得什麼。」

    史思溫矍然睜大眼睛,細思他話中之意,生似師父這次仍然沒死。但想想哪有從那麼高的懸崖跳下去還能不死之理。便拋開這疑念。

    驀地記起一事,那便是當他還未發現上官蘭時,鄭敖竟兩次用換歌來示意自己,表示有人將死,自己這才及時把上官蘭搶救回一條性命。如今回想起來,可就覺得十分奇怪。假如鄭敖和上官蘭已有了感情的話,鄭敖怎會避嫌,但何以不明言告訴自己,卻要轉彎抹角地暗示?

    「當然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什麼關係,鄭敖才這樣做。」史思溫最後得到這個結論。雖然他仍然奇怪鄭敖為何用暗示方式而不明言,但這都不甚重要,只要上官蘭仍然和以前一樣,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他就十分滿意了。

    魔劍鄭敖忽然道:「史思溫,你師父三上碧雞山的話,那該是最轟動武林的大事啦!」

    史思溫奇道:「你不知我師父在碧雞山上跳崖之事麼?」

    鄭敖道:「我怎不知道?但你沒聽見我告訴你,你師父沒死的話麼?」

    史思溫一陣狂喜,靠在泥壁上,連連透大氣。鄭敖問道:「你怎麼啦?」

    史思溫應道:「沒有什麼,就是太快樂了。」

    魔劍鄭敖縱聲一笑,道:「怪不得你會對我如此不客氣,原來早先對你大聲說的話,你沒聽到。我不但見到你師父,還被他救了一命。後來是我引你師父找到朱玲,他們兩人已經復好如初。」

    史思溫更加歡喜,但想起宮天撫和張緘,不由得默然尋思。上官蘭見他不語,芳心一轉,便恨聲道:「徒弟可管不著師父的事。」

    史思溫愣了一下,面上浮起一個苦笑,道:「當然管不了,我連自身也管不了,豈敢管到師父。」

    上官蘭冷笑道:「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我要不是身受重傷,立刻就離開這裡,絕不和你在一起。」

    史思溫突然開心地暗笑起來,現在他可明白上官蘭為什麼這樣對待自己了。不過礙於魔劍鄭敖在旁邊,不好說什麼話,便緩緩道:「你不要生氣,假如討厭我,我趕緊走開就是,現在我要研究一件秘密。」上官蘭小嘴一噘,不再答腔。

    史思溫這時生趣盎然,輕鬆得差點兒哼起小調來,心中不時想到那村女陳紅英,覺得她真是害人不淺。自己雖然救她一命,卻反而惹了一場悶氣。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了,便不怕事情會惡化下去。他道:「鄭大哥,你過來一下好麼?」

    鄭敖走過來,道:「有什麼事?」

    史思溫道:「精你摸摸這堵牆壁。」

    鄭敖如言伸手一摸,隔了半晌,道:「這不是石壁,更不是銅牆鐵壁,卻不折不扣是面泥牆。」

    史思溫道:「那大哥別開玩笑,你可發覺這面泥壁有什麼奇特之處麼?」

    魔劍鄭敖搖頭道:「我可發覺不到奇怪的地方。」

    上官蘭聽到他們在打啞謎,好奇之心大起,真想過去摸摸看,卻苦於和史思溫有了嫌隙,不能做聲。

    史思溫道:「鄭大哥,等我先講一個故事,然後你也許會改變意見。」

    鄭敖忙道:「等日後你再把故事告訴我,目下我們必須先想個出洞之計。」

    史思溫道:「鄭大哥何以這麼匆忙?」

    「匆忙?不,悶在這地洞中夠討厭的,虧你還有心情講故事。」

    「但我這個故事大有研究的價值。」

    史思溫剛說了這一句,魔劍鄭敖已截住話,道:「不管有什麼價值,你要知道我答應過你師父和朱玲,要在期限之內把上官蘭找到,帶到襄陽城外菩提庵去。」

    史思溫大喜道:「我師父也在那兒麼?」

    鄭敖道:「不,我離開之時,他也跟著走了,不知和朱玲到什麼地方去,不過我猜想他們一定到什麼地方去求藥?」

    「求藥?可是我師父傷了?」史思溫大驚失色,連忙追問。

    鄭敖道:「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上官蘭,但遲早隱瞞不住,倒不如早點兒說。那是朱玲被鬼母把容顏毀掉,變得十分醜陋可怖。咳,你們不會見到,說也說不清楚。當時我一見之下,想起她從前的花容月貌,真為她傷心極了。」

    上官蘭嚶然哭道:「師父真的變醜麼?」

    史思溫聽她哀婉嬌啼之聲,不由得側然心動,躍將過去,柔聲道:「蘭妹,你先別急。

    鄭大哥剛才還說他們去求藥,想來一定治得好。」

    鄭敖心想自己居然降了一級,那史思溫聲聲大哥,但上官蘭卻叫自己做大叔,他們可就錯了輩份。這種糊塗帳只好等日後再弄清楚,這時忙應道:「史思溫說得不錯,我認為他們一定去求靈藥,以便朱玲恢復昔日絕代容顏。咳,鬼母的手段真辣。」

    上官蘭見史思溫躍過來陪話,玉面含嗔道:「走開,誰要你來安慰。」

    史思溫一怔,自覺老大沒趣,只好躍回這過泥壁下,不理上官蘭。

    鄭敖道:「朱玲和石大俠都放心不下上官蘭,認為她是個女兒家,江湖險惡,她孤身一人太過危險,故此要我代為尋訪下落。至於史思溫你,則因石大俠認為可教你磨練一下,並沒有托我找尋。」

    史思溫道:「原來因這緣故,你才急於脫身。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急著要去謁見師父,不過我總不能空手歸去。」

    鄭敖笑道:「莫非你要備下四色禮物,才能謁見師父麼?」

    史思溫道:「鄭大哥又來取笑了,我的話自有道理,一說你就明白。」

    鄭敖道:「說出來我還不明白的話,那就糟了。好吧,現在閒話作提,咱們如何出去呢?假如是孤身一人,倒也好辦。」

    史思溫道:「不錯,這層鳥群雖然厚達數尺,但運足力量,仍可衝出去。」

    上官蘭根恨道:「你們為什麼不走,又沒有人留住你們。」她口中雖然說是你們兩字,但誰都聽得出來乃是單指史思溫。

    史思溫聽了有點兒懊惱,心想除了自己之外誰還能抱著她出去?難道要鄭敖抱她麼?但他卻無法發作,只好忍往氣,道:「鄭大哥,你有什麼高見沒有?」

    鄭技搖搖頭,史思溫又道:「我卻想到一點兒可疑之處,便是這些野鳥賦性凶殘,但何以明知下面有人,仍不撲下來?」

    「也許它們飛慣了不進這地洞。」

    「或者你猜得對,但我卻認為此洞必有什麼東西,使得那些極凶的野鳥不敢入洞。」

    「有道理,這一猜大有道理。」鄭敖笑吟吟道:「你怎麼會想到這一點來?咱們趕緊找找看有什麼東西沒有。」

    上官蘭冷笑一聲,道:「難道就不許野鳥天性害怕洞穴。上面那成千累萬地野鳥,哪一隻棲息洞中?都是座聚湖大曠朗之處。」

    鄭敖怔一下,道:「上官蘭說的也是道理,也是道理。」

    史思溫聳聳肩,心想:「她何必和我過不去呢?唉,可惜我現在沒機會向她解釋。」口中說道:「鄭大哥,你且聽我說個故事。這故事的主角乃陰山苦海雙妖,對了,你也聽過他們的惡名,這陰山苦海雙妖,曾敗在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陽子老前輩手下。因此解散幫眾,遁隱起來苦練武功,不久以前忽然出世。」

    鄭敖驚道:「不得了。這對妖孽平生做事最狠、最辣,這一出世,不知要死多少人。」

    史思溫道:「鄭大哥別急,這一對妖孽雖是狠辣,但他們運氣不好,恰在他們到皖山天柱峰找赤陽子老前輩復仇時,我師父也到了天柱峰。」

    上官蘭聽到這裡,記起前事,暗自幽聲一歎。

    原來當日她被魔劍鄭敖傷了穴道,史思溫不能解救。便偕她到天柱峰烏木禪院,求血印禪師救助,但路上出了事情,終沒走到。石軒中乃因找徒弟,才上天柱峰。

    她想起那時史思溫情深款款,一路上捨死忘生,保護自己,但現在……

    史思溫繼續道:「因赤陽子老前輩已修佛法,閉關不出。那苦海雙妖仗著人多,武功又高。血印禪師孤掌難鳴。這時我師父便拔劍而起。終於把苦海雙妖打敗。那苦海雙妖自生內訌,龐仁君自行斷舌而死。臨死之前,留字告訴我師父說,在這紫湖山麓的野鳥洞,藏有奇珍十二件及一部手抄本,乃是她父親窮畢生精力,遍考天下各家派的武術秘籍,手抄而成。

    尤其是鬼母冷婀師門玄陰真經,亦載錄其內。我此來便是找到這本秘籍,練好武功,專攻克制鬼母之法,然後上碧雞山找鬼母復仇。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師父無恙的消息。」

    鄭敖矍然道:「你的意思可是指此洞便是龐仁君藏寶的野鳥洞麼?」

    史思溫道:「我認為可能是此洞。試想此洞被野鳥蓋住,何等秘密。若果藏寶理密正是最理想的地方。」

    鄭敖一思忖,舉手摸摸泥壁,仍然覺察不出有何可異之處。

    「你的話大有道理,這個地洞用來藏寶,當然十分妥當。可是目下我們身入此洞,早已看過僅是一個泥窯,別無可疑之處。寶在何處,卻費思量。」

    史思溫道:「鄭大哥可覺得這堵牆特別乾燥麼?我記得此洞形勢,恰好是這面牆壁靠近湖水。假如不錯,這堵泥壁應該比其餘三面更為潮濕才是。怎的反而更為乾燥?」

    鄭敖聽了此言,又伸手一摸,果然甚是乾燥。不禁暗佩此子不但武功高心思更是填密。

    當下不假思索地道:「你的話我明白,除非隔壁尚有一洞,此壁才因與湖水隔開而特別乾燥。」

    史思溫道:「蘭妹妹,你身體可好些麼?」上官蘭默然不應,歎了一會兒,才慢聲道:

    「你休要理我。」史思溫心想她既肯回答,總比不瞅不理好得多,心中略舒。

    魔劍鄭敖粗豪一笑,道:「咱們既有此疑,何不立刻解決。」說著,嗆一聲拔劍出鞘,登時在黑暗中白光連連打閃。

    史思溫道:「鄭大哥的白虹劍能斬金截玉,這堵泥牆自然不堪一擊,縱使那一邊有石板,仍可穿透。不過有一點要請鄭大哥注意,便是那苦海雙妖之一的龐仁君,曾說過在野鳥洞中藏有奇珍十二,假如放置在這邊壁,無意中吃劍鋒觸及,定必毀碎無疑。」

    鄭敖道:「我不會這麼大意,你放心好了。」當下健腕加勁,劍尖在泥壁上劃個圓圈,約是三尺方圓。那白虹劍鋒利無匹,劍光到處,於泥沙沙下落。他用劍在圓圈中亂劃一陣,然後伸掌一掃。掉下更多乾土,這圓圈深達一尺。

    史思溫道:「這樣就對了,鄭大哥到底不愧是武林知名之士。」

    鄭敖傲然一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這樣一層一層地刮下去,總可以查出底細。」當下又跟著那圓圈,劍尖刺入尋尺,然後劃了一圈,發覺仍是泥土。便用劍在圈中亂劃一氣,後再以鐵掌刮下乾土。

    這時泥壁上現出的圓洞,深達兩尺。史思溫忍不住,運足指力,抓入圓洞內乾土上,僅僅抓入三寸,便碰到硬滑的石面。他喜叫道:「對了,還有三寸便是一層石壁,鄭大哥你的劍可要放輕點兒。」

    鄭敖道:「你不須憂慮,裡面這層石壁上要有一點痕跡,算是我鄭敖無能。」當下運劍疾劃,乾土紛紛掉下來。再加以鐵掌連揮,眨眼間便現出石壁,甚是光滑,一望而知乃是經過加工的石板。

    鄭敖停住手道:「現在怎麼辦呢?這塊石板看來總有四五寸厚,說不定厚達一尺。」

    史思溫道:「鄭大哥你的白虹劍弄不動麼?」

    鄭敖傲笑一聲,道:「怎麼弄不動?大概比豆腐難一點就是了。」

    「不知裡面可有消息埋伏之類沒有?」

    史思溫道:「最怕是這一毀了牆壁,裡面還有自動封閉起來,所有的藏寶完全毀掉或移藏不見,那才糟哩。」

    卻聽上官蘭冷笑一聲,史思溫忍不住問道:「蘭妹妹,你可是想起什麼?」

    上官蘭默然不語。史思溫陡覺屁股上的傷口由痛變癢,差點兒伸手去搔,但一想自己的手甚髒,便強行忍住。這時見上官蘭不理,便繼續道:「鄭大哥,小弟真有點兒患得患失,故此疑慮太多,請你這就下手吧。」

    鄭敖應聲好,舉劍欲刺。那邊廂的上官蘭陡然喝道:「且慢。」

    鄭敖一怔,道:「你怎麼啦、」

    「這面石壁妄動不得。」她立刻說。

    鄭敖知她絕不能對自己無禮,便道:「你且說說其中道理,」

    上官蘭道:「假如藏寶之人有點兒心計,故意設下埋伏,等那些覬覷寶物的人,穿破石壁,你們如何應付?」

    鄭、史兩人恍然大悟。史思溫道:「不錯,假如那邊其實就是湖水,我們開個洞口,豈不淹死?」

    鄭敖道:「縱然不淹死,衝上洞外,又得被野鳥圍攻,劫難依然,這一點倒得考慮一下。」

    史思溫忖想一會兒,道:「莫不成我們就此罷手?」

    鄭敖道:「當然不,你這麼一說,我雖非貪得之人,但也想見識裡面藏有什麼寶貝?還有那本手抄秘籍,更加想見見。」

    史思溫道:「這面石壁一定動不得,試想如是藏寶在其內,焉會沒有門戶之理。只不過裡面多隱蔽一點而已,龐仁君總不能每次來挖個洞進去啊!」

    鄭敖道:「依我想來,這個野鳥洞一定不是她所指的那個,不過恰好就在她藏寶之洞的邊緣。要得珍奇秘籍,必須另尋道路。」

    史思溫驀然興奮起來,道:「鄭大哥,你聽聽我的想法有沒有道理。剛才你的話很對,我們一定無意落在相鄰的地洞中,假如此說是真,則破洞而入,便恰好到達藏寶之地,那邊絕不會有水。因為此洞不是真的野鳥洞,人家絕沒有安置埋伏之理。我們機緣湊巧不但得到藏寶,還可找到出路,脫離了野鳥的包圍,豈不是一舉兩得?」

    鄭敖聞言,縱聲笑道:「老弟真行,我想這回錯不了。」

    史思溫又道:「這倒不一定,但反正我們勢在一試。假如那邊真是藏寶之地,則一切均無問題。如果不是的話,湖水不灌入來趕我們,我們也得設法衝上去。總之是勢迫處此,非一試不可。」上官蘭聽他說得有理,便不作聲。

    魔劍鄭敖徐徐舉劍,暗中運聚真力,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在我白虹劃未落之前,我得先調派好,免得臨時慌亂。史思溫你一見水湧出,便趕緊過去把上官蘭抱起,然後等我先衝上去,你們再跟著上來。」他歇一下,等候上官蘭的意思。

    上官蘭暗想自己剛才已被史思溫敷藥時,看到女兒身最隱密之處,照理是此身非他不嫁。不過他如有了別人,不能相娶,卻也不可讓別的男人摟抱,自然由史思溫動手為是,故此默默無語。

    鄭敖見她不反對,便道:「好了,現在我可要動手啦!」只見白光倏閃,轟然一響,立刻又縮回來,收回鞘中。原來鄭敖已仗著上乘劍術,在石上劃了一個圓圈,深達一尺。這封收劍之後,便以雙掌貼在圓圈中心,猛可向後一吸。但見一塊圓形石板,應手而起。鄭敖在暗怪這塊石板厚達七八寸,份量不輕,何以這麼容易便被吸出來。猛見一股銀光,從洞中疾射出來。他大吃一驚,喝道:「史思溫速把上官蘭抱起。」自己已躍到地洞出口下面,仗劍蓄勢,準備衝上去。上官蘭在那邊也看出那股銀光竟是湖水,來勢甚猛,心頭微凜,水聲颯然間,史思溫已過來抱起她。

    上官蘭妙目一轉,心上掠過一個想法,便道:「鄭大叔,你先把洞口堵住。」鄭敖聽見她的話,不由得哈哈一笑,道:「我真是緊張了。」立刻躍過去,先收劍入鞘,然後在水中找到那塊石板。

    這時因洞口甚大,地上積水盈尺,他又站近洞口,全身都弄濕了。但他並不在意,捧起石板,硬往石上按去。誰知因他的圓圈劃得不是極圓,是以非對準部位,無法嵌回原位。鄭敖沉住氣,試了好一會兒,才找對了部位,一下嵌入去,登時滴水不流。但這一番折騰,洞中的積水已深達三尺餘。

    史思溫劍眉大皺,差點兒哼出聲來。敢情他的屁股浸在水中,傷口沾水,登時又疼又癢,極為難受。上官蘭見他的表情,真想問他是不是不舒服,話到口邊,卻又硬給忍住。

    鄭敖忽又大笑道:「要說我自己太緊張,但其實也不然,試想我堵住此洞,又有何用?

    倒不如一股作氣,衝將上去。」

    史思溫咬牙忍住疼癢,做聲不得。上官蘭實在沉不住氣,便問鄭敖道:「這水可是極冷麼?」她以為史思溫受不住水冷,是以這般模樣。

    鄭敖歇了一下,才道:「我本不太感出冷熱,你這一問,我用手試了再試,卻覺得這水好像甚是暖和呢,史思溫你覺得怎樣?」

    史思溫勉強應產:「……差不多……」他管自己屁股上的痛癢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去管這水是冷是熱。

    上官蘭垂下一隻手,深入水中,不由得訝道:「這水好暖,哎呀,鄭大叔,這水大有古怪。」

    鄭敖心想自己本來稱雄多年,處事沉穩。但這兩個少年男女偏愛大驚小怪,主意又多。

    這回不知又發現了什麼古怪,便道:「有什麼古怪?」

    上官蘭道:「凡是湖底的水,必定十分冰冷,但這水卻溫暖異常,你說這不古怪麼?」

    這時水勢漸低,原來四面泥質鬆軟,吸水甚快。

    鄭效也是聰明人,聞言恍然道:「你意思是說,這水可能不是湖水麼?」

    「不錯,我敢擔保不是湖水。」她肯定地說。

    史思溫屢次被上官蘭弄得沒趣,但此時仍然忍不住道:「有道理。」剛剛說了一句,屁股上疼癢攻心,不覺皺眉微哼。上官蘭見他的神態,以為他故意說反話,不由得喚道:「我不要你抱,你放我下來。」

    史思溫忍住疼癢道:「你……你怎可沾水?」

    「不要你管,我死了也不關作事。」

    史思溫為難地歎口氣,但可沒放她下地。鄭敖見上官蘭使小性子,忙忙打岔道:「上官蘭,你剛剛提醒我這些水可能不是湖水,但不是又怎麼辦呢?難道冒險把這塊石板揭開,試上一試麼?」

    上官蘭聞言深覺此舉太過冒險,便不敢出主意。

    史思溫反對道:「不可,我們設法出了此地。然後再想辦法回來不遲。」

    正在計議時,忽聽野鳥鳴叫之聲甚急,似有人來驚動。

    鄭敖低聲道:「一定是有人來了,可惜無法偷窺來人是何路數。」

    史思溫道:「這等險惡之地,除非深悉底蘊之人,附近山民絕不敢來。我想多半就是苦海雙妖未死的老妖費選來到。」

    鄭敖沉聲道:「若是那老魔頭來,我們必須小心。這可不是長他人志氣,憑那老魔頭近百年修為,咱們三個加起來,怕也遠非敵手呢。」

    原來魔劍鄭敖乃是黑道老前輩萬里飛虹尉遲跋的弟子,那萬里飛虹尉遲跋平生以劍術揚名宇內,為有數的大劍客之一。因是黑道中人,故此深知陰山苦海雙妖的厲害。當年苦海雙妖之一的費選,以一對天玄掌雄視黑道,如今又隔了數十年,功夫自然更加精深。

    史思溫自知屁股傷勢不輕,足以影響本身功力,故此不敢說硬話。上官蘭素知鄭敖不是怕事之輩,既也如此說法,自然深信不疑。

    這時地洞中一片靜,本來淹到小腹的水,已退剩半尺不到。上官蘭默然了一會兒,看看地上水勢,便低聲道:「鄭大叔,你可以把石板移開一點兒,讓水流進來,只要不放得太多,一下把地洞淹滿就行啦。」

    鄭敖恍然醒悟,便放開一道半尺大的縫隙,石壁內潺潺流出水來,但過了一會兒,地上的水仍不增加。原來這地洞吸水甚快,只要放進來的水不多,便不覺得增高深度。

    又過了一會兒,鄭敖道:「噫,現在可有點兒眉目了,那邊的水已不多啦。」

    上官蘭露出喜色,暗脫史思溫一眼,只見他淳厚老實的面容上,露出一種說不出的表情。她覺得十分奇怪,暗自尋思史思溫何故如此?鄭敖已把整塊石板取了下來。流進來的水已越來越小,不過因圓洞開得高,故此那邊的圓洞下面,依然積貯滿水。

    上官蘭想來想去,忽然想到史思溫皺眉苦臉之故,可能是想起那村女,登時妒從心起,使她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量,突然一掙,跳落地上。

    史思溫失驚道:「你……你怎麼啦?」話一問出口,自己因她一掙之勢甚猛,迫得用力站穩,觸動了傷處,一陣奇癢奇疼,直攻入心。於是不能再問,逕自皺眉忍傷。

    他的表情落在上官蘭眼中,又使她誤以為他十分不悅她的舉動,不禁氣沖沖應道:「我不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的……」她本要說你又不是我的丈夫,但那丈夫兩字到了口邊,猛可驚覺忍住,改為父親兩字。

    鄭敖以為史思溫不肯和上官蘭鬥嘴,故此不做聲,便不曾發覺史思溫有異。

    上官蘭走到鄭敖身畔,探頭向圓洞內張望一下,然後回頭道:「鄭大叔,裡面的水絕退不了,好在對面還有一層石壁,相距不遠。你可以平伸身軀進去加上手長,剛剛好夠得上內層石壁。」

    鄭敖道:「看來只好這麼辦。但假使那費老妖已到了裡面,咱們這一驚動,非吃他纏上不可。」

    上官蘭努著小嘴,道:「我跑得動,你不須顧慮我。」鄭敖等了一下,見史思溫沒有反對,以為他默許如此,便笑道:「好吧,但你得先準備逃走,我可以抵擋那老妖一陣。」

    上官蘭弄一弄身上寬大的衣服,那是鄭敖的外衣,暗中裹紮得俐落一點,但是鄭敖看他這副樣子,氣得要死,但也沒奈何,只好在鼻孔中重重地哼一聲。

    鄭敖拔出白虹劍,輕彈一下,道:「這一破壁而入,若遇老妖,咱們就得快跑,不過要衝過這圓洞不易,我憑手中此劍,定可抵擋一時三刻。史思溫你不必理我,儘先保護上官蘭逃走……」史思溫此時才聽清楚他要破內壁入去,正在措詞反對,上官蘭叫道:「大叔,你不必顧慮我。」

    鄭敖堅決地道:「不行,我有責任要將你平安帶回襄陽,如果你不聽我的主意,我就不弄穿那堵石壁,咱們另想法子回去好了。」上官蘭聽他口氣極為堅決,只好不語。史思溫也沒有做聲。

    鄭敖吸一口真氣,竄入圓洞中,伸直白虹劍,極為小心地刺入石壁中。他輕輕刺進去,大約刺入一尺左右,便感覺出劍尖已穿透石壁。當下回頭道:「我劍已穿透石壁,你們可作準備。」

    史思溫嗯了一聲,取了一粒保心丹服下,似乎心神不定。

    鄭敖又道:「我可顧不得是否會毀損寶物,只好聽天由命了。」說罷手中白虹劍緩緩移動,不久便劃了個圈圈,約是尺半大小。他拔劍出去,交於左手,然後右手貼在圓圈,運足真力,吸住石頭,往內一撤。壁上登時出現了一個尺半大的圓洞。鄭敖失聲道:「哎,洞中為何那麼黑暗?」

    上官蘭好奇心大起,趕快回身去把壁上嵌著的火折取過來,遞給鄭敖。那火折已燒得差不多,只剩下微弱的火焰。鄭敖接過來送入圓洞內,憑著目力不比凡人,匆匆一瞥,已發現洞內竟是一間低矮狹小的石室,上下縱橫都不及六尺,身材較高的人,在室內絕不能挺直腰肢。

    鄭敖失望地道:「這是什麼鬼地方,我就不信這裡面會有藏寶。」

    上官蘭在後面問他如何,鄭敖縮回身軀,隨把他所見情況大略一說。

    上官蘭思忖一會兒,道:「這個小石室也有作用,但一時卻怕難以查出端倪。」

    鄭敖道:「待我進去用白虹劍四方八面都試一試,或者能夠發現其他地方。」

    上官蘭道:「大叔說得對。藏寶之地必在附近。」她皺起眉頭,又擔憂地道:「但假如又有水淹進來,這一次便比較危險了。」

    鄭敖道:「你不須憂慮,我仍可把洞口塞住,然後再尋脫身之計。目下我們勢成騎虎,非試上一下不可。」

    史思溫一直沒有做聲,木立上官蘭身後。鄭敖覺得奇怪,便問他道:「史思溫,你的意思怎樣?」史思溫神智微覺迷惘似乎聽見鄭敖問他身體怎樣,便微嗯一聲,聲音中顯出不大受當。

    鄭敖想一下,正色道:「史思溫,我們有話不妨講明白,你莫看錯了我,以為我貪得什麼奇珍。其實我固有好奇之心,想知道苦海雙妖在此地藏有什麼人間罕見之物,但主要還是找出脫身之路,絕無貪得之意。話先說明白,等會兒不論發現了什麼寶物奇珍,統統屬你所有,鄭敖絕不沾手。現在我可要進去尋路啦!」

    史思溫矍然驚醒,卻只聽到他最後一句,忙道:「你儘管請。」

    這一答爽脆之至,鄭敖不由得冷哼一聲,心想石軒中一代英俠,想不到收了個如此小心眼的徒弟。上官蘭也暗鄙史思溫的得失心太重,默默不語,始終不肯回頭顧視他一眼。

    鄭敖捧劍穿入石室中,尚覺不曾刺透,便拔出來,改向另一壁試探。四壁都試探過,卻仍然找不出空間,不由得心頭一沉,大聲道:「上官蘭,咱們怕都弄錯了呢,四面石壁穿透以後,均有泥土滯阻之感,並無空間。」

    上官蘭道:「鄭大叔,還有上下兩面,試完仍找不出空隙的話,藏寶必在此室中。」

    這時石室中因火折已熄,黑暗異常。鄭敖道:「只好再試一試,不過我卻擔心上面乃是湖水,若然開個天窗,湖水直灌下來,非淹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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