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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神火煉魂 文 / 司馬翎

    那大喇嘛舉出後人非難墨子的言論,指責墨子認為音樂無用的主張不對。墨子一生都苦行救世,性有所偏,認為音樂一費錢財,二不能救百姓的貧苦,三不能保護國家,四使人變成奢侈的習慣,所以有非樂的主張。札特喇嘛所舉的後人理論,則說音樂可以使人鬆弛工作後緊張的情緒,所以不能說音樂無用。

    裴淳面色十分嚴肅,背負起雙手,流露出一派悠然深思的姿態,緩緩道:「大喇嘛說得有理,但墨子生當戰國之際,急於救世救人,故此對於儒家的繁文縟禮,以及無補時世的音樂,極是不喜,乃有非樂之說,這一點大喇嘛想必也明白的。」

    札特見他氣度淵深,言語從容,立論之時,沉穩實在,步步為營,不覺大吃一驚,忖道:

    「洒家平生見識過無數碩儒名士,但談論之際,卻沒有一人具有他這等氣度,更無一人能如他一般,能使洒家怦然心動的。」

    裴淳又徐徐道:「墨子堅主兼愛,認為天欲人之相愛相利,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佛門弟子自然贊同此說,這倒不消說得,連莊子也稱讚說:墨子真天下之好也。收求之而不可得也,雖枯槁不捨也,才士也夫。孟子評曰:黑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些想必大師也明白的!」

    札特擺擺手,道:「咱們不須再談墨子啦,洒家一向極是佩服這位古聖,剛才雖是舉出後人言論,其實不是真心低估他的學說。」

    裴淳大喜道:「大師這等見地,適足顯見高明,在下衷心佩服!」他頓時恢復了平時淳樸的樣子,教人瞧了真不能相信,他就是早先讜論佛議的那個人。

    札特自然不曉得,他負手深思的態度,乃是學自他師父趙雲坡,而裴淳一生讀書不多!

    涉獵不廣,單單研攻過古代儒、道、墨等數家的思想學說,加以性之所近,因此根基反而十分扎實。一旦論及這些思想學說的問題,那就正好合他胃口,反之,若是論及詩、詞、歌、賦,或是經濟之學,他就毫無插口餘地了。

    至於札特喇嘛自行認錯,表露真心之舉,也不是常人可及。大凡稍有聰明才學之士,一旦辯論起來,往往自知說錯了,也不肯承認,多半強辯到底。札特雖不是大智大慧之人,但他精通密宗「對扎之學」,受過極嚴格的辯論方法訓練,任何論題只要三言兩語,便知勝敗,所以養成了能夠認輸的精神,裴淳最佩服的正是這一點。

    金元山突然陰聲一笑,說道:「大喇嘛何必跟這等村野小子多費導舌,失了身份。裴淳,你既是見過步、馬兩位,他們現下在什麼地方?」

    裴淳想起少林病僧和胡二麻子都在洞內,若是說了出來,第一個胡二麻子就得死在這些人手底,第二是少林病僧只怕也不大妥當。他平生不會打誑,便搖搖頭,不言不語。金元山喝道:「你說不說?」聲音甚是森冷,大有裴淳若是敢說個不字,便取他性命之意。

    裴淳仍然搖頭,金元山雙袖在身上一拂,已經用極巧妙的手法,取出四五種獨門火器,他一則手法巧妙,二則有雙袖掩護,故此除深悉底蘊之人,絕難瞧出他已經伺機而動,隨時可施辣手。

    金元山的火器天下無雙,若是突施毒手,縱是一流高手,也不易逃得性命,裴淳則更不用說了,因此他再度搖頭不語之際,便是性命交關之時,金元山冷森森地哼了一聲,雙肩微聳,運是功力,正要出手。

    忽聽札特大喇嘛問道:「裴施主敢是不曉得他們下落,故此搖頭?」金元山聽了一怔,心想這話有理,他若是不知,怎生回答得出,當即散去運聚的功力。

    裴淳默然半響,才道:「在下知道他們兩位現下在什麼地方,但恕我不能奉告!」

    金元山惱得一跺腳,立即提功聚力。札特見他雙肩微聳,便知他作何打算,這札特大喇嘛甚是看重裴淳,剛剛已經暗中救了他,這一回見金元山又要發難,濃黑長眉一挑,再度暗助裴淳。

    裴淳一點也不知道禍迫眉睫,卻見札特大喇嘛陡然間大袖一揚,一陣潛力湧到,登時把他震退三步。金元山慢了一線出手,眼見裴淳已被札特震退,便又散去功力,中止出手之念。

    札特大喇嘛沉聲道:「若不是國舅爺要你去辦的事尚未交差,洒家這一袖就要了你的性命!」

    金元山聽了這話,不覺暗笑自己糊塗,幸而札特早了一點出手,否則裴淳燒死當場,豈不誤了樸國舅的大事?

    當下厲聲接口道:「老夫自有手段,教你非說不可!」

    裴淳聽了這話,好生不服,自念話在我肚子中,我若不說,你有什麼法子?但只是微微一笑,不去駁他。

    札特大喇嘛又道:「十日之限,裴施主當必記得,萬勿誤了此限,以致累人累己。」

    裴淳道:「在下已經會過步、馬兩位,把梁藥王礙於向魔影子辛元痕老前輩立過重誓,所以不敢出手救人之事說出……」

    札特搖頭道:「此限是你與樸國舅兩人所立,須得當面去說才能算數。」

    裴淳一怔,道:「原來步大哥騙我的。」

    札特道:「裴施主可知洒家,以及金老師、步、馬兩位等趕到此地,有何圖謀麼?」

    裴淳想起胡二麻子,便點頭道:「在下曉得你們合力對付一個人。」

    金元山縱聲怪笑,道:「你居然曉得,真是怪事!」

    原來他們此行,乃是專門對付裴淳而來,那樸國舅料定裴淳老實可欺,只要他們略施手段,便可詐出他是否已探出梁藥王不敢救人之故,若是他未探出,自然不必理會,無須攔阻,若是己經探出,則不管是否哄騙得他說出內情,也出手對付他,最好使他超過十日之限,那時裴淳便左右為難,不是自家一死可以解決得了,樸國舅一心一意要大大地捉弄過裴淳,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之後,才肯殺死他。

    至於他吩咐手下諸將,在得知裴淳已探出藥王隱秘的話,即可下手,不管是否能使裴淳透露這一隱秘,卻是樸國舅認為裴淳既然探聽得出,則他也有法子可想。最怕是無門無路,根本無從打聽而已。

    現下裴淳不但探得藥王隱秘,而且毫不隱諱地說了出來。金元山便大覺奇怪,只因以常理來推度,裴淳既然曉得這一干人是對付他的,自然不該把隱秘說出,以便借此隱秘要挾他們。

    札特大喇嘛也覺得奇怪,不禁評論道:「裴施主勇則有餘,智則未足,於此可見!」

    裴淳道:「在下雖是魯鈍之人,卻有一宗長處,那便是能夠守口如瓶!」

    這時他們雙方心中所想之事,完全不對頭路,對答之間,正是牛頭不對馬嘴,原來裴淳話中的意思是,我雖是有勇無謀,但只要不說出胡二麻子的下落,你們也莫奈何,再聰明也終歸無用。

    札特皺皺眉頭,道:「裴施主如此即是守口如瓶,真是天下少見,閒話休提,洒家就領教中原絕學,待分出高下強弱,再作理論。」

    金元山道:「大師親自出手,未免太瞧得起這小子了。」

    札特微笑道:「洒家久慕中原二老的驚世絕學,裴施主既是趙老施主高足,只怕十招八招之內難以取勝呢!」

    他口氣之大,連裴淳聽了也覺得刺耳,殊不知在札特來說,不言三招兩式,而說十招八招,已經是萬分謙虛的了。裴淳這人向來淳厚老實,最怕生事打架。可是對方一提起中原二老,他便勇氣橫生,完全忘掉了害怕恐懼,挺胸道:「嘗聞大師擅長金剛密手,在下斗膽要見識這一門密宗絕藝!」

    金元山喝道:「廢話,大師不是已經說過要出手了麼!」

    裴淳道:「在下只要見識金剛密手,所以特別講明!」

    札特頷首道:「論起來如你一般年紀之人,只怕唯有見識洒家的降魔大法!」他大袖一拂,頓時間四方八面都有喑風翻轉,使人泛起不知這陣風力從何而生之感。

    裴淳左手托住右手手肘,運足內力,一掌拍了出去。他練的是上乘功夫,不須叱喝助威,兼且他尚未練到絕頂地步,開口出聲反倒怕洩了真氣。這一掌掌力無聲無息地湧出去,驀地四周的暗風潛力都平息消失。

    札特見他內力之強,竟能抵消了金剛密手的力道,頓時濃眉斜軒,說道:「果是名家高弟,出手不凡,洒家這一次當真發招啦!」裴淳不敢開口,只點一點頭。札特長袖無風自掀,露出一隻黑毛茸茸的大手,緩緩向外推去。

    一陣勁厲嘯聲應手而生,但見裴淳立足之處,四方八面,砂飛石走,風轉飆翻,全身衣衫都亂飄亂翻。看上去極似是站在旋風中心,衣衫飄拂之勢各各不同。

    裴淳右掌迅即拍去,迎擊對方迎面推來的這股剛猛力道,兩股力道一觸之下,發出「蓬」

    的一聲。裴淳只震得上半身劇烈一晃,卻見他左手已在掌力吐出之際駢指點去,指勢森銳如劍,指力脫手而出,發出「嘶」的一響破空之聲。

    札特的金剛密手最厲害的是陽剛掌力之內,暗藏一股隱密的力道,能夠傷人於無形。此時那股隱密力道,不但被裴淳一指破去,還覺得這一縷指力襲到掌心,極是勁銳沉實,識得是李星橋所擅的天機指,心頭一凜,一招「羅漢拂花」,兜住這一縷堅銳指力橫送開去。

    金元山皺起雙眉,訝然道:「這小子瞧起來果是高明得很!」

    札特大喇嘛可有點禁受不住這句話,道:「金老師有意印證一下裴施主的武功?」金元山乃是高麗國高手,性情獷野殘酷,不大講究小節,這時既不知自己的話傷了札特,更不知札特有意用說話套住他,使他不動火器,單以武功招數去跟裴淳拚鬥的用心。

    他想了一想,搖頭道:「算啦,還是等大師擒住這小子,待我使點手段迫他說話的好。」

    札特冷冷一哂,目光回到裴淳身上,他從裴淳這一掌一指之中,已掂出他的斤兩,心念一轉,已有制敵致勝之法。

    兩人對峙片刻,札特道:「大凡動手相搏,自然不免傷亡,裴施主年紀輕輕,前途遠大,不必傚法匹夫之勇死拼到底,若是身負內傷,不妨停手。」他這番話說得甚是懇切真誠,裴淳覺得大有道理,便點點頭。

    札特全身紅衣突然間飄拂有聲,生似是體內洩出風力,鼓蕩起全身紅衣。裴淳見了暗暗佩服,心想札特名烈密宗三大高手之列,果然功力深厚無比。當下更加抖擻精神,嚴陣以待,札特身形一晃,已欺近了裴淳,出手劈攻。他身高手長,甚具威勢,兼之這一掌手法奧妙異常,尋常高手也難以拆解。

    誰知裴淳反而暗暗歡喜,施展出師門心法絕學,掌拍指掃,連消帶打,後著變化極盡毒辣神奇之能事。

    札特精神一震,霎時間已推想出,裴淳掌法的後著變化,達七八式之多,當即出招攻拆,這一招已把對方後面七八式變化完全堵死。

    裴淳更加歡喜,左指右掌一齊發出,但見他掌勢如虛似實,亦柔亦剛。左手指招卻是勁銳絕倫,勇往直前,全無反顧之想。

    札特袖卷掌拍,不但化拆了他這一招,而且又封住了他底下六七式變化。

    如此翻翻滾滾的戰了廿餘招,雙方每一招都極盡精微奧妙之能事,沒有一招不是預先化解了對方底下的許多厲害變化,這一來在一旁觀看之人,如若不是武功達到這等造詣的話,便只覺他們全是虛作聲勢,既不真攻,亦不力拼,連換掌鬥力的招數都見不到一招。

    裴淳越戰越勇,他左手的天機指在這一戰中發揮極大威力,使得他武功造詣憑空高出一倍,如若不是剛剛練會了天機指,這一仗早就在第十五招以後即認輸敗北了,原來裴淳浸淫於師門「天罡九式」多年,練到熟得不能再熟,除了這九式衍化的種種手法之外,他便不曾再學其他招數。碰上札特大喇嘛這等一代高手,他最多能變化出十五招便無以為繼了。

    須知裴淳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碰上不須顧慮自家招數出手會擊傷的敵手。換句話說,他認為札特大喇嘛功力絕世,自己雖是用盡一身所學,也難以贏得他。因此他可以放手施展而無虞傷得他。裴淳武功造詣本來極高,可是他宅心忠厚仁慈,往往怕招數過於毒辣而使對方傷亡,因此未能放手施為,直到今日之戰,他才能用盡一身所學,是以不但沒有畏懼之念,反而暗生歡喜。

    金元山瞧得驚駭不已,這才明自樸國舅竟要調動這許多高手來對付裴淳,並非事出無因。

    札特大喇嘛驀地大喝一聲,出掌拍去。這一喝宛如霹靂橫飛,直有搖山震岳之威,裴淳但覺四方八面都沒有可逃之路,只好發掌抵禦,兩人手掌一接,裴淳騰騰連退五六步,內臟間血氣翻騰,生似是五臟六腑都挪了位,難過無比。

    札特乘勝追擊,第二掌又攻到。裴淳左手駢指疾地點去,指力「嗤」一聲穿透掌風,刺中札特掌心,札特但覺疼痛如裂,心中大吃一驚,暗忖:「他與洒家力拼負傷之下,功力已經減去幾成,但指力仍然這等厲害,險險刺透了洒家掌心……」念頭疾轉之時,這一股掌力未曾被裴淳指功完全破去,又把裴淳震開六七步。

    金元山大喝道:「裴淳還不束手就縛,更待何時?」左手抬處,只見一道細如線香般的紅光射出,落在裴淳身側,頓時化為熊熊烈火,火舌冒起兩三尺之高,那條紅線源源注射出火花,轉瞬間在裴淳後面及兩側布下一道半圓形的火堤。

    裴淳忘了身上的難受,詫怪地瞧看金元山表演火器絕藝。札特大步跨到他身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裴淳肩膊,內力一發,裴淳頓時感到全身筋骨軟麻,虛弱無力,丹田中那一口真氣無法提得起,札特另一隻手取出一副精鋼手銬,扭轉他雙手到背後,套在腕上。這副手銬打制得極是精巧,每一邊內藏彈簧,能夠自動縮小,直至與腕骨一般大小,因此每一個人的手腕粗細雖是不同,但這副手銬一旦加上,決計無法抽得出來。

    札特隨即放鬆了他,也不點他穴道。原來大凡一個人飛躍奔走之時,必須用雙手幫助身體平衡,才能放盡速度,裴淳雙手既是背銬起來,自難迅快奔走。

    金元山道:「步、馬二位現下在什麼地方?可是遭遇了危難不測?速速從實招來!」

    裴淳道:「姓馬的大哥果是受了重傷,姓步的大哥卻平安無事,不過隔了這許久時間,他們怎生情狀,我可就不曉得了。」

    金元山道:「哦!原來馬延兄已經傷在你手底,無怪你不敢說出他們下落……」

    話猶未畢,裴淳已搖頭道:「不關我事。」

    金元山訝道:「那麼是誰?」

    裴淳道:「我不能告訴你們。」

    金元山冷笑道:「你不敢承認是不是?」

    裴淳道:「你不信也沒有法子。」

    札特大喇嘛道:「裴施主倒不是怕事抵賴之人,咱們便信了他的話也不妨事。但這麼一來會是誰傷了馬老師?這人又用什麼手段能把他們困住?」他忖想了一陣,毫無所得,金元山自然也推測不出。

    札特又道:「此人放走裴施主,可見得大概是他們同路之人,故此裴施主不肯透露。」

    裴淳道:「不是同路人。」

    札特和金元山都十分詫訝,金元山道:「胡說,既然不是同路之人,他為何肯放你走?

    你又怎肯為他隱瞞?」

    裴淳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金元山狠聲道:「好!好!且瞧你骨頭有多硬?」

    當下詢問似的望一望札特,大喇嘛點點頭,金元山一揚手,發出一大團煙霧,籠罩住裴淳。這陣煙霧似是能夠透過衣服,使他全身皮膚都泛起冰涼之感。頃刻間煙霧消散,金元山喝道:「這是老天獨門惡刑,稱為『神火煉魂』,你若熬受不住,可從實供出步、馬兩位下落,老夫才能饒你。」

    裴淳搖搖頭,道:「在下既然決意不說,縱是此身化作飛灰,也不會屈服!」

    札特大喇嘛接口道:「善哉!善哉!裴施主意志堅定,勇毅過人,這是不消說得,但金老師這一門施刑手法,古今罕見,可比煉獄之火,裴施主何不再加考慮,與其熬受不住之後吐露實情,不如現在爽快說出,免得空受一場苦難,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強施主三思斯言。」

    裴淳毫不遲疑,搖頭道:「在下一生只有這一點得到我師讚許,那就是能擇善固執,只要認定做法是對的,就毫不後悔地堅持下去。也就是孟子所謂『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意思。」

    札特合十讚道:「施主有此胸襟見識,洒家甚是佩服,既是如此,洒家也不便多言了。」

    當下退開一旁。要知裴淳所舉孟子的話,意思是說「自己認為這件事合乎仁義,雖然有千萬人阻撓欲殺,仍然勇往直赴」,這頂仁義的大帽子一壓下來,札特只好不再勸說。

    金元山道:「老夫雖不懂得孟子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想必大有道理,因此,老夫倒要瞧瞧這些道理,能不能抵禦得住神火煉魂的痛苦威力?」

    他取出一條細如米粒的銀鏈煉,穿過他雙脅,在背後打個結,剩下的一端長達三丈。金元山推裴淳走到一顆高大古樹之下,把裴淳吊起,離地尋丈。

    裴淳懷疑地望望那條細長銀鏈,道:「這條鏈子承載得住我的體重麼?」

    金元山道:「這是海底冰銀錘煉而成的,莫說一個人的重量,便吊起萬斤大石也不妨事!」他說著縱落地上,在他腳下走了一匝,連連揚手,每一揚手就有一些粉末激射中裴淳身軀。

    如此片刻間,裴淳全身上下幾乎都沾有這些粉末。金元山取來數段木頭,放在他腳下,然後丟了一粒紅色彈丸在木頭堆中,「轟」的一聲,火焰冒起,火舌直衝上兩丈之高,裴淳全身都被火焰吞沒。

    火舌迅即低落,只剩下三四尺高。札特目力極是銳利,此時已遙見裴淳頭面上都冒出汗珠,似是炎熱無比。

    底下的火勢雖然猛烈,但不聞劈啪之聲,再瞧那幾段木頭,也不過上面少許著火,並非全部燃燒。札特道:「似這等燒法,這幾段木頭燒上十天八天還未燒完。金老師若肯把此術傳世,普天下每日用的煤炭柴木,不知能節省多少出來呢?」

    金元山笑道:「大師這話雖是,但配製這種火彈極是困難,倒不如伐柴挖煤的好。」

    他們在下面悠閒地扯談,吊在半空中的裴淳,卻熱得像魚離水一般張大嘴巴,喘氣不已,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處身在一個大熔爐之內一般,山風吹拂之下,不但不略感清涼,反而覺得熱度更加,好比用爐子生火之時用扇子扇風一般,火勢益發旺盛,他便烤得更為燠熱。

    驀地火舌直冒出來,把他全身淹沒,這時便不是烤得燠熱難耐之感,而是真真切切的被火燒烙著皮肉那種劇痛。不過從四肢露風之處,卻瞧得出皮肉全無傷痕,因而才曉得這一門惡刑,為何有「煉魂」之稱,敢情是不傷肉體,只教人嘗遍「火」的烤炙燒身各種痛苦而已。

    他熱得滿頭大汗,這是從來未有過的現象。自從他內功已有相當火候之後,便寒不覺冷,暑不覺熱,極少有流汗之事,當即暗暗運功抵禦,卻才略為覺得好了一點。

    他原已被札特的金剛密手震傷,真氣不甚通暢,若是平日,決計不敢運功用力,只可小心運氣調息,將養內傷,目下迫不得已,也顧不了這麼多。

    火舌時長時短,長的時候淹沒他全身,宛如全身被熾紅的炭火燒炙皮肉一般的劇疼攻心,火舌短的時候,則是悶熱難當,另有一種苦味。

    過了不久,裴淳已經漸覺這等奇慘奇苦的況味,使得心情暴操煩急,不時泛起寧可痛快死掉的想法。他雖不曉得這就是意志行將崩潰的徵兆,但斗地發覺這種想法,與自己平日為人大不相同,不覺一凜,極力行起佛家止觀法門,鎮住心中浮妄雜念,一面全力運功御熱,於是又略覺改善,似乎又能忍受千般痛苦……

    金元山枯瘦的面上露出森森殺機,低聲對札特道:「這廝心志之堅毅,世所罕有,若是別的人,這刻早就高呼號哭,滿口求饒了,他若是練有功夫能夠抵禦,不覺其苦,這也罷了,明明咬牙熬受,居然挺到現在,真是駭人聽聞之事!」

    札特頷首道:「不錯,他這刻如處輪迴之上,雖是瞬息光陰,在他卻如歷千劫,洒家亦是平生僅見這等倔強堅毅之人!」

    金元山作個手勢,表示殺死裴淳,札特沉吟一下,道:「他意志雖是強毅逾世,但武功還是有限,目前尚不能為患,咱們還是依照國舅指示去做的好。」

    他們只談論了幾句話,裴淳卻像是挨過了千百年那麼長久,而且覺得真氣不調,漸有難以運功拒熱的趨勢,他曉得這是負傷勉強運功的緣故,雖然沒有大礙,但一旦馭制不住真氣,便無法抗禦熱毒侵迫。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暗念自己也是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若是全然無力御熱,時間一久,終不免要屈服。這個念頭頓時激發起他體能的潛力和智慧,一方面運足全力抗熱,一方面尋思自救之法。

    不久已經疲憊之極,渾身無力,不時發出呻吟之聲。金元山冷笑道:「任你如何強頑,終不免衰頹疲軟,屈膝乞命……」札特點點頭,心中卻暗覺可惜,可惜裴淳這等堅毅好義之人,屈服於惡刑之下,恐怕從此再難振作。

    他們又等了一陣,忽然都奇怪起來,金元山道:「這就奇了,那廝明明已熬受不住,發出呻吟之聲,怎的現下反而靜默無聲,瞧來又不似已經死掉!」

    札特道:「不錯,他還未死,洒家瞧見他脈搏跳動,他不但停止呻吟,連汗也不再沁流,這倒是難以臆測的現象。」

    再過了一會,裴淳略略抬起頭,雖是閉上雙眼,可是顯然不似早先疲憊。札特潛心推究其中之故,動也不動。他身量甚是高大,遠遠望去,極具莊嚴氣象。

    金元山取出一枚火彈,丟在火堆之中,只見那堆柴火,頓時變為熾白色,火舌像刀劍一般勁急上冒,雖是只有六七尺高,可是那陣炙熱之感,遠遠傳到三丈外的札特身上,猶自感到燠熱難當。可見得這一陣火勢,熱度何等強猛。

    裴淳恰當火勢上騰之點,其熱可知,但他全身衣服毛髮,都沒有絲毫燒焦現象,反倒是他上面大半左右的樹幹,瞬息之間便現出許多裂紋。

    轉眼間那一節樹幹完全烤焦,幼細的銀鏈宛如快刀般從當中勒斷,裴淳身軀迅急的向火堆墜下。一大截樹幹連枝帶葉飛墜下來,聲勢驚人。

    裴淳向那堆熾熱的火堆急墜下去,不禁大吃一驚,暗想這番我命休矣。眨眼間己落在火堆中,登時嗅聞到毛髮燒焦的氣味,然而此外別無所苦,也不覺得有火燃燒,跳起身一瞧,地上哪裡還有火堆,只有一攤白灰,身上也沾滿了灰燼。

    他怔了一怔,道:「奇了,火呢?」

    金元山道:「老夫的『催燃彈』極是霸道,那一堆木頭眨眼間就變成一堆白灰,與通常木頭燃燒後尚有炭火的情形不同,你若是早了一剎那掉下來,登時化為飛灰……」

    裴淳這才知道,他的催燃彈能夠發出如此高熱,敢情是把火力發揮到極限,所以木堆轉眼便化作飛灰。他佩服地道:「金老師的火器天下罕見,在下萬分佩服!」

    金元山惱道:「你佩服有個屁用,哼!老夫若是要燒死你,一出手包管五丈以內滿地皆是烈火,你本領再大也難逃一死!」

    裴淳牢牢記住他這話,札特接口道:「裴施主要何種條件,才肯說出步、馬兩位的下落?

    你若不說,他們可有性命之險?」

    裴淳道:「當然有啦,不過若不是你們生事,我早就去營救他們了!」

    札特哦了一聲,道:「原來你也是逃出來的,有勞施主暫候片刻,洒家要跟金老師略作商議。」他和金元山走開一邊,低聲密語。

    裴淳想起剛才的經過,一方面感到驚心,一方面又暗暗興奮。原來他正當無法支持之時,突然間觸憶起早先在黑暗地獄內,被奇寒酷冷侵襲的經歷,這刻他已經是面臨崩潰之時,實是無計可施,姑且使用御寒之時的運功心法,真氣流轉一周,頓時覺得好過得多。

    他萬萬料不到這一種內功心法,既能御寒,又能御熱,連忙潛心施展,越來越覺真氣精純渾厚,身上熱氣全消,體力也漸漸恢復。

    除此之外,內傷也好像痊癒了大半,他暗想若不是金元山向他施用「神火煉魂」之刑,決不會知道這一門內功心法,這等神奇奧妙。於是想起俗語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句話果是大有至理。

    札特大喇嘛獨自走過來,面上神情十分嚴肅,道:「裴施主,現下有生死兩途,任你自擇!」

    裴淳凜然道:「大喇嘛不必說了,古人說:義死不避斧鉞之罪,義窮不受軒冕之服。無義而生,不仁而富,不如烹……」

    金元山瞠目道:「札特大師,這小子拚命掉書袋,說的什麼!」

    裴淳已接著道:「因是之故,大師若是要在下行不義之事,俾得苟活人間,在下決計捨生而就死!」

    札特微微一笑,轉頭詳細地解釋給金元山聽。金元山雖是殘酷無情之人,但這等道理仍然使他十分膺服,不禁翹起大姆指,連說「要得」。

    札特大喇嘛搖頭道:「越是假仁假義之人,就越是講得好聽,所謂口不應心,為之奈何?」

    裴淳道:「大師若是不信在下,也是沒有法子。」

    金元山道:「對!對!安知他不是光在嘴巴上說說而已,咱們可不能上這個當!」

    札特沉吟一下,說道:「可惜欽昌大師不在此地,若是他在的話,就有法子試得出裴施主的真假了。」

    裴淳前此訪問梁藥王時,聽樸國舅提起這個人名字,其時大家都找不到梁藥王居處,樸國舅預早遣人入京問計,欽昌喇嘛獻以一策,果然容容易易就找到梁藥王住處。這印象甚是深刻,豈能忘記,當下點頭道:「聞得欽昌大師智慧如海,廣大無垠,想來當有法子試出在下存心真假。」

    札特大喇嘛心下甚是躊躇,暗想釋放裴淳的話,便誤了樸國舅的大計,不釋放他的話,步、馬兩人性命岌岌可危。正在拿不定主意之際,陡然間聽到一陣笛聲,遙遙傳來,當即說道:「此事容洒家再加考慮,裴施主,你且藏在上面樹蔭之中,未得洒家允許,不准聲張,你答應不答應!」

    裴淳和金元山都沒有聽到笛聲,全然不知他此意有何用意,裴淳心想此舉沒有傷仁害義之處,當然可以答應,於是由金元山助他縱上樹蔭藏好。

    札特大喇嘛結跏跌坐樹下,金元山獨自走到崖邊眺望,過了片刻,一陣山風載著笛聲吹送過來,雖是若有若無,但金、裴二人都聽見了,笛聲越來越近,甚是短促急劇,絲毫沒有空山吹笛那種高情逸致。

    札特發出吟嘯之聲相應,約摸過了一盞茶時光,兩道人影宛如奔雷掣電般從山嶺間疾馳而至。這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顯然是追逐而來,非是同路之人。

    此時相距這危崖空地尚有數箭之遙,前面的人影驀地加快了速度,星飛風墜般向危崖馳到,一下子就把雙方距離拉長了許多,可見得前面的人輕功高於後者,若是長途奔馳,須得較量內勁長力,便不敢判定孰勝孰敗,若僅在數十丈以內奔躍,前者穩操勝券無疑。

    前面的人影落在崖上空地中,現出身形,卻是個身長玉立,儀容豐盛的男子,年紀約在廿七八歲左右,手中拿著一支金笛。此人丰神雖是出眾,可惜眉目之間流露出一股陰鷙之氣,使人微感不安。

    裴淳認出此人正是助他闖過李不淨、病僧二人的金笛書生彭逸,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痛苦,忖道:「原來他也是樸國舅羅致了去的高手之一!」

    眨眼間後面的人影瀉落空地之上,卻是個骯髒的道人,長劍在手,面泛嗔怒之色,正是崆峒派劍客李不淨道人。他環顧四週一眼,縱聲狂笑道:「姓彭的原來找得如此靠山,所以膽敗橫行忌。」

    金笛書生彭逸搖晃一下手中金笛,冷笑道:「李道長毋須自高身價,彭某雖是不才,卻也不須依恃靠山之力,才敢在江湖走動。」

    李不淨道:「既是如此,可敢與貧道決一死戰?」

    彭逸道:「彭某終必要向道長好好領教一趟,不過今日彭某受札特大師之囑,請道長前來相見的。」

    李不淨向樹下打坐的紅衣番僧望去,只見他坐著仍不比常人矮多少,頭如笆斗,自有一種威武莊嚴氣象,密宗三大高手在武林中聲名甚盛,李不淨焉敢小覷,急急收攝心神,稽首道:「原來是大和尚召喚,便請見教。」

    札特合十還禮,道:「洒家久慕崆峒派馭劍之術,道兄乃是貴派中出色當行之士,是以大膽請道兄前來一晤。」

    李不淨道:「大和尚乾脆得很,咱們也不必兜圈繞彎,貧道想見識密宗奇功,請吧!」

    札特笑道:「爽快!爽快!洒家先為道兄引見一個朋友……」

    李不淨搖頭道:「貧道乃是福薄之人,少認識朋友為妙!」

    札特道:「古諺云:『禍福無門,唯人自召』,道兄既是不願結識天下英雄,洒家不便勉強。」

    李不淨雖是覺得這紅衣喇嘛話中,似乎含有深意,但懶得多想,抱劍佇立,凝神運功,反倒是樹上的裴淳測出札特的深意,得知札特有意為李不淨引見金元山,好教他曉得金元山擅長火器,暗加戒備。因裴淳早先與札特打過交道,得悉札特雖是樸國舅麾下主力大將,可是為人還好,不但不是凶殘嗜殺之輩,反而是個宅心仁善有道之士,所以才能推測出他這種暗加維護的用心。

    札特巨目一闔,道:「洒家的頭頂有點小功夫,素道長精於劍術,膽敢用頭顱試一試道兄長劍鋒芒!」

    裴淳從樹上向下瞧,十分清楚,只見札特光禿禿的巨大頭顱上,當中有一道淡淡的白痕,圜繞頂心,約有碗口那麼大。白圈之內,本是頂骨部分,應當突出,但他的反而凹陷下去,好像頂骨已經移走,故此軟陷下去似的。裴淳精通佛典,是以知道密宗開頂之法,乃是佛家一大法門,又知道札特擅長「金剛密手」和「天龍頂」的功夫,這時一瞧之下,已經有悟於心。

    李不淨已調勻真氣,朗聲道:「貧道要得罪了!」接著大喝一聲,縱起尋丈,只見他長劍向下劈出,人也隨著劍勢翻轉,變成頭下腳上的姿式,身劍合一,頓時發出一陣震耳的破空之聲,一溜劍光,疾向札特巨大頭顱刺落。

    金元山和彭逸二人都禁不住微露緊張之色,說時遲那時快,那一溜劍光已刺落札特頭頂,陡然間聲光全消,只剩下一柄長劍插在札特頭上,李不淨已飄落一側。

    他這一招馭劍下擊之勢強勁絕倫,金、彭二人都是武林高手,一望而知這一劍莫說是血肉之軀,便是堅硬岩石也能刺透,這時一見長劍顫巍巍的在札特頭頂搖晃,都犬吃一驚。金元山大喝道:「札特大師,你怎樣了!」喝聲中已取出幾種火器,彭逸也虎視眈眈,準備出手。

    札特大喇嘛面容沉穆如故,金、彭二人目光迅即轉到李不淨面上,發覺他神色沮喪,微帶驚駭之意,彭逸道:「咦!瞧來他好像徒勞無功呢!」

    金元山道:「總須等札特大師當真無恙,才能令人置信!」言下之意,已流露出他事前認為札特難禁李不淨這一劍之威。

    札特頭頂的長劍噹一聲掉在地上,接著緩緩睜眼,道:「洒家硬接了道兄這一劍,雖是僥倖取勝,但洒家功行亦減去不少,崆峒馭劍之術果是不凡。」

    李不淨身軀搖晃了兩下,但覺一口鮮血已衝到喉嚨,原來他劍勢受挫之時,已經被反震之力所傷。他眼見尚有敵人環伺在側,明知吐出這口鮮血,稍稍休養即可復原,但目下形勢險惡,哪有休養的餘暇,當下運一口真氣強行壓住翻騰的血氣,提聚功力,腳尖一勾,長劍回到他掌握中。

    札特又道:「道兄機智過人,此舉雖然使得內傷加重,可是目前卻仍能提聚功力應戰。」

    金元山喝道:「牛鼻子!你休想生離此地!」

    李不淨恢復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態度,嘻嘻一笑,道:「貧道這把髒骨頭還不想埋在此地,諸位要怎麼打,貧道便怎樣奉陪。」

    彭逸道:「我們有個規矩,那就是好漢不趕乏兔兒,你既是負傷在身,那就隨你意挑選我們兩人之一,只要闖得過,便讓你逃生。」

    李不淨點頭道:「好!就是你吧!」

    金元山桀桀怪笑一聲,道:「總算你有點眼力,選上彭兄還可以多走數招……」

    李不淨道:「這話可是當真?那麼貧道就改選閣下也行。」

    裴淳聽了這話,急得熱汗直冒,心想李道長不曉得此老火器厲害,中上便成劫灰,這回定然難逃此厄!

    彭逸縱聲大笑道:「妙!妙!兄弟大可省點氣力,金老師接受不接受?」

    金元山冷森森地點一下頭,道:「那就到空地當中動手!」

    裴淳恨不得把舌頭割掉,為的是早先不合答應了札特不准聲張之諾,此刻他若是任得李不淨送死,便屬傷仁害義,若是聲張,便屬背信無行,因此正是處於兩難之境,只急得他差點兒昏過去,也恨不得昏過去而掉落地上,或者能使李不淨驚悟危機,但他意志體魄何等堅強,要他昏死比什麼都難,根本無此可能。

    本來裴淳也懂得內家千里傳音之法,可是旁邊放著一個功力比他深厚的札特大喇嘛,這傳音之法豈能瞞得過他?

    金元山已經當先舉步走去,裴淳在這最後關頭之際,陡然靈機一動,忖道:「我真是笨死了,何不詐作昏迷跌下去……」此念一動,頓時四肢一鬆,嘩啦啦一陣斷枝折葉之聲起處,他己墜跌塵埃之中。

    眾人莫不詫訝顧視,李不淨更是驚疑,想道:「原來這廝也是對頭們欲得而甘心之人!」

    他是見到裴淳雙手反銬背後才得知的。

    彭逸上前一瞧,道:「他昏過去啦!」

    金元山道:「敢是內傷發作!」

    札特搖頭道:「他的內傷本來就不重,後來熬過金老師的『神火煉魂』之刑,反倒好了幾分,洒家深信他不是內傷發作,以致淨迷跌墜的。」

    李不淨訝道:「然則他何故摔自己一下?」隨即已想到必與自己有關,可惜一時想不出是何用意。他接著道:「貧道目下已無餘力顧及他了,金老師請吧!」

    金元山道:「對!咱們先幹完了再說!」

    兩人正要舉步,裴淳睜開雙眼,叫道:「李道長,切切提防他的火器!」

    金元山冷笑道:「老夫的火器天下無雙,你告訴他也沒有用處!」李不淨這時才恍然大悟,他本是極老練的江湖,眼珠連轉之下,已知道自己必須趁隙逃走,才能設法暗救裴淳,否則兩人都徒然為對方所害。

    札特大喇嘛喝道:「金、彭兩位速速守住方位!」金元山、彭逸二人立即躍開,封住逃路,李不淨見對方不但察破自己用心,而且早一步發動,只好放棄趁隙逃走之念。

    札特大喇嘛接著說道:「裴施主,洒家有話問你!」才說了這一句,忽然向山邊望去,洪聲喝道:「什麼人?」

    大家都不禁向山邊瞧看,只見坡上密樹茂草中果真鑽出一人,長得肥頭胖耳,相貌和靄可親,大鼻厚唇,未語先笑,身上衣衫甚是破舊,鞋襪破爛。

    他緩緩走落平地,眾人見了他這等樣子,興趣已減了大半,札特也不例外,只哼了一聲,便收回目光落在裴淳面上,道:「裴施主,你親口答應過洒家的話,可還記得?」

    裴淳道:「在下豈能忘記。」

    札特又道:「咱們規定好你未得洒家准許之前,發生任何事都不許聲張,是也不是?」

    裴淳道:「是!」

    札特道:「那你已經背信了,這個『信』字就跟『義』一般重要,你肯為義而死,怎能背信而生?」

    李不淨插口道:「大和尚說這等閒話作甚?貧道急於領教金老師獨步天下的火器,無暇等候聆聽高論。」

    札特還未說話,那個衣衫破爛的胖子哈哈笑道:「這位道長此言差矣,那都是做人的根本,豈可視作閒話空談?」金元山皺一皺眉頭,但想起這人出言袒護札特,便不斥喝這個胖子。

    裴淳呆呆地望住天空,似是被札特一番大道理責得啞口無言。他不講話,別的人也不做聲,全場寂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裴淳的面上。

    李不淨心中想道:「奇哉怪也,趙雲坡縱容南奸商公直為惡,枉得俠名,他的徒弟怎會如此重視信義,莫非是商公直之所以能重人江湖為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像李星橋一樣已經失去武功這一類原因在內!」

    他眼看裴淳答不出話,為了感念他背信出言警拾自己的好處,念頭一轉,大聲道:「胡鬧!胡鬧!此刻豈是講究這等學問之時……」雙肩一晃,已從裴淳背後掠過。就在掠過逆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間,已經施展最上乘劍術,劍出如風,斫在他雙腕之間的鋼銬上。

    只聽「嗆」的一聲,那副手銬毫無損傷,李不淨身形已掠出尋丈,金笛書生彭逸迎面攔截,不過相隔尚有丈許,李不淨簌然停步,低頭一瞧手中之劍,鋒刃上已經卷缺,心中大驚,忖道:「那副手銬不知何物所制,竟然如此堅硬,我這一劍已用足全身武功,縱是百煉精鋼,也能斬斷,何況我手中之劍也是一口上品好劍,目下居然毀損,實是教人驚訝!」

    札特等人尚未開口,那一身破爛的胖子打個哈哈,道:「使不得,使不得,老道你這一混攪,豈不是使他更答不出話了麼?」

    金元山實在忍不住,怒聲斥道:「住口!此地豈有你說話的份兒,給我滾得遠遠的……」

    胖子連忙做出懇求之容,說道:「好!好!在下決不說話,但求老兄別趕我走。」他說得極是誠懇,一聽而知出自真心。

    札特大喇嘛覺得奇怪起來,道:「瞧你一副窮途落魄的樣子,怎的淨留心這等與你無關之事?洒家勸你還是去學些經商致富之道為是。」

    胖子歎一口氣,說道:「大師雖是一片婆心,慈悲為懷,可奈在下這個人心眼很死,多少年來只為了求取一個答案,不惜踏遍天下,虛擲青春,可憐的是歲月空自蹉跎,卻一事無成……」

    他歎氣之時,面上仍有笑容,但眾人卻不因他面帶笑容而覺得他是假歎氣,這一點可怪之處,只有札特一個人察覺出來,當下在心中暗暗琢磨。

    李不淨有意引開眾人對裴淳的注意,便問道:「你踏遍天下求取的是什麼答案?」

    那胖子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李不淨故作怒色,喝道:「你膽敢找貧道開心,今日須得給你一點教訓!」舉步便向胖子走去。

    那胖子說道:「道爺別生氣,在下若是知道自己要求得什麼答案的話,自然就有法子求得,苦就苦在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問什麼,是故何來答案?」

    李不淨一怔,道:「這是什麼話?」

    金元山道:「當他放屁就是了!」原來金元山素來不喜「思想」這件玩意兒,目下這些人談說的儘是抽像虛泛的理論,加上胖子的話猶如啞謎一般,似無理而有理,弄得他頭昏腦脹,心中冒火,所以反而偏向李不淨的一邊。

    金笛書生彭逸接口道:「這廝無理取鬧,可厭得很!」

    札特大喇嘛徐徐道:「理在其中!理在其中……」眾人一聽這話,都不做聲了。一則都信得過札特的學問,二則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無知。

    札特又道:「施主貴姓!」

    胖子道:「小姓褚……」

    札特道:「好!褚施主,洒家指點你一條明路,必可求得你多年找尋的答案!」

    眾人都訝異得側耳聆聽,裴淳突然插嘴道:「可是找欽昌大喇嘛?」眾人又是一陣訝異,尤其是金元山覺得今日種種都甚是古怪,難以理解,氣得一跺腳,走開一邊。

    札特道:「不錯!欽昌譚兄博學強聞,智慧廣大,在他手中無有解答不了的疑問,像褚施主這個沒有問題的答案,恐怕天下間只有欽昌大師能夠曉得!」

    褚胖子仰天縱聲而笑,流露出心中無限快慰之情。他的笑聲遠遠傳遍四山,悠長響亮,那金元山本來一肚子氣惱,可是眨眼間就被他的笑聲所感染,氣惱全消,心情大見寬朗,餘下眾人也莫不如此。

    李不淨心心唸唸都在裴淳身上,當下凝聚功力,用傳聲之法說道:「你疾速逃去,貧道代你斷後。」

    裴淳搖搖頭,也用傳聲之法答道:「道長速速離開為是,在下還有法子使他們不敢加害於我!」

    李不淨想了一想,道:「那副手銬極是堅牢,你縱使逃脫,也難以打開。倘若有法子不被他們所害,還是留下的好!」

    裴淳答道:「在下倒不怕這副手銬……」

    話猶未畢,札特喇嘛接口道:「這話可是當真!」這時四下只有笑聲迴盪,無人說話,裴、李二人乃是用傳聲之法交談,別人不聞聲息,因此,金、彭二人一陣錯愕,轉眼間望住札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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