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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艱難一飯 文 / 司馬翎

    綠楊影裡,半角酒旗招展;是一間設備簡陋的茅店。但因地當長江左岸,毗鄰宜昌城垣,故而帆檣往來,商賈輻揍,這片茅店,呈現異樣繁榮。

    暮春季節,傍晚時分,官道上車馬如潮,熙來攘往,而這家小店裡也正是上座時刻,飯堂裡散置七八張白木桌椅,坐滿負販行商,四面八方的旅人。呼酒喚菜,杯盤交錯,店家幾個跑堂的小二,也如流鶯織柳,穿梭不停,低暗的後座廚肆之間,叮叮噹噹交雜著刀勺敲擊之聲,隱隱飄散著一些脂餚油膩的香味。

    這時,在這間煙霧迷漫的飯堂裡,臨窗一角,坐定了一個身材魁梧,但卻形容枯槁的漢子。此人武士裝束,旁置一肩行囊,腰佩一口短刀,據案獨坐,默然旁視,在隔窗透過的夕陽餘暉中,映照著他面籠菜色,雙目無神,臉上青筋隱隱,嘴裡不住吞吐口水,如不勝其饞涎欲滴。

    如說其風塵落拓?此人卻無寒酸之相,若謂其阮囊羞澀?看他衣飾華美,倒也裘馬鮮明,但不知什麼原因,面帶饑色,卻不呼餚進飯,只是以一副躁急怨毒之色,環盯著滿座狼吞虎嚥的人群。

    正當此時,店外蹩進來一位折扇儒巾的書生,因為飯堂裡再無虛席,只有這武士對面一副座頭空著,略一環視之下,便直接踱過對面坐下。

    儒生坐定之後,似未注意其他,便點了兩樣菜餚,一客飯食,片刻間小二把飯菜端上,儒生取起竹筷,無意間一抬目,便發現那壯士的神情,剛剛瞥見那壯士已離座走過來,在他對面空位坐下。卻一言不發,雙目灼灼,瞪視他桌上的飯菜。

    書生疑惑地想了一下,想不出什麼道理,便端起飯碗,扒了一口,然後夾一著菜,放人口中細嚼。

    這一口飯和一著菜只嚥了一半落肚,便嚥不下去,敢情對面那人瞪大眼睛,凝視著他所有的最細微的動作。

    他奇怪地抬目向那壯漢回敬,正想開口問他何以這樣子瞧著自己,卻見那人歎口氣,便移開目光。

    他只好把問話的念頭打消,管自吃飯,扒了數口之後,又發覺對方非常仔細地凝視著自己。

    彼此雖然都是男人,沒有什麼可以害羞的。但這等情形,不免令人覺得奇怪不安,因而吃不下去。

    書生把飯碗放下來,眼睛一抬,正要開口。

    對面那人摹然伸手把那碗飯取起來,細細向碗中注視。然後再把他手中筷子取過來,開始扒入口中。

    那讀書人膛目結舌,竟忘了問他,卻見那人似乎飢餓難當,一下子把那碗飯和兩碟小菜都送人肚中。

    這人動作雖然奇怪,但因那讀書相公沒有發活做聲,因此飯館中竟沒有人注意。

    桌上已空空如也,那人撫腹長長吁口氣,看來離飽尚遠。

    書生微笑道:「尊駕舉動實在令人詫異,但不要緊,且讓我作個小東,老兄不妨盡情吃個飽!」

    那人搖搖頭道:「我雖未飽,但已不能再吃了!相公尊姓大名?」

    「我姓金名瑞,尚未請教老兄…」

    「在下馮居,今日實在多謝金相公一飯之恩!」

    金瑞道:「馮兄你既然未飽,何妨再與我一道進食?莫看我是個窮酸秀才,一頓飯還不在乎呢!」

    馮居滿懷心事地歎口氣,搖頭道:「金相公盛意心領,在下決不能再動筷……」說罷便要離座,金瑞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別忙,別忙,就算不能再吃,也不須如此匆促,喝杯茶如何?」

    他一面說,一面執壺替他斟滿一杯熱茶。馮居仍然搖頭,卻伸手取起金瑞剛才喝剩的半杯冷茶,一飲而盡。

    金瑞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道:「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馮居起身抱拳稱謝,然後轉身走出去。

    金瑞自個兒笑一下,便招呼堂倌再來飯菜。

    等了片刻,飯菜尚末端來,門外忽然有人叫道:「金相公,請出來說句話」

    金瑞抬目一瞥,正是那莫名其妙的馮居,想了一想,便走出去。

    馮居道:「抱歉得很,你這一頓飯被我屢次打擾,在下實感不安。」

    金瑞道:「區區小事,不要介懷。馮兄如果尚有興致,何妨再吃一次?」

    馮居道:「我已注定活活要被餓死,再吃飯些也不中用。這兒的賬我已會過,你老請另找別的地方再吃吧……」

    金瑞面色一正道:「馮兄別開玩笑」他笑容滿面時並無異處,但此刻面色一正,登時流露出一種威嚴氣度,令人震懾得不敢仰視。

    馮居已被他那種尊嚴所懾,訥訥道:「在下不是開玩笑,這兒的飯你吃不得……」

    金瑞道:「請說出道理來!」

    馮居道:「在下實在說不得,不但說不得,連此時多說了幾句,也許已替你招來災禍!你老請了,千萬相信在下這一趟,到別處才再進食!」

    他說完之後,撥頭便走,健步如飛,晃眼已穿過幾條街道,這才緩下腳步,長長歎口氣繼續向前走。

    忽聽耳邊有人道:「馮兄這是上哪兒去?」

    馮居扭頭一看,只見那金相公就在身後,相距不過兩尺。不由得怔一怔,道:「金相公你竟然是武林中人,在下失敬了……」

    他索性又停住腳步,又道:「在下也曾學過多年功夫,最近在宜昌地面已混出一點聲名,但有什麼用呢?天下武林中現在還有誰敢惹上玄陰教?」

    「哦,你說玄陰教麼?是不是碧雞山鬼母冷綱所創的玄陰教?」

    馮居吃驚地左右顧視,但見雖有行人.卻離得甚遠,不會聽到他們的說話,這才悄悄道:「你老別再說了,我雖不怕,但你老可受不了……」

    金瑞微曬道:「玄陰教如今勢力居然如此龐大,記得三年前襄陽紅心鋪劍神石軒中和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劍會舉行時,玄陰教哪有今日的氣焰?」

    馮居面上不覺流露出興奮神往之色,道:「啊,金相公你也曾在襄陽紅心鋪參觀那場劍會麼?那位石大俠是何等豪氣?他的劍術真是天下無雙……」

    金瑞微笑道:「原來你是擁石派,怪不得玄陰教的人會對你不利!」

    馮居道:「正是這樣,我一向也不敢公開談論這些玄陰教十分忌諱的武林舊事,但前天喝醉酒,口沒遮攔地說了許多關於石大俠的英雄事跡、豪俠行徑。一覺醒來,這些話已傳到此地玄陰教分堂堂主毒翁方克耳中,他派了一個人來傳訊說,七日之內,要把我毒死……」

    「哦,你剛才說你會活活餓死,難道就是這個緣故?」

    馮居這時好不容易碰上一個知道劍神石軒中昔年俠跡和不懼怕玄陰教的人,因此簡直無法住口,立刻應道:「正是這樣,這毒翁方克乃是百粵名家,除了一身武功,極為高明之外,最擅長的是使用毒物,依他慣例,凡是經他警告過的人,都一定在限期之內,不知不覺中毒身亡。此人不但心機詭譎,而且手段陰殘,每逢要毒死什麼人,便預先加以警告,即是要使那人心驚膽顫地痛苦數日,然後不知幾時,在飲食時中毒而亡……」

    金瑞頷首道:「你這一提,我可想起來了,原來他就是百粵嶺南大大有名的毒翁方克,前數年聽說他在嶺南仇家太多,結局被嶺南南派少林名家林真逐出百粵地面。想不到這廝數年之後,卻在此地當起玄陰教分堂堂主。」。

    馮居道:「金相公既知他來歷,在下便不須再說了,今日多謝你一飯之恩,假如能夠支持過七日的話,在下不致喪命,日後終必報答此思!」

    金瑞見他要走,忙一伸手拉住他,道:「且慢,你既然尚有氣力,囊中也不是沒有盤纏,為何不遠走高飛?莫不是為家室所累?」

    「金相公猜錯了,在下沒有家累,但玄陰教勢力遍佈天下,我只一走出宜昌地面,毒翁方克便會知道,百里之內,一定讓他追上……我一定抵他不住,與其如此被他盡情羞辱之後而死,倒不如留在宜昌,只要捱過七日,便可無事……」

    金瑞哼了一聲,道:「這廝真個狂妄之至,我就不信他真有這等手段,本來我要由水路過三峽入川,赴峨嵋山一遊,衝著你這件事,非留在宜昌七日不可……」

    馮居連連搖手,道:「金相公使不得,這可不是嘔氣的事,這毒翁方克擅長下毒,毫無辦法防備!他在這川鄂邊界,當了三年多的分堂堂主,死在他毒害限期之內的人,已不知多少,死法奇奇怪怪,說之不盡,聽說有一個人因期限只有三日,便拼著不飲不食,捱過三日,誰知到了第二日,他正在房中看書,好好地忽然跌翻地上,片刻間全身發青,已經中毒而死」

    金瑞道:「管他什麼手段,我偏要伸手管這件閒事。走,我們找個旅客,開兩個毗鄰的房間,每日我叫飯菜回來,吃上一半,剩一半給你。他能把我毒死,我算是服了氣,死也瞑目!」

    馮居還要說話,金瑞忽然訝然道:「馮兄你瞧,那個老道何故靠在牆上睡覺?」

    馮居如言一看,只見過去兩丈許的轉角處,一個道人,靠在牆上,雙目緊閉。

    「那不是老道,年輕得很哩!可惜他沒有睜開眼睛,不能看見他的目光,不過單單從相貌而論,這道人一面正氣,定然是有道之士。」

    金瑞笑道:「馮兄你敢情會看相的?」

    「在下不敢說會,但多年來奔走江湖,閱人已多,對此道頗有心得。當年我一見到石軒中大俠、甘鳳池大俠等人,他們那一團正氣和英風俠骨,哪怕是個最無見識的人,也會確信他們是正人君子。正如金相公你,雖然我瞧不出你身懷武功,但你卻是個君子,這一點可沒看錯……」

    金瑞笑道:「你別淨捧我場啦……啊,那位年輕道長好熟的面孔,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

    他凝望著那個年輕道士的側面,想了好一會,終於沒想出來。當下便和馮居一起到旅店去。

    他們都一直各自待在房間中,直到晚飯時分,金瑞命小二到外面叫飯菜回來。等到飯菜都來了之後,便關上房門,從頸上摘出一條白金鏈,鏈上繫著一顆銀色的珠子,大如龍眼核,明淨勻圓,一望而知必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他把珠子放在菜餚中,取起看時,珠子毫無異狀。然後又試那一大盆白飯,也無異狀。

    他取過飯匙,正要盛飯,忽然中止了盛飯的動作,又由珠子試一試飯匙,仍無異狀,然後又試筷子和湯匙,最後試到飯碗時,那顆珠子忽然變了顏色。原本銀光流轉,油膩不沾,但此刻卻變成烏黑色。

    金瑞冷笑一聲,便取湯匙一口一口地吃飯,一面叫馮居過來,著他也像自己的樣子,用湯匙竹筷吃飯,不動那兩個飯碗。

    兩人吃飽之後,到底沒事。金瑞道:「這事越想越奇怪,毒翁方克明知我敢和你在一起,定然另有法子防他下毒,但他何以還用這等劣笨的手段來下毒?」

    馮居想了半天,道:「在下實在想不出道理來,但剛才我過來時,彷彿見到那個靠牆睡覺的道人也在此店中,而且就在我們對面的房間,和我們只隔著一個小天井……」

    金瑞冷笑道:「他如是玄陰教的狗腿,今番碰上我算他倒霉第二天早晨,金瑞起來,正要漱洗,摹然大吃一驚,急急忙忙衝出房去。

    他一衝至房外,便瞥見天並對面的房門也打開,一個人探頭出來,卻正是昨日見到的那個年輕道人。

    金瑞顧不得理會那道人,一徑奔到隔壁房門外,叩門叫道:「馮兄,馮兄……」

    他側耳一聽,房中並無回答,登時怒哼一聲,忖道:「若然馮居已被毒死在房中,我非大開殺戒,去把那玄陰教分堂之人,盡行處死不可」

    這念頭一轉便過,右掌貼在門上,潛運內力輕輕一震,「卡嚓」低響一聲,門閂已斷,房門大開。

    金瑞走人房中,只見馮居還在床上臥著。這時已被他叫喚聲和破門而人之聲驚動,一骨碌跳起來。

    「啊,馮兄原來是熟睡未醒,倒把我駭了一跳,以為你已遭了毒手……」

    馮居搓了搓惺忪睡眼,問道:「金相公何以忽然生出疑心?」

    金瑞道:「我剛剛要漱洗,摹然醒起那洗臉漱口的水,可能有毒,還是以不洗為宜。其時唯恐你已開始漱洗,故此急忙趕過來。」

    馮居道:「這一點在下也曾想過,因此已經三日沒有漱洗了!」

    金瑞笑一下,道:「這樣說來不免太苦啦……」正在談論時,店伙端了一臉盆熱水進來。

    金瑞等店伙走了,關上門,然後取出掛在脖子上的銀色大珠,在熱水中浸一下,見沒有變色,便叫馮居放心洗漱。

    馮居不敢動用面巾,只用雙手捧水洗面漱口,洗完後,大大舒口氣,道:「真舒服,唉,這等不死不活的活罪真難受,那毒翁方克根本不必真個下毒,就這樣教我熬上七日,非發瘋不可!」

    金瑞道:「他這種手段,正是攻心毒計,你必須沉住氣……」說時,但見對方雙目一直注視著他手中銀色大珠,知他不敢隨便詢問,便又道:「這是一件希世之寶,稱為『天河珠』,乃是大內幾件有名的奇珍之一。不論哪一種毒物,只要用這天河珠一試,便可知道。如不變為黑色,便是無毒。再者如遇到必要時,須把有毒的菜餚湯飯吃下,但事先如經此珠試過,任是最厲害的絕毒也大為減輕,至多病上數日,決不致死……」

    馮居眼睛睜得大大,忖道:「這位相公外表看來雖是寒酸,但氣派甚大,具有一種威嚴風度。我早已認為他不是普通人,如今看他身藏這等希世之寶,更可以證明我的猜想不錯……」

    金瑞把天河珠收起,又道:「適才我過來時,又見到昨天那個年輕道人,湊巧開門出來。事情真有這麼巧?我一現身他就出門?」

    馮居道:「在下不知怎的,但覺得那道長是正派的人……」

    「我也有這種感覺,而且面善得很,可惜老是想不起何時見過……不過世上人心難測,那道人看起來雖然正派,但也許就是玄陰教中的人!」說到這裡,他笑一下,繼續道:

    「假如我剛好是你的對頭,故意這樣子和你接近。相信等到你魂歸冥府之後,還不知自己如何死法呢!」

    馮居怔一怔,立即便縱聲大笑,道:「金相公想得太多了,在下願以性命賭一賭我的眼光……」

    窗外忽然傳人來一個清朗的口音,道:「頗堪一噱」

    這四個宇清晰異常,送人兩人耳中。房間裡人影連晃,就在窗外語聲尚未消散時,金瑞已到了窗邊,推窗探首出去張望。他張望完縮回頭時,馮居才躍到他身邊。

    馮居急急問道:「是什麼人?」

    金瑞疑惑道:「沒有瞧見,難道他身法比我還快?」

    馮居道:「金相公好俊的武功,在下一直擔心你老捲入這漩渦後,毒翁方克大興問罪之師,到時相公你抵敵不住。但現在卻可以放心了!」

    窗外又傳來先前那個口音,道:「只怕未必」

    金瑞這時離窗戶近在颶尺,疾如閃電般探頭出窗一瞥,外面哪有人影?

    他點點頭,道:「這人一方面施展天視地聽之法,在遠處聽我們說話,一面以千里傳音,打岔插嘴,是以瞧不見人影……」

    馮居駭然道:「天視地聽和千里傳音?這等功夫真的有人練得成功?」

    「當然有人辦得到,但極為罕見罷了。除了宇內幾個名山大派碩果僅存的高人以外,大概只有鬼母、石軒中等數人能夠有此功力……」

    窗外悄無應聲,生像他也認為金瑞之言十分正確。

    金瑞冷冷一笑,又道:「但這人語句極短,分明是功夫尚未到家,決不是鬼母或石軒中等這幾位武林頂尖高手,更不是幾個名山大派的高人。畢竟是誰,我一時猜不出來……」

    馮居見他大有挑釁之意,不由得十分憂慮他又堅強敵,悄悄道:「那人如無惡意,金相公不必再理會他」

    金瑞點點頭,道:「我們過那邊房間,命店伙買些早點……」

    兩人走出去,金瑞當先入房,四瞥一眼,便道:『「,有人入過我房中」

    馮居一眼瞧見桌上擺著一張名帖,一邊黑色,一邊白色,交映之下,十分惹眼。他駭然道:「金相公,毒翁方克已經來過,那就是他的帖子!」

    金瑞神色絲毫不變,走將過去,卻不用手碰觸那張名帖,只見帖上寫著「四日大限,橫屍鄂西」八個血紅朱字,下面落款是「毒翁方克」

    四字。

    金瑞沒有做聲,凝目尋思。直到現在,他才不敢輕視這毒翁方克。原因是毒翁方克既能使用天視地聽和千里傳音的功夫,足見一身造詣,不比等閒。加以他手下人多,已是有勝無敗的局面。

    適才他以為發話者另有其人,最可能的便是那個年輕道人。但如今從種種跡象判斷,恐怕就是毒翁方克所為,那年輕道人不過是適逢其會,兩次碰面,因而惹起自己疑心而已!

    馮居也覺出形勢緊張,對方帖上寫明金瑞期限是四日,那就是說兩人在同一期限內死亡,因為他本人七日期限已過了三日。

    他皺皺眉頭,便道:「金相公,目下已把你拖入漩渦中,在下實感不安。以在下的愚見,相公你不如忽然遠走高飛,對方一定沒有料到你會忽然他去,再說他也難以兼顧,這是唯一的辦法了金瑞豪氣忽發,長笑一聲,道:「我如怕那毒翁方克的話,就不會伸手管閒事了!我且問你,那毒翁方克自從擔任玄陰教分堂堂主之後,有沒有惡跡暴行?」

    「有,太多了,簡直比土皇帝還要厲害。官府也不敢管他閒賬,只要不是鬧得全國皆知,官府便開一隻眼閉一隻眼!」

    金瑞道:「若是仗義行俠之士,碰上這種人,取他性命的話,過不過分?」

    馮居毫不思索,應道:「我如有此本領,早就取他狗命!」

    金瑞道:「那麼我們必須先發制人,你可有法子查出他們的巢穴?」

    馮居道:「我知道他們分堂設在哪裡,但為了小心起見,最好先打聽一下!」

    「那麼你小心些,千萬別吃任何東西,也不要用手觸摸可疑之物。打聽清楚後,我們再商量一下!」

    兩人一齊走出房門,金瑞跨入天井,馮居道:「相公你走錯路了!」

    「沒有錯,我先瞧瞧那位年輕道長是什麼來路!」

    馮居匆匆出門,金瑞一直走過天井,在對面房外站定。

    房中忽然有人朗朗吟道:「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金瑞因未聽過那道人的聲音,故此不知是不是他所吟。但心中頗為這等悲壯蒼涼之音感動,當下上前輕輕敲門。

    房中的人道:「請進來」

    他推開房門,只見那位年輕道人盤膝坐在榻上,一派肅容光景。

    道人含笑起身相迎,道:「金相公居然屈駕過訪,小道榮幸之至!」

    金瑞道:「道長可否賜示法號,以便稱呼?」

    a隨人笑道:「方外練氣之士,原不須名號,但既蒙相公下問,自當奉答,小道玉亭,一向隱修於崆峒山中。此次西行,乃是前赴峨嵋訪尋道友……」

    金瑞尋思片刻,道:「玉亭道長原來在崆峒修真,區區卻頗覺道長甚為面善,不知幾時見過?」

    玉亭道人笑道:「小道一向少履紅塵,金相公乃人中之龍,俗世奇士,何緣會得?」

    「也許是區區記錯了。」金瑞道,「適才聽道長朗吟詩句,令人忽興人生如夢,功名塵土之悲,但句中『歸佛』二字,於道長似有不妥!」

    玉亭道人道:「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這兩句原是時人名句,貧道愛而吟誦,並非貧道所作。其實佛道殊途而同歸,既然跳出紅塵,似乎毋須斤斤計較!」

    金瑞道:「道長淡泊胸懷,自不計較,談起來區區卻是太俗了!」

    玉亭道人道:「相公俠肝義膽,今世罕見,小道極為心折!」

    金瑞仰天大笑道:「好極了,好極了,原來是你……」

    玉亭道人微怔,凝目望著對方。

    金瑞極為欣喜地長笑不休,屋瓦為之震動。

    玉亭道人雙眸一閃,忽然也放聲大笑。這兩人的笑聲合在一起,響亮之極。店伙忙忙跑來,探頭但見兩人相對大笑,只好莫名其妙地走開。

    玉亭道人笑聲先收,深深稽首,道:「小道幸而得晤德貝勒,不覺想起昔年碧雞山上,德貝勒英風凜凜的景象……」

    化名為德貝勒的金瑞也道:「史思溫少俠忽然作此裝束,的確把我蒙住,而且令人傷感!」

    原來三年前劍神石軒中到碧雞山與當今天下第一位高手鬼母較量,這位宗室貴胄的德貝勒,因與石軒中如今的妻子白鳳朱玲乃是舊時相識,同時極為佩服石軒中的人品武功,當時曾挺身出場,為石軒中說公平話。這個道人裝束的史思溫,卻是石軒中嫡傳弟子。他本身雖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跡,但因石軒中的名氣極盛,連帶也使得這個徒弟出了名。

    德貝勒乃是崑崙派高人鍾先生的子弟,因是宗室貴胄,故此極少涉足江湖,當日在碧雞山上挺身為石軒中說話,曾經使得在場觀戰的天下群雄大為詫異震驚。鬼母卻已知道他是崑崙高弟,為了不致樹立崑崙鍾先生那等強敵,故此沒有難為他。

    史思溫已極為佩服這個德貝勒,而且德貝勒那種雍容尊貴的風度,也令人難以忘記。後來史思溫從師父石軒中口裡,得知德貝勒的真實身世。至於史思溫本人因昔年投師之時,已是重誓要代師父出家,擔任崆峒三清宮觀主之職,是以劍神石軒中宣佈退出江湖之後,他便上崆峒山代師父清理門戶,然後便當起觀主之職。

    兩人相對微笑,德貝勒的確十分傷感,面前這個年輕道士,三年前還是個二十左右的少年俠士,但如今卻換上星冠羽衣,神情氣度也凝重恬淡了許多,看起來這人生竟是如夢如幻,一切的理想和追求,到頭來都屬徒然!

    適才史思溫蒼涼朗誦的「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這句話又閃現過他心頭!

    如今已是崆峒山三清宮觀主玉亭道人的史思溫,見德貝勒一面惘然之色,積壓在心中許久許久的相思哀愁陡然間兜上心頭,不覺也滿懷淒愴,長長歎了一聲,悵然低吟道:「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們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解鏡裡朱顏瘦!」

    德貝勒眼前恍惚出現了一位玉立亭亭的美人,那嬌艷的笑靨,流波含情的翦水雙眸,濛濛隴隴,似真似幻,登時萬斛愁情,傾注心頭!

    當下也輕聲接續吟下去道:「……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這兩個在武林中均屬高手的英雄好漢,此時已被揮斬不斷的相思悲愁所淹沒,各各低首尋思,半晌無言,房中一片靜寂。

    過了好久,史思溫伸手整一整頭上星冠,澀聲道:「小道數年修為,卻失態於一旦,真個慚愧!」

    德貝勒道:「我輩崇尚率真,若然矯情作態,始應慚愧!玉亭觀主舊情難忘,反使我敬仰不已……適才觀主所湧的宋人詞,我平日也最愛此首,可說是不謀而合,私衷略同……」

    史思溫惘然道:「德貝勒此赴峨嵋,尚有希望。但小道身入空門,已絕塵緣。有時念及,不免神傷……」

    德貝勒心知史思溫定然從石軒中處得知自己當年苦戀峨嵋派珠兒姑娘之事,是以並不奇怪他能夠一口道破自己此赴峨嵋的目的。

    但他卻不知道史思溫過去的情史,於是感慨地道:「我也是姑且到峨嵋一遊而已,事實上並不抱什麼希望……玉亭觀主令師石大俠的情史,天下無人不知,而且其後因他為了免得朱玲擔憂之故,寧願拋棄浮名,退出江湖。這段往事,雖然見仁見智,說法不一,但久已膾炙人口,傳為佳話。玉亭觀主昔年情史,我卻不曾聽人說過,今日觀主既然真情流露,何妨約略一提?」

    史思溫道:「小道的雲煙舊事,雖比不上家師,但小道仍然難以排遣……數年前出道初人江湖,孽緣湊巧,碰上家師母的愛徒上官蘭,當時一見鍾情,其後屢經患難,感情更深。最後雖因誤會,上官蘭不再理會小道,但小道對她仍然眷念難忘!不過小道終於沒有向她解釋,因為小道自知此身已立誓代師擔承本派重任,此生決不可能和她締訂良緣,因此決心讓那誤會存在……」

    他仰首輕輕太息一聲,道:「連她的近況,我也不知道……但我卻極想知道她自從得知我入了玄門之後,竟是何種光景?」

    德貝勒同情地扼腕長歎道:「人間恨事何以這般多?但若然我是你的話,一定坦自告訴令師,他既然為了愛情能夠放棄一切,必定十分同情你,因而不讓你出家……」

    史思溫道:「家師的確不大明白小道對上官蘭的情感已經如此深刻,就連師母也不大知道!他們一定以為時間一久,這份感情自會枯萎,誰知在小道方面,反而轉深。最近實在靜居不住,因此決意赴峨嵋一遭!」

    德貝勒怔了半晌,然後連連歎氣,倒不知是為了自己抑是為了對方!

    史思溫道:「德貝勒當世雅人高士,想來不致見曬小道無法勘破情關之事?」

    德貝勒道:「你肯坦誠相告,足見推重之意,我怎能對此加以曬笑?一如俗人所為?」

    史思溫聽了,便安慰地道:「不瞞你說,三年來我都僅僅在心中思念此事,從未向任何人提及。今日得以盡情傾吐,機會實在難得已極!」

    他歇一下,便問道:「德貝勒金枝玉葉之身,何以能不時浪跡江湖?」

    德貝勒長笑一聲,道:「現在我再不是德貝勒了,請你以後改叫金瑞,舊時的德貝勒,已在京師死掉,安葬土中,身後哀榮,頗令人感動……」

    「哦,德貝勒……不,金施主你是說曾經仗著內家功夫,詐死以掩別人耳目麼?」

    「不錯,好不容易才得到今日閒雲野鶴般的自由之身。事後回崑崙謁見師尊,住了年餘,最近方始下山,準備了卻這段情孽!」

    史思溫動容問道:「金施主有何妙方,可以了卻情孽?」

    德貝勒面上露出惘悵的神情,道:「只有一法,那便是: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

    史思溫怔一下,道:「金施主錯了,這可不是方便法門呢!」

    那位尊貴的宗室德貝勒慢慢垂首,閉目搖搖頭,道:「雖然不是方便門,但你教我有什麼辦法?哦,白頭歸佛一生心……可是你我都未曾白頭啊?」

    他忽然掙扎地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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