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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九 章 文 / 司馬紫煙

    於是四個人就著桌上的菜,一面淺斟低酌,一面談話,譚意哥把丁婉卿的一切說得很詳細,使得聽的人不禁動容,周大嬸拍著胸脯道:「這麼樣的一個奇女子,身世又是那麼可憐,為人卻又那麼可敬,窮酸敢說個不字,我們兩口子不捏扁他才怪!」

    週三道:「慢來,問題不一定在窮酸,他若不答應,我們可以架著他,倒是那位丁夫人,她會看得上窮酸嗎?她要不答應,可又怎麼辦?」

    譚意哥道:「娘對自己的終身雖說已經絕了指望,到底還是不死心的,她要找的是一個終身的歸宿……」

    「窮酸的家裡可不是以前了。」

    譚意哥慍然道:「周大叔,我娘若是那種人,我也不會作這個荒唐的提議了。」

    週三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是!是!我老頭子今天該打,那等於是放了個屁,不過我還是擔心……」

    周大嬸瞪了他一眼道:「你擔心個屁,譚姑娘若是沒相當的把握,也不會起那個念頭了。窮酸不合適,倒不成你合適了?」

    週三忙道:「老太婆,你說的是什麼話,怎麼吃乾醋吃到這種地方來了。」

    周大嬸道:「你臭美,我會來吃你的醋,我只是叫你少放臭屁,那位丁夫人真要能看中你,我就樂死了,這證明你還算有點出息的,就怕人家對你正眼都瞧不上一下,那才叫丟人哩。」

    「你怎麼把我瞧得如此不堪?」

    周大嬸啐了一口道:「我那隻眼瞧你都不像是個人物,你若是不服氣,回頭丁夫人來了,你上去獻獻慇勤看,只要丁夫人肯對你說上十句話……」

    「那就怎麼樣?」

    「我就死心塌地,跟你上破船去,四海飄蕩一輩子!」

    週三笑道:「這下子你可輸定了,別的我可還不敢說,若說只要講上十句話,我怎麼也做得到的。」

    周大嬸道:「若是普普通通的十句寒暄,自然是算不得數的。」

    「那要怎樣地才能作數?」

    周大嬸道:「你要把她請過一邊你們兩個人咬著耳朵根子,悄悄地說上十句話。」

    週三不禁為難地道:「……這似乎要求太苛了吧……不過……既是講咬著耳根的悄悄話,自然是不讓別人聽見的話了。」

    周大嬸道:「當然了,我們也沒興趣去聽你講情話去,那也好聽不了那兒去。」

    週三哼了一聲道:「就是你瞧不起我,這次我說什麼也要爭口氣給你看看,不過你說的賭注可得算數。」

    周大嬸道:「笑話,我幾時說過的話不算了的,你如果不相信,咱們三擊掌為誓。」

    這老兩口竟很認真地伸出了手,拍拍拍的互相擊了三下,然後各據一頭,各自想起心事來了。

    譚意哥悄笑道:「這兩位老人家可實在有趣,怎麼竟像小孩子似的!」

    張玉朗道:「他們未失赤子之心,所以才是性情中人,不過周大嬸這次恐怕要輸,這個賭可實在打得不高明,周大叔正在動腦筋呢,把婉姨拉到一旁去,講上十句悄悄話可不是什麼難事。」

    譚意哥看了他一眼道:「那要看什麼人,在你自然是不難,在周大叔說來就是難事了,他是個直統統的漢子,不會動歪心思,無緣無故,要他編個理由出來,把人賺到一邊兒丟,還真不容易。」

    張玉朗道:「婉姨是個很隨和的人,根本不必用理由,就把她請到一邊去實話實說,她也肯幫忙的。」

    「那是你對娘有所瞭解,他們可不知道。」

    「他們也應該知道的,昨天我跟他們聚首,大家對你們母女倆的事很感興趣,問得很詳細。」

    「他們對我們母女的事怎麼會感興趣的?」

    張玉朗笑道:「主要是他們都很喜歡我,聽說我要脫離遊俠生涯,他們也很贊成,願意極力幫我的忙,對於我今後生活以及身邊的人,自然也要問問清楚。」

    譚意哥的臉紅了一紅道:「沒羞,我們母女怎麼就成了你身邊人了?」

    張玉朗道:「意娘,你我雖未經嫁娶,可是大家已有兩心相許的口盟,假如你對我的允諾不是騙人的,你已經是我的身邊人了!」

    譚意哥低下頭:「那種話不可輕易許人的,一個女子,終身只能許一個人。」

    張玉朗道:「一個男人也是一樣,所以找向這些朋友們熱心地介紹你的一切。」

    譚意哥道:「可是也不能把娘算是你的身邊人呀!」

    張玉朗忙道:「我怎麼敢呢,他們問起你,知道你身後有位假母,自然而然地會問起來,我也就把婉姨的一切向他們介紹了,很獲得他們的尊敬,所以你今天貿然地把婉姨請來,他們沒表示反對,意娘,你那麼做實在很冒險,若是個他們不願意見的人,他們會立刻給你難堪的,要知道他們極少肯見上生人一面的。」

    譚意哥道:「是的,我後來想想也覺得很後悔,至少我覺得應該先跟主人說一聲的。」

    張玉朗笑道:「那倒也不必,是他們認為中意的人,不請自來,一樣受到歡迎的。」

    小兩口兒越談越高興,老兩口兒則相視而笑,雖不說一句話,同樣地默默含情無限。

    譚意哥注意到了,低聲笑道:「玉朗,我明白了,周大嬸提出那個賭,根本是存心輸的。」

    「那怎麼會?她已經恨死那條船了。」

    譚意哥道:「怎麼可能呢,她在那條船上,畢竟也生活過幾年了,若是真真地恨那條船,一天也耽不下去的,船上生活不方便是事實,但是一定有撩人動心之處,至少他們在船上所度的是一生中最甜蜜的日子,那也夠回味了。」

    「那她為什麼要在岸上設了這間小草屋,兩個人一別幾十年呢?」

    譚意哥笑道:「這幾十年來他們也不算是真正的分離,還是常常相見的,只是睡覺時,一個在水上,一個在岸上而已。我想他們彼此間心中未嘗不後悔,只是互相不肯低頭而已。

    剛才周大叔已經低頭認了錯,而且進了她的屋子了,她已經扳足了面子,因此也得遷就周大叔一點,所以才出個點子,讓他贏回一次面子。」

    張玉朗想了一想,又看看兩者的情形笑道:「真是的,意娘,你們女人家的點子真多,我沒想到這位老太太居然也會要這樣花樣。」

    譚意哥道:「這是一種愛心的表示、怎麼算是要花樣呢?」

    張玉朗笑道:「自然是在要花樣的,那只是一付感情的枷鎖,把男人套得更牢而已,周大叔是還沒有想通,他想通了,就不上釣了。」

    丙然週三直著眼叫了起來:「老婆子,那個賭不賭了,我認輸。」

    「什麼!你認輸?」

    「是的,要打下來我穩贏,想個藉口,把那位了夫人叫到一邊去講幾句話,這個絕對難不到我,就算是在這兩個小娃娃的身上做文章,我也能想出一百個理由。」

    這話不錯,在譚意哥與張玉朗身上做文章,把丁婉卿誘到一邊去商量一下,是最自然不過的事,週三看起來,腦筋並不笨。

    倒是周大嬸恨得一咬牙:「那你就贏好了,幹嗎要認輸呀?」

    週三道:「不行,我一生光明磊落,從不打這種必勝的賭,那等於在騙人。再說你的賭注,我也不能接受。」

    周大嬸道:「為什麼?」

    週三道:「我已經知道那船上的確不適合女人居住,怎麼還能要你去受那個委屈!」

    這句話倒是說得有情有義,使得周大嬸的老臉都為之一紅了,道:「現在都已經是老太婆了,還在乎什麼?」

    週三道:「誰說你是老太婆,我就跟他打架,在我看來,你跟三十年前沒有兩樣。」

    周大嬸開心到了極點,笑著啐了一口道:「別噁心了。快六十歲的人了,還虧你說得出口!」

    週三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三十年前,你就自稱是老太婆,我看你卻一點不老,現在你又自稱老太婆,我覺得就像從前一個樣子。」

    周大嬸的模樣不像個六十的老婦人,因為她是個練武的,腰腿利便婀健,臉色紅潤而沒有皺紋。

    但是她的頭髮卻已有點花白了,怎麼樣看來,也不會像是三十歲的人,只是週三說來,卻極其誠懇,沒有一點虛偽作態,令人非常感動。

    周大嬸心中甜蜜,臉上卻有點不好意思道:「當著人家兩個年輕人的面,你怎麼好意思?」

    週三卻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我說的是最正經的,就是在大街上,我也敢大聲地說。」

    周大嬸無可奈何地歎口氣道:「老頭子,你是怎麼了,越扶越醉,這些話非要當著人說!」

    週三道:「是的,你也知道:要是不當著人,我就沒勇氣說出心裡的話,要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只想跟你吵架。」

    周大嬸歎了口氣:「你怎麼一點都沒變?」

    週三道:「變不了的,你又何嘗不是絲毫沒變,如若是變了,你就不是我老婆,我也不是你漢子了。」

    周大嬸搖搖頭道:「譚姑娘,你總算看見了,我嫁的是怎麼一個男人了。」

    譚意哥卻感動地道:「周大叔赤誠無偽,直言無隱,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他喜歡你,就直接說出來,不像有些男人裝模做樣,我知道有個男人,娶了個很賢慧的妻子,盡心盡意侍候了他一輩子,那個男的卻始終沒誇過她一聲好,那個做妻子的十分難過,以為自己不當丈夫的意,想不開吊死了,那個男人十分傷心,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不斷地訴說著對妻子的感激,想念著她的好處。」

    「那有這種賤骨頭的。」

    譚意哥道:「不但有,而且多得很,有些人是口不肯說,有些人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妻子在身邊的時候,百般挑剔,一無是處,一旦失去了妻子,才知道妻子的可愛,追悔卻已遲了。」

    週三道:「可不是;我就是這種該打的男人,你剛走的時候,我是賭氣不在乎,可是兩個月後,我已經感到後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來。」

    譚意哥道:「什麼,兩個月的事,您拖了幾十年!」

    週三坦然地道:「是的,不過這幾十年中,我不肯低頭,當然並不完全是為了賭氣,我還覺得理上沒輸,想不透她為什麼不能跟我在船上過活,直到今天你說起一個女人在船上的種種不便,我才知道確實是我的錯。」

    周大嬸忽然感到委屈地道:「要經過幾十年,你才知道自己的不對。」

    週三道:「今天若不是譚姑娘的一番開導,我還是不知道我錯呢,老婆子,這事也要怪你,因為你從來也沒有跟我講過道理,你只說受不了船上的生活,卻沒有說明為什麼受不了。」

    「那還用說,你自己沒有眼睛,不會看的?」

    週三道:「我怎麼看?我從來也沒看見你有不方便的時候,每天一大早起,我睜開眼睛,看見你已經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

    「虧你還好意思說,天知道每天晚上我是怎麼過的,把船划到背人的所在,才能做些女人身邊的瑣事,颳風下雪的日子,我更得半夜回到娘家去。」

    週三訕然地道:「娘子,你知道我一閉上眼就像個死人,你就是把我扔下水去,我也不會醒的,你晚上做些什麼事,我怎麼會知道。」

    周大嬸道:「還好老娘沒在半夜裡偷漢子,否則你也是不知道的!」

    週三笑道:「我就擔心這個,因為我睡得太死,你就是召個漢子在旁邊我也不會知道,所以找才要堅持住在船上,每天晚上停到水中央,叫人上不來,而且我堅持不肯換條大點的船,就是讓船上容不下第三個人。」

    周大嬸一瞪眼道:「週三,你說的是真話?」

    週三笑道:「假的,我絕不擔心那事兒,憑良心說,我週三的外號叫水豹子,惡名在外,誰敢偷我的老婆,那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再說這湘江上下三百里,到處都是我的朋友,就算我不吭氣,別人也容不下那個混帳東西,何況我最放心的是你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母大蟲,除了我水豹子之外,也沒人敢親近你。」

    這老兩口說著說著又互相打趣起來,譚意哥看了實在有趣,輕歎一聲道:「玉朗,但願我們到了六十歲的時候,還能像周大叔大嬸他們這樣子恩愛纏綿。」

    周大嬸道:「什麼?譚姑娘,你居然要學我們?」

    週三也道:「我們一賭氣就是幾十年分手,你居然認為我們是恩愛纏綿?」

    譚意哥道:「是的,你們雖然幾十年異床而眠,卻是夜夜同夢,你們的心中依然熱愛著對方,何況你們也不是真正的分開,依然經常見面,咫尺相思,比那些同床異夢的夫婦恩愛得多了,你們懂得保持感情,因為一對再恩愛的夫婦,長日相思也會膩的,許多恩愛的夫妻,十來年後,變成了怨耦,也是這個原故,所以你們恰好在那個時候分了手,而今誤會冰釋,再度重逢,一定會更加恩愛,同到白頭。」

    周大嬸歎道:「寶寶!你說得倒是甜蜜,可是你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二十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三十多到五十多的二十年……」

    譚意哥道:「值得的,大嬸,值得的,你們享受了少年恩愛的十年,然後懷著思念,在相互將要厭倦的時際分手,現在再開始再度恩愛,尤勝往年,這種情境,怎不令人羨慕。」

    三個人都呆了,不是為她的話,而是為她的這番體驗,周大嬸道:「寶寶,你才多大,居然懂得這麼多。」

    譚意哥一笑道:「我必須懂,因為這是我的職業,而這些經驗,是平康裡多少姊妹們多少笑淚累積而成的,再一一私下相傳,上門的客人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多少在家中是得不到溫暖的,我們要投其所好,才能賺他的銀子,因此我們對夫婦相處之道,就一定要特別瞭解,給予那些人家中所欠缺的。」

    周大嬸一歎道:「難怪有很多男人,沉湎於平康裡而棄家不歸,的確是有道理的。」

    張玉朗道:「是的,我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家有妻妾,卻仍然對曲巷女子沉醉入迷,使我更不解的是他家中妻妾的姿色都勝過那些曲巷女子,別人都說他是中了邪,說是孽,我卻一直想不透其中的原委,今天聽你一說,才算是明白了。」

    周大嬸看了一眼週三道:「幸虧那個時候,你沒有遇上一個那樣的女子,否則你老鬼那條破船怕不早劈了。」

    週三卻笑道:「絕對不會。」

    「我就不相信你會是聖人。」

    週三笑道:「我不是聖人,卻是木頭人,除了你之外,不會再去親近第二個女人,否則的話,我也不會對你們女人家的事一無所知了,你知道我是老實人。」

    周大嬸笑著啐了一聲道:「你老實個鬼,只是太窮了而已,上不起那種地方。」

    週三道:「這可不見得,我窮歸窮,手頭卻從沒有缺少過使喚的銀子,經常都是大把大把的。」

    周大嬸道:「那種銀子你敢那樣子花嗎?」

    「有什麼不敢的,江湖行中把錢那樣花的多得很。」

    「別人不說,你卻不敢,否則別人不宰你我早就把你剁成幾塊了。」

    週三一伸舌頭道:「譚姑娘,你看看她有多凶,好姑娘,你開導她一下,教教她如何做一個女人好不好?」

    譚意哥一笑道:「這可找不上我,我自己也不懂,這全是我娘教導的,她懂得才多呢,我常說著開玩笑,天下男人都瞎了眼睛,誰要是娶了我娘,那該是天大的福氣。」

    周大嬸笑道:「可不是,聽了你剛才那番理論,我才知道做一個女人的學問有多大,你這麼點年紀,絕不會是自己體驗的,當然那位了夫人教導你的,我雖然還沒見她,卻已經深深地喜歡她了,早知如此,不該叫窮酸去接她,該叫我家老頭子去的。」

    週三翻眼道:「婆子,你這叫什麼話?」

    周大嬸笑道:「我只表示喜歡那位了夫人,不過也幸好沒派你去,否則請不來丁夫人,還會把人家惹一肚子氣,你那笨嘴笨舌的樣兒,人家瞧見了就有氣。」

    週三道:「你現在又來嫌我的模樣兒不好了,當初可是你自己巴結著要嫁我的。」

    才說完了這句,忽然聽見有人接口道:「你們這一對老冤家還真能吵,我已經跑了一趟城裡回來了,你們還沒有吵完。」

    那是窮九的聲音,由不遠處的草叢中傳出,這兒的四個人,為之一怔,週三道:「窮鬼回來得好快!」

    周大嬸也道:「他去了才一個多時辰兩個時辰不到,這點時間,他一個人跑一趟有餘,要接人就不夠了,一定是那位丁夫人沒來。」

    譚意哥沮喪地道:「怎麼可能呢?我在信中說請她務必要跟窮九先生一起來的。」

    張玉朗道:「也許她感到不太方便吧。」

    譚意哥立刻道:「玉朗,你對娘的瞭解難道僅此一點,她豈是那種扭扭怩怩的人!」

    正說著又聽見窮九先生的聲音道:「丁娘子,這裡有個小水塘,你可注意了,我扶你過去吧。」

    然後又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謝謝你,九先生奴家自己過得了。」

    那分明是丁婉卿的聲音,譚意哥一陣驚喜,一面高叫著:「娘!」

    一面迎了上去。但見窮九先生肩挑手提著一大堆東西,一隻手還扶著丁婉卿。

    週三跟周大嬸張玉朗三個人也迎了上去,大家都堆滿了驚奇,因為他們都想不到丁婉卿會來得這麼快。

    周大嬸上前一把握住了丁婉卿的手,笑道:「這位是丁夫人吧,可把我們給等苦了,從窮酸走了後,我們一直談論著你,可也沒想到你會來得這麼快!」

    窮九先生笑道:「嫂子,你這話有語病,既是望眼欲穿,盼其速至,只有恨人來得慢,怎麼又會嫌人來得太快了呢?」

    周大嬸道:「你少磨牙剔舌。我說的話一點都沒錯,我們心裡都巴不得丁夫人能早點到來。可是希望歸希望,總不能抹殺事實,以丁夫人的腳程,絕不可能來得這麼快的。」

    窮九先生道:「丁娘子難道不能乘騎代步的?」

    週三道:「騎快馬也不可能這麼快。」

    窮九先生道:「走小路呢?」

    張玉朗道:「小路?那來的小路?」

    週三道:「你別聽他胡說,從這兒進城是有一條捷徑。那就是一直奔城牆下,越城而入,不過那要穿過一片蘆葦蕩子,翻過一座小丘,越過一大片田野,這樣可以避免繞行城門,省下一半的路。」

    窮九先生笑道:「我既是個急性子,又是個懶人,有近路可走的時候,絕不會走遠路的,所以我來回都走的那條路。」

    周大嬸朝丁婉卿上上下下看了一眼道:「丁夫人,莫非你也是個會家子?」

    丁婉卿聽不懂她的話,張玉朗道:「這點我可以說明,婉姨絕對沒練過。」

    周大嬸道:「這就叫人難以相信了,如果他們是穿越捷徑而來的,連我這練過多年的,都免不了要弄潮兩隻腳,可是丁夫人的兩隻腳面,卻是幹幹的。」

    週三道:「再說走捷徑要越過三丈來高的城牆,丁夫人如若沒練過,怎麼做得到呢?」

    窮九先生笑嘻嘻地道:「去的時候,由下而上沒辦法,來的時候是由上而下,那還難不住人。」

    張玉朗道:「我知道了,是九先生在底下接著,婉姨跳下來的。」

    丁碗卿但笑不語,周大嬸道:「就算過城牆這一關通過了,越田野,翻山崗,過蘆葦水灘,卻是要有輕身工夫的,那根本就不是路……」

    窮九先生笑道:「我不是說過,我為丁娘子找到了一匹好代步嗎,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丁婉卿這才笑道:「九先生,你這麼一說,豈不是人折殺奴家了。」

    窮九先生笑著聳聳肩道:「那也不算什麼。」

    譚意哥笑道:「九先生,我知道了,是你一路上把我娘給背了來的,那真難為你了。」

    窮九先生笑道:「還好!還好,丁娘子一點都不重,不像上次,我抗著那個水老虎馬其到這兒,那傢伙比我高出一個頭不說,身大粗腰,不下兩百斤,那才抗得我一身大汗。」

    周大嬸道:「窮酸,你當真是把丁夫人給背來的?」

    窮九先生道:「這還假得了,好在丁娘子雖然不會武功,性情卻爽朗脫俗,一點也沒有時下女子那股子扭怩勁兒,所以找才提出那個建議,而她居然也肯答應,倒是很出我的意外。」

    丁婉卿道:「我看見了意哥的信後,知道她跟各位在一起,心裡可實在羨慕,能夠跟各位義薄雲天的豪傑們快聚,我真恨不能長了翅膀飛了來。」

    她這番話等於沒解釋,只說了她迫切想來,卻沒說窮九怎麼樣向她建議,她又怎麼答應的。

    譚意哥雖然很想知道,卻也不便動問,而且覺得也不便深究,總之,這對她拉攏丁婉卿跟窮九,是一個好的開始,於是笑道:「娘,我們跟周大叔夫婦說起了你,大家都很想見你,所以才請九先生取酒之便,把你也接來大家聚一聚。」

    周大嬸道:「是啊,早知道譚姑娘要接你來,我就去接你了,她等窮酸走了之後才說起的。」

    窮九先生道:「有人去接就行了,何必一定要你去呢,丁娘子若是個拘泥的人,不見得因為你去她就肯來,她既然肯惠然而來,我接還不是一樣。」

    周大嬸笑道:「我們早就從玉朗的口中知道丁夫人是怎麼個人了,只不過由我去背她、總比你乾淨些,你經常幾個月不洗澡、身上那股子味兒,不怕薰壞了丁夫人,丁夫人,你的頭昏不昏?」

    丁婉卿笑笑道:「有一點,不過不是被氣味薰的,而是因為九先生跑得太快了,耳朵裡只聽得呼呼風響,眼下景物如飛倒退……」

    窮先生笑道:「我可是昨天才洗的澡,而且,換上的一身乾淨衣服,那也是為了今天要見譚姑娘的。」

    譚意哥道:「我可當不起九先生如此隆遇。」

    窮九先生笑道:「什麼事都可以做,這唐突佳人的孽,卻是萬萬作不得的。」

    他如同換了個人,談話也變得風趣起來,譚意哥道:「娘,你跟九先生一路上談了很多吧?」

    丁婉卿道:「也沒什麼,因為你信中說他就是楊大年的那位族叔,我們多半是談他家中的事,其實我也不怎麼清楚,還是聽楊大年說的那些。」

    周大嬸道:「坐!坐!大家別只顧站著說話。」

    把大家都招呼坐下,丁婉卿除了酒之外,又把家中藏的風雞,醃鵝各帶了一隻來,放在蒸籠裡熬了,大家圍著木條案子,開懷暢飲。

    譚意哥沒說錯,丁婉卿的酒量很豪,只有她能跟窮九先生拼的,一頓酒在黃昏時開始,直喝到月行中天,每個人都有幾分酒意,兀自不肯停下休息。

    窮九先生喝完了最後一口酒,擲碗大叫道:「好!好!痛快,痛快,好酒,好菜,好朋友,好月亮,如此快聚,人生難再,盡此一夕之歡後,明天我們要各忙各的,再聚又不知是何夕矣。」

    週三道:「大家都好好的在,只要高興,大家天天都可以聚聚。」

    窮九先生卻道:「不,玉朗要即刻進京辦他的正事去,我們雖然還可以聚,但少了一個他,畢竟少了很多趣味,而且我辦完了妙貞觀的事情後,也要洗手江湖回老家開我的糧號去了。」

    周大嬸道:「你怎麼想到退出江湖了?」

    窮九先生道:「浪跡江湖,究竟不是了局,何況以濟世而言,開設我那家糧行所能修的功德也總比我劫富濟貧好,我妹子青春老大,不能再耽誤她下去,我要盡快地回去,為她遣嫁。」

    周大嬸道:「你怎麼勇氣增加了,敢回去了?」

    窮九先生道:「丁娘子答應伴我回家一行。」

    譚意哥喜出望外地道:「我請娘來原也是想請她陪你回去的,想不到你自己倒先提出來了。」

    周大嬸卻道:「慢來!慢來,丁夫人雖然豁達,可是陪你回家,卻又算是什麼呢?」

    窮九先生道:「我在路上已經向丁娘子求過親,蒙她不棄,已經答應了。」

    眾人聞聲大吃一驚,大家雖是有意要促成功,但進行得這麼快,未免出人意外。

    譚意哥忙道:「娘,這可是真的?」

    丁婉卿落落大方地道:「那是九先生看得起我,不以風塵之身而見棄。」

    窮九先生忙道:「丁娘子,你又來了,你答應了嫁給我才是真正的委屈了呢,我不但上了年紀,一事無成,雖然家裡有一片米糧號,卻又是賠錢的生意,將來少不得你要吃苦的。」

    譚意哥笑道:「九先生,我娘若是愛慕虛榮的,那兒還會輪得到你。」

    窮九先生道:「是!是!所以我說是委屈了她。」

    周大嬸笑道:「窮酸,真想不到你的動作會這麼快,我們大家還在商量著,要怎麼樣為你們撮合一下,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你自己就已經弄妥了。」

    窮九先生大笑道:「我窮九沒有別的長處,就是有知人之明,好容易發現這麼一位好女子,自然要加快行動了,多少年前,我就因為慢了一步,被週三搶了個先,這次可絕不能再放過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又談了一下,譚意哥道:「我們也該回去了。」

    週三道:「還回去幹嗎,這會子過了江,城門也關了,倒不如在這兒等到天亮吧。」

    窮九先生笑道:「今天可不行。今夜是你們老倆口子鴛夢重溫,我們可不能再打擾了。」

    說得周大嬸有點臉紅,張玉朗道:「是的,我明天就要走了,跟意娘還有點話要說,九先生想必也有些話,要跟婉姨談的,你們二位分手二十年,今宵得慶重逢,更有許多話要說,我們各就所便吧。」

    窮九道:「老周,那條船借給我一下,替你送客人回去,明天,我再來接你們,找個地方碰頭,商量一下如何對付妙貞觀的事,走吧!」

    四個人說走就走,上了船後,窮九先生一槳把船湯了出去,到了碼頭上恰是半夜,譚意哥道:「城門沒開,夜這麼深了,我們在街上逛過去的確不像話。」

    窮九先生道:「你們兩個人一個是長沙城的聞人,一個是濁世翩翩的佳公子,秉燭夜遊,叫人看見了也沒關係,我跟丁娘子這時叫人看見才惹眼呢,所以你們回去吧,我們就在這船上逍遙一番,也領略一下老周那兩口子的風光。」

    丁婉卿道:「說的也是,意哥,你跟玉朗去叫城門也沒關係,門上的老趙是認識的,我不是由城門裡出來,卻由城外回去,難免就招人奇怪了,我們明天再回去。」

    譚意哥道:「也好!我回去安排一下,明天乾脆杜門謝客,你們把周大叔兩口子約來,在家裡商量一下,如何去對付妙貞觀的細節好了。」

    窮九先生道:「這也好,周大嫂那兒也不見得十分隱秘,來往的江湖朋友太多,並不適合商量事情,妙貞觀的賊徒如此膽大妄為,我懷疑那個在背後主持的傢伙一定是個很厲害的江湖人。」

    張玉朗道:「我也是這樣想、所以聽了消息後,不敢妄動,我也怕一個人的力有未逮,才來找各位的。」

    窮九先生道:「找到我們是對的,你小子有家有業,犯不著跟江湖人結怨,胡天廣找你來代替,我們就很不贊成;所以我們從不主動找你,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們辦吧,譚姑娘,你回去張羅一下,明天午後,我把老周兩口子拖來,就在你們那兒商量好了。」

    張玉朗道:「方便嗎?」

    丁婉卿道:「沒什麼不方便,只有我們那兒,陌生客人來往登門都不受注意。」

    張玉朗道:「我知道,但是周大嬸來就引人注目了。」

    窮九先生笑道:「這個不勞你費心,叫她穿上男裝好了,她裝起男人來,比男人更神氣呢,當初她在江湖上就是以男裝出現,我認識她在老周之前,卻沒有識破她是個女人。」

    譚意哥笑道:「只要各位肯來,著什麼裝都沒關係,可人小是書寓,不禁客人登門賜教,誰也怪罪不到我們身上來。」

    窮九先生道:「雖說我們身上大大小小都背著案子,但是官府中人卻沒有認識我們的,怕的是江湖人找上他們麻煩,因為我們以前幹過很多黑吃黑的買賣,得罪了不少綠林道中的朋友。」

    譚意哥道:「九先生,你已經上我們那兒去過一次了,要說引人注目,也已經發生了。」

    窮九先生道:「我倒還好,因為我平常是這身窮儒打扮,辦事時著了夜行衣,見過我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還不太引人注目,若周兩口子卻不同,他們自恃藝高膽大,從不掩避形跡,因此他們的仇家很多。」

    「你跟他們交往多年,怎麼也沒受到牽連呢?」

    窮九先生笑道:「那是在君子灣內,來往的都是我們的朋友,自然不怕出問題。」

    譚意哥一笑道:「在可人可裡來往的也都是不相干的人,出問題的機會不多。」

    窮九先生道:「這可很難說,那個地方來往的人雜,尤其是江湖中人,經常在那兒走動的。」

    譚意哥笑笑道:「我知道曲巷中經常有些英雄好漢們來往,但是那些人從不上可人小去。」

    張玉朗道:「這倒也是,我在可人小也住了幾天了,就沒看見一個江湖人來過。」

    窮九先生道:「這倒奇怪了,譚姑娘在長沙城中紅得發紫,我是聞名已久,怎麼會沒有江湖道上的朋友前去瞻仰一番呢?」

    譚意哥道:「我在曲巷中雖然薄有微名,卻是以文思詩才而著,不合那些人的胃口,所以才乏人問津。再者還有一個理由,使他們裡足不前,是我的客人中官方的人太多,而那些江湖上的豪傑多半又是怕見官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則是我的架子大!」

    窮九先生哦了一聲道:「怎麼個架子大法呢?」

    譚意哥傲然道:「並不是每一個登門的客人我都一定接見的,有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在娘那一關上就會打發走了,所以九先生說的那種客人,我一個也沒遇上過。」

    窮九先生笑道:「這麼說來,明天得蒙譚姑娘見邀,還是特別給我們面子了!」

    譚意哥笑笑道:「那倒不是,這是我選客人的標準,不是選朋友的標準,明天我也是款待朋友,不是接待客人,要論起客人來,你們都不夠資格。」

    窮九先生有點屈辱的感覺道:「要怎麼樣才夠格呢?」

    譚意哥笑道:「客人來是要付纏頭之資的,以我的身價,一茶一曲,纏頭至少也在十金以上,九先生,你付得起嗎?」

    窮九先生道:「笑話,別看我窮酸兩袖清風,我若需要的話,萬金立致。」

    譚意哥一沉臉道:「對不起,你就是捧了萬金前來,我仍然不會拿你當客人,因為我不是你救濟的對象,而且我會安排了捕快,等在屋子裡抓你。」

    張玉朗一笑道:「九先生失言了,如果你拿了劫盜來的銀子上曲巷去充豪客的話,不必等意娘報官去抓你了,我拼著犯下公開殺人的罪名,劍下也饒不得你。」

    窮九先生肅容一拱手,道:「卑人失言,謹向二位致歉,我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也不會真那樣做的。」

    譚意哥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也只是說說而已,可是你的心地已可誅,你以為青樓中女人,是可以用銀子打倒的,即使是盜泉之水,也不會嫌髒的是不是?」

    窮九先生急了道:「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那麼你一定要找出話來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為了你說我們不夠資格登門而不服氣。」

    譚意哥冷笑道:「你本來就不夠資格做我的客人,這有什麼不服氣的,更犯不著爭,放眼長沙城中,夠資格被我稱上客人登門的,也不過是三五十人而已,可是能被我當作朋友的,就只有你們三五人……」

    窮九先生滿臉是汗,雙手垂直,恭恭敬敬地聽著,這時才肅然地道:「是!是!卑人愚昧,多承賜誨,在下明日當薰沐頂禮,前來拜候受教。」

    譚意哥仍然板著臉道:「這是應該的,本來我還以為你自稱先生,一定懂些道理,現在才知道你實在淺陋得很,根本當不起這先生二字。」

    窮九先生恭聲道:「姑娘見教極是,卑人立刻取消九先生這個稱號,明日當恢復本名楊岸。」

    譚意哥這才笑了一笑道:「你本名叫楊岸?」

    窮九先生道:「是的,楊柳之楊,堤岸之岸,楊大年這小子沒告訴你們!」

    譚意哥道:「他只說他有位族叔如何如何,可沒有介紹過你的大名,這個名字是你自己起的?」

    窮九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是的,原來我父母給我取的名字叫楊萬財,我覺得這兩個字太俗氣了,所以後來自己起了字,叫楊岸。」

    譚意哥一笑,道:「那一定是取與自前人詩中之句了,今宵酒醒知何處,曉風殘月楊柳岸,九先生不知對不對?。」

    窮九先生點頭道:「是的,姑娘好慧才,我正是欣賞那詩中的瀟脫意境,因以為字。」

    譚意哥道:「這個名字改得不好,不夠瀟脫,也不夠身份,更不像你的為人。」

    窮九先生道:「這倒要請教了,我覺得很切身,因為我就喜歡喝幾杯。」

    「你醉過幾次呢?」

    「一年總有個幾次,因為我的量大,沒有機會開懷暢飲。所以醉的機會不多,像今天這樣,應該是要醉了,可是因為心情高興,所以才沒醉。」

    「這就是,你是個懂得酒中之趣的,而且不容易醉,因此也不用來作攻愁之具。」

    窮九先生立刻瞪著眼睛叫道:「借酒澆愁,這句話我絕不贊成,心裡面有事時,我絕不喝酒,因為那時有十分之一的酒量,平常可盡十斤的,那時一斤就醉了,而且入喉皆苦,一點味道都沒有,那簡直是酒國罪臣。」

    譚意哥笑道:「這才是懂得酒趣的人,就不該去欣賞今宵酒醒知何處那詩了,因為作者的窮愁潦倒,混跡風塵,寄情於脂粉隊中,經常地借酒裝瘋澆愁。」

    窮九先生咳了一聲道:「姑不論他的為人,他的詩的確是好文章,脫俗於世情之外。」

    譚意哥笑道:「我倒不知道好在什麼地方……今宵酒醒知何處?這是他未醉之前原本求醉,卻已在問醒來之地,可見他並不是愛酒,只是在驅愁而已……」

    窮九先生點點頭道:「這倒也說得是,譚姑娘,真看不出,你年紀不大,酒量也有限,但是對酒卻懂得不少。」

    譚意哥道:「飲酒在於得趣,不在多少,我雖只能淺飲一杯,卻已識得飲中之趣,比起那些雖盡一石而爛醉如泥的人,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窮九先生道:「有理,有理,小妮子,真有你的,小子,你真是好福氣,前世不知敲破了多少木魚,才修到這麼一位蕙質蘭心的紅顏知己,你給我好好地待她,若有一點對不起她,小心我剝了你的反。」

    張玉朗也笑道:「不敢,不敢,如此玉人,我心疼寶貝唯恐不及,那裡還會去虐待她。」

    窮九先生哈哈大笑,撐著船走了,黑影蒙隴中,卻見他脫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丁婉卿的身上。

    張玉朗笑道:「這下子婉姨可好了,找著了一個真心真意敬她愛她疼她的人了。」

    譚意哥的眼眶有點潤濕,哽咽地道:「她一生孤苦、顛沛,也應該有個好的歸宿,否則上天就不長眼了。」

    張玉朗笑道:「別羨慕她,你也很好,有我這麼一個人,也一樣的終身敬你、愛你、疼你的。」

    譚意哥看了他一眼,輕輕一歎道:「娘他們都已是歷盡滄桑的人了。因此他們現在所付出與得到的感情,比較真實和穩定,不容易改變了,我們還難說……」

    張玉朗急了道:「意娘,你還不相信我?」

    譚意哥淺笑了一下道:「現在,此刻,我絕對相信你的誠意,可是對於未來,我們都不必言之過早,有很多事的發生,是人力無法逆料的。」

    張玉朗道:「我可以說定了,我愛你的心,永遠不變。」

    譚意再想了一下笑道:「這倒是可以由自己取決的,玉朗,有你這句話,我已經很夠了,我們快回去吧。」

    兩人來到城門口,守城的老兵是相識的,開了旁邊的小門,放他們進去,叨了譚意哥一塊銀子酒錢。

    然後張玉朗道:「意娘,這街上也沒什麼行人,要是照你這麼慢慢地踱回去的話,恐怕要等到天亮才能到家呢,我看還是我背著你走吧。」

    譚意哥道:「那不是太累著你了嗎?」

    張玉朗笑道:「像你這點身量就能累著我的話,我那幾年的武功是白練了,你上來試一試就知道你家漢子能耐了。」

    譚意哥羞紅了臉道:「貧嘴,這是什麼話!」

    張玉朗仔細地一想,才意會到方纔那句話的確是太過於輕薄,於是笑了笑道:「我是脫口而出那句話,而且是想到日間九先生背婉姨的情形,覺得很有意思,所以才照樣說一句,卻沒有其他的意思。」

    譚意哥紅著臉道:「沒羞,你是誰的漢子?」

    張玉朗大笑道:「自然是你這個婆娘的漢子,總不成你想另外找漢子。」

    譚意哥從來也沒有說過這些粗俗的言語,現在因見四下無人,跟張玉朗調笑著說來,卻覺得別有一番情味,不由把臉臊得通紅,而張玉朗已經蹲下身子,叫她伏到背上來,她總不肯,張玉朗乾脆一把抱起她來笑道:「這樣子抱是一樣。」

    她的身子很輕,張玉朗抱起根本就不算什麼,舉步如飛,譚意哥還掙扎叫道:「快放我下來,這樣子像什麼,要是叫人看見了。」

    張玉朗道:「你再叫得響一點,把巡夜的官人叫來了那才好呢。」

    這樣一說,嚇得譚意哥又不敢叫了,而張玉朗揀冷僻的巷子走,那兒的燈火早歇,寂無人聲,果然也沒碰到人,張玉朗走了一陣,譚意哥見果然快得多,遂也不再掙扎了。張玉朗賣弄精神,有時懶得穿越巷子了,竟直接跳上人家的院牆,穿戶而過。

    因為還要抱著一個人,他還不敢跳上人家的屋子,怕踩碎了瓦片驚動了人,但是就這樣,卻已經把譚意哥嚇得心頭亂跳了。

    不過這樣一陣飛奔,只一刻功夫,他們已經來到了可人小的門外,張玉朗還想越牆進去,譚意哥道:「不行,娘也出來了,小丫頭們一定會等門的,要是看見我們突然在屋裡出現,不嚇得直叫才怪,驚動了人,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張玉朗這才把她放了下來,涎著臉笑道:「我想永遠這麼抱著你,永遠都不放下來。」

    譚意哥心裡很甜蜜,嗔著道:「不怕累死你。」

    張玉朗搖頭道:「不怕,說句老實話,剛才我抱著你跳高竄低的,不但不覺沉重,反而還覺得比平時輕快了不少,意娘,真想不到你的個子看來不小,抱在手中,居然輕若無物。」

    譚意哥咬咬嘴唇道:「那是我的骨頭輕了。」

    張玉朗道:「我可沒這樣說,這是你體態苗條,我最怕見到擁腫癡肥的女人,雖然別人都說女人胖一點是福相,我卻寧可福薄一點。」

    譚意哥道:「女人進入了中年,自然會發胖的。」

    張玉朗道:「那可不一定,我母親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從前的那付體態,她的妯娌們倒羨慕得不得了,同她請教致瘦之道,我母親只有一字真訣--勤。」

    「勤就能致瘦嗎?」

    「是的,勤能使人不胖起來,其實人到中年發胖之說並不確然,最主要的是人到中年就變懶了,尤其是婦人,進入到中年之後,兒女多半成長,堂上的翁姑也已年邁或過世,她成了一家之主,不像以前新婦時那麼要勤奮早起、井臼親操了,養尊處優,身體內的肥肉增加,自然就胖了起來,你看鄉下的農婦,終年勞苦,發胖的就少。」

    譚意哥笑道:「那也得有福氣享受。」

    張玉朗道:「不錯,發胖的就是那些享福的,所以才叫做福相,但是你千萬別胖成那樣子。」

    譚意哥道:「跟著你就要勞碌一輩子了。」

    張玉朗笑道:「值得的,雖然辛苦一點,但我會疼你愛你一輩子,更會相伴你一輩子,如果你胖成一個肉球,我可得躲著你了。」

    兩個人調笑著叫開了門,小丫頭亞芹瞇著蒙隴的睡眼來開了門,跑回去趴在桌上又睡著了。

    譚意哥笑罵道:「也沒見過這麼愛睡的人,現在最多也不過才三更天,就困成這個樣子了。」

    張玉朗道:「也難怪他們,一個人孤零零地侯門最容易睡著了,何況她們成天要做家事,也夠累的。」

    譚意哥道:「我不是故意刻薄人的,她們白天做些什麼事?最多是掃地倒茶,大部份時間都在淘氣……」

    張玉朗笑道:「就是已經寵慣了,你這會子罵她們也沒用,夜也是太深了,別吵她們了。」

    譚意哥道:「我不想叫她們做事,但是也得叫她們上屋裡睡去,趴在這兒到天亮,脖子不扭著才怪,明天可好出了一屋子歪脖子。」

    張玉朗笑道:「這倒也是,不過看她睡得這麼死。叫醒她心中實在不忍心,乾脆我好人做到底,送她回房去吧。」

    說著將亞芹抱了起來,托在手上,那小丫頭居然還是沉睡不醒。

    譚意哥一歎道:「這麼沉睡法,叫人台走了都不醒。」

    張玉朗道:「這證明她是真困了。」

    譚意哥笑笑道:「你今天怎麼變得特別體恤人。」

    張玉朗一笑道:「我心裡高興,一高興就會變得特別和氣,再說她究竟還是小孩子,想想你小時候,婉姨是怎麼對你的,將心比心,是該這樣的。」

    這番話使譚意哥變得沉默了,把亞芹抱進屋中,放下睡了,張玉朗又伴著譚意哥上樓,譚意哥卻沒有再說話,張玉朗道:「怎麼,你生氣了。」

    譚意哥道:「我想你一定以為我是個心腸很狹仄的女子,而且也很刻薄。」

    張玉朗道:「沒有的事,我來了幾天看得出,在你們這兒的小丫頭,就像是進了天堂,你跟婉姨都很體諒人,不像別處的小丫頭,整天忙個不停,還要挨打挨罵。」

    譚意哥一歎道:「比起來,她們跟我小的時候,已經是放鬆多了。」

    張玉朗道:「婉姨難道虐待過你?」

    「那倒沒有,她的確比親女兒還要疼我,但是卻沒有放縱我,她對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非常注意,她說在我們曲巷中出來的女孩子,品德特別重要,我們必須要自己穩重,才會受到人家的看得起,我今天若有一點受人稱許之處,都是娘教導之功。」

    張玉朗不知要如何接下去,只得道:「婉姨是個很受人尊敬的人、這是我早就聽說了。」

    譚意哥道:「我也一直深以為然,這兒的小丫頭,我對她們也是同樣的,我並沒有拿她們當成下人,卻不放縱她們,我是真心真意地為她們好,因為我很快地就會收幟,她們將來也可以有個規規矩短的歸宿,所以我要她們學著守一個女人的本份。」

    張玉朗吶吶地道:「是的,意娘,你這片心太好了,只是她們還小,可以慢慢來。」

    譚意哥道:「十三四歲還算小嗎?這是現在,在古時,十三四歲,已經要嫁人了。」

    張玉朗一笑道:「那時是徵兵,又兼戰禍連年。成丁都要被征為丁夫,所以早早地成婚,一則家中父母可得人照料,二則也盼能早些留下後代。現在改征為募,已經不那麼急了,所以女子出嫁也略遲了,無論如何,十三四歲為人婦,畢竟是太早了一點。」

    譚意哥一笑道:「我同意你最後一句話,女子不必太早嫁,但是十三四也不能說是小孩子,至少應該解事了,像剛才那種樣子,絕對是不可以的,雖然我不一定要她侍候,但是開了門,倒頭就睡,也不來問一聲,就有虧職守了。」

    張玉朗道:「是我不對,我不是要干涉你治家,只是覺得會少離多,我們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慢慢地訓人治家上,我明天要走了。」

    譚意哥不禁一怔道:「怎麼那麼急?」

    張玉朗道:「這是說好了的,我去找週三他們接手妙貞觀的事,就是為了要趕上京務正事去,所以我跟茶莊裡的人都交代好了,把貢茶裝船,在碼頭上等我……」

    譚意哥這才道:「真沒想到你說走就走……」

    張玉朗道:「我也不想走,尤其是大家處得這麼熱鬧,可是這次若走不成,以後我就更難下決心了,說不定真的就此湖山終老了,因為過了今年的比期,一等又要等上三年,卻又不知是怎麼個情狀……」

    譚意哥正色道:「玉朗,我的終身是托定給你了,所以對你的將來,我不得不表示關心,我要你上京去趕考,並不是要你必中,更不是羨慕富貴,一定希望你做官,只是認為以你的聰明才華,應該從事這方面的努力。只要你盡心做了,成與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張玉朗道:「我明白,所以我下了最大的決心,也通知了莊上的人,明天一定要動身,當然也可以要他們等一兩天,但是我認為一件事如果已經下定了決心,就不可出爾反爾。」

    譚意哥道:「我也贊成,男人家立身處事,理應如此,何況你也沒有延誤的理由。」

    張玉朗歎道:「我明天上午一定要離開你這兒,才能趕上開船的時辰,此去長途跋涉,船要越過洞庭,順江而下,直抵江南,再易舟登陸,迢迢萬里,船家都很重視,超過了吉時,就不肯開船了,還得等下一個吉日良時,那一拖就是十來天了。」

    譚意哥道:「我不要你拖延,也不要你改變日程,只是你該早說,不必如此匆忙了。」

    張玉朗一笑道:「也沒什麼好匆忙的,我向來說走就走,沒什麼瑣碎拖延的,而且像今天那種快聚,大家都在高興頭上,我提出來不是煞風景嗎?」

    譚意哥道:「至少我也該為你餞行一番呀。」

    張玉朗握住了她的手道:「意娘,我最怕就是喝別離酒,尤其是大家聚滿一桌,面對佳餚,卻滿懷離情,無以下嚥,面對知心人,卻又不便說知心話,這種宴會,是沒有意思了。」

    譚意哥心中一甜,紅著臉道:「你還有什麼話沒說完的?」

    張玉朗道:「話多了,但要慢慢地說的,留此一夕,正是我想一吐衷由的時候,所以我才不要人來打攪。」

    譚意哥把張玉朗帶上了樓,掩起房門,好在暖壺裡還有溫著的茶,倒了一杯捧給張玉朗,又絞了把手巾,給他擦了臉,然後坐在他的身旁笑道:「現在可以說了。」

    張玉朗苦笑道:「意娘,既謂衷曲,想來都是情話,這麼倉促之間,那裡說得出口的。」

    譚意哥道:「那要怎樣才能說呢?」

    張玉朗道:「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情發乎心,貴乎自然,到那個時候,自然綿綿不絕,擠是擠不出來的,我必須在心中培養好情緒。」

    「那你慢慢培養吧,我可要換衣服去了。」

    張玉朗笑著點頭道:「請便,我一直有著一種緊張的感覺,不知是為什麼,現在才知道,就是被你這身衣服拘住了,你這滿身盛裝,如赴大典,我縱有千萬斛柔情,也申訴不出來。」

    譚意哥嫣然一笑,轉身到了後間去卸妝換衫了,等她一切弄舒齊出來,張玉朗竟斜倚在榻上睡著了,她不禁搖搖頭,拿起一床薄毯,正要往他身上蓋去,張玉朗卻嘻地一聲低笑抱住了她。

    譚意哥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尖叫出聲,定了下來道:「好呀,原來你是在裝睡騙我。」

    張玉朗輕吻著她的頸子道:「如此良宵,我怎麼捨得睡覺呢。每一分每一刻,我都睜著眼睛看看你都不夠。」

    譚意哥的臉一紅道:「你看了一整天,難道還沒夠?」

    張玉朗道:「怎麼會夠呢,你就像是天上的雲,隨時隨地都在變幻,永遠都是新鮮的。」

    他忽地頓住,兩眼盯住了譚意哥,盡看個不住,譚意哥沒來由的紅了臉,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她此刻也是經過刻意打扮的,穿了一襲透明的紗袍,長髮披散了下來。臉上卻淡淡地施了一層脂粉,明眸似水,顯得格外的明。

    她並沒有存心要鼓勵張玉朗做什麼,但是在下意識中,她卻是有心如此地裝扮了。

    張玉朗一開始沒注意,等注意到她的打扮後,眼睛再地無法離開了。

    譚意哥的心跳得很厲害,燒紅了臉道:「你是怎麼了,一雙賊眼似的緊盯看人家。」

    張玉朗手下微微地用動,把譚意哥的身子抱得更緊一點,他把耳朵貼在她的胸膛上,聽見她劇烈的心跳,也感受到她激升的體溫。於是他知道,這個時候,不必說任何的話了。

    輕輕地抱起了譚意哥,走向床榻,把她放上去,放下了羅帳;只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道:「我去吹燭。」

    帳中伸出了一條細嫩的胳臂,挽住了他的頸頭,然後是譚意哥低呢的聲音:「不要!就算那是一對洞房花燭吧,要一直點到天明的。」

    這是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的時刻,何況張玉朗又是個知情著意的公子哥兒。

    天色已經大亮了,他們仍然膩在床上,貪婪地擁著對方,誰都捨不得分開。

    終於,張玉朗歎了口氣:「該起來了,回頭亞芹上來就不好意思了。」

    譚意哥道:「沒關係,我這寢樓有個規矩,我不開門招呼,誰也不許上來的。」

    「可是我得走下去呀,要是讓她們看見。」

    譚意哥一笑道:「那怕什麼,我不是人家的妻子,你也不是背情偷歡,這是兩廂情願,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意娘,我是無所謂,只是怕對你不太好。」

    譚意哥道:「對我也沒什麼不好的,若非此心已屬君,我不會對一個人如此親蜜的,這幾天她們又不是看不出來,我相信誰都有數了。」

    張玉朗道:「意娘,我……實在很抱歉,記得不久之前,我還說過,一定會金堂玉馬,明媒正娶後才真正地得到你,可是昨夜,我一時情不自禁。」

    譚意哥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玉朗,別說這種話,是我自己願意的,既是我自己願意,就不會要你負任何的責任。」

    張玉朗一怔道:「這是什麼話,我豈是那種薄倖不負責任的混帳男人。」

    譚意哥笑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對我都沒有關係,我並不想拿這個來套住你,你也不必為了這些而耿耿不安,我說此身屬君,矢志無他,但並不是仗著這個,假如我是倚賴著貞節來拉住你,那是自己騙自己,而且也沒有用,你真要變起來,我還能憑這個去告你不成?誰會相信一個青樓歌伎的貞操。」

    張玉朗連忙道:「意娘,你怎麼說這種話?」

    譚意哥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職業使我比別人看得多一點,所以我的想法也跟別人不同一點,在臨別前夕,我把自己給了你,只是叫你沒有遺憾而已。」

    張玉朗愕然道:「沒有遺憾?」

    譚意哥道:「是的,我知道很多男人對女人,都是在著一種征服的心理,獻足慇勤,海誓山盟,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要得到她,一旦到了手之後,就失去了興趣,忘諸腦後了。」

    張玉朗道:「我不是那種男人。」

    譚意哥道:「我也不是那種女人,所以我要叫你毫無遺憾而去,如若你不再回來,我也不會怪你。」

    張玉朗急道:「意娘,你是否要我發誓才能相信,我也發過誓了。」

    譚意哥笑笑道:「誓言只是男人用來騙女人的武器,信誓旦旦而負情的不知多少,但應誓又受到了懲罰的又有幾個?雖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但是神明似乎沒興趣管這些癡男怨女的事。」

    張玉朗剛要開口,譚意哥道:「玉朗,你別說了,反正我昨夜獻身,並不是要加重你的責任,女人若以色身去綰住男人,是最悲哀的事,我只是為我自己。」

    張玉朗道:「為你自己?這又是怎麼說呢?」

    譚意哥道:「我藉此策勵自己,告訴我此身已有所屬,也讓別的人知道,我已經許身於你,好早日擺脫這種生活,另行稅屋而居,等待著你。」

    張玉朗十分感動,執著她的手道:「意娘,即使我以前發過誓,現在仍然再鄭重地宣誓一遍,我此生絕不負卿,如違此誓,天殛之!」

    譚意哥只是笑笑地起來,著上衣衫,然後坐在梳妝台前梳理化,張玉朗見她已經把頭髮梳成一個婦人的雲髻,不禁微愕道:「你要改裝了?」

    譚意哥莊然道:「既然已為婦人之身,我又何必再自欺欺人,昨夜洞房,對我的意義是很神聖的。」

    張玉朗有點訕然地道:「那不是太草率了嗎?」

    譚意哥道:「隆重的儀式,並不見得能約束住人,多少人華堂迎娶後,還不是照樣把妻子扔在家裡,在外荒唐如故,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那些虛套儀式。」

    她認真的表情使得張玉朗胸中的一片綺情都化為烏有了,肩頭突然感到沉重起來。

    因為譚意哥接下去的話使他更為招架不住,她隆重地道:「你走後,我立即就著手設法脫籍,娘跟九先生的婚事想來是沒問題了,等你從京裡回來,我多半是不在此地了,你可以到楊家去問,就知道我在那裡。不過,玉朗,你再次前來,我們可不能如此隨便了,因為我那時已經是良家婦女。」

    張玉朗只感到背上有汗水往下流,吃吃地說不出一句話來。譚意哥又道:「還有,我以前也告訴過你,我要的是你正式的迎娶,如果你不能做到那一點,你可以不來,如果,你是抱著狎玩的目的而來,恕我不接待了。」

    張玉朗連忙道:「不敢!不敢!我要是存了那個心,不說別人,周家老兩口兒和窮九先生恐怕都饒不了我。」

    肅然地披衣坐起,譚意哥過來侍候他,倒像個新婚的妻子一般,可是張玉朗卻十分的後悔。

    他發覺自己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過早地得到了她,雖然譚意哥不會就此纏上她,但自己在良心上,卻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娶譚意哥,自己確有此心,而且她的才華、德容言工,在在都是一個好妻子,絕對配得上自己。

    遺憾的是她的家世。

    母親對自己雖然放縱,但有些地方卻很執著的,她是否能允許自己迎娶一個青樓女子呢?

    張玉朗想到自己卻將面臨的這個難題很難解決。

    這個難題就是如何回去說服母親,不管這件事是多困難,現在是非促成不可了。

    否則他將成為三湘的罪人,長沙城中,每一個人都會罵他薄倖的。

    譚意哥若無其事地伴著他下樓,那些小丫頭們雖然為譚意哥改變了裝束而感到詫異,她自已卻很從容的問道:「玉朗,你什麼時候走?」

    張玉朗一直在想心事,聽她問起了才道:「差不多了,意娘,你好像在催促我走似的。」

    譚意哥笑道:「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我認為相聚不爭在此一刻,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玉朗雖有滿腹的情話,此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估量著時間是還早,卻希望能早點離開譚意哥,離開可人小,這兒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壓迫著他。

    那股壓力是來自譚意哥的身上。

    在一般的女人,此刻一定是痛哭失聲,備極纏綿,捨不得他走的。

    如果譚意哥如此了,他會細言細語的安慰她,提出絕不相負的保證,然後在淚眼中分手。

    那樣才有一股送別的情調,也才有刻骨銘心的韻味,他們反而此以前顯得生疏了。

    到了客房,他把自己的東西略事整理後,他才取出一對明珠道:「意娘,這個你收著,我不能說這是聘禮,但至少是我心靈的見證。」

    譚意哥收了下來道:「它能證明什麼?」

    張玉朗吁了口氣道:「它能證明我對你的心,如明珠般的皎潔光明。」

    譚意哥輕歎了一聲道:「我卻寧願你贈我的是一件不值錢的東西,明珠雖珍貴,卻不適於用作定情之物,它雖然光輝皎潔,卻脆弱易碎。」

    張玉朗道:「那樣才能叫你細心呵護。」

    譚意哥道:「這是你送我之定情物,我自然會珍收而藏,但是因為它的價值很高,我必須特別小心,因為它是人見人愛的東西,我還得提防著它給人偷去,設若到了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家途潦倒,變賣了它,就可以苟延殘喘,那時候我將怎麼辦呢?」

    張玉朗道:「自然是把它賣了,人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事,我要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一具懷珠的餓殍。」

    譚意哥點頭道:「是的,到那個時候,我也會毫不考慮地把它變賣掉的,只不過那時的心情將會萬分痛苦,如若它是一件不值錢的東西,我心理的負擔,就輕得多了。」

    張玉朗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心中卻感到很委屈,道:「意娘,好像我每件事情都做得不對勁?」

    譚意哥笑笑道:「是的,我似乎故意挑你的錯,尤其是在分手之前,盡量在說使你不開心的事,說使你不開心的話,這樣才能使你多討厭我一點。」

    「為什麼要這樣子呢?你不能叫我多喜歡你一點嗎?」

    「不能,這就是我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因為你此去京中,奉承你討好你的人很多,我要使你不忘記我。」

    張玉朗忍不住搖頭苦笑一聲道:「意娘,你給我的印象已經是非常的深刻了,用不著再加深了,現在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柔情,使我感覺到不是在向一個普通的朋友告別。」

    這一個柔情的請求終於融化了譚意哥刻意裝點出來的冷漠,她畢竟是個多情的女子。

    雖然,那些矜恃與驕傲使她在自己臉上布起了一張幕,使她表現得脫出常情,但她的心中,卻是像每一個多情的少女一樣,良人將別而有遠行,誰也難免戀戀不捨的。

    於是她撲上前,也不顧小丫頭們在一旁了,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裡,兩個人緊緊地吻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張玉朗才輕輕地推開了她,低聲道:「意哥,我一定要走了,再不走,我就會失去決心,不想去了,那時候就是你用棒子,也打不走我了。」

    譚意哥也冷靜了下來,低聲道:「是的,你該走了,雖然我萬分不願意你走,我也知道,只要開口要你留下,你也一定會留下的。」

    張玉朗道:「是的,我會留下來的,但是我不願意,你也不會,因為我們都明白,我雖然留了下來,我們這份感情卻從此結束了。」

    譚意哥點點頭道:「是的,我明白,你留下後,我們隨即有一段日子的歡樂,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一年,然後我們會互相的厭倦,然後,有一天,你會不聲不響的走掉,從此一去就不回頭。」

    張玉朗目中閃著智慧的光,笑著道:「意娘,你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女子,也的確對我十分瞭解,我會有那麼一天的,而且我相信我那樣走了,你也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不會對我的離去感到很難過。」

    譚意哥居然也一笑道:「是的,我會如此的,看來你的確很瞭解我。」

    張玉朗道:「因為我不是一個安於平凡的男人,你也不是一個安於平凡的女子。」

    譚意哥道:「那倒不是,我們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實際上我們都很平凡,只不過我們瞭解到再濃烈的愛情,也經不起時日消磨的。情到濃時情轉薄,與其讓我們因為愛得太多而厭倦,倒不如讓彼此常在懷念中。」

    張玉朗輕輕一歎道:「意娘,你必須把話說得這麼直接嗎,那聽起來太煞風景了。」

    譚意哥道:「我不願意說假話來騙你,更不願意說假話來騙我自己。」

    張玉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我會想念你的,這次我可是真要走了。」

    譚意哥笑笑道:「我送你到門口。」

    兩個人相挽著來到門口,張玉朗把包袱抗在肩上,鬆開了她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頭向她招招手,譚意哥倚在門框上對他笑著,也向招招手。

    她美麗的臉上綻開著笑顏,有如美麗的春花,瞧不到一絲的悲慼。張玉朗微微有點失望,他原希望能看見她一點眼淚的,但是這笑容使他的腳步更踏實了。

    張玉朗的身子繞過街角不見了,譚意哥才吁了口氣,回身走向院裡,倒是跟在她身後的亞芹不勝詫然地道:「張公子就這麼走了,也沒說什麼時候再來?」

    譚意哥道:「是的,他要趕上京去應考,一時間不可能同來,總要等秋涼之後吧。」

    亞芹啊了一聲道:「那至少也得三四個月了。」

    譚意哥道:「如果一試不中,三四個月可能會回來,要是中了式,那就要耽誤了。」

    亞芹道:「他就這麼走了,小姐,他交代了什麼沒有?婢子是說他……」

    她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多少也懂點事了,看見張玉朗昨夜上了譚意哥的繡樓,直到今天早上才下來,自然也意味到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尋常。

    譚意哥笑道:「走便走了,還要交代什麼?」

    亞芹有點著急道:「小姐,婢子是說他對小姐總應該有什麼交代吧。」

    譚意哥笑了,知道她要問的是什麼,於是微微一笑道:「等他回來再說吧。」

    亞芹不信道:「他就是這句話?」

    譚意哥道:「事實上他連這句話也沒有丟下,但是我相信他會回來的,也會對我有個交代的。」

    聽她說得那麼有把握,亞芹不便說什麼,心中卻實在難以相信,她在曲巷中也有兩三年了,雖說在可人小比較規矩,不像別的書寓中那麼亂,但是耳濡目染知道的事也比較多一點。

    十個男人,有十個在這種情形下一去就不回頭了,那些癡心的姐兒們先是癡癡地盼望,甚至於洗去鉛華杜門謝客,等待那負心的漢子。

    繼之而怨,最後則是淡忘了那一段情,為了生計,又開始在曲巷中活動,再一次受愚,再一次失望。

    她不希望譚意哥也步上這個命運,但是她也只能把她的話放在肚子裡,看見譚意哥快要踏進堂屋了,她才記起了什麼似的叫道:「小姐,昨夜夫人沒回來。」

    譚意哥笑笑道:「我知道,昨天有個朋友來接她的,玩得太晚了,來不及回來。」

    「小姐,你怎麼知道的?」

    譚意哥笑道:「我當然知道,我們是在一起的,我昨天半夜裡趕回來,還是你開的門。」

    亞芹摸摸臉道:「是嗎,我可忘記了,我只記得我在等門,卻不記得我開了門,更不記得我是怎麼回到房裡床上的。」

    譚意哥一笑道:「那我可以告訴你,是張公子抱著你,送你上床的。」

    亞芹的臉沒來由的紅了起來道:「小姐,你別拿婢子開玩笑了。」

    譚意哥道:「我跟你開什麼玩笑?你也不想想,你的個子跟我都差不多了,要不是張公子,誰能抱得動你,我真不相信,你會睡得那麼死,居然會一點都不知道。」

    亞芹飛紅了臉,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睡著就像死了一般,什麼都不知道的,哎呀!糟糕了……」

    譚意哥笑道:「糟什麼,張公子只把你送上了床,可沒有佔你什麼便宜……」

    亞芹低頭弄著辮梢,臉上更是紅得像朵山茶花,情態窘急得差不多要哭了道:「小姐,張公子對你情有獨鍾,怎麼會看上我們這種黃毛丫頭的,你別作弄人好不。」

    譚意哥瞧著她的樣子,覺得很有意思,笑了笑道:「那倒不一定,他說你天真活潑,嬌憨可人,尤其是看到你趴在桌上睡著覺的樣子,憐惜得不得了,所以不讓我叫醒你,抱著你,一定要送你上床去……」

    亞芹的眼中泛著異采道:「小姐,這可真是的?」

    譚意哥平時很少跟她開玩笑,這時偶而跟她說了一句笑話,見她一付情急之狀,才知道這小妮子人小表大,在心裡也暗暗地傾慕著張玉朗。

    她也知道小兒女情懷,對一個男人產生慕情是一樁很神聖的事,而且也沒有什麼邪惡,倒是不忍心去呵責她,或是去驚醒它的迷夢,因此道:「自然是真的,那時別人都睡了,我又弄你不動,只好由他來送你上床了,他抱在手上,還說你的身子好重呢。」

    亞芹的臉上泛起了光彩,輕聲道:「早知道我就少吃一點了,最近每個人都說我胖了,要成個胖丫頭了,我正準備從今天開始少吃一碗飯,好瘦一點,那知偏偏就遇上了這種事。」

    瞧她那付認真而又懊喪的樣子,譚意哥更想笑,卻又忍住了,只微微帶些笑意道:「你剛才說糟了,就是指這件事嗎?」

    亞芹忸怩地道:「那倒不是,不過跟這件事比起來,那件事不算得什麼了,張公子說我太重,我可真的要少吃一點了。」

    「哦;究竟是什麼事情呢?」

    亞芹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我的屋子裡太髒太亂了,沒有整理,叫張公子看了一定會笑我太懶的。」

    原來是這麼一丁點大的事,張玉朗恐怕連她的屋子是什麼樣子都沒注意,又是黑夜之間,譚意哥掌著燭送他過去,把人放下來,蓋上薄被就走了,那還管屋子裡乾淨與否,整不整齊呢。

    但是這種小兒女情懷卻使得譚意哥十分感動,於是笑了一笑道:「是嗎,難怪張公子四下看了一眼說,這個丫頭,整天就知道貪玩,連自己的屋子都不整理。」

    亞芹飛紅了臉道:「他這樣子說的嗎?那可實在糟透了,一個又胖又懶的小表丫頭,他……」

    譚意哥為了不使她失望,笑笑又道:「不過張公子可看見你貼在窗上的紙花了,我說是你剪的,他直誇手藝巧,別出心思,讚美得不得了。」

    亞芹的臉上立刻洋溢起一片興奮的色彩,燦若朝霞,囁囁地道:「是……嗎,他會看上那個粗淺的玩意兒?」

    譚意哥笑道:「那雖是粗淺的玩意兒,可是在你剪的卻像活了似的,你剪的雞呀,馬呀、牧童,牛呀的,比街上賣的年畫兒還要逼真呢,所以張公子看了直讚你是個才女,要你在這上面多下功夫,很可能就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亞芹不信地道:「靠著剪紙也能出人頭地嗎?」

    譚意哥道:「自然能了,你沒聽過行行出狀元這句話嗎?人只要有一技之長,超過別人的話,就能出人頭地,只是必須得有天份,還得下苦工,才能與眾不同。」

    亞芹道:「這我懂,可是這剪紙,又怎麼會有出息呢?」

    譚意哥道:「自然有了,比如說過年時候,你若能剪成很多年晝兒,像門神啦、鯉魚跳龍門啦、五子抱財神啦,放在街上賣,只要剪得好,一定能嫌不少錢。」

    亞芹道:「只是賺錢罷了,我希望的是像小姐你一樣的成名。」

    譚意哥微感意外地道:「像我一樣的成名?」

    亞芹道:「是呀,小姐,你的文名已經遠及京中,昨天你不在,由京裡來了兩個讀書的相公,說是慕名而來,要向你請教一下詩文,聽說你不在,很怏怏地去了,還說要改天再來會文。」

    譚意哥笑道:「你有沒有聽錯,他們要找我會文?」

    亞芹道:「不會錯,他們的確是這麼說,這兩位相公大都是京中的才子,聽人說了小姐的捷才,把許多有學問的名家都比下去了,心裡不服氣。」

    譚意哥一笑道:「原來是為著這個,這兩個人未免也太小器了,找我來比學問,勝了我又怎樣呢?」

    亞芹道:「那兩位相公中,有一位好像是姓文的,據另一位說他是無敵詩才,大概就是他不服氣。」

    譚意哥哼了一聲冷笑道:「青蓮杜工部之後,詩才從未有超過此二公者,他居然敢稱無敵詩才,是誰敢這麼狂妄,下次來時倒非要領教一下不可。」

    亞芹不勝羨慕地道:「小姐,你看你多了不起,人在長沙,才名卻遠達京師。」

    譚意哥被觸動了心事,輕歎一口氣,道:「那有什麼呢,只不過因為我是曲巷歌伎,能吟幾句歪詩,使人感到新奇而已,何嘗真算是什麼才華呢?」

    亞芹道:「不!小姐,你是真正的有才氣。每一個到這兒的客人都是這麼說的,甚至於許多很有學問的老生名士,也都說你詩才敏捷,愧煞鬚眉,就是昨天來的兩位相公,也是客客氣氣,一點都沒有架子,聽說小姐不在,還留下五兩銀子來打賞,說是改天再來奉教,這在其他的樂戶中,是看不見的。」

    譚意哥笑道:「敢情你這小表是見錢眼開。」

    亞芹道:「婢子倒不是貪那點財,是確實羨慕小姐,就以我賣紙花吧,要剪多少能賣上五兩銀子呢?」

    譚意哥道:「這很難說,假如你只是這樣平平庸庸地剪下去,自然沒有多大出息的,若是你肯下苦功,再加上肯用心思,剪出來的晝兒生動而具雅意,別人想學也學不來,而且大家買了去,不是用作年畫兒了,而是貼在牆口,像一般名家的字晝一樣,那時很可能一幅剪紙,就能賣幾十兩銀子。」

    亞芹張大了眼道:「真有這樣的事。」

    譚意哥道:「自然是有的,我說兩個本朝的人物,他們都是憑著手藝,化俗成巧的,一位是王叔遠,專刻精奇細巧之物,一顆桃核,到他手中,能刻成山水樓台舟船,維妙維肖。」

    亞芹道:「我知道,那位王老先生的雕刻我還見過,在一片蟬翼上刻了全篇洛神賦,字跡小得要用單照放大了才能看得見,據說那一顆象牙刻的秋蟬,要值幾百兩銀子呢。」

    譚意哥笑道:「可不是像街口上那個刻木頭娃娃的,刻上一個才幾個銅子兒,簡直就不能比,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就在一個下了苦工,一個只求混日子。」

    亞芹聽得入神,譚意哥道:「還有一位也是姓王,專畫無骨荷花,他從小沒了父親,跟著母親,替人放牛,卻不曾讀書,有一天雨後看見池中的荷花分外美麗,就動了晝荷花之念。初時並不怎樣,可是他專心苦研,到後來就晝得傳神無比,求晝者日眾,這兩個人都是無師自通的,你的剪紙已經很有點功夫了,只要肯下苦功,一面苦練技藝,一面多讀點書,變化氣質,使自己由匠更進一層,到雅的境界。」

    玉芹道:「什麼叫匠,什麼叫雅呢?」

    譚意哥一時被她問住了,倒是不知如何解說了,因為這只是兩種境界,極難分界限的。

    想了一下道:「就拿你的剪紙來說吧,若是只能賣給人貼窗戶牆壁,就是匠,匠是人人學了就能做到的,如果能夠使人把你剪的紙花裱成字畫一樣,掛在客廳的牆上,就是雅了。」

    「那跟讀書有什麼關係,這是手藝呀!」

    譚意哥道:「讀書才能使你的思想高超,改變氣質,進一步由俗而成雅,所謂胸有詩書氣自華,就是這個意思。」

    亞芹道:「我要像小姐一樣,要讀多少年的書呢?」

    譚意哥笑道:「這不是拿那一個人來做標準的,各人的才智不同,各人的領悟也不同,讀書在於明心見性,能夠明理,就是讀通了。」

    她已經努力求簡了,可是亞芹仍然無法明白,歎了口氣,道:「小姐,算了,有一句話我可是懂了,各人的才智不同,不是那份材料,不必妄想去登天,我沒那份聰明,也不必去求什麼雅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的,就是勤快一點,把房間整理得乾乾淨淨的,讓張公子來了,別再說我是個懶丫頭。」

    譚意哥笑道:「難道你是為了張公子才整理的?」

    亞芹紅了臉道:「才不是呢。」

    一面說著,一面低頭跑了。而且是跑回屋子裡去整理了,使得譚意哥不禁呆了。

    她沒想到感情有如此微妙的力量,亞芹跟玉朗之間,根本說不上什麼情,最多是因為張玉朗沒什麼脾氣與架子,喜歡跟這些小表們開個小玩笑。

    想不到居然把這小妮子給惹得如癡如醉了。

    譚意哥對這一點絲毫沒有什麼不快。反而認為很有意思,至少,她認為能夠藉此刺激亞芹向上求進,這是很好的事。

    張玉朗已經走了,還不知什麼時候才來,亞芹卻跑去整理房間了,單是這份心意,就值得人感動了。

    因為丁婉卿不在家,譚意哥只有自己去處理一下日常的事務,她才感覺到並不簡單。

    瑣碎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要她去處理的,像是今天吃些什麼,晚上準備要請週三夫婦及窮九先生,該準備什麼。

    修理院子的花匠來了,要問花兒如何剪理,做衣服的婆子來了,院子裡每個人都要裁剪新衣了,又得她去指點一下,然後是賣菜的、送柴的、送魚的、賣雞鴨的、賣花的……每一件事都要找她。

    譚意哥從來也沒有想到有這麼瑣碎,實在照應不了,只有把亞芹叫來道:「你看著辦吧,辦得了的就吩咐下去,不能作主的就叫他們明天再來,明天娘就回來了,可別再來煩我了。」

    亞芹答應了,譚意哥這才吁了口氣,脫籍之心卻愈為堅了,因為她覺得這簡直不是生活,只想找一個清靜無人的地方住下來,看看書,彈彈琴,閒下來種花、養魚,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雖然她自己也在幫著周大嬸說週三的不是,但是她卻十分嚮往著週三的那條船,憑一葉之所在,隨天地而逍遙,那該是多麼美的一種境界呢。

    但譚意哥畢竟不是個只會遐想的女孩子,她考慮得很多,也很仔細,知道人絕不能完全生活在一條船上的,雖然有人一生一世都在船上。

    但是她不是那種人,而且那種人生活在船上只是為了沒辦法,絕不是為了情趣。

    那麼她自己究竟要怎麼樣的生活呢?

    譚意哥雖然早有脫籍之心,卻一直沒有認真地盤算過,以前總是認為太早,等擇定了事身的對象再作打算也不遲,現在那時機已經到了。

    昨夜,她已經把自己獻了張玉朗了。

    旖旎的初夜情韻,仍在她的腦際回湯著,是那麼的美妙,那種感覺簡直是如詩、如仙、如夢。

    正因為太美好了,她才急急地催著張玉朗快走,如果張玉朗不走,她知道自己就沒有勇氣離開他了,兩個人沉湎在歡樂中,終至會消盡壯志,忘懷一切。

    然後,……她無法想像下去,因為她自己也無法決定自己今後將是怎麼樣的生活。

    只有一點她能自信的,就是她把一生都投注在張玉朗身上是不會落空的。

    她也相信自己對張玉朗的態度與手腕,都將使他刻骨難忘,沒有第二個女人所能替代的了,因此她非常放心,絕不會考慮張玉朗會負情的問題,這是張玉朗才該擔心的問題。

    以她譚意哥的條件,日前要擇一個比張玉朗更好的對象,可以說是俯拾即是,雖然她只是一名歌伎,但是在長沙的人都知道她的身家清白,守身如玉,遠較一般的千金小姐為尊貴。她交往的文人名士,無不對她贊寵備加,陸夫子准她列入門牆,及老博士視她如孫女兒,還有不少的官宦人家認她為義女,這便是一個尋常的官宦人家的女兒都求不到的。

    最主要的自然是她的美艷,她的才華,不僅是當世難求,就是千百年也難得其二。

    她讀書啟蒙得遲,並沒有下很多苦功,這因為她喜歡,所以著實讀了不少的書,而她的那些書,不是讀過就算了,因為她有過目成誦的天才,所以她記下了滿肚子的學問。再者,她更能把這些學問融會運用,落筆成章,這才是了不起的。

    她若是個男兒,豈僅是一路及第,而且鼎日可期,所以的確也有不少有地位的人家,放開了門第之見,來向她下采求姻的。

    那些人不是為自己求,而是為家中的兒子,不是求納為小星,而是求娶為兒媳。

    這可見別人對她的重視了,可是那些求姻之請,在丁婉卿那兒就被婉拒了。

    因為丁婉卿知道,像這種人家,他們的子弟必然是天分較差的,也一定是到現在,連個鄉試的舉人都沒有能混到手的,他們要娶譚意哥回去,實際上是想以譚意哥的才華去替他們督促一下兒子的。

    娶到一個既美且多才的妻子,枕畔開導,閨房教讀,說不定能使頑石開竅。

    這種歸宿,自然不是譚意哥所希求的。

    嚴格地說來,張玉朗也不足以匹配,他雖然小有才華,跟譚意哥比起來,還是差上了一截,但是在芸芸諸子皆庸碌中,那總算是較為傑出的一個,而且又有山間救命療疾的那一段緣份,才讓他贏得了芳心。

    所以譚意哥在終身歸托方面,倒是放定了心,她絕不擔心張玉朗會負她,心裡面一直在盤算著今天午後如何接待週三夫婦與窮九先生以及如何去對付妙貞觀中那一批匪徒?對這個,她是一點都沒有經驗,所以心裡一直在思索這方面的種種了。

    中午的時候,亞芹來回話:「夫人還沒回來,小姐的飯是先開上來呢,還是等夫人?」

    譚意哥知道丁婉卿一定是跟窮九先生談得很投機,窮九先生已經開口求親,這段姻緣大概沒問題了,倒是很替丁婉卿歡喜,她一生顛沛,飽經憂患,能夠得到這樣的一個歸宿,實在是件可喜的事。

    楊家的底子還在,不會富貴,但溫飽無虞,而丁婉卿也是個好心而大方的女人,更是個能吃苦耐勞的女人,窮九先生楊岸,雖然玩世不恭,卻有一付俠義心腸,也有一付識人的眼光,他必然能夠體惜丁婉卿,欣賞她的優點,無視於她身上的疤痕,甚至於因此更疼惜她。

    想到這兒,她不禁笑了,也忘了亞芹問她的話,直等亞芹問到第二遍時,才笑道:「開上來吧,娘中午是不會回來的了,要到晚上才會帶客人回來。」

    「夫人上那兒去了,她從也來沒有晚上不回來過。」

    譚意哥笑道:「亞芹,夫人要嫁人了。」

    亞芹的確很吃驚,這個消息太突兀了,因為丁婉卿已經說過終身不嫁了,因此連忙問道:「真的啊,阿彌陀佛,那實在好了,像夫人那麼好的人,應該有個美滿歸宿的,對方是那一家?」

    譚意哥笑道:「開糧行的,湘潭楊家。」

    亞芹道:「是楊大官人呀?夫人怎麼選中他的?」

    譚意哥哦了一聲道:「那有什麼不好?」

    亞芹道:「楊大官人人倒是不錯,只是家裡已經有了好幾房了,夫人何必去揍熱鬧呢?」

    譚意哥這才意會到對方弄錯了,笑道:「你說的楊胖子啊,憑他也配?再說夫人守身那麼多年,也不至於再給人做小去,要嫁,一定是元配結髮的大奶奶。」

    亞芹愕然道:「湘澤楊家開糧行的,只得楊大官人一家,別無分號了。」

    譚意哥道:「那是你孤陋寡聞,這位楊大官人是楊胖子的叔叔,家裡開的糧行可大著呢,他比夫人大兩歲,還沒有娶親,對夫人十分尊敬。」

    亞芹欣然道:「真的啊,那可是好極了。」

    譚意哥接道:「楊家已經求了親,夫人也答應了。大概很快就要迎娶了,我呢,也不想在這兒混了。」

    亞芹道:「那是張公子也要來迎娶了?」

    譚意哥道:「我們還沒這麼快,只不過彼此口頭上說了而已,可是我不能在這個門裡叫人家迎出去,所以我在最近就要打點設法脫籍。」

    亞芹道:「恭喜小姐也脫離苦海了。」

    譚意哥笑了一笑道:「現在是你的問題了,你究竟是怎麼一個打算,當初夫人雖然是付足身價銀子,把你買了下來,但是你的家人還在,他們是盼著你也在樂籍裡煞個出身的。」

    亞芹低了頭道:「在樂籍裡還有出身嗎?」

    譚意哥道:「這要看從那一方面來說了,假如是想賺幾文的,這是女孩子唯一的途徑,想要巴個家有錢的人歸宿,這兒的機會也多一點。」

    亞芹道:「不是做小,就是偷偷的養在外頭,沒個正式名份的,那算不得什麼歸宿。」

    譚意哥道:「你若能不在乎這一點,至少可以吃的是油,穿的是綢,住的是樓,也不必勞苦操作。」

    亞芹道:「我情願日子過得苦一點,心裡舒坦。」

    譚意哥道:「你自己斟酌一下,要是還在樂籍裡,我就把你轉介出去,你現在也十四歲了,再過幾年就可以獨立挑門戶了,我可以跟夫人商量,把可人小留下來給你,讓你開門立戶去。」

    這是很優厚的條件,可人小的一切佈置是值幾百兩銀子的,只可惜這兒的房子已經注定是樂戶了,只能轉讓頂給別的樂戶,卻無法變賣。

    不過可人小的名頭已經闖了出去,遠近無人不知,在曲巷中首屈一指,光是這塊招牌,也非千金不易,譚意哥居然要無條件地轉讓,這使得亞芹不得不砰然心動。可是她想了一下後道:「婢子的身體已經是屬於小姐的,自然是由小姐作主。」

    譚意哥道:「怎麼由我作主呢?從你父母那兒買下來的是夫人。」

    「可是夫人把婢子指定了侍候小姐,婢子自然是一切聽小姐的了。」

    譚意哥道:「我……這是關係你一生的事,我怎麼能替你作主呢?我還給你自己,讓你自主去,夫人也不是刻薄的人,她要離開此地,也一定是放你自由,不會再拿你去轉讓的,因此你可以好好想一想,要繼續在這兒撐下去,我在未脫籍前,勻出工夫來,把唱彈的曲子給你理上一理,再請個師父好好地教教你,兩年後,你就可以自己挑門戶了,在這兩年裡,找個人來在此地掛牌組班,你跟著搭班學學。」

    亞芹道:「不!我不要過這種日子。」

    譚意哥笑道:「那你跟了夫人去也行,不過她家的糧行雖大,卻是個不賺錢的,因為他們那一家專放善賑,平價米給貧苦人家,餓不著你,卻也富不了你,修的是來生,這輩子可能要苦一點。」

    亞芹道:「婢子倒不怕苦,只是婢子一直是跟小姐的,將來也要跟著小姐。」

    譚意哥道:「你要跟著我?」

    「是的,婢子本來就是侍候小姐,將來還是一輩子侍候小姐。」

    譚意哥道:「我脫籍之後,另外找所屋子住下來,什麼事都得自己做了。」

    「婢子幫著小姐做,小姐總不會多個人吃飯都養不起吧。」

    「那當然不會,這兩年來的積蓄也足夠我們過一輩子的平穩日子了,只是跟著我,日子可平淡得很……」

    「不會平淡很久,張公子還能把小姐久放在這兒嗎?他一定很快就來接小姐的。」

    原來這小妮子心中打的是這個主意,譚意哥道:「亞芹,我要告訴你明白,你要跟著我,我自然不會虧待你,我到那兒,都會帶著你,有我的就有你的。」

    「謝謝小姐,婢子也一定永遠侍候您。」

    「可是我跟張玉朗只是口盟,並沒有正式下定,他可能就此一去不來了,因此你跟著我也可能落一場空。」

    「張公子不是那種薄倖無情的人吧。」

    譚意哥道:「這個很難說,他上面還有老母,自己不能作主的,而我又跟他聲明過了,不居側,不做小,非正室不就,他在家裡說不通,很可能就會耽擱下來了,因此你最好考慮清楚。」

    亞芹不信道:「他家裡會不同意嗎?」

    「那可難說,我雖然自信是清白的,但名義上畢竟是淪落風塵,對一個書香門第而言,到底不太合……」

    亞芹不禁呆了,半晌才道:「婢子是跟小姐定了,小姐這樣的人品,如是都要空守一生,婢子更該了。」

    譚意哥點點頭道:「好!你有這片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好在時間還早,你也不必這麼早下定決心,慢慢考慮了再說,現在到廚下去看看,菜都準備了?」

    「早就照小姐的吩咐準備舒齊了,全雞整鴨,全條的大鯉魚,豬羊牛肉各五斤,四拼冷盤,四小炒,四熱菜,四大菜,兩道湯,四式點心,小姐,今天有多少客人來,要準備這麼多?」

    「三個人。」

    亞芹幾乎沒跳起來:「什麼,只得三個人?」

    譚意哥道:「客人是三個,或許還多一兩個,不過就算不多出來,那些菜也準保可以吃完的。」

    亞芹道:「那些人一定有個水缸似的肚子,這一桌子菜我估計十個人也吃不完的。」

    譚意哥一笑道:「他們沒有水缸似的大肚子,卻有個大酒缸似的肚子,其中有一個,少說也能喝上三四十斤酒,你看看窖裡的酒還有沒有,要是沒有了,就趕快上酒去叫他們再送幾來。」

    亞芹道:「還有一,婢子立刻就去叫,小姐,這可是陳年的烈酒,真有人能喝那麼多嗎?」

    「當然有,昨天我帶去了三,估計著五個人合分了一,他一個人就包了兩去。」

    「我的天呀,是誰有那麼大的肚子,那不成了個大酒簍子!」

    譚意哥道:「亞芹,沒規矩,那是楊大爺,楊胖子的叔叔,也是夫人要嫁的人。」

    亞芹嚇得一縮舌頭,不敢作聲了,歇了一下後,她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小姐,那位楊大爺很胖吧?」

    譚意哥一笑道:「你怎麼會想到他胖呢?」

    亞芹道:「這很容易想到的,楊大官人已經是個胖子,他的叔叔年紀總較為大一點,自然更是胖一點,而且也只有那麼胖,才有那麼大的肚子,可以裝下幾十斤酒,一個平常的人,就算是空著肚子喝水,也裝不下這麼多呀!」

    譚意哥笑道:「不!他一點也不胖,你應該見過的,昨天不是有個人來接夫人的嗎,就是他。」

    亞芹一怔道:「什麼,就是昨天那個窮秀才呀!」

    譚意哥看了他一眼,亞芹自知失言,訥訥地道:「當然也不算太窮,至少他身上很乾淨,一領青衣上面只打了兩個補釘,靴子上也只有一個破洞。」

    譚意哥哼了一聲道:「你倒看得很仔細。」

    亞芹委婉地道:「小姐,婢子倒不是勢利眼,以衣著取人,昨天他來的時候,婢子接待他的禮貌可沒差,可是那位大爺的打扮,實在不像有錢的?」

    這一來譚意哥也沒話說了,只笑了一笑道:「別看他身上穿得寒酸,手頭可散漫呢,成千上萬的銀子,大把抓來,隨意送人。」

    亞芹又哦了一聲,譚意哥道:「總之,我今天要請的客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們不喜歡跟外人接近,你把宴席開在後面的花樓中,然後就到前面守著,今夜我不見任何客人,不管是誰都給我回了。」

    亞芹道:「是,婢子知道了,其實婢子已經回了兩處的堂差了,早知道小姐今天不會應酬了。」

    譚意哥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打發亞芹走了。

    近黃昏的時候,丁婉卿帶著客人回來了,看她滿臉的喜氣以及她對窮九先生不避形跡的親熱,就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進展得很快。

    窮九先生對她尤其體貼,連跨過門檻,都要伸手扶她一把,像怕她摔著似的。

    這使譚意哥瞧著了很高興,也很安慰,丁婉卿畢竟找到了一個愛護她、憐惜她的人。

    而更使譚意哥感動的是週三兩口子,老夫婦鬥氣分手了二十多年,昨夜才言歸於好,歡聚重逢竟比少年新婚夫婦還要親蜜,一直手挽著手,連坐下來時,兩個人都擠在一起,捨不得分開。

    周大嬸還有點不好意思地推開週三道:「老鬼,你少肉麻好不好,也不怕人笑話!」

    「誰會笑話,窮鬼跟丁大妹子這會兒自己也熱絡著呢,那有精神來笑我們!」

    「不算他們,還有譚姑娘在呢。」

    「譚姑娘,她跟玉朗那小子還不是跟蜜裡調油一樣,老伴,我們已經白白地放過了二十多年,該好好地親熱一下,才能補回來,譚姑娘,你不會笑話吧!」

    譚意哥感動得兩眼盈淚,忙笑著道:「怎麼會呢,晚輩對你二位這樣至情流露,只有羨慕。」

    週二大笑道:「也別羨慕,你跟玉朗也不是一樣的嗎?咦,玉朗呢,那小子躲著還不出來!」

    「他走了。」

    「走了?上那兒去了?」

    「上京師去了,要把今年的官茶送上京去。」

    「那也不必這麼急呀,晚個三五天動身也來得及,又沒人指定他限期。再說這筆生意已經承接了多少年了,也不怕破人搶走,幹嘛要這樣子趕法呢,大夥兒說好了今天再聚的。」

    譚意哥道:「他是急著要走的,正因為要走,才找到了三位,把他未竟之事相托。」

    週三道:「這我知道,可是也不用這麼急呀,我們還說是借今天這頓酒替他餞行呢,想不到他倒溜了。譚姑娘,則是你們倆鬧了什麼扭了。」

    譚意哥搖搖頭道:「沒有,我們好好的。」

    周大嬸道:「我想也不會,前天他跟我們談起你,把你捧成個天仙似的,只恨不得扶個神龕把你供起來,他也不敢得罪你的。不過這小子走得叫人起疑,平時他是最愛熱鬧的,只要有熱鬧可趕,他可以把身上的正事都放下來。」

    譚意哥只得解釋道:「他這次上京,不僅是送官茶,而且還要應試,秋比之期已近,他雖是現成的身份,還得去登記報名辦手續,同時還要把試業略溫一下,因為他已經放下很久了。」

    「我說呢,這就難怪了,要是去應試,這會兒趕去,也嫌太遲了,人家為了求得一榜及第,三更燈火五更雞,手不釋卷,十載寒窗苦讀,才博得那點榮譽,他卻從來也不摸書本。」

    譚意哥道:「這個在乎各人的天份與領悟,死讀書是沒用的,而且還有點運氣,現在取士以經義策論為主,而且往往是從冷僻的地方,挖出一章一句來作題,有人把書都翻爛,偏就漏了那一章,也有人偶而一翻,偏偏就翻到了那一處。玉朗的底子很夠,記性也好,略略讀一下就行了。」

    周大嬸笑道:「寶寶,你跟我們談八股文章,可說是對牛彈琴了,我們是一竅不通。」

    譚意哥道:「晚輩也不懂,只是聽人說過如此而已!」

    周大嬸道:「玉朗博個正途出身,我們很贊成,他那一身聰明在江湖上混實在是可惜了,不過你也別期望太切,考場上,一半要靠命,有人滿腹才華而潦倒終身的多得很。」

    譚意哥道:「是的,我並不指望他這一第就能中,他雖然聰明是有的,但是沒下周苦功,努力不夠,以前中秀才舉人,都只能說是運氣,進士就沒有這麼輕巧了,我倒是希望這一第不中,殺殺他的驕氣,下苦功讀它個三年,三年之後,再去應試。」

    周大嬸道:「三年後他就一定能中進士嗎?」

    譚意哥想了一下道:「三年後如若能然不第,最多還可以等三年,如果三試不第,就老老實實地開他的茶行吧。人過了三十歲仍與富貴無緣,那是命中注定了。」

    窮九先生道:「話也不能這麼說,白首窮經也很多,有人五六十歲還在趕考,而且你到京師去看看赴考的舉子雖有不少年輕人,但中年人也佔了一半,大相國寺跟報恩寺的客房,幾乎全住的是外地的舉子,一第未取,也不再回去,就住了下來,等候下一第,有人住了十幾二十年了……」

    譚意哥道:「玉朗卻不是那樣性情的人,他如若一連兩比都沒中,就會把意氣磨盡,恐怕連參加第三次的興趣都沒有了,所以我想,這一第如不中,我還會鼓勵他一下,好好用功,三年後如若再不第,我就看他自己了,他有意思,不妨再試一次,沒意思也由他。」

    周大嬸接道:「這麼一說,如若今歲不中,你至少要等他個三年,讀書跟練武一樣,是分不得心的。」

    譚意哥道:「是的,他今年帶個帳房去,準備接下他家的官茶生意,他自己則下帷苦讀去,若是今年不中,他就留在京師,找個清靜的所在,用它個三年苦功。」

    周大嬸懷有深意地道:「譚姑娘,那麼你呢?」

    譚意哥道:「我想盡快地脫籍,然後靜居等他。」

    周大嬸道:「脫籍是對的,我跟丁大妹子談過,她要是嫁了窮酸,就無法再照顧你了,你一個人支撐著門戶怕應付不過來,何況又不少錢用,何必還在這兒混呢,我們都同意你就跟了玉朗,就算他在京裡唸書吧,也要人照料起居的,而且那小子我們最清楚,從小就是獨養兒子,總不免驕寵了一點,要有個人在身邊督促他,他才肯上進的。」

    譚意哥道:「我要等他來迎娶。」

    幾個人都微微一怔,譚意哥莊容道:「我雖然身在風塵。但是一向潔身自愛,而且娘也愛護我,沒有把我像一般倡家的女兒那樣,當作棵搖錢樹,所以我要求的是一個正經的歸宿。」

    周大嬸道:「玉朗跟我們很接近,他的師兄胡天廣雖是四君子之一,倒是很少跟我們在一起,可是四君子始終沒要他補上這個缺,就是我們瞭解他的家裡,有些事他自己作不了主。」

    譚意哥道:「我知道,玉朗跟我說過。」

    週三道:「那就好,譚姑娘,張小子的為人我們可以保證,不是個沒良心的人,他要敢欺負你,我們幾個老東西拼了命也能摘了他的腦袋,可是他上有老母,就不是我們能為力了。」

    譚意哥一笑道:「多謝各位老人家關心,你們可是擔心他的母親不同意?」

    窮九先生歎了口氣道:「那位老太太我見過,人倒是挺和氣慈祥,只是有點固執。」

    譚意哥笑著道:「這些玉朗都說過了,他也表示過,他母親那一關上可能有問題,不過他將盡最大的努力去求得堂上的同意。」

    周大嬸道:「萬一說不通呢?」

    譚意哥道:「那就等著,等到她老人家回心轉意。」

    周大嬸:「可是玉朗是獨子,要承祧香煙,不可能容許他拖下去的,如果老太太硬要作主替他定親呢?」

    譚意哥居然很平靜地道:「我想到有這可能的,真到那時候,我就終身不嫁。」

    「寶寶,你這是何苦呢,只要你不爭名份。」

    譚意哥道:「不!一定要爭,當初我就要求娘,說我要嫁人,絕不為側室,娘滿口答應了,絕不勉強我,我自己又怎能自毀諾言,自甘下流呢。」

    周大嬸道:「那你就別死心守定他,如果玉朗那邊不成,他另娶了,你也可以另嫁。」

    譚意哥笑笑搖頭道:「不,雖然倡家女子不受人重視,我要自己看得起我自己,二三其德,那算什麼?」

    大家都愕住了,三個人都看著丁婉卿,譚意哥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笑笑道:「娘,是你要他們來勸我的,難道你還不知道女兒是怎麼一個人?」

    丁婉卿的眼角有點潤濕道:「意哥,娘一直把你當作像親生女兒一樣,怎麼能不關心呢?」

    譚意哥一笑,道:「你關心的只是女兒的終身,玉朗不是個很好的對象嗎?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丁婉卿道:「對玉朗,娘是十二萬分滿意,只是怕事情不能盡如人意。」

    譚意哥笑道:「事情沒到那個田地,現在急什麼呢?再說果真到了那個光景,女兒也打算好了,最多這輩子不嫁人罷了,反正有你跟幾位老人家在,總不愁會凍著我,餓著我,我們別為這個事兒煩心,還是談談目前的事兒吧。」

    週三歎了口氣道:「不談也好,吉人天相,老頭子不信什麼紅顏薄命的話,像譚姑娘這麼好的女孩子上天也不會太虧負它的,咱們還是談妙貞觀的事吧。」

    周大嬸道:「那還有什麼好談的,那是一批黃巾餘孽妖人在幕後作怪撐腰。糾合幾個俠義道上的朋友,給他們來個掃穴犁庭,最乾脆的了。」

    譚意哥道:「大嬸,這可使不得,觀裡的女道士有的並不知情,有的是受了脅迫。」

    周大嬸道:「她們怎會不知情,在出家人清靜之地,姦淫謀財害命,這些事她們都知道不是好事吧!」

    譚意哥道:「她們雖然知道不是好事,可是在淫威之下,不敢反抗,這也難怪。我想首惡固然不可饒恕,但是一些從犯,卻應該予以自新之途。」

    周大嬸道:「這就麻煩了,如若出其不意,我們只要掩殺進去,見一個砍一個,最後再來上一把火,燒了那個地方,既乾淨又省事,照你說的。就得先弄明瞭那個是主腦,那些又是從犯,就不免要拖延時間,打草驚蛇,很可能會了風聲,逃脫了主犯。」

    窮九先生道:「大嫂,譚姑娘的話有道理,我們不能濫殺無辜,更不能因為怕費事就亂殺一通,吾輩行俠除害,雖不為名,但也不能落人言詮,留下個口實來給人非議,雖不為王法所拘,但殺人也要殺得合情合理。」

    周大嬸一笑道:「窮酸,以前你做事是最魯莽,最圖省事的,現在居然也講合理了。」

    窮九先生笑道:「這都是婉卿化育之功,昨夜我們借了你們的寶舟在湖上漫遊了一夜,也談了一夜,說起我們的種種,她並不反對我們今後行俠。但是力主慎重殺人,替天行道,因無不可,但是我們要殺死一個人時,一定要弄清楚,這個人是不是萬惡不赦,是不是除了我們之外,別人無法除得了他。」

    週三道:「這話我贊成,我一直覺得我們過去殺孽太重,雖然殺的都是壞人,但究竟有為惡輕重之分,不見得每個人都是該死的,只不過你最後那句話我不懂,怎麼說是除了我們之外,別人無法除得了的人才該殺。江湖上行俠的同道,又不止我們這幾個,我們也不是天下第一的無敵高才,非要別人除不了的惡人,才能輪到我們。」

    丁婉卿笑道:「週三哥,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舉凡能把罪狀揭發出來,而由王法會處置的惡徒,還是由王法去處置的好,那樣對警惕人心,效果還大一點,鋤奸懲惡只是消極的作用,最主要的還是讓別人看了,心生畏懼,不敢作奸犯科,那才是大功德。」

    周大嬸道:「大妹子,這話說得好極了,只是我還不明白,像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是王法所不能及,而要我們出手的,什麼樣的事,我們只要揭發的。」

    丁婉卿道:「這個要看情形了,比如說有個江洋大盜,在別處殺人越貨,卻在家鄉假冒偽善,那只要把他作惡的證據,提交官府,官府仍會去懲處他的。至於有些惡霸豪門,財大勢雄,跟官府中也有勾結,魚肉百姓,作惡多端,告到官府裡也奈何不了他的。」

    譚意哥道:「真有那種人,就一層層地告上去,總有扳倒他的一天的。」

    丁婉卿道:「你到底年輕氣盛,還不明白世情的險惡,一個巨奸大惡之輩的形成,也不是一天的氣候,你如果一處告不倒他。恐怕已經沒有第二次告他的機會,先將蒙受其害了,即使能躲得過,一個平民要想告倒一家豪門,談何容易?我自己就是個例子,我的父親貪了污是不錯,但他只是個小縣令,而且是受了一家豪門的請托枉法恂情,在一件官司上偏袒了那家豪門,委屈了一個讀書人。」

    窮九先生忙問道:「怎麼樣呢?」

    丁婉卿道:「那個讀書人不服氣,一路告上去,結果案子遮不住了,卻推到我父親的頭上,由我父親頂了罪,把那豪門出脫了。他們上面有人,我父親竟成了代罪的羔羊,活活的坑在裡面。」

    窮九先生道:「那個原告讀書人該是知道的。」

    丁婉卿道:「那個讀書人的妻子頗具姿色,一天去燒香被那家豪門的兒子看中了,派人搶回家去留了五天才放了去,那個譚書人不甘受辱,就告縣裡告了一狀,我父親因為受了豪門的懇托,收了他二百兩銀子,結果把身家性命都賠上,還連累了兒女遭殃……」

    譚意哥道:「他們又是怎麼和解的呢?」

    丁婉卿道:「那個讀書人因為妻子不貞,休了回家,那家豪門則又將幼女下嫁,兩家反而結成了親戚……」

    譚意哥道:「這男人也太混帳了,居然肯接受那頭婚姻,而且還好意思休妻……」

    丁婉卿苦笑道:「那家豪門曾經做過兵部侍郎。在朝中戚友很多,那個讀書人雖然中了舉。兩試進士都名落孫山,富貴之心極重,能夠攀上那門親,自然對他的前程大有好處,可是本身已經娶妻,人家的千金小姐總不能置於側室,自然只有休妻以便再娶……」

    譚意哥接道:「他以不貞之名休妻就是不通,她的妻子是在強迫之下失身的,又不是自己素行不端。」

    丁婉卿道:「他的休書上說得好,雖然無力抵抗強力,但尚可一死以全貞,她的妻子不死就是不貞。」

    譚意哥道:「混帳,他以為求死是那麼容易的事,千古艱難唯一死,一個人要捨棄自己的生命,須要下多大的勇氣。」

    丁婉卿苦笑一聲才道:「我先時並沒有認為這休書上的理由不合理,直到後來,我受盡凌辱,發配入官後,幾度想一死以求解脫,卻仍然鼓不起勇氣時,我才知道那個做妻子的多委屈,更從我父親的事件上,我也才知道有些事是無法求到公平的,王法有時是有難以伸張的時候,所以我不反對俠士仗義,否則那種人若是任其逍遙,豈非全無天理了!幸好上天長了眼睛,聽說那家豪門在陪他新女婿上京去活動時,父子翁婿四人都被人殺死了,沉江中……」

    週三問道:「那家子叫什麼名字?」

    丁婉卿道:「姓任,叫任顯道……週三哥,莫非是你下的手?」

    週三哈哈大笑道:「倒不是我,是幾個水上的毛賊,因為他們帶的銀子太多了,惹人起眼,不過我恰好在當時撞上了,因為他們已經把人殺了,我也沒辦法,只得把那起銀子截了下來,散給窮人做了好事。」

    譚意哥道:「那幾個做案子的毛賊,您是否殺了呢?」

    周大嬸道:「對,我就是這個想法,而且我認為有時我殺死一個作惡的人,就是上天假我之手而行事,所以我的心裡舒坦得很……」

    週三笑道:「好了,老婆子,你一聽殺人就眉開眼笑,好像是件很快樂的事。」

    周大嬸道:「本來就是,每當我除去一個惡人,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之感。」

    窮九先生道:「婉卿,對妙貞觀的人,你也主張用強硬的手段去對付了?」

    丁婉卿道:「是的,我知道假如把證據搜齊了送官,也奈何不得他們,因為他們所害的人中,有很多是官眷,為了顏面所關,不但不肯作證,反而會極力否認掩飾其事,就算真能把事情揭開了,勢將破壞很多人的名節,引起很多的問題……」

    週三道:「可是我們也不能就跑去殺了人,然後放手一走,至少該留下些什麼。」

    窮九先生道:「對,明人不做暗事,我們君子行事後向來都是留下名號的,而且也要詳細地說明了殺人的理由,以表示負責與不濫殺,這次自然不能例外,可是要留下殺人的理由,那不就是要破壞那些受害者的名譽了嗎?」

    譚意哥笑道:「您真是夠固執的,妙貞觀的惡跡我們照樣查明,只是不說出受害人是誰,相信大家自己會明白,再說那麼多的受害者,我們也不完全知道,更無法一一例舉。」

    窮九先生道:「這倒可以,那麼我們在事先就要準備好了,譚姑娘,這可得要你動筆,我對他們的害人事跡可不清楚,無由落筆。」

    譚意哥道:「我也只是聽了那個叫水月的丫頭口頭上的訴說,也不清楚。」

    週三道:「這件事我們雖然知道非假,卻缺少直接的證據。」

    周大嬸立刻道:「玉朗在後山的懸崖下,發現了許多骨,那還不算是證據?」

    週三道:「那不能算,那證明有人死在後山,卻不能證明一定是他們害的,我們四君子替天行道,手下除了不少的惡人,卻沒有冤枉殺過一個好人,所以我主張還應該慎重調查,掌握住真實的證據……」

    譚意哥想了一下道:「有了,我再去試探他們一次,這樣子就不會殺錯了。」

    「你們再去試探他們一下?」

    譚意哥道:「是的,我這次再去,佈置好一切足以引他們犯罪的條件,看他們是否會加害於我,假如他們干了,就證明以前的指證不是冤枉他們的了。」

    丁婉卿道:「你要怎麼樣去試探呢?」

    譚意哥含笑說出了她的計劃,週三鼓掌稱善,周大嬸卻道:「不行,那太危險了,萬一譚寶寶有什麼閃失,張玉朗那小子不找我們拚命才怪,他昨天還再三地托我們照應她的……」

    週三笑道:「不會的,我跟在一起隨時可以照應她,只要你們配合得好,我相信沒問題。」

    譚意哥道:「三叔也要跟我一起去?」

    週三道:「是的,你的計劃可以說是天衣無了,只是有一點,你無拳無勇,臨時有個變故,你就應付不了,我老頭子跟上,就萬無一失了。」

    「您一去不是把事情都揭穿了嗎。」

    「當然不是像這個樣子去,你不是要帶一大批金子去嗎,我就裝成個老家人替你挑著那些金子前去。」

    「他們不認得您嗎?」

    週二笑道:「四君子在江湖上的名頭很響亮,但真正見過我們廬山真面目的卻不多,何況我還可以略加化裝,遮去真面目。」

    窮九先生笑道:「老周跟了去的確是很妥當,我們也都放心了,否則的話,這個計劃就行不得,譚姑娘單獨前去,的確太危險。」

    周大嬸道:「要跟著去,自然是我最適合。」

    窮九先生笑道:「老嫂子,如果意哥是以本來面目前去,當然是你較為合適。不過她是以男裝一位公子哥兒的身份前去,總不能帶個老媽子為伴嗎?」

    「我也可以變成男裝的。」

    窮九先生笑道:「嫂子,請恕我說句輕薄話,你什麼都能幹,就是扮男人不像!」

    「為什麼,我只要黏上鬍子。」

    窮九先生道:「第一、是你的聲音太尖太脆,第二、現在正是初夏,穿不了太多的衣服,你胸前這兩團肥肉可沒處藏。」

    周大嬸的身材健碩,胸前那一對豪乳鼓蓬蓬的,的確是難以隱藏,窮九先生的話,使得她的臉紅了道:「死窮酸,偏是你的眼睛尖,瞧得清,人說讀書人非禮勿視,你那有一點讀書人的樣子!」

    大家又笑了,不過周大嬸也不堅持了,計劃商定了,於是一面吃喝,一面再研討計劃中的細節。

    以後的兩天譚意哥若無其事,仍是照常的應酬,活動,其餘的人則忙著準備了。

    週三夫婦倆去邀請江湖上的朋友,因為妙貞觀既是黃巾餘孽,實力定然可觀,他們必須要一舉殲滅,不能有一個漏網,否則他們固然不怕報復,譚意哥與丁婉卿母女都是弱質女流,後果堪虞。

    窮九先生開始以楊岸的身份去找了一趟楊大年,從他口中對自己家中的情形也有了一層更新的瞭解,同時也向他商借了幾仵值錢的珠寶。

    那是要給譚意哥作為誘餌之用的,這件事別人可以瞞,卻不能瞞楊大年,因為窮九先生要迎娶丁婉卿,帶回家鄉,他遲早會知道的。

    楊大年對這位族叔是認識的,而且十分的尊敬,自然立刻遵辦,不過也總算知道了窮九先生楊岸的另一個身份,更進一步想到自己前些日子遇鬼的事,猜測也一定是這位族叔鬧的鬼。

    於是他開口問道:「叔叔,小侄前一陣子,曾經為夜遊神光臨,不知道是否是您……」

    窮九先生已經知道了情由,笑問道:「你有沒有什麼損失呢?」

    楊大年道:「倒不能算是損失,失丟了一樣重要的東西,後來又送了回來。」

    窮九先生道:「既然是失而復得,必然是神明示警,想系你做過不義之事,爾後當自警惕,多做善舉,而且我還聽說了你帷薄不修,治家不謹,你那個妻子很不賢慧是不是?」

    楊大年嚇了一跳,道:「侄媳婦理家頗為精明,只是……只是……咳,小侄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窮九先生怒道:「說,在我這個做叔叔的面前,有什麼不能說的,若是你自己無力一振干綱,我這個做長輩的自然可以替你出頭管教一下你的老婆。」

    楊大年道:「小侄也不能說她什麼地方不肖,小侄一共娶了兩房妾侍,她毫無嫉妒之意,而且跟每一個都相處得極佳,只是小侄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力量,使得每一個人都成了她的心腹死黨,小侄回到家中,幾乎形同陌路,人人都對我冷淡無比。」

    窮九先生道:「你是一家之主,她們敢對你不敬,你可以拿出家主的威嚴來呀。」

    楊大年吶吶地道:「叔父!小侄試過,可是沒用,她們只是冷淡,卻不是禮數上有虧缺,尤其是一到了晚上,她們互相禮讓,到了最後,卻大家集中在一處房中……」

    窮九先生笑道:「那你不是福無窮嗎,別人求之唯恐不得,都要羨慕死了,你還有什麼好抱怨呢?」

    楊大年歎道:「叔叔,您不知道那情形,她們每一個人都如同是餓狠似的,需索無饜,像是發了花癡一般,所以使得小侄視家庭如畏途。」

    窮九先生道:「這是你活該,一個老婆都照顧不了,你還要弄兩房小的回去。」

    楊大年一歎:「叔叔,小侄只想享一下家室之樂,一處得不到,只有求之於他處,那知道一個個都怪得難以想像,在外面柔馴若羔羊的女子,一回到家裡,就變了個樣子,使得小侄痛苦萬分……」

    「聽說你這個媳婦的娘家很有錢。」

    楊大年道:「是的,岳家是三湘首富,奩豐厚之極,舅兄現在是朝中的二品大員,小侄初娶時,的確蒙受過一點好處,可是這些年來,小侄致力經營,目前小侄的生計全是小侄自己一手掙下來的,她娘家的財產,小侄一點都沒有動。」

    窮九先生一歎道:「錢財富貴,每為致禍之由。」

    楊大年不解道:「叔叔的話,小侄不懂。」

    窮九先生道:「你那個老婆就因為太有錢,才會成為別人覬覦的對象,藉淫盜之媒,誘使喪風敗德,初則家業生變,繼之連性命都會賠進去。」

    楊大年道:「叔叔;小侄也曾經懷疑過,是不是有外人參與,可是,經過多時的訪查,卻又找不到一絲破綻,我家除了一個老僕外,再無其他的男子,在一個全是女人的天地裡,她們又足不出戶……」

    「你的老婆經常到妙貞觀去?」

    「是的,那是一所女道觀,而且觀中的女道士也時常到家裡來。」

    「妙貞觀是怎麼一所地方你可知道?」

    「小侄略有所聞,說那兒不太乾淨,可是長沙城中有許多官眷也常上那兒去燒香,也沒聽說有什麼事,她們的香堂是男女分開的,男賓從不准進入女賓的香堂,禮防極嚴,小侄也曾著人去暗中打聽過。」

    窮九先生輕歎道:「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好吧,既然我又打算回家,再做楊家的人,對你這個本家侄兒的事,我不能不理,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楊大年興奮地道:「多謝叔叔,族侄對叔叔離去,都十分想念,尤其是叔叔的義盛糧號的義行,博得遠近一致的推崇,現在族中每年大祭,都是蘭姑坐首席。」

    窮九先生哦了一聲道:「女的也進了祠堂?」

    楊大年道:「蘭姑是例外,她勵志苦行,撐持祖業,不忘義行,博得朝野同欽,大前年,四房裡有個子弟中了進士,族中一些人很起勁,在祠中大祭祖先。自然是由那位新貴的父親坐首席。」

    「……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到了那天,府台大人卻鳴鑼喝道而至,大家正感到奇怪,即使中了進士,也驚動不到府台大人親臨道賀呀,等到問明了,才知道是朝廷頒下旌表匾額--義行可風--四字,出自御筆,卻是頒給蘭姑的,這一來首席臨時換上了闌姑,現在那塊欽賜御匾高懸在正堂,而且也題了蘭姑的閨諱,誰也不敢再僭越坐在匾下那個位置了。」

    窮九先生很高興地道:「這倒是不錯,皇帝老子到底還算是有眼睛的,蘭姑的苦也算沒白吃。」

    「可不是嗎,遠近多少人家,爭相前來納聘,可是,蘭姑說你一天不回去成家立業,她就一天不嫁。」

    窮九先生抹抹眼角的淚珠,輕歎道:「我這就回去了,而且我想娶了婉卿再回去。」

    楊大年興奮地道:「好極了,婉卿的為人,小侄是深知的,溫厚嫻淑,一肚子學問,多少年來,小侄就視為良師益友,時常去請教。」

    「你不以為她的出身不好?」

    「怎麼會呢,叔叔如果準備出身仕途,或許有點顧忌,否則就沒什麼可顧忌了,何況大家都譽之為火中紅蓮,她在曲巷張幟時,客人雖多,每個人都是規規矩矩去請求教益的,叔叔的事,由小侄來安排吧。」

    窮九先生想想道:「也好,我不能太對不起婉卿,而我自己身無長物,只好委託你了,這些東西我借用一下,過幾天還你,你放心嗎?」

    他指指那些珠寶,楊大年忙道:「叔叔說到那裡話來,這些珠寶叔叔也不必還了,就用作婉卿的聘禮好了。」

    窮九先生道:「那怎麼可以呢?」

    楊大年笑道:「別說你是叔叔了,就是為了婉卿,小侄也認為是應該的,這些年來,小侄得婉卿的指點幫助不少,說實在話,叔叔把她娶走了,小侄真還有點捨不得呢。」

    「混帳東西,我娶地做老婆,你捨不得個什麼勁兒?」

    「叔叔別誤會,小侄並無他意,叔叔娶了她,自然是要帶她回湘澤故里去,以後小侄再有了疑難之事,又找誰請教呢?」

    「沒出息,一個大男人家,自己不會想辦法的,居然去問計於婦人。」

    「叔叔,婉卿可不是尋常的婦人,同她請教問計的人太多,相信你日後有很多事,也免不了要請教她的。叔叔,有些事女人做起來比男人細心多了,就以義盛糧號為例,在你手中,固然是做好事,卻把家財給賠了進去,在蘭姑手中,善行不比你做得少,糧號卻越開越大,這一點你不能不承認不如吧。」

    窮九先生笑道:「這次我回去,倒要請教一下小蘭,看她是怎麼辦的,好了,你的事我來盡心,我的事就由你費心了,最好是在十天之內。」

    楊大年滿口答應了。

    窮九先生卻拿了珠寶,到了可人小。剛好大家都在,他把珠寶放在桌上,打開包袱道:

    「這下子一定夠叫那個妖女動心了。」

    包中是一對珠鳳,全由大小珍珠串綴而成,做為鳳身的那兩顆珍珠足足有鴿卵大小,手工精美,耀眼生輝。

    另外還有一支玉鐲,兩對玉釵以及一方佩玉,無不是價值連城的奇珍。

    丁婉卿笑道:「楊胖子倒是賣足你這個叔叔的面子,居然捨得把這麼貴重的東西借給你。」

    窮九先生笑道:「不是借給我,是送給你的。」

    丁婉卿一怔道:「送給我?」

    「是的,他聽說我要娶你,高興得不得了,於是就把這四樣東西給我送給你作為聘禮。」

    丁婉卿有點感動地道:「這怎麼好意思呢?」

    窮九先生道:「光是我一個人的面子還沒這麼大,主要的是你,他說你這些年幫了他不少的忙,應該表一示一點謝意。」

    譚意哥拿起那對珠鳳笑道:「這一來我就略為放心了,先時我反對去借東西,就怕這一點,雖說是萬無一失的事,但是萬一有個折損,拿什麼賠人家,現在既是娘的東西,我就不必擔心要賠了。」

    丁婉卿一笑道:「你最好還是當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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