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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司馬紫煙

    預讓卻沒有因為小桃未曾過來而感到沮喪,他甚至於希望小桃不要過來,因為他現在要做的事,沒有人幫得上忙,只有一個人例外。

    那是趙襄子,他若肯把自己的頭割下來,預讓自然就省了很多的麻煩。但趙襄子卻半點意思都沒有,他活的有意思得很,也小心得很,唯恐有人來行刺,即使是如廁,他的腰間也佩劍。

    窗間有一道細縫,可以由外面看進去,預讓就在這條細縫中監視著襄子。

    那是一個很威武的人,方形的臉很堅毅,步履沉穩,他走過自小石塊鋪成的碎徑,沒有一點踉蹌。預讓看見他踏上了一塊較大的圓石,高起在路面上,約有鴨蛋大小,一個普通人,必然會歪一下身子,或是有楞腳底的感覺,但是趙襄子卻什麼都沒有。靴在石子上輕地一點,飄飄然地走了過來。

    這證明他的劍術已經到絕佳的境界,身體四肢已經與大地萬物溶成了一片。

    預讓心中一沉,這樣的一個劍手是絕對無法偷襲得手的,因為任何兵器,遞到他身前尺許處時,他就能感應到了,而且在眨眼之間,就能作應變的措施。

    他們之間,即使空無一物,預讓也沒有把握一擊得手,何況還隔著一座牆呢?

    趙襄子走到廁坑前,伸頭看了一下,似乎很滿意,可是他正要除衣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動作。

    侍候他的僮兒臧興忙問道:「大王!怎麼了?」

    襄子打了個冷噤,搖搖頭道:「我感到有點不對勁,好像忽然冷了起來。」

    「那或許是酒飲多了。」

    「不可能!我現在飲酒已很有節制,荀瑤就是酒醉誤事,才被我們偷襲得手的,我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大王過慮了,現下頑敵俱除,全國歸心,國勢日盛,還有誰敢來冒犯大王?」

    襄子莊容道:「不能因為想不出誰是敵人就鬆懈下來,以為無須防備了。有許多敵人是突然之間暴露面目的,正如上一次的智伯,他以前表現的忠貞,使我把他當作最忠心的臣屬,最可信的朋友,聽信他在河東強大,甚至幫助他擴充軍備,想不到他突然就叛變了。」

    「是的,大王,這個狗頭實在太可惡了!」

    襄子歎了一口氣,忽又莊容道:「興兒,我已經告訴你多少次了,不可以稱我為大王,我只是侯爵……」

    「那有什麼關係。秦齊燕魯只是公爵,他們的國君都自稱為王了,他們的臣子在早朝時也公然地稱大王的。」

    「你是小孩子,不懂得的,公侯稱大王,是要擔任過諸侯盟主的,齊桓、晉文、秦穆,燕昭,都曾大會諸侯而被推為盟主,他們是有資格的。我還不行,韓趙魏都是三晉家臣,分晉而立,與他們畢竟差一截。」

    臧興道:「這都是叫東那個匹夫給害的。否則您此刻也可以大會諸侯,稱霸天下,不就是名正言順的大王了嗎?這匹夫實在是死有餘辜!」

    襄子被他這麼一說,又勾起了對智伯的憤恨,忍不住大聲道:「酒來!我要飲一杯解恨。」

    臧興道:「大王,這兒是廁所,小的未曾攜得酒來。」

    襄子道:「那就到前面取酒去,孤要在此地飲。」

    臧興笑道:「大王,小的覺得您對那匹夫不是太客氣了?每天用美酒去供奉他,這哪像是在洩憤呢?又哪裡能算是懲罰呢?」

    「喔?照你說來,該如何才算是懲罰呢?」

    臧興道:「以小的意見,你不如把它用作尿器,每天對著它便溺,叫他終日嘗臭,才是他應得之懲。」

    襄子大笑道:「好!好!你這小鬼倒是很會想主意的,就照你說的試試看。」

    臧興見自己的建議被採納了,倒是十分起勁,連忙把那具頭骨折裂的骷髏杯放在襄子的腳下。

    襄子看了一下又道:「裡面還有酒滴,酒為禾中之神,是天地司命之漿,不可冒瀆,把它沖乾淨了。」

    「是,小的這就沖。」

    他又捧起來,倒去杯中的殘酒,而後用水沖洗了幾遍,再放在地上道:「大王,請便了!」

    預讓在外面看了,全身幾乎要爆炸。

    「這個罪該萬死的匹夫,居然對智伯如此的侮慢!這個罪該碎屍萬段的奴才,居然想出這麼惡毒的主意,回頭我不將你們斬成肉泥,誓不為人。」他的心中充滿了怒火,還強自按捺著,他要等襄子撩起衣服後,開始射尿時再出手,那是一個人防備最疏的時候,一擊必可得手。

    可是襄子撩起衣服後,又退了下來,空氣中一股無形的壓力,使他的內心起了一陣莫名的震慄。

    「大王,您又是怎麼了?」

    襄子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低聲道:「我有點心怯。」

    「大王,這有什麼可怕的?」

    「我聽人家說過,死人的頭顱,若得活人的尿液澆淋,感受到陽氣,會復活的,會追著撒尿的人咬。」

    「大王,這根本是無稽之談,那是人們因為頑童在野地裡拾到死人的暴骸,加以侮弄,才創出此說,意在嚇阻孩童胡鬧而已。小的未進宮侍奉大王前,跟一些同伴在野地玩時,特別不信邪,試過了幾次,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何況大王神威顯赫,鬼神辟易,縱有鬼魂之說,也不敢對大王無禮的。」

    襄子想了一想,仍是搖頭道:「不行!荀瑤生前敢反叛我,死後也未必怕我,孤家今天一直感到心神不寧,想來就是受到他的侵擾。你看,他的眼睛還張著,瞪著我在看,好像很不甘心。」

    臧興笑了起來道:「大王,他的面目是用粘土塑成的,眼睛是用葉核嵌成的,自然是難看。若是大王怕他的陰魂糾纏,更應該用尿去澆它,巫師說,人尿能驅鬼。」

    襄子道:「孤乃一國之君,實在做不出這種事。」

    臧興道:「大王要肯將它賜給小人,小人倒是不怕,也許小的用尿淋過之後,大王就不會感受到他的威脅了。」

    襄子的心始終有種壓迫的感覺,壓得很不舒服,他急於要從這種壓迫中掙扎出來。雖然,他不相信這種方法真能有效,但是也覺得不妨一試。

    「好,那就給你試試看!」

    「可是如此一來,大王就不能用它飲酒了。」

    「浪帳東西!孤家若是再用,豈不要喝你的尿了?其實孤家每天用它喝酒,也是很沒意思,常日帶著它,老是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孤家正想擺脫它呢!」

    「那小人就淋它一泡臭尿。然後把它丟進大糞坑裡,讓它永淪臭獄,不得超生!」

    他興沖沖的走上去,撩起衣服。預讓實在無法忍受了,尤其是那骷髏正好面對著他,面貌如生,沖洗過的水珠猶掛在臉頰上,彷彿是流下的淚水。

    一種悲憤的,屈辱的眼淚,在向著故人訴說著他的無可奈何。

    於是,一聲暴吼,一道寒芒,挾著一條人影,破壁而入,把臧興從頂至尾,劈為兩片!

    預讓終於出手了,這雷霆一擊是他聚勢已久的突發,就像是霹靂乍降,河堤猛決,當者披靡,無人能敵!

    這一擊也是預讓十成勁力的蘊積,來對付一個小廝,是太浪費了。

    但預讓卻不這樣想。他這一劍是為了對付襄子的,但是毫無猶豫的移在臧興身上,殺死了一個既無準備,也不知道的少年,預讓也沒有一點愧疚之意。

    因為,這小畜生的行為該殺!

    智伯是預讓心中的神,是他此生中奉獻的對象,地位何等的崇高!若是這傖夫的尿真淋澆到智伯的頭上,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所以預讓在千鈞一髮之時,作了最重的選擇,放過了襄子而取臧興。

    劈成兩片後,他仍未止手,長劍一陣揮舞,把已成兩片的殘屍斬成粉碎。

    預讓乍入時,襄子吃了一驚,但他也是修為有素的劍客,立刻就鎮定下來,抽出了長劍,刺向預讓。

    但預讓卻如同未覺,他仍然在碎屍。襄子這一劍本可殺死預讓的,至此怔住了。

    這就是一個劍手的守則不殺一個不抵抗的對手。

    因此,他收回了劍,急步的出了廁所。

    預讓破壁時的暴吼與聲音,早就驚動了那些侍衛了。大家急忙擁了過來,首先他們看到了襄子無恙,先鬆了一口氣。

    於是他們又衝向廁所,剛好預讓也提劍衝了出來,雙方在門口碰上了,雙方連口都沒有開,搭上手就展開了混戰,一剎時但見劍影飛舞,寒光與血光連閃。

    但傷亡的都是趙宮的侍衛,預讓為了行刺,跟小桃在一起時,練的都是搏命的招式,一劍發出,取的都是對方要害,而且敞開門戶,似乎存心與敵偕亡。

    但他並不是盲目的拚命,每一招一式都經過細心的研究,雖然把空門置於不顧,卻並不會致命,那是由於速度與勁力造成的。每次他以無比的勁勢刺出一劍,速度已較別人快出幾倍,他的劍到達對方身上時,別人劍還差個兩三寸。是以他雖不設防,也沒有危險。

    他滿臉的劍痕就是在這情形下所留,現在他已經搏殺了幾人,自己身上卻只有幾處輕微的皮肉之傷。

    但趙宮中的侍衛也不是庸手,而且為數極眾,他殺傷了七八個,圍上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鑲子也跟出來了,這位君王的膽識器度倒也頗令人激賞。他不但沒有躲開,反而極有興趣的在一邊提劍觀看著,而且十分激賞的樣子。

    預讓的目的是刺殺襄子,眼看目的就在一邊,卻為面前這一幫人阻攔著,心中十分著急。

    他也明白,自己雖然不在乎這些人,但畢竟只有一個人,長時拚鬥下去,總有累倒的時候,他必須要速戰速決,拼將全力穩作一擊。

    因此他猛吸一口氣,發出了像霹靂似的一聲怒吼,劍光一圈,向四周猛掃出去。

    這一掃是他十成勁力所發,聲勢驚人,但並不足以擊退那些圍戰的高手。他們能供職於宮中,受著優厚的供養,其技業自然有過人之處。

    厲害的是那一聲大吼,充滿了激憤,也充滿了威殺之意,使人不自而然的為之所懾,也就是那一疏神之際,預讓的長劍揮開,但聞一陣鏗鏘之聲,兩個人的兵器被擊飛脫手,包圍的網破了個缺口。

    預讓衝了出來,揮劍直撲襄子,當胸一劍猛刺過去。

    襄子本人善技擊,而且還與名家切磋,他的技業已經不遜於當世任何一位名家高手了。

    他在一邊看了半天,對預讓的出手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也一直在戒備著,所以預讓這一劍也在意料之中。

    雖然如此,但他也未能避開這一刺,只是閃開了正面而已,劍尖仍然刺中在右脅,將他的身形刺得連退兩步,沒有受傷,因為他貼身還穿著了可御堅兵的軟甲。

    正因他受劍的部位能避鋒刃,所以他才能作適度的反擊,長劍本來是直劈而下的,身形偏過時,擊中在預讓的手臂上,只聽得卡的一聲,預讓向前衝跌下去。

    襄子用的是戰陣衝鋒的大劍,長有四尺多,重量超出平常劍的一倍。他這一劍也不想殺死預讓,平著拍下來的,原意是想把預讓擊昏過去。劍勢偏過,敲在手臂上,力量大得驚人,預讓臂骨立斷,刺痛澈心,手中的長劍也墜落地上。

    一名侍衛追上來,揚劍急砍。

    預讓手中無劍,自知必死,他也不想躲閃,閉目受死。

    忽然嗆啷一聲,居然有人替他擋開了一劍。

    那是小桃,她手中捧著智伯的頭顱,另只手執著一柄短刀,預讓一見大急道:「你為什麼不快走?」

    小桃道:「除非我們一起突圍,否則我走不脫了,這園裡四周都已在甲兵弓箭手的包圍中。」

    被小桃擊退的那個侍衛又衝過來,認清了小桃後,不禁一怔道:「妹子,怎麼是你?」

    小桃笑笑道:「姐夫,我給你引見一下,這是我丈夫,也是你的妹夫。」

    原來那人是大桃的丈夫程通。

    襄子道:「程通,這刺客是你的親戚?」

    程通大急道:「君侯,這女子是卑職的妻妹,她是本城的捕役領班,今天是帶了獄犯進宮操司苦役的,至於她的丈夫,卑職不認識。」

    「你們是連襟,怎麼會不認識?」

    「君侯,卑職的確不知,她是不久前才嫁人的,卑職整日追隨君侯,無暇得見。」

    襄子點點頭,然後問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卑職聽家裡說,姨妹嫁了姓于的人,別無所知。」

    襄子道:「那些你都可以不知道,可是這漢子進入內宮,你不能不知道,因為內宮的禁衛是你全權負責的。他是怎麼進來的?」

    程通滿臉流下急汗,震慄無語。

    有一名侍衛道:「這漢子是進宮來做苦役的囚工,是程頭領的渾家帶進來為君侯除糞,小人想都是自己人,應無問題,才予以放行。」

    程通忙跪下道:「君侯,因為宮中原有的人員都被遣出去了,卑職的渾家進宮來暫司任事,原是想自己人較為可靠,不想會有這種事,卑職實在該死……」

    襄子的臉色一寒道:「你的確該死,但不是因為你的職務疏忽,你的設計已經很周到了,出了事是誰也想不到的,孤不為這個而降罪於你……」

    「多謝君侯。」

    「慢著!且別高興。那疏忽之罪過去了,另外有一件事你要交代明白,這刺客是你的連襟,同謀者是你的姨妹,而且你的妻子可能也有份……」

    有名侍衛道:「君侯,這晏小桃帶人進來時,小人正待加以盤問,程大嫂就過來承攬過去了,因此小人想她們兩姐妹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程通,你聽見了沒有?行刺君侯,罪當滅族,而你的妻子居然不怕將你牽連進去,參與共謀,這就頗堪玩味了,孤家對這件事要深究下去……」

    程通連連叩頭,「君侯恕罪,卑職妻子做了些什麼,卑職絕不知情,卑職對君侯忠心耿……」

    「這點孤可以相信。你如果參與共謀,自己就有很好的機會,不必另遣刺客了,可是你的妻子要謀刺孤家,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明白。來人!把程通押下去,再找他的妻子,孤要親自訊問。」

    有人上來把程通押走了,預讓已經用左手拾起了落地的長劍,繼續準備戰鬥。

    襄子道:「漢子,你叫什麼名字?」

    預讓道:「於大。」

    襄子一笑道:「於大?這個名字太俗了,看來不像是個劍客的名字。」

    「我不是劍客,只是一名刺客,姓名越通俗越好。」

    「哦,你是刺客,你是經人收買了來行刺的?」

    「是的。不過我不會說出是誰雇我的。」

    襄子笑道:「刺客與劍客之間的差別,乃在出手的器度。雖然你出手凶狠,卻氣勢磅礡,儼然名家氣度,是一般刺客所無法具有的。以孤家看,你不但是個劍客,而且是極有名望的劍客。」

    預讓不作聲。

    襄子又道:「你的法劍十分凝煉,那是身經百戰,跟很多高手搏鬥後才練出來的,你還能活著不被人殺死,就證明你必然不是沒沒無聞的人。」

    他不愧知劍,說出來的話,令人無法抵賴。預讓只有以沉默作為答覆。

    襄子又是一笑道:「你雖然不開口,孤家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是燕國劍土預讓。」一句話說完,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因為預認是名聞天下的劍客。

    一名侍衛道:「君侯,小人見過預讓,威武俊朗,不會是這個樣子。」

    襄子笑道:「面貌可以改變,但劍法與氣度無法掩藏,孤家識人不會錯的!」

    四周默然。他們也都是名聞一時的劍中高手,因為襄子本人是大行家,能為他重金致聘的必非庸手。

    這劍客連傷數人,若非預讓,誰又有這等技藝?

    襄子道:「預讓,你承認了吧!除了你,別人也不會冒險來行刺孤家,只有你,因為受了荀瑤的器重,想要刺殺孤家來為荀瑤報仇。」

    預讓終於發出一聲長笑道:「君侯好眼力,既然認出我來了,我就不必再否認了。」

    襄子笑笑道:「孤家重返晉城後,就一直在等你前來,孤家宮中如此戒備森嚴,也是為了你。」

    「君侯知道我來行刺?」

    「是的。河東兵敗後,你一直沒現身,你不是那種畏死逃避的人,孤家信你必是隱身在附近,意圖行刺,所以孤家才把宮中的閒雜人手遣出,暗中加重戒備,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你,但是仍然被你摸了進來,孤家不得不佩服你。預讓,你為了行刺,不惜自毀面目,甚至於屈身為囚,連除糞便的賤役都肯做,可見立意之堅,但是孤家不明白,你的第一擊,何以不對著孤家?」

    預讓長歎不語。襄子道:「你那一劍勢可裂石,若是對著孤家而發,孤家必無幸理,你何以放過了孤家,去對著一個小孩子呢?」

    預讓頓了一頓才道:「因為他對智伯太不敬了。」

    襄子看看小桃手中的頭骨道:「就為了這個原故?」

    「是的,就為了這原故。智伯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容人對他的遺骸如此侮辱。」

    襄子默然片刻才道:「不錯,智伯雖是我敵人,畢竟還是一代人傑,我雖然恨他,心中未嘗不佩服他,因此面對他的遺骨,我還是做不出太過份的舉動。興兒那孩子太過於促狹了,死得也不算冤枉。」

    預讓道:「君侯,在廁中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你懷恨智伯,那是應該的,可是人死不記怨,你不該對智伯的遺骨如此。」

    襄子笑笑道:「這種事無所謂該不該,我跟他是敵人,而且怨深仇高,別說我只留下他的遺骨,即使我把他暴屍市上,每天打上幾百鞭子,也沒有人能說我不該。你也明白,他對我的傷害有多深,我為那次勝利付出的代價又有多大。」

    預讓不禁默然。無論如何,襄子是被動的應戰,首先發動戰禍的是智伯。襄子在三晉中,本來國勢最強,若是沒有智伯這一亂,天下霸業可期,現在卻要獻地納帛,受制於韓魏,襄子恨智伯,在情理上是無可厚非的。

    他沉思片刻才道:「君候若是一個鄙薄的肉食之夫,預讓就不說這話了,因為君侯自許為當代人傑,所行也能出類拔萃,預讓才多說一句。志在天下的人,不會將一些私怨長記心中。辱及枯骨,只是小人的行逕,而且,尊敬一個死去的敵人,總比報復敵人的屍體更能得人心。」

    襄子靜靜的聽著,等預讓說完了話,方才一拱手道:「高論!高論!預讓,你若是直接來見孤家,就憑你這一番話,孤家也會立刻從命,將智伯的頭骨送到河東,何必又要你如此受辱,冒死一行呢?」

    「君侯!預讓來此行刺,並不是僅為取得智伯遺骸。」

    「什麼?你不是專為取骨而來?那麼是刻意行刺了?」

    「是的,預讓志在行刺,取回骸骨只是附帶的工作。」

    襄子的臉色有點不自然,大聲問道:「為什麼呢?河東已經衰微,荀瑤也沒有後人,你也沒有受過別人的聘請,殺了孤家,對你毫無好處。」

    預讓冷靜的道:「不為什麼人的好處,只是我答應過智伯,他在入城時以未能捕殺君侯為憾,預讓曾當眾答應他取君侯的首級以獻!」

    「哈哈!現在時境俱遷,情況已經不同了。那時殺了我,智伯可以取代我而有趙國,現在就是智伯尚生,他也不會要殺我了。」

    預讓道:「君侯的話或許不錯,可是智伯己死,再也無法對我撤消這個要求了,因此,我也必須貫徹所諾。」

    襄子點點頭道:「這倒也是,一個劍士的信守是最重要的。如果輕易毀諾,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劍土了。」

    預讓道:「君侯能夠體諒這件事,預讓十分感激。」

    「我也是學劍的人,對劍士的品格理應重視。預讓,你已經盡全力嘗試過了,也知道殺死我不太容易。」

    預讓歎道:「是的,君侯本人的技擊已臻化境,預讓已經失去一個最佳的機會。」

    「不錯,你只有在第一劍時有九成的機會殺死孤家,以後的銳氣已盡,所以孤家存心讓你刺一劍。」

    預讓道:「我不知君侯身披軟甲,否則就在別的地方下手了。」

    「哈哈!」襄子道:「那怎麼可能呢?別的地方孤家豈會叫你刺中?你是個很高明的劍手,也知道孤家的造詣深淺,這句話不是孤家自負吧?」

    預讓無法不承認:「君侯之技高於預讓。」

    襄子微微一笑道:「這倒不敢說,孤家有機會向許多名家劍師求教益,也有許多方法以助劍技的成長。但是孤家卻沒有你那些殺搏的經驗,認真對搏,還不知道鹿死誰手。不過那是從前,今後你是絕不如孤家了。」

    預讓看看自己的右臂,襄子用的勁力很巧,只砸斷了一根小臂骨,而手臂卻是有兩根直骨支撐的,所以在外面看不出什麼,而且骨絡如果能善加調護,也會接起來而重新癒合,不致成為殘廢。但無論如何,總不能像以前那樣的運用自如,那樣用力,那樣的發揮作用了。

    因此,他的劍技也必將大不如前,即使能勉強維持從前的水準,也絕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預讓落寞的一歎道:「預讓冒犯君侯,還談什麼以後?」

    襄子笑道:「怎麼會沒有以後?你年紀還不大,至少有幾十年好活呢!你劍技雖然比不上孤家了,但是孤家不會跟你在劍法上爭勝的,劍士的圈子內,你仍然是天下第一的無敵劍客。」

    預讓大感意外的道:「君侯不殺預讓了。」

    「孤家如存殺你之心,那一劍就不會平著拍下來了。」

    預讓沉思片刻後才道:「君侯如果不以冒犯之罪見加,預讓十分感激。」

    襄子點點頭道:「嗯!你要如何表示你的感激呢。」

    預讓道:「那是預讓的事,沒必要現在就說!」

    襄子笑道:「那當然。孤家知道你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一定不會忘恩負義的。」

    預讓凝重地道:「君侯能諒解就好。受恩有輕重先後,圖報也有緩急前後,預讓受智伯大恩在先,且恩重如山,未曾報答前,此身非吾所有,故不敢作任何允諾。」

    「好!好漢子!恩怨分明,守信重諾,這才是標準的俠客豪傑,那孤家就等你為智伯盡心後,再來為孤家效力好了。你放心,智伯如何待你,孤家也會同樣待你的。」

    預讓一怔道:「君候要預讓投降?」

    襄子笑道:「你在河東只是客卿而已,又不是隸居河東了,怎麼能說是投降呢?」

    預讓道:「君侯見諒。預讓雖非河東家臣,但已心許智伯,此身永為其用了。」

    「哪有這種許法的。天子之臣,也不能說永保始終,更何況賓主之間。」

    「這是預讓私心之間對自己的規約。」

    襄子一愕道:「智伯已死,河東亦亡,你對誰效忠?」

    預讓道:「我只對自己約束,不計其他!」

    「智伯不是你第一個主人吧?在他之前,你曾經在范中行幕下任事過。」

    「是的,預讓在范邑居留過一年。」

    「他對你如何呢?」

    「還好,不過預讓替他做的事也不少。」

    「可是你拐走了他的老婆。」

    「這件事預讓不承認,只能說預讓的妻子曾經是范邑的城主夫人而已。」

    襄子笑道:「那位文姜夫人不僅是當代絕色,也是一位傑出的才女,范中行一介庸夫,自然是無法跟你競爭的。孤家也不是指責你有什麼不對,只是舉此為例,來說明你以前也曾換過主人而已。」

    預讓道:「那不同。范中行以常人待預讓,預讓也報之以常情,智伯以國士待預讓,預讓亦當以國士報之。」

    襄子道:「孤家說過了,孤家可以像智伯一樣的待你。」

    預讓朗聲道:「國士無雙,無雙國士!」

    襄子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預讓,孤家很遺憾未能在智伯之前結識你,看來你是不會被第二個人所用了。」

    預讓低頭道:「是的,君侯!」

    襄子道:「孤家實在是愛惜你的才情,尤其是你為河東訓練的兵土,個個驍勇善戰,堪稱燕敵之勁旅。」

    預讓道:「智伯有此勁旅,卻只落個屍骨未全,預讓此刻倒是十份後悔為他練軍了。」

    襄子大笑道:「那不是你的錯。你練的兵是不錯,所幸智伯已死,你不會再替別人練兵了,因此對孤家也不再有什麼威脅,否則孤家真是不能放心讓你走。」

    四周不由一怔,一名侍衛道:「君侯!您要放他走了?」

    襄子點頭道:「是的。預讓不僅是有名的劍客,更是無雙的義士,孤家十分欣賞他。只遺憾他心已有所屬,不能為孤家所用,留既留他不住,只有讓他走了。」他向預讓揮揮手。

    預讓一躬身,低頭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指著小桃道:「君侯,這個女子……」

    襄子道:「你不是晉城的人,她卻是孤家的子民,你是為智伯而行刺,她卻是幫助外仇而殺君,孤家不能寬恕她。」

    預讓道:「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文姜。」

    預讓道:「她也是我的妻子。」

    襄子道:「你要替她求情?」

    預讓道:「這倒不敢,只是君侯有度量釋放預讓,又何必對一個女子斤斤計較呢?」

    「她犯的是弒君之罪。」

    預讓道:「真要說起來,晉公才是三晉之君,晉公之死,也沒有人去追究弒君之罪,君侯何必責及婦人?」

    襄子不禁有點臉紅,他與韓魏二侯,都是晉室家臣,現在分晉而自立,在春秋大義上,已失人臣之分,因此對小桃去追究弒君之罪,實在有點牽強。

    想了一下,他解嘲的哈哈大笑:「你說得對,孤家對你這個刺客都不追究了,還去跟一個女流計較什麼?婦人,放下你手中的東西吧!」

    小桃還有點猶豫。

    預讓道:「小桃,放下來跟我走吧!君侯能赦免你的罪過,已經很不容易了。」

    襄子笑道:「而且孤家要智伯的頭骨,只是想親自送回去安葬而已。孤家雖然恨智伯,但是他能用到預讓這樣的義士,孤家不能不佩服他。」

    預讓訝然道:「你真的要親自送回去?」

    襄子道:「是的,河東民情義烈,他們一定還在懷念智伯,如果知道我留下了智伯人頭,一定還會仇恨我的。我可不想有那麼多人恨我,不如將他送回去,博一份好感。」

    預讓跪下一拜道:「預讓為河東的兒郎一拜君侯。」

    襄子道:「預讓,孤家赦你不死,你只彎彎腰而已,孤家答應送還人頭,卻能賺你一拜?」

    預讓淡然笑道:「預讓僅一介武夫而已,命賤不值得重謝,君侯澤及智伯枯骨,使河東子弟父老得以安渡此生,預讓乃是為河東而拜。」

    「孤家歸還骸骨與河東父老何關?」

    「誠如君侯所說,智伯一日不全葬,河東父老一日不安,若是得知為君侯所留,十之八九會裹糧前來求取。」

    「河東還有再戰之力嗎?」

    「他們不是來求戰,更不會成軍而來。他們只是一個個的來,或則明取,或則暗取。」

    襄子笑道:「他們會做這種傻事嗎?」

    「君侯應該知道,他們中沒有畏死之徒。智伯遇難後,餘眾若非拙荊與王飛虎出來召勸還鄉,他們是不會退走的,君侯雖然戰勝,但也知道,他們中沒有投降之人。」

    襄子神色一變道:「是的,他們都是寧死不降的勇士,孤家欣賞他們的忠勇,所以才毫不留難,悉數准許他們回去。孤家真希望知道他們何以能致此?」

    預讓平靜的道:「欲得其民者,先得其心,欲得其心者,先致其敬。」

    襄子居然一拱手道:「孤家受教,義土請放心好了,孤家一定擇日到河東致祭,歸還骸骨。」

    小桃放下了手中的頭骨,向趙襄子也拜了一拜,跟著預讓一起走了。

    那些侍衛還是感到不平,其中有道:「君侯!他們冒犯侯駕,罪當致死,君侯釋放預讓,還可以說是感於其義,但是連晏小桃也放了,卻太不公平了!」

    襄子淡淡的道:「預讓要殺我,是為其主,晏小桃要殺我是為其夫,謀忠不及婦人,她應該順從她的丈夫,這沒有什麼不對。」

    「那麼君侯也可以赦免程通的罪過了!」

    襄子道:「不!程通當誅,不可赦!」

    「為什麼?君侯對自己人太苛刻了!」

    襄子道:「程通的妻子晏大桃掩護刺客入宮使孤家深自感愧。對這姐妹的事,孤家有所耳聞,她們都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女子,居然能置君父與丈夫之生死不顧而去幫助外人,必然是孤家有失德對不起她們的地方,這原因你們知道嗎?」

    那些侍衛們都為之一怔,沒有一個人開口。

    襄子又道:「我相信你們都清楚的,連孤家都知道了,你們怎麼會不知道呢?」

    一名侍衛鼓起勇氣道:「微臣等不知道,請君侯明示,微臣僅知程通對君侯忠心耿耿……」

    襄子臉色一沉道:「林忠,你還敢在孤家面前狡辯,當真以為孤家那麼容易蒙蔽嗎?孤家對你們不薄,你們作威作福,仗勢欺凌百性,使孤家失德於民,智伯水浸晉城,淹了不少民屋民田,但老百姓不恨他,智伯死後,晉城百姓竟有設奠致祭,孤家自信愛護百姓不遜智伯,何以百姓卻沒有像河東之民對待智伯那樣?你們說!」

    沒人敢開口。

    襄子道:「你們不敢說了,孤家代你們說出來吧,就是為了你們這些人!」

    那侍衛忙道:「君侯,微臣等對君侯忠心不二。」

    襄子道:「你們無二心,孤家知道,可是你們有些人的行為,卻是在為孤家製造民怨,使民心日失。當然不僅是你們,還有很多的人也是如此。牧民之吏殘民以逞,領軍之將驕奢悍扈,舉國如此,國將焉治?」

    大家都不敢說話了。

    襄子目射精光,道:「孤家以前醉心劍術,不大理瑣政細事,乃致莫知民隱。這次預讓行刺的事件,使孤家覺醒了。劍術是沒有用的,孤家不論劍術多精,終有疏忽之時,若是內政不修,連身邊的人都可以暗算我的!」

    「君侯身披軟甲,劍技通神,誰也傷不了君侯。」

    襄子搖頭道:「不然,預讓今天的第一劍,若非臧興當了替死鬼,孤家早已伏屍地上了。任何甲冑,都防止不了一個死士,唯有以仁義作盾,才能無敵於天下。你們都聽好,過去的我不再追究了,以後若是誰再有倚仗勢力,欺凌百姓的行為,孤家查出了立斬無赦。」

    四週一齊肅然。襄子看了看才又歎道:「預讓的劍法雖高,未必強過你們多少,他今天能所向披靡,衝過你們的重重圍阻,不是他的技藝,而是他的勇氣。」

    又有人不服氣:「君侯,微臣等已盡了全力。」

    「我知道,你們沒有退縮,但是你們也沒有存決死之心。看他出手拚命,你們就猶豫了,結果反為所乘。若是有人也存拚命之心,即使技藝略遜,一個人也能跟他拚個同歸於盡。」

    沒人開口。

    襄子一歎道:「這當然不怪你們。第一,是你們沒有拚命的理由,第二,是孤家還不值得你們誓死以報。智伯以國士待預讓,孤家待你們不到這個程度,所以孤家不能對你們苛求。」

    他落寞地彎腰拾起了智伯的頭骨捧在手中,用衣袖去擦拭上面的泥沙,喃喃地道:「國士無雙,無雙國士。唉!荀瑤,得士如預讓,孤家自承不如你,但孤家只是運氣不如而已,論眼光、論人,孤家相信都不比你差,只可惜國士無雙,舉世難得第二個預讓了。」

    智伯的臉依舊如昔,但是在襄子的眼中,那臉上似乎已有了感情,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

    天馬掃瞄,玄鶴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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