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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二 章 文 / 司馬紫煙

    劍手也是人,但他們卻又像是人群的中另一種動物,具有一種辨識的天賦。他們以前未見過面,但是一見面後,無須口頭的自我介紹,就已能互相認出對方來。當然,這時的環境也容易認出來,除了大桃之外,園子裡沒有別的人了。

    預讓與朱羽對看了半天,兩個人都是目光如電,像是兩柄利劍,已經作了千百次的交鋒。

    很明顯的,他們並沒有把對方壓倒,兩個人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像是有默契似的,發出了惺惺相惜的一笑。

    先開口的是朱羽:「閣下終於來了,我從建造此廬的那天開始,已在等候閣下,雖然我可以用很多的方法邀請閣下前來,但是我卻有點畏怯。」

    「哦!畏怯什麼?」

    「我期待著你來,卻又怕你來。因為閣下一來,你我之間,少不得要倒下一個,那個人很可能是我。」

    預讓笑了一下道:「非死不可嗎?」

    朱羽莊容道:「是的!預先生對敝人可能知道不多,但敝人對預先生,卻已由很多人的口中知之甚詳,你我如須一戰,沒有勝負之分,只有生死之別。」

    預讓淡然地道:「閣下對殺人很感興趣嗎?」

    朱羽搖頭道:「我只對劍術感興趣,每有劍術高手來此,我就想切磋較量一下。這是每一個學劍的通病,相信閣下也是一樣。」

    「不一樣,我學劍是為了自衛或健身,從來不想找人切磋或較量。」

    「據我所知,閣下已經殺了好幾個有名的劍客,都是在較技的殺死的。」

    「是。我與人無怨無仇,每次動手,都是逼不得已,是那些人找上門來要殺我,我不得不自衛而已。」

    朱羽笑了起來道:「那不是一樣嗎?你找人,人找你,反正都是為了劍,閣下如果拋棄了腰間的長劍,就不會有人來找你了。」

    預讓哈哈大笑,解下腰間的佩劍,手一拋,丟得遠遠的,然後問道:「我已經拋棄了腰間的長劍,是否能免去我們這一戰呢?」

    朱羽看預讓看了半天,神色有些變了。

    預讓此刻已是徒手,身上也沒有別的武器,但是朱羽沒有一絲輕鬆感覺。他仍然覺得有一凌厲的劍氣籠罩著自己,就像是一個高手握著一柄劍,比在自己的眉心一樣。劍手對敵,可怕的應該是對方手中的劍。

    但是預讓給人的感受不是他的劍,而是他的人。他的人才像是一柄劍,至於他手中沒有劍倒不重要了。

    一個鬥志不堅,膽氣不足的劍手,只要預讓在他的面前一站,就可以使他崩潰了,但朱羽卻是一個高明的劍客,所以預讓的銳氣,反倒挑起了他戰鬥的慾望。

    朱羽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心中那股拔劍而斗的慾望壓制下來,看到預讓還在等他的答案,他才歎了口氣道:「我不能,因為我此刻心中想鬥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手中的劍,即使手中無劍。若非你是在我的家中,若是我們在郊野無人處相逢,我會毫不考慮地拔劍向你。」

    預讓歎了口氣:「這就是我的麻煩,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在十二歲時,手還沒摸過劍,突然有兩個佩劍的武士拔劍向我砍來。」

    「他們是被你的煞氣所激發的。」

    「但我那是個未諳武技的少年。」

    朱羽道:「沒什麼差別的。這股煞氣是與生俱來的,兩個武士能夠向你拔劍,想必還有點名氣。」

    「不錯!事後我才知道,他們是左右百里之內劍術最高明的武師,在一家豪門擔任劍術教師。」

    朱羽哼了一聲:「這種最沒有出息了,學會了劍術,去豪門當走狗,想來也不會高明到哪裡。」

    預讓道:「朱羽,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份萬貫家財,劍手也是人,他們要吃飯,要養活家人,可是除了劍之外,他們什麼都不會,為了生活,他們出售劍,並無可恥之處。」

    「我不是說他們可恥。而是為他們歎息,劍技之初,成之在勤,只要勤演練,得手應心之後,就可以成為一個劍手了。而劍技之精,成之於心,那是更高一層的修為境界,無拘無束,無規無界,這完全要靠心志的培養,而一個聽命於人的奴才是無法達到那種境界的。」

    這不是他們的錯,世上的窮人多,富人少,所以碌碌的劍手多,精湛的劍士少。」朱羽哈哈一笑道:「這也不見得,像閣下就未會為形所役,我聽說閣下這些年來,一劍隨身,經常身無是物。」

    預讓道:「是的。好在我還有一技之長,我會控轡御車,農收時替人趕載谷車,以瞻活自己,農閒時還能獵些野味,將就著過日子。」

    「這就是了。」朱羽道:「一個劍士之品就貴在此。求生太容易了,那怕替人做粗工,都可以養活自己。劍手的力氣比常人大,身手靈活,思路敏捷,除了用劍之外,有很多可做的事,但是售劍技以求生,那就失了一個劍士的品了。」

    預讓一笑道:「你可以說這種話,但是別人卻不能這麼想,替人做斗客的報酬很高,何樂而不為呢?一個劍手辛勤學劍,至少也要十年才能有成,卻仍然要去春米績麻以度日,這十年的辛苦又為何來?」

    「閣下是認為做人的斗客無損於劍士的人格?」

    「是的。」預讓道:「我認為做什麼都不會損及一個劍士的品格,有的話,是那人自己把持不住而已。」

    「哦?請道其詳。」

    「也沒什麼好說的,比如說吧,當劍術教師替人訓練劍手,這本是很上等的工作,但是那些武士們自砭人格,要去奉承東家,仗著一點武功去欺凌良善百姓,或是助紂為虐,甘為惡奴。」

    朱羽道:「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我所以說那些人難有大成,一正是因為他們沒有自主的意志。有些事情主人交代下來,心中縱然不願也得去做。」

    預讓立刻道:「沒有的事,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做與不做的權利,應該是永遠操之於我才對。假如別人叫我做應該做的事,我無法拒絕,也該盡心盡力的去做,如要叫我做不願做或是本份以外的工作,我自然有拒絕的權利。」

    朱羽道:「那除非是你不想幹那份工作了。」

    預讓笑道:「若是開始時說好了以一年為期,工作的範圍只是護宅,在這一年中,有人到他家宅來騷擾,我責無旁貸,理應將來人驅逐,若是他叫我去為他殺人,我可以拒絕,因為這不是我們預先約好的工作。如若他因此想辭退我,至少也要等到一年期滿。」

    朱羽道:「那些僱主們不會這麼講信用的。」

    預讓道:「他也立刻就會發現,要在我的面前違信是一件很不智的舉動。」

    「你難道還會拔劍刺殺他?」

    預讓道:「假如他只是一個傖夫,我會用劍去叫他履行前約,假如他是一個豪傑,我就會刺殺了他。」

    朱羽一怔道:「朱門中還有豪傑在。」

    「諸侯之中,不乏傑出之士,我所謂的豪傑,乃人中之傑,卻不一定是劍客。」

    朱羽搖搖頭道:「我實在看不出有這樣的一個人。」

    預讓道:「你當然不會看出來的,因為你心中已沒有別人,永遠把自己高高的抬在上面,豈容他人稱傑!」

    朱羽笑道:「我倒沒有這麼狂妄。比如說,我對預兄你,就視為當代人傑,而且還有幾個人,都是我頗為尊崇推重的,如楚國的齊生,越國的袁公等。」

    預讓道:「這些都是當世有名的劍客。」

    「不錯,侯門中實在找不出一個人傑來。」

    預讓歎道:「你交往的都是侯門富貴中人,但是你心中所重的卻只是劍,你以劍技去衡量他們,認為他們都不如你遠甚,所以才看不起他們。」

    「這本來就是事實,有好幾位男侯,公子聽說都是技擊名家,我找了個機會前去觀摩了一下,結果我連劍都沒拔就回來了,那種名家簡直是不值一笑。」

    「他們的價值不在劍。」

    「他們的價值又何在呢?」

    「這個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認為你以劍術的高低去評定人傑,那絕對是錯誤的標準。」

    朱羽笑道:「這個我否認,我知道他們那種貴族,不必在劍技上表現自己,他們的事業在天下之霸業,可是我以劍為準,去衡量他們也沒有錯。劍可以表現他們的品格,胸襟,氣度,以及未來的前途。一個人要是在劍法上僅小有所成就沾沾自喜自許,為天下第一人,這種人絕不會有大出息。」

    尚武的時代,為貴族者,擊劍是必修的課程,所以朱羽的分析倒也不無道理。

    預讓肅然改容道:「敬聞高明,我收回我的話,並為先前的謬論致歉。」他立刻認錯道歉,是朱羽意料之外的。

    但朱羽並沒有因為駁倒了預讓而高興,相反的,他更為憂慮了,因為他發現了預讓虛懷若谷。一個肯自己認錯,並承認接受別人優點的劍手,才是個最可怕的劍手,因為他不會故步自封,也不在乎被擊敗,反而在失敗中吸取經驗,充實自己,他一直都在不斷的進步,終至超越一切的人。朱羽的心中已經湧起了殺機。預讓是他最大的敵人,現在,他已經沒有把握能勝過預讓,將來,他知道必然會不如預讓的,因為他沒有預讓那種接受失敗的坦然。

    要除去預讓,現在正是機會,將來就更為困難了,但現在又談何容易呢?想了一下,他決定再試探一番,要在真正瞭解預讓的高低深淺後才付之一搏。

    「預兄之說也並非沒有道理,我以劍論人,有時也難以正確,因劍雖可知人,但是有很多人絕口不提劍事,令人莫測高深,自然也無法知其人了。」

    預讓笑笑,點頭道:「這也說的是。」

    這又表現了預讓另一個人所不及的長處,他在自己不瞭解的事情上,從來不表現自己,但也不盲從,他雖然不反對朱羽的說法,但並不是熱切,只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探討下去。

    換言之,他不喜歡抬槓,不作口舌之爭,他不在理論上去壓倒對方,他重視的是實際的行動。

    這副深沉與從容,使朱羽的戒心又加強了一層,現在,他更愛謹慎將事,連談話,也要特別小心了。「對預兄所學的例子,兄弟仍然有不解之處,何以一個豪傑對預兄失信,預兄就要殺他,一個傖夫對預兄失信,預兄反倒能寬恕他呢?」

    預讓微笑道:「閣下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並沒有表示過要饒恕什麼人,傖夫若欺我,我只說用劍去叫他踐諾,預某的行止是不受別人支使的,當去則去,沒有人能留得住,不當去時,也沒人能叫我去。」

    「好!就算如此,兩者的待遇不同,卻又何故?」

    預讓笑道:「豪傑背信於我,是侮辱我,是必殺之以報,傖夫失信於我,是不知我,所以我讓他明白我是怎麼一個人也就夠了。」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不過預兄把自己的這種作風公開之後,恐怕就沒有人敢用預兄了。」

    預讓笑道:「以前我沒對人談過,因為我還沒有打算投入那一家門下,今後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若是接受聘約,也一定會在事前把我的為人說清楚,以免事後不愉快。」

    「哦!預兄是打算持才求售了?」

    「是的!以前我無此需要,現在我要錢了。」

    「預兄現在要用錢了?做什麼?」

    預讓道:「付給一個債主。」

    「預兄別說笑話了,你是一尾不羈的神能,怎麼會欠人的債呢?」

    「債不是我欠的,是別人欠的。」

    「那人是預兄的朋友?」

    「也說不上,只不過我覺得欠了那人的情,只有替他還這筆債才能使我心安。」

    「哦!原來如此,若是別的事,兄弟或許還無能為力,要錢的話,那太容易解決了!預兄需要多少?」

    「你放回莫烈的女兒要多少?」

    「啊!預兄原來是要替莫烈還債?你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知道,他是一個殺手,一個為錢而殺人的職業兇手。」

    「這種人是兄弟最看不起的。」

    預讓淡淡地道:「我也一樣的看不起。」

    「哦!預兄既然看不起這種人,為什麼還要交這種朋友呢?兄弟對於練劍的朋友從不小氣,莫烈的劍術不錯,他若不是以殺人為業,更多的錢,我也不會向他追討,正因為他的職業,我才要他的女兒做抵押。」

    「閣下不必解釋,他確是借了你的錢,而且也暑券以女兒為抵押,到期不還,閣下要走他的女兒並無不當。」

    朱羽一笑道:「預兄也見到了,兄弟家中的姬妾侍兒如雲,個個都很美麗,莫烈的女兒貌僅中姿而已。」

    「這與她的容貌無關。」

    「兄弟只想聲明一句,兄弟並非好色之徒。」

    「閣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也沒關係,那個女孩是閣下用錢買回來的,閣下可以任意處置她,現在我只想知道閣下要多少錢才肯放她回去。」

    「既然預兄要這個人,兄弟就把她送給預兄好了。」

    「我不要她,只是替她父親贖回女兒。」

    「莫烈跟預兄有這麼深的交情嗎?你們是何時交成朋友的?據我所知,他從沒有去過燕地,而預兄則是初蒞。前些日子,他告訴我說,即將有錢還債了,我雖不知道他這次接下酬勞要殺的人是誰,不過我知道跟他接觸的人,都跟預兄有隙。」

    預讓輕歎一聲,道:「我們碰面之後,結果,我把他的遺體送到他的家中,這時,才知道他欠了閣下的錢,他的女兒已為閣下帶走了。」

    「對別人,我不會如此的,對莫烈是例外。他們那一個家族全是殺手,所以我借錢給他,條件訂得很苛刻,而且一到期,立刻登門索人,毫不通融。我希望他因此而激怒,找上門來,我好有殺他的借口。」

    「莫烈雖是一個殺手,卻不是個賴帳的人。」

    「我朱羽的債他也不敢賴。」

    「沒有人想賴掉這筆債,多少錢才能放她回去?」

    「莫烈一共欠我赤金五十鎰。」

    「那麼我也欠你赤金五十鎰。」

    「預兄!莫烈女兒是赤金五十鎰,我朱羽賣一個侍女可不是那個價錢了。」

    預讓依然很平靜地道:「多少?」

    「沒有價格,我不缺錢用,而且我朱羽只從人家那兒買人進來,從不賣人出去。」

    預讓冷冷地看著他,良久才道:「這就是你的答覆?」

    朱羽道:「是的,這就是我的答覆,你要那個女孩子,我可以把她送給你,卻不能賣給你。」

    「我不是向你買,只是代她父親贖回來。」

    朱羽道:「期限在昨日已滿,因此她已是我的人,別說預兄只是個不相干的局外人,就是莫烈自己拿了金子來,我不同意,他也沒有辦法。」

    預讓默然片刻才道:「看來我是非領你一次情了?」

    朱羽笑笑道:「不錯!當然你也可以不管那個女孩子的事,你跟她非親非故,何況她的父親還要殺你……」

    預讓歎了口氣道:「我欠了他的情!他死在我的劍下。」

    「這種人早該死了,天下至可鄙者,莫如殺手!」

    預讓卻不想跟他抬槓,因為像朱羽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瞭解莫烈的心情,當一個人要負擔著幾十個人的生活時。是無法去挑選工作的,他只能揀最能賺錢的工作做,而且也只能揀他最拿手的工作做。

    莫烈要養活一村一族的人,只有去做殺手,替人殺死一些不易殺的人。

    朱羽有錢,所以他看不起殺手,認為他們有辱劍手的品格,預讓不同意這看法。他也沒有錢,但是他沒有負債,所以沒有淪為殺手。他無法保證自己在萬般無奈,會不會出賣了自己。現在他就承受著這種壓力了。這只是在他心中的衝擊,外表上,預讓沒有流露出一絲情緒的激動,只是淡淡地道:「既蒙朱公子厚賜,就請把那女子喚來吧!」

    這表示他已經接受了贈與,朱羽很高興,也很意外,他原以為預讓會拒絕的。在那個時代一武士們的忠貞與品德,是以恩怨分明為基礎的,涓滴之受,湧泉以報。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預讓接受了他的贈與,就欠了他的一份人情,因此,就不會成為他的敵人,不會向他挑戰了。不管他跟預讓之間的劍技孰高執精,預讓都不可能超越他了,當兩人以劍相對時,預讓必然會因為這一份人情上的負擔而猶豫,無法施展殺著,而他沒有這種顧慮。

    朱羽很開心地拍拍手道:「來人!把莫姬叫來。」

    莫姬很快就來到了,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一臉的稚氣。

    她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也不是那種令人心動的女子,以當時的標準估計,她的確不值五十鎰的黃金。朱羽所以肯接受她,只因為她是莫烈的女兒。他要以這番舉動來表示他對殺手的憎惡而已。

    朱羽手指預讓對莫姬道:「這位預讓先生,是你的新主人,我已經把你送給他了。」

    莫姬的臉色忽地一變。變得那麼絕望。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受托去殺預讓的事,預讓既然來到了此地,父親一定是死了。而她將在朱家淪為奴婢,再也無法回去了。

    一剎間,這個小女郎已經成長了,她盈盈地施了一禮,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主人。」

    預讓點了一下頭。朱羽道:「預先生乃是當世聞名的大劍客。」

    預讓卑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朱公子如果準備告訴她我殺了她的父親,似乎大可不必了,我相信她已經知道了。」

    朱羽臉上一紅。果然莫姬道:「是的!奴婢已經知道了,家父受雇出去刺殺主人前,也知道此行的生還機會太少,要不是為了奴婢,家父絕不會答應這次行動的,主人安然在此,家父的命運已不問可知了。」

    預讓輕歎一聲道:「姑娘!我是不得已。令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劍士,我們雙方僅以毫髮之差,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無法以勝負來決高低的。」

    「是的,奴婢知道,莫家世代所習都是弒人的劍法,劍出必凶,不是弒人,就是為人所弒,殺人者,人恆弒之,幸好,這種生活到家父死後,就可以結束了!」

    「姑娘!你不會恨我吧?」

    「當然不會,而且還會十分感謝主人。」

    「什麼?你還感謝他?」朱羽奇道:「他殺了你父親,使你淪為女奴,你居然還要感謝他?」

    「是的!為我莫氏全族,我的確應該感謝主人,因為他殺了家父,使莫氏一族的殺手生活得告結束,今後他們會務農耕種,安安份份地度日了,其次感謝他的,是他向朱公子將我要了過去,免得我在朱公子處為奴,日子會好過點。」

    朱羽忍不住叫了起來:「你跟著殺父的仇人,會比在我家中好?」

    「是的!主人殺死我的父親乃為自衛,我父親去殺主人,是為了得金而贖女,他們相互之間都沒有仇恨,主人更不會因此而恨於我,不像朱公子,你以重利貸金,又要先父以親女為質押,目的在打擊先父。」

    「不錯,我打擊他,因為我痛你們家的行業。」

    莫姬冷靜地道:「那怕不是主要的原因,你打擊先父,另有目的,最主要是怕他受了你仇家所雇而刺殺你!」

    「什麼?我會怕他殺我?真是大笑話,你們莫家的劍法勝得了我?」

    「朱公子!莫家劍技興人爭勝或許不行,但殺起人卻是無不中,再厲害的對手也難擋一擊。

    「這麼說你們莫氏劍法是天下無敵了?」

    「那倒不是,天下無敵的劍法是不必拚死的,我們最厲害的殺著都是與敵偕亡,怕的就是這一著,因為你太富有了,捨不得跟人拚命,你借錢給家父,要我為質,無非也是防著這一點,我若在朱家為奴,家父就不敢殺你,因為你死了,我將終生為奴,甚至會被選去生葬以殉。」

    「荒唐!荒唐!預兄相信這話嗎?」朱羽問道。

    「別的我不太清楚。」預讓道:「但是我相信莫氏劍法中,確有擊無不中的殺著。」

    「莫烈卻並沒有能弒死預兄。」

    「那時因為他臨時猶豫了一下,使我的劍尖刺中了他,否則我們就是並屍荒郊了。」

    「猶豫了一下?一個殺手在殺人時會猶豫?尤其是在面對一個絕頂高手時,他會有這個錯誤?」

    「他之所以猶豫,因為我是背對著他,他基於一個劍手的尊嚴,不想在背後出劍,以至於我回身出劍時,他慢了一點。」

    朱羽道:「他若不猶豫那一下呢?就一定能弒死你嗎?預兄!我想那剎那間的猶豫絕不可能差那麼多。」

    預讓道:「他如不猶豫,必可刺中我。」

    「只是刺中而已。並不是殺死你,我想預兄必已覺察劍發的方位,回身時已避開要害與正鋒。」他不愧為擊劍的大行家,雖未目睹,對雙方的交手狀況竟能充分的瞭解,所作的推測十分正確。

    預讓冷冷地道:「他那一劍的確威力無匹,但因為未抱俱死之心,速度與威勢已自弱了一半,再加上臨時的猶豫,僅得劍勢的兩三分威力而已。」

    朱羽道:「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可恥之處,他們想殺人,卻又怕自己被殺死,再厲害的劍式在他們手中也無法發揮出來。」

    「朱公子在與人比劍時,就不怕被人殺死?」

    朱羽傲然道:「我若與人比劍,全神貫注,身人劍中,意與劍合,根本不去考慮生死的問題。」

    預讓笑道:「好!聞聆高論知道朱公子已深得劍中三昧,他日有幸,希望能與朱公子切磋一下。告辭!」他拱了拱手。

    朱羽道:「預兄要走了?」

    「是的!多承厚贈,敝人十分感激,容再會,現在我要送這女孩子回家。」

    「什麼!預兄要送她回家去,不是留在此地?」

    「留在此地幹嗎?」

    「兄弟將她送給預兄,就是要侍候預兄。」

    「我飄泊成性,四海萍寄,從不要人侍候。帶一個人也不方便。還是她回家去的好。」

    「預兄不必帶著她去遊歷,此地已經在專為預兄所辟的客舍,預兄把她留在這裡好了。」

    預讓道:「朱公子盛情可感,但預讓是一個不識抬舉的人,朱公子的好意心領了。」

    朱羽道:「預兄莫非是不屑賜顧。」

    「朱公子要如此想,預讓十分遺憾,朱公子雖備華屋以待,但是預讓沒有居住進來的意思。」

    這是斷然的拒絕了。朱羽一下子感到很難堪,頓了一頓後才道:「朱某備捨以候大駕只為表示對兄的敬意,預兄自然有不住的權利,只不過這個女子。兄弟是準備安在預兄的賓舍中的。」

    「在此以前,朱公子有作任何處置,但既蒙相贈,如何安頓她就是預讓的事了。」

    朱羽冷笑道:「預兄要帶她上任何地方去,兄弟都不便干涉,唯不能送她回家,那樣一來,預兄博得俠名,卻陷兄弟為小人了。」

    預讓哈哈大笑道:「朱公子會說這句話。當初就不該把這女孩子給帶來了。」

    朱羽神色為之一變,也意會到自己的失言了。把莫姬從家中帶來,原是她父親畫押立約的,到期還不出錢來就以女兒作抵,也是莫烈自己答應的,立有文契為憑,這是無可抵賴的,朱羽只是照約行事,無可厚非。可是自己無意中一句話,被預讓拿住了話柄,竟像是承認那是一種卑鄙的行逕了。一時之間,他感到很下不了台,呆呆的看著預讓帶著莫姬向前走去,竟一籌莫展,他當然不甘心讓預讓就這樣把人帶走,可是一個劍士的尊嚴又使他拉不下臉來攔住他們,因為他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市井無賴。所以他只是張了張口,卻沒有叫出聲音來。

    可是預讓他們也沒有真正地走出門去,他們才走到角門邊,就被一個人擋住了,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穿著普通,長相也普通,是那種在街上隨時可見,而即使見過了五六次,卻仍然不會記住的那種人。

    這個人實在太平凡了,但此刻卻給預讓一個絕不平凡的印象,因為這個人擋在門口,竟使預讓站住了腳步,好奇地望著這個不起眼的中年人。

    月洞門很寬,最寬處有一丈多闊,那中年人身子卻很窄,寬不到兩尺。即使他擋在正當中,也不見得能阻住去路,但預讓卻為他停住了,在他身前丈許處就停住。

    這人空著雙手,身上也沒有佩戴武器的形跡,但卻能發出一種無形的阻力,擋住了預讓。當然!這種阻力實際並不存在,那只是高手之間一種互生的感應。感應到。再進前一步,就將受到對方的威脅,就跟預讓身上所含的煞氣一樣。

    那中年人倒是自己先開口了,他很客氣地一拱手道:「預大俠,在下複姓公孫,賤名一個梧字,梧桐的梧。」

    預讓一抱拳道:「公孫先生有何指教?」

    公孫梧笑道:「不敢當!敝人蒙少東朱公子不棄,忝為內宅總管,剛才聽見敝東與大俠的爭執,因在職掌之內,故而向預大俠有所指教。」

    「公孫先生太客氣了,有何見教但請吩咐。」

    公孫梧一笑道:「這個姓莫的女子,大俠不能帶走。」

    「此女蒙朱公子見賜,已是預讓的人。」

    「這個敝人知道,敝人身為總管,自然知道這些事,敝東朱公子心慕預大俠為當代奇士,所以預開精舍一間,不管大俠來與不來,屋子都為大俠留著。」

    「朱公子見愛盛情,預讓十分感激,只是預讓生性疏懶,過不慣這種豪華的生活,盛情只有心領了。」

    「開室以待,只表示敝東的敬意,預大俠住不住都沒關係,但這個侍女,預大俠卻不能帶走。」

    「哦!為什麼呢?閣下要知道,她是我的人。」

    「預大俠,你住在那屋子裡,她是你的人,你不住那所屋子,他也是你的人,除非敝主宣佈了那棟屋子另換室主。此事才可作罷,因為這女侍在買來的時候,就是安置在劍廬,專為侍候預大俠的,就像是在室中的被褥臥榻一樣,專為預大俠而設!」

    預讓皺眉道:「閣下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公孫梧微笑道:「敝人說得已經夠清楚了,莫姬雖為敝東所贈,卻只是為侍奉大俠起居,可不是把人送給大俠,大俠可能沒有太多在人家作客的經驗,所以不太清楚。有很多富家豪門,招待客人居住時,都有特遣的姬人,指明相贈,也只是在居客的期間專侍一人而已,客人走了,她們仍然是歸還主人。」

    預讓一掀眉毛道:「那有這種事!」

    「這可不是在下胡調出來,預大俠可以去問問別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規矩。」

    預讓道:「預某就不知道!」

    「那也許是預大俠志行高潔,不踐富貴之門,所以不瞭解這些俗情,但敝東卻是富貴中人,行事當然是依照一般的習慣,不過預大俠雖未在富豪家作客,卻一定在逆旅中棲過身吧。敝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大俠住進客棧,那間客房以及房中的被具都暫為大俠所有,店家自然不能再談別的客人住進去,但大俠在臨走時,卻也不會將被褥帶走吧?」

    這傢伙能說會道,竟將預讓說得怔住了,大聲道:「現在是一個人,不是物件!」

    公孫梧道:「一樣的,因為她是由她父親親署典身文契賣掉的。她是個家奴,沒有自主的,否則敝東也不能把她任意送人了,大俠以為然否?」

    他仍是在笑著,態度也很客氣,但是預讓卻恨不得朝他臉上搗一拳過去。

    公孫梧朝莫姬道:「莫姬,我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因此你也別想回家去,老老實實地呆在劍廬,目前公子對預大俠尊敬得很,劍廬中不會易主,也不會要你侍候別的人,但將來就很難說了。」

    預讓厲聲道:「閣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敝人只是以總管的身份對一個侍女作工作的指示,要她在劍廬盡心侍候大俠,至於將來,斂東如果對預大俠失去了尊敬,或是要將劍廬款待另一位嘉賓,那時她就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了。」

    預讓看了他一眼,目中充滿了殺機,但是公孫梧居然毫無懼色,沒有一點退意。

    預讓忽地回頭道:「朱公子!貴總管的話作何解釋?」

    在預讓逼人的目光下,朱羽居然一失常態,退了一步道:「預兄!我說的話算數,預兄乃當世奇士,我也不敢以那種世俗的禮法來拘束預兄,我說把她送給預兄,就是放棄了一切主權,不過公孫先生是寒家的總管,莫姬歸他所轄,預兄要帶人走,也須他的同意。」

    預讓道:「在這裡朱公子居然有作不了主的事?」

    朱羽道:「的確如此,公孫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替我管宅子是出之我的請求,所以我必須尊重他。今天這件事,我若堅持,自然也可以命令他,但我不願如此,在他的職權範圍內,兄弟不便干涉。」

    預讓笑笑道:「很好,朱公子如此敬重他人,預某十分傾折,有了朱公子這句話,預某自向公孫先生商量便了。」

    他傳過身來,面向公孫梧:「閣下聽見朱公子的話了嗎?」

    「聽見了,那是敝東對大俠的解釋,卻非對在下的令諭,因此在下仍然要堅持規矩。」

    預讓淡然道:「預某不懂規矩。」

    「那麼預大俠現在應該學一學了,敝東的宅第不比江湖,做客人的須有分寸。」

    「預某粗頑得很,一向不知道什麼叫分寸,預某以為只要道理上無厥,做任何事都不會回頭。我對著莫烈的遺體,答應過要把他的女兒送回。」

    公孫梧頑強地道:「我說不可以。」

    預讓冷冷地道:「朱府若是換一位經營就能通融了。」

    「也許,但是在下現在卻幹得好好的,無意讓賢。」

    預讓一拍腰中的長劍道:「但我的劍卻不這樣說,它說公孫先生如果不肯讓路,就必須讓位。」

    公孫梧看也不看一眼,傲然地道:「預大俠,在下雖然默默無聞,卻不會被你的名聲嚇倒,雖然空著一雙手,也不會被你的劍嚇倒,你若要帶著這個侍女離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我的身上跨過去。」

    預讓逼前一步道:「既然只有一個辦法,預某也只有一試這個辦法了。」

    公孫梧張開雙臂,作了個攔阻的姿勢,預讓則手握劍柄,一步一步地逼過去,他的身上,開始也射出了濃濃的殺氣,每當他心中湧起殺機的時候,這種殺氣就特別的強烈,彷彿是一張拉滿的弓,搭上了一支磨亮了的長箭,直接地對著他的敵人,箭雖未脫弦,但已是一種強烈的威脅。

    公孫梧的身子沒有動,張開的雙臂也沒有改變姿勢。預讓走到五尺處,那是能迫近的最短距離,劍長可及。

    再進一步,戰機就觸發了。

    預讓道:「閣下的兵刃呢?」

    公孫梧道:「不必,我是領死的,不是殺人的,預大俠的劍不必容情。」

    預讓道:「好,那我就遵命了。」

    他又跨出一步,嗆然輕響中,長劍離鞘,一道寒芒,指向公孫梧的前胸,公孫梧昂然不動。預讓忽地劍勢一變,離開了他的前胸,摔向對方的右臂。

    公孫梧這時有了動作,一面移動身驅,一面的揮動左手,長袖捲住了預讓的劍刃,摔向一邊,但是他仍然晚了一步,叭地一聲,一條臂膀,連著寬大的衣袖掉落地面。

    公孫梧身形跳過一邊,但右臂已失,斷處血如泉湧。

    每個人都愕然地看著預讓,似乎不相信所發生的一切,連公孫梧本人都不例外。

    只有預讓從容地收劍回鞘道:「公孫先生是位很講理的人,他已經讓開路了,我們走吧!」

    莫姬的臉都嚇白了,她雖是個以殺人為職業的劍客的女兒,而且也學過幾天那種殺人的劍法,但似乎沒經過這種血淋淋的場合,嚇得直發抖,連路都走不穩了。預讓只有扶住她,緩步向外行去,經過公孫梧的面前,他目中又射出了懾人的神光,這次卻不同了,居然把公孫梧嚇得退了幾步,失血的臉色雪白。

    朱羽看他們要走遠了,才大聲叫道:「站住!」

    預讓冷冷地站住道:「朱公子莫非又反悔了。」

    「笑話,朱某言出如山,那女子你只管帶走,只是預兄必須作個交代。」

    「預某有什麼好交代的?」

    「預兄乃預一代技擊名家,公孫先生縱有不是,但他再赤手空拳之下,預兄怎能對他下手?」

    預讓冷笑道:「朱公子,他當真是赤手空拳嗎?預某雖然孤陋冪聞,但鐵袖藏衣的無影劍客,還是聽過的。」

    「什麼?你認識無影劍客?」「不認識。這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個人,貌不驚人,才不出眾,殺人無數,從不留名,因此極少有人認識,但是誰遇上誰倒霉,他看上去赤手空拳,但是左手鐵袖能卷人兵刃,右手暗藏利刃突出傷人。」

    「預兄認為公孫先生就是無影劍客?」

    「是的!所以預某先下手為強,斬落他的右臂,也幸虧我用了這一著,否則他的左手鐵袖捲住了我的劍,右手藏刃突出,將是要我的命了!朱公子如果還要證據,不妨掀開地上那倏斷臂的衣袖,當可發現其中藏刃。」

    朱羽輕輕一歎道:「不必了。公孫先生受兄弟借重了,兄弟自然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是兄弟還有一點不解,據兄弟所知,預兄絕未見過他。」

    「不錯,事實上見到他的人也不會認識他,知道他的人則已喪生他的無影劍下了」

    「但預兄卻能早燭先機,搶先出手。」

    「預某可沒有搶先出手,等他的招式發動,預某的劍才正式遞出去。公孫先生想要我的命,預某只取他一臂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朱羽搖搖手道:「這些都不去談它了,兵刃相見沒有不凶的,預兄就是殺了他也沒什麼不對,兄弟要請教的是,預兄何以能確定他是無影劍客而突取他的右臂。」

    預讓道:「這個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是他自己告訴預兄的?那不可能吧,公孫先生在殺人之後,沒有留過名號,更不會事先透露身份。」

    「有些事是無須訴之言語的,公孫先生既知預某乃一武夫,仍然敢阻我去路。預某劍已出鞘,他仍然空著雙手,這說明了他必有所恃,而且朱公子富甲天下,家中養士百人,斷然不會聘一個凡夫來做總管,而這位公孫先生卻偏偏名不見經傳,貌不足驚人,算來只有一個無影劍客合乎條件,只要花點精神,一想就知道了。」

    「預兄這個推測倒是十分近情近理,只是塵世間有很多人不願聞名而身蘊奇技者,怎見得他就是無影劍客呢?」

    預讓道:「風塵成名或隱名之奇人異士,公孫先生卻不是這類人,他身上殺氣重重,遠隔丈許,預某就感覺到了。一個滿身殺氣的高手,絕非高蹈的隱士,因此他必是知號而不留名的無影劍客,尤其是他一再強調自己赤手空拳,欲蓋彌彰,越發令人容易認定。」

    朱羽動容道:「佩服,佩服,預兄這天下第一劍手確是名不虛傳。」

    「朱公子,預某練過幾天劍。勉強可以算個劍手,天下第一之譽,卻愧不敢當。」

    「預兄太謙虛了,朱某不是輕易許人的,高明當前,朱某豈能失之交臂!」

    「公子,先前預某覺得你還像個英雄,可是經過公孫先生一試之後,預某很失望,實在不敢高攀。

    朱羽臉上一紅道:「預兄別誤會,公孫先生故意留難,僅是一試預兄的劍技而已。如若預兄連他這一關都過不了,兄弟也就沒興趣求歇了。」

    「哦!在朱公子府上做客,都要經過一試嗎?」

    「是的!任何人都難免一試,不過只有像預兄這種名家高手,才由公孫先生親試。」

    預讓冷笑道:「在下就是為這件事情對朱公子不滿,因為這種試法太卑鄙,設若那位被試者閱歷較差,再有高明的劍技,也難以防範他的暗算。」

    朱羽臉上微紅道:「公孫先生的戰法或許不合常規,但絕不是暗算,他總是先向對方挑戰,激起對方的鬥意,兵刃出手後才販戰的,而且在下以為一位劍客,不能光靠劍技高深,必須要與經驗,閱歷,推理,思考,應變,判斷等能力相合,才夠得上被稱為高手,就像預兄剛才所現,兄弟十分心折。」

    「你還是要我留下作客?」

    「固所願也,但兄弟知道預兄對兄弟這個人已經頗多成見,這個可能已經很少,因此兄弟但求與預兄一博。」

    預讓道:「朱公子!你有家有業,犯不著跟我這種江湖流浪漢來爭勝負」

    「預兄說這話就太俗氣了,兄弟雖然薄積貨財,但這些財貨對預兄而言,並不算回事」

    「預某身無分文,所以不把錢財放在心上。」

    朱羽一笑道:「兄弟恰恰相反,兄弟腰纏萬貫,所以也能視錢財如糞土。」

    預讓微微一笑道:「憑朱公子這句話,尚可一戰。」

    朱羽大笑道:「兄弟知道預兄會答應的,否則兄弟則不惜動用萬金,千方百計,也要把預兄激得來登門求教的,預兄答應了,就省了很多事。」

    預讓道:「時間,地點?」

    朱羽微笑道:「雖是一戰難免,倒也不必太心急。預兄把身邊事料理一下,等到個適當時機,心中一無牽掛,那時再來好好地較量一下。」

    「預某子然一身,無牽無掛。」

    「這倒不能如此說,比如說,預兄先把這個女子送回家去,把她作個妥當安頓。否則預兄離開了,兄弟又可以上門去把她捉回來。她的典身文契還在兄弟這兒。」

    預讓臉色一變,朱羽道:「人可以交給預兄帶走,那是心敬預兄,人在你身旁,兄弟絕不干擾。但是那一紙文契是兄弟花錢買來的,兄弟是個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能白受損失。」

    預讓終於一鬆神色大笑:「說得好,朱公子,說得好。」

    朱羽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兄弟對莫家的人沒有好感,不能白便宜他們,否則兄弟就不會要莫烈著下那一卷文書,這人情也輪不到預兄來做了。」

    預讓道:「預某明白了,告辭,不日再來候教。」他拱拱手,回身拉了莫姬逕去,這次沒有人再攔阻他們,只有朱羽的目中洋溢著異樣的神色。

    公孫梧已經停止流血了,虛弱地過來道:「公子,這個人的劍太快了,是個可怕的對手。」

    朱羽道:「公孫先生受苦了。」

    公孫梧看看那條斷臂道:「沒什麼,少了那條手,老朽今後或可安享餘年了,世上也不會再有無影劍客其人,雖然老朽以往從未失手,但老朽卻一直擔心那天被人識穿了袖中藏刃之秘而性命不保,有今天這種結果,老朽已十分滿意了。」

    朱羽一怔道:「先生以前不是這麼消極的人呀。」

    「公子或許不知老朽只是強顏逞能而已,心中卻無時不充滿恐懼。殺人越多,殺死的對手越強,老朽的恐懼也日深,老朽知道,總有一天,會遇上一個強得我殺不了的人,那只有被殺一途了。」

    「這個預讓果真很強嗎?」

    「是的,他出手之快,劍氣之強勁,都為老朽生平未見,老朽的雙手不是同時出動的,左手鐵袖在先,準備捲住他的兵刃,再出袖中藏刃攻擊,可是他卻劍發在後,取了老朽的右臂,才為老朽的左袖捲住……」

    「你出手在先,你卻是被動,他的劍是主動,你自然要慢了一步了。」

    「不!老朽一直在主動,左袖卷中他的劍,也是預料的位置。在老朽的感覺中,似乎右手的攻擊也發出了,只不過那僅僅是老朽的感覺而已,事實上老朽的右臂已非吾所有,離體落地了。」

    從斷臂到有感覺,當然是有一點時間,不過那只是極短的一剎那,在這一剎那間,公孫梧根本沒有看見預讓的劍有過變化,否則他一定會去保護自己而不急著去捕捉對方的兵刃了。

    公孫梧也稱得上是高手了,他的感受,使朱羽對預讓有了較深的認識,因此,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等了很久,朱羽終於問出了一句在心裡憋了很久的話:「先生,我若是向預讓挑戰,可以有幾分勝機?」

    公孫梧沉思有頃,才凝重地道:「公子若是肯聽老朽的勸告,最好不要去找他決鬥。」

    朱羽臉上湧起了一陣失望之色,公孫梧的話不是直接的回答,但是已經告訴了他想知道的事。頓了一頓後,他又皺眉道:「先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平生最大的志願,就是劍技上稱雄,不使一個人超過我。」

    公孫梧含笑道:「公子,請恕老朽直言無狀,預讓的名氣是最響亮,但他並不是天下劍技最高的人。」

    「那為什麼別人會稱他為天下第一劍?」

    「這個老朽以前一直不知道原因,今天總算明白了。那人先天具有一種異稟,就是在氣勢上能壓倒別人,那怕是劍技高於他的對手,在決鬥時,都為他的氣勢所蓋,以致於無法盡其所長,反而折服在他的劍下。」

    朱羽動容道:「先生高見,剛才,他跟先生對峙之時,我站在五丈之外,卻能感到他那股凌人的銳氣。」

    「公子如果是站在丈許的距離下,會更感到那股凌人的氣勢。老朽平心而論,今日之敗,實為氣勢不如,老朽的鐵袖藏刃,都得力於一個快字,在他面前,鬥志已衰,哪裡能快得起來。」

    「這麼說是永遠也無法擊倒他了?」

    公孫梧想了一下道:「這倒也不盡然,公子若能培養本身的意氣,在勢態上勝過他,即可穩操勝券。」

    「哦,這氣勢又是如何培養的呢?」

    「一般養氣的工夫都可以增強氣勢的,如邀游名山大澤,擴大眼界,心胸開闊,善養所行,無愧無作,廣博見聞而無惑,心無所繫,素行無虧,抱元守一,乃得無憂,無惑,無懼,得聖三界,氣勢自壯。」

    朱羽笑了道:「先生,那就成了聖人了,你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公孫梧一歎道:「是的!老朽也知道若要達到那個境界很難,但是預讓卻是在那些條件下培養他的氣勢。他邀游萬里,以廣所聞,老朽聽說他也很用功讀書,以養其志。他身負奇技,卻敝棄富貴而且不近女色,無慾而後剛,乃使他所向而無敵。」

    朱羽忽然一笑道:「先生,我沒有辦法增強自己的氣勢,但卻可以設法削弱他的氣勢。」

    「那恐怕不容易。他那個人很難於授而使之挫折。一個人的氣勢受挫,只有幾種原因,如耽於酒色,沉緬於荒嬉,受屈於匹夫,因頓於病榻!他一樣都沾不上。」

    朱羽笑道:「可以叫他沾上的,他把莫姬帶走了,那就是一根栩子,把他拴住了,使他非往那個圈子裡鑽不可。」

    「莫姬?那只一個小女孩,而且僅只薄具姿色。預讓是為莫烈之故,才堅決要帶她走的,他們之間,絕不會有什麼暖昧的情事。」

    「這個我知道,莫姬若是絕色,我也不會放她走了,預讓要這個女孩子,只是為了道義。」

    「公子既知如此,又怎能利用莫姬去拴住他呢?」

    朱羽道:「莫姬可以把預讓留下來,預讓留下之後,就會慢慢的失去他的銳氣了。」

    「公子!你究竟打算怎樣做呢?」

    朱羽一笑道:「我的方法先生不會贊同的,所以先生還是不必與聞的好。」他說完之後,似乎很得意,拍拍手召來了一個人,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喏諾地答應而去。

    公孫梧道:「公子,你可是吩咐張才去對付預讓?」

    「是的,這個奴才別無其他長處,卻會巧言令色,狐假虎威,見風使舵,察顏觀色,是個十足的小人。」

    公孫梧鄙夷地道:「這種人能對付預讓?」

    朱羽道:「小人有小人的用處,君子可欺之以方,我都做不出來的事,小人最能勝任,你看好了,張才定能夠把預讓請回來,乖乖地住進劍廬。」

    公孫悟道:「住進來又如何呢?」

    朱羽道:「住進來就好辦了,預讓雖然不近女色,卻豪於飲,我只要供上美酒佳釀,他一定不會拒絕,尊他喝上兩三個月後,已經是一頭醉貓了。」

    公孫梧一歎道:「公子,到那個時候,任何人都能夠擊敗他了,你縱然是勝了他,又有什麼意思呢?」

    朱羽微笑道:「沒有意思,但預讓從我的劍下倒下去卻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江湖上高於預讓的劍客不多,我邁向天下第一又近了一步。」

    公孫梧看著朱羽,目光忽然變得很陌生,澀聲道:「公子!老朽一臂已殘,今後在公子門中已無可效力,請容老朽告辭。」

    朱羽道:「先生怎麼忽然想走了?我對先生的恭敬不減,今天迎鬥預讓,是先生自己要出來的,可不能怪我。」

    「那當然不怪公子,老朽久聞預讓之名,始終存著一較之念。今天既然有了機會,自是不肯放過的。」

    「先生太過心急了,應該先觀察他一下,知已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先生這一條手臂斷得太可惜了。」

    「老朽倒不以為然,老朽仗著那一式鐵袖藏刃殺過不少人,內心常感怔仲不安,經常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在劍下,這次傷殘一臂,老朽深感僥倖。」

    「不見得,先生斷的是藏刃的右臂,左手鐵袖,只能防禦而已。已無攻擊之力,先生當年結仇不少。若是離開了此地,難保就沒有仇家會找來。」

    公孫梧一震道:「沒有人知道老朽是無影劍客。」

    「以前或許無人得知,今後難說了,至少有兩個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公子說的是預讓和莫姬?他們應該不會告訴人的。」

    「這可難說,何況,在這兒也有很多人目睹先生與預讓之戰,先生若是走了,也難保他們不說出去。」

    「老朽留在此地,也會有人知道。」

    「可是沒有人敢上此地來找先生報仇。」

    公孫梧臉色變得很難看,沉聲道:「公子,老朽雖失一臂,相信還有自保之力,若是誰以為老朽是個殘廢,就可以欺負了,他可以試試看,告辭。」

    他作了一躬,向門外行去。

    朱羽道:「先生怎麼說走就走呢?至少也要等我略表心意呀!」

    公孫梧回頭道:「不必了,老朽來時也是突然而來,沒有通知誰,所以也希望能悄悄地走。」

    「先生的行李藏書呢,那總該帶走吧?」

    公孫梧道:「那些東西不是老朽的,老朽無權帶走。老朽為公子執役三年?蒙公子厚賜的金帛,都已著人帶回家鄉購買了田地,此去務農足可贍養餘生……」

    朱羽倒是一怔道:「我怎麼不知道?先生的家鄉在何處?」

    「對不起,這是老朽唯一的秘密,一個學劍的人,與人結仇難免,所以老朽安排了一條退路,亦為避仇之意。今後世上已無老朽這個人,公子自然也不必問了。」

    「三年賓主相處融洽,先生何太絕情!」

    「老朽知道公子用人唯才,老朽一臂已殘,對公子已無可效力之處,故而請去。」

    「先生的長才可資借重處仍多,何況我說先生擔任的是內宅總管,無須先生動刀掄劍。」

    「內宅職次分明,根本無須總管,老朽唯一可用的是袖中之藏刃而已,老朽之斷臂尚在地上,公子研究一下,即知藏刃之秘,老朽留此報公子而全賓主之情,想必也夠了,請公子容老朽自去。」

    朱羽微微一震道:「先生如此一說,倒使我不安了。」

    公孫梧繼續向前走,但朱羽忽地朝遠處做了個看不見的手勢,公孫梧才走到一株大樹下,忽然樹後轉出兩個佩劍的漢子,一個人叫道:「好啊,公孫先生,原來你就是袖底藏刀的無影劍客,還我兄長的命來!」

    公孫梧一怔道:「蘇敬,蘇穆,你倆真是活見鬼了。你們是孿生雙胞,那來的兄長,再說我從沒有殺過一個姓蘇的人,幾時與你們結仇的?」

    蘇敬冷笑道:「我們本來不姓蘇,因為父親早死,長兄被殺,母親帶我們再嫁蘇姓,因而才姓蘇的。」

    「那……你們原來姓什麼?」

    「這個你就不必問了,反正我們的兄長是死於鐵袖藏刃之下沒有錯,今天找到了你,可放不過你了。」

    公孫梧回頭看時,朱羽卻已進入屋中不見人影了,乃冷笑了一聲道:「不管你們所說的是真是假,老朽知道朱羽絕不會輕易放我離開,尤其是參與他機密的人,以前我也為他在暗中截殺過幾個想私下離去的心腹,想不到今天卻輪到我自己了!」

    蘇穆道:「你少胡說,我們是為兄復仇而找上你,與朱公子無關。」

    蘇敬也道:「他跟你在一起的,你過來時,他沒有跟著過來,我們就堵住你,根本沒有見過公子……」

    公孫梧一笑道:「二位,別再說了,越描越黑,老朽幹過你們的工作,還會不懂這一套嗎?朱羽要除去誰,只要一個手勢,何必開口呢?你們動手吧。」

    蘇敬見他說開了,倒是有點不好意思,訕然道:「公孫先生,以往多承照料,敝兄弟十分感激,你知道此刻得罪不是我們的本意就好。」

    公孫梧一歎道:「朱羽好客之名聞於天下,但最好是只做一個普通的客人,否則就會很悲哀了,賢昆仲也是知名之士,不想也陷了進來,今後你們是否打算一輩子賣給他了呢?」

    蘇穆喝道:「公孫老兒,我們的事你少管,你袖底藏刃,殺人不少,仇家遲早也會找上你的,倒不如成全我們吧!你死在這兒,至少還能落個厚葬。」

    嗆然長劍出鞘,蘇敬也搶劍攻了上來。公孫梧只剩一條左臂,而且失血很多,體能衰退,但是他在兩支長劍的夾攻下,仍然不受威脅,左袖揮動時,颯颯有聲,把攻勢都化解開了。

    蘇氏兄弟也是有名的劍客,在朱羽的賓館裡,居元字號賓舍,享有一等待遇,造詣確是不凡,他們合力截殺一個新近殘廢的老頭兒,居然久戰無功,不禁大為焦急,尤其他們知道他們的主人還在邊看著,更感臉上無光,因此兩個人猛喝一聲,同時向前撲進。

    這倆人一向聯手作戰,心意相通,一喝之後,招式配合無間,再又劍變幻出一片劍幕,把公孫梧的前後左右都封死了,劍光如電。這是一手必死的殺著。

    公孫梧對他們的戰法卻深為瞭解,雙腿一屈一伸,身子平空拔起,這是唯一能脫開這一式殺著的解法。

    兩劍都落了空,但發動攻擊的是兩位高手,他們的攻勢,也是連續而完整的,劍尖上揚,分撲左右,蓄勢待擊。他們在等待公孫梧落下來,等落到一半時,劍勢發出,那老兒身在空中,行動不便,卡嚓一聲就完了。

    蘇敬與蘇穆都仰著頭,目光盯緊著他們的獵物,眼前已經出現了一片屍橫腰斬,血肉橫飛的景象了。

    他們也都看見了公孫梧在空中揚了一下腿,似乎也聽見了叮叮兩聲輕響,這就是他們在塵世間最後聽到的聲音。

    公孫梧的身子垂直降落,兩個狩獵者卻沒有發動攻擊,當公孫梧的身子如一根竹竿般插立在地上時,兩名守伺的攻擊者差不多前後砰然仰倒就地,喉頭激射出大量的熱血,把地上染得一片殷紅。

    遠處樹後有鏘然輕響傳出,那是一個人拔劍出鞘的聲音。

    公孫梧沒有回頭看,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淡淡地道:「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如果認為自己出手能殺得了老朽的話,那就太冒險了。」

    他似乎已經知道樹後躲著的是什麼人了,故而斷然地發出了警告。

    樹後沒有回答,片刻後,叮然輕響,那是長劍歸鞘的聲音,朱羽果然是不肯冒險的。

    公孫梧又哈哈一笑道:「困獸之鬥是最危險的,老朽已是風燭殘年,此去不過苟延殘喘而已,公子難道就不能高抬貴手,放過老朽嗎?」

    「哈……先生言重了,我只是耽心先生萬一遇上了仇家無法自保而已,現在看到先生英雄依舊,我就放心了!望先生今後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多謝公子關心。老朽只要走出這個大門,公孫梧這個人也將從世上消失,因此老朽敢說後會無期了。」

    說完他又舉步前行,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

    天馬掃瞄,無名氏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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