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太保 文 / 倪匡
那少女直到聽得李存孝開了口,才掙扎出一句話來,道:「你們……四個……是人?」
史敬思「呸」地一聲,道:「我們不是人,卻是甚麼?當我們是鬼麼?」
在黑暗之中,他們四人,全都聽到那少女長長吁了一口氣。接著,又聽得那少女道:「你們……是甚麼人?」
李存孝道:「我是沙陀十三太保李存孝,還有三人,全是我哥哥。」
那少女「啊」地一聲,道:「你……就是十三太保,生擒了孟絕海的那個?」
李存孝心中高興道:「你倒知道我!」
那少女的聲音不再顫抖,聽來反倒十分興奮,道:「你是十三太保,我怎會不知,全長安的人都知道了,你們十三個人,不是全進城來了麼?怎麼只有四個?」
李存孝笑道:「姑娘可容我們進屋?」
那少女道:「可以,來!」
李存孝等四人,跟著那少女,走了進去,一進門,便是一個房間,陳設簡陋,那少女又點著了油燈,李存璋道:「屋中沒有旁人?」
少女道:「還有我爺爺,他是聾子,天坍下來也不會醒,四位自顧休息,我替你們打水來!」
那少女這時,在燈光下看來,臉色已不再蒼白,看來更見嫵媚。
她翩然走了出去,不一會,便端著一大盆水,走了進來,史敬思自她手中,接過了盆來,立時將瞼浸進了水中,大口喝起水來。
那少女抿著嘴笑道:「那是洗面的!」
史敬思卻已喝了個飽,抬起頭來,李存孝、李存審、李存璋等三人,也輪流大喝,將一盆水喝得乾乾淨淨,才各自鬆了一口氣。
那少女看到了這等情形,只是抿著嘴兒笑,李存孝道:「姑娘,後院可有井?我們滿身血污,卻要去洗一洗,姑娘請自便。」
那少女道:「有,我看四位也一定餓了,待我去弄些吃的來。」
史敬思忙道:「那最好了!」
李存孝瞪了他一眼道:「看你那饞相!」
史敬思歎了一口氣道:「尋常裡,大塊的烤肉吃著,也不覺怎樣,殺了一天,真是餓了!」
那少女一笑,轉身走了進去,李存孝等四人,來到後院的井邊,打起水來,兜頭淋著,清涼的井水,令得他們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們側耳聽去,還可以聽得一陣又一陣的馬蹄聲,來回馳騁著,顯然是城中的兵馬,還在搜尋也們四個人的下落,李存孝想起明日,如何才能離開長安城,心中大是煩惱,不禁雙眉緊蹙。
但是在黑暗中,誰也看不到他滿懷心事的樣子。李存審、李存璋、史敬思三人,由於暫時已避開了城中兵馬的追擊,都顯得十分高興。
等到他們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又回到屋子中時,那少女已端出了一大碟韭菜炒雞子來,還有一大疊煎餅,他們四人,用餅裹著炒雞子,狼吞虎起來。
李存孝一面吃,一面和那少女閒談,他已經知道了那少女叫翠燕,也知道這裡是在長安城南,離他們殺的五鳳樓,已經很遠了。
李存孝抹著嘴,道:「翠姑娘,多謝你收留我們,天未亮前,我們一定離去。」
翠燕睜大了跟道:「你們怎出得了長安?」
翠燕的一句話,說中丁李存孝的心事。李存孝不禁長歎了一聲。
翠燕活潑的眼珠轉動著道:「你們全是神通廣大的太保。可是我看也殺不出城去。」
史敬思滿口俱是食物,但是也還大聲道:「我們可以殺進城來,就可以殺出城去!」
李存孝又瞪了史敬思一眼道:「翠燕姑娘,你可有什麼辦法,幫助我們?」
翠燕低下頭,玩著她的辮梢道:「我倒有辦法,可是不知道你們幾位全是堂堂的太保,是不是肯受這個委屈!」
翠燕的話一出口,四人都停了手。李存孝忙道:「是什麼辦法?翠燕姑娘,告訴我們!」
翠燕笑著,她笑得十分慧黠,也十分可愛。使得她看來,就像是草原上的一朵黃花兒,美麗,可是有點野,普通,但是又那麼明媚。
翠燕笑著道:「反正不到天明,你們也走不了。現在我不告訴你們!」
李存孝笑著,指著翠燕道:「你可得小心,如果我們出不了城,變了鬼,天天晚上,都得上你這兒來,吃你炒的雞子兒!」
翠燕伸了伸舌頭,端著盤碟走了進去。她在門口回過頭來,又笑道:「委屈你們,就在地上睡一晚,明天一早,我自會來叫醒你們的!」
李存孝等四人答應著,在地上躺了下來,他們吃飽了肚子,明知在這裡過夜,絕無危險,而且整日殺,早已疲乏不堪。是以躺下去不久,便聽得鼾聲大作。但是李存孝卻睡不著。
他以手作忱,望著那一盞半明不暗的油燈。不一會,大約是油燃盡了,燈火略閃了閃,便自熄滅。星月微光映了進來,益發顯得寧靜!
自從打了老虎,被李克用收為太保以來,李存孝過的日子,自然是錦衣玉食,可是沙場上的殺,卻使也格外感到對過去終日躺在草原上,拂著輕風,望著藍天白雲的那種閒散生活的懷念。
這時,他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上,他的命運也全然不可決,自然和過去完全不同。但是那種寧靜,卻使他聯想到了以前的日子。
他在黑暗中,一直睜著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眼的,而也不知在什麼時侯,他覺得有人搖他,推也。李存孝睜開了眼,看到翠燕就在他的身邊,正微笑著在推著也。
李存孝不由自主,握住了翠燕的手。翠燕的俏臉,紅了起來道:「快,該走了!」
李存孝一翻身坐了起來,只見天色已濛濛亮了。他醒了李存瑋,李存審和史敬思三人。
只見翠燕指著一生舊衣服道:「快穿上!」
史敬思抖開衣服來,第一個穿上。穿上之後,也不禁哈哈大笑,等到他們四個人穿上之後,翠燕也抿著嘴兒笑。
他們四個人,除了李存孝身形瘦削之外,別的三個,都是雄赳赳的武夫,而那幾套衣服卻都很短的,褲子穿上,小腿全露在外面。
翠燕一面笑,一面道:「也好,這樣看來,更像是販菜的窮人!」
李存孝忙道:「你要我們扮成菜販子?」
翠燕點頭道:「正是,裁已替你們準備了四副挑子,你們快到門外去,我爺爺就出來了,你們等我爺爺出了門,也不必和他說什麼,就跟在他後面好了!」
李存孝道:「翠燕姑娘,城門曰必有重軍駐守,我們卻經不起盤問。」
翠燕道:「誰叫你們從城門口出去啊?」
李存孝等四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翠燕那樣說,是什麼意思。翠燕望著他們,「咭」地一笑,道:「我爺爺在南城腳下,有一片菜園子!」
史敬思忙道:「南城沒有守軍!」
翠燕道:「有,可是很少,城牆上還有一個大缺口,是拆了牆磚,去修補北城的。」
李存孝喜道:「是了,巢賊以為大敵在北,是以南城防務,必然鬆弛。」
他們才講到了這裡,便聽得內屋,傳來了一陣咳嗽聲,翠燕忙推著李存孝道:「快走!快走!」
李存孝等四人,連忙到了門外,果然看到,門外已放著四副挑子,他們各在一副挑子旁,蹲了下來。不一會,只見翠燕陪著一個老者,走了出來,那老著向他們四人,望了一眼,也不說什麼,由翠燕扶著,向前走去,李存孝等四人,忙挑起了挑子,跟在後面。
雖然還是深晨,但是街上已有不少早起的行人。李存孝等四人,跟在翠燕和老者的後面,低頭疾行。不一會,出了吉祥坊的圍牆,只見兵將來回巡梭,如臨大敵,滿街上的人,都在交頭接耳,說李克用麾下十三太保,昨晚一箭射去了皇帝的天平冠,皇帝嚇得要人扶著,才能下五鳳樓來,今早也未曾臨朝!
又有人在說,李克用的精兵,稱作黑鴉兵,鴉兒歸巢,只怕皇帝作不長了!
一路上聽得那樣說,李存孝等四人,心中暗暗好笑,翠燕也不住回頭望來,心頭怦怦亂跳。
不一會,離大街漸漸遠了,也靜僻了起來。從一條小巷穿出去,便看到了城牆。
在城牆下,是一片菜園子,城牆上有軍士,執矛守衛。果然還有一個大缺口。翠燕向李存孝四人施丁一個眼色。李存孝等人,慢慢向前走著,來到了牆腳不遠處。
這時,只見兩個守城的軍士,沿著城牆的斷缺處,走了下來,一個道:「你看,翠燕姑娘又來了!」另一個道:「來了又怎樣,你想什麼?這樣俊俏的姑娘,遲早被拉進宮去。你想得著麼?」
那一個道:「趁她未被拉進宮去,和她去搭訕幾句,也是好的!」
兩個軍士一面說,一面向前走來。李存孝抬頭一看,四下裡別無守軍。他身形一矮,突然撲了上去,雙手一伸,已經抓住了那兩個守軍的咽喉。
李存孝一出手,史敬思已撲了上去,彎刀疾揮,兩刀削出,便已經結束丁那兩個士兵的性命。翠燕在那剎間掩住了臉不敢看。
而那老者,卻看得目瞪口呆,大聲喝道:「你們幹什麼?」
而史敬思和李存孝兩人,早已一人一個,拖著那兩個士兵的體,來到了城牆的缺口上,迅速翻了出去,翠燕忙跟了過去。
等到翠燕也來到城牆腳下時,李存孝等四人,早已一起翻出。李存孝站起身來,隔著城牆道:「翠燕姑娘,多謝你幫助我們!」
翠燕口唇掀動著,但是卻未曾說出話來,史敬思不解溫柔,叫道:「還不快走!」
翠燕的口唇,仍然在輕輕地發著顫。但是自她的口中,還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李存孝看著實在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他伸出手來在翠燕柔軟的手上,握了一下道:「翠燕姑娘,你救了我們,我們不會忘記你的。」
這時,史敬思三人已經奔出兩三丈去了,李存孝話一說完,立時身子向後翻了出去,一落地,便向前直奔了出去。
等到他追上了李存審等三人,再回過頭去看時,只見翠燕仍然怔怔地站著,李存孝的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極度的惘然之感。
在剎那間,李存孝真想奔了回去,再去緊握著翠燕的纖手,和她一起,癡癡地站著。
但是李存孝卻沒有這樣做。他們四人一直向前奔著,直到遇到了一小隊巡邏的兵丁,他們才出手,殺了兵丁,奪到了馬匹。
而他們約馳出了十來里之後,就在路邊的草叢中,伏了下來,他們等了幾個時辰,才截殺了四個單獨經過的賊兵,換了賊兵的衣服。
一直等到天黑,他們才又從草叢中鑽了出來。李存孝立時燃起了一個火把。
李存璋吃驚道:「十三弟,你叫我們等到天黑才好走,何以又燃了火把?」
李存孝笑道:「賊軍太多,我們白天在路上走,卻是經不起盤問,是以只好晚上走。」
李存璋、史敬思兩人道:「既然是要等到晚上走,就該偷偷掩掩,如何卻高燃火把?」
李存孝道:「加果我們在黑夜中疾馳,一樣會引人起疑。高舉火把,火光閃耀,沿途遇到賊軍,未必認得清我們的面目,但是看到我們高舉火把,卻也必然不再疑心,我們才能安然回去!」
史敬思等三人,大是歎服,史敬思大聲道:「十三弟真是智勇雙全!」
李存孝卻歎了一聲,道:「別說了,四哥、十二哥下落不明,回到營中,正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才好。」
史敬思、李存審、李存璋三人,都默然不語。
他們三人,自然知道,失散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並不是李存孝的過失,但是父王既曾吩咐,六個前去,少一個也不可。那麼,失了兩人,身為領隊的李存孝,總是難免要受責的。
李存孝又歎了一聲,舉著火把,翻身上馬。三人跟在後面,一行四騎,馳上大路。
日間,當他們匿藏在草叢中的時侯,他們就感到巢賊所部,正在進行大調動。這時,一馳在路上,這種感覺更甚了。
只見一隊一隊的兵馬,向著長安城的方向馳去。他們來的時候,看到了大路兩旁的原野上,全是兵營,但這時,卻已有一半拔營而去,還有一小半,也正在準備拆營,大路上匆匆開過的兵馬,看來都十分匆忙、焦急!
他們四人貼著路邊急馳著,李存孝高舉著火把,果然沒有什麼人來查問他們。
這一夜,他們足足馳出了近一百里,等到天色將明時分,馬兒已經疲乏不堪了。令得他們驚訝的是,在離長安城七八十里之後,便再也不見黃巢的兵將了。
天色將明,他們在幾乎一個人也看不見的大路上馳著,突然,一小隊兵士,迎面馳來。
李存孝眼尖,早已一眼看到,那一隊十來個人,盡皆是黃巢兵將的服飾。
李存孝沉聲警告道:「我們可得小心些!我要向他們問些話!」
史敬思等三人齊聲答應,雙方漸漸接近,李存孝勒住了馬,大聲道:「列位請了!」
李存孝一面說,一面向那十來個人打量,只見全是些老弱殘兵,他的心中,已放下了一大半。一個老兵道:「咦!你們怎麼還向前去?」
李存孝沉聲道:「前面可有戰事?」
那老兵睜大著眼,道:「你倒糊塗得可以,戰事雖還未有,但所有部隊,都已奉命後撤,你們四人,是哪一位將軍的麾下?」
李存孝含糊應了一聲,道:「可是河間府的沙陀大隊,要攻長安了麼?」
那老兵道:「正是,李克用聞報,有四位太保,死在長安城中,是以連夜發兵,盡起大軍,殺向長安。沙陀大軍,只在離此八里開外,正是軍容雄壯,看來,長安城旦夕難保了!」
李存孝等四人聽了又驚又喜。史敬思大聲道:「四位太保死在長安城中,這話是從何處說起?」
那老兵更是驚訝,道:「你們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了李克用十三太保中的六個,衝進了長安城,只有兩個逃了回去,還有四個,在長安城中沖了一晝夜,還有一個在五鳳樓前射了一箭,但下落不明,多半死在城中了!」
李存孝一拱手道:「多謝!」
他一揮手,四人又策騎向前疾馳而去。那老兵急叫道:「喂!你們如何還向前去?」
但是等到那老兵叫了出來時,李存孝等四人,早已馳遠了。李存孝默默不語。李存璋氣不過道:「哼!那一定是四哥十二弟逃了回去,在父王之前亂說!他們倒希望我們死在長安城中了?」
李存孝忙道:「不可這樣想,我們在翠燕姑娘家中過了一夜,音訊全無,長安城中兵馬又多,父王也自然以為我們死了!」
史敬思笑道:「快趕回去,叫他們看看我們四人,死而復活了!」
四人齊皆揚聲大笑,這時他們馳騁的那段路,根本是兩方軍隊都未曾到達的所在,一個人也無,他們足可肆無忌憚,大聲呼叫、豪笑了。
轉眼之間,他們又馳出了六七里,已然可以看到遠處營火點點,史敬思大聲叫了起來。正在這時,只見兩條火龍,向前疾移而來。那兩條「火龍」,乃是兩排士兵,各執著火把,向前馳來。
李存孝眼尖,一眼看到,那排百來個士兵,全是一身黑衣。李存孝大聲道:「那是咱們的黑鴉兵!」四人一看到自己人,更是精神抖擻,四騎向前疾衝而出,轉眼之間,雙方已然接近。只聽得那一隊黑鴉兵齊聲吶喊,一起散了開來,將李存孝等四人,困在中心,隊形變化,快捷無比。
史敬思大叫道:「我是十一太保!」
史敬思一叫,只見那百來個黑鴉兵,盡皆一呆,全部向前圍來,火把高舉之下,將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
這時火把高舉之下,將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雖然他們四人,穿的是黃巢兵將的服飾,但是黑鴉兵如何會認不出他們是誰!
剎那之間,歡聲雷動,一個個黑鴉兵,全躍下馬來,李存孝等四人,也是情緒激動,兩名牙將,奔到四人身前,竟歡喜得說不出話來。
李存孝忙問道:「父王何在?」
那兩名牙將道:「大王還在河間府,本來,已定今日大軍進發,為四位太保報仇的。」
李存孝笑道:「見鬼麼,我們好端端地活著,走,我們快去參見父王!」
他們四人,抖向前,疾馳而去,塵土揚起老高,這時,太陽已漸漸升了起來,那一隊黑鴉兵,眼看傳說已死在長安城中的四位太保,又生龍活虎也似,出現在他們的面前,輿奮得拋了火把,就在路中心擁抱著,三三五五,唱歌跳舞起來。
李存孝等四人向前衝去,天色已然大明,只見路邊黑鴉兵的隊伍,越來越多,見了李存孝等四人,莫不歡呼,有職司較高的將領,早已策馬,圍在四人之旁,和四人一起向前疾馳。
他們馳出不到三五里,只見兩員大將,自黑鴉兵的陣中,拍馬飛馳而來,正是十三太保之中,大太保李嗣源和二太保李嗣昭!
他們兩人,馳到了近前,齊聲叫道:「四位兄弟!」
六匹馬迅速接近,他們六人一面勒住了馬,一面就在馬上,爭相擁抱,兩旁的黑鴉兵,發出的歡呼,簡直是震耳欲聾!
李嗣源一向穩重,可是這時候,卻也是神色激動,他拍著李存孝的背,呵呵笑著,道:「四弟和十二弟回來,說你們已折在長安城中,弟兄們悲痛莫名,父王大發雷霆,發兵進逼,卻原來你們無恙歸來!」
史敬思大聲道:「我們非但無恙,且還在五鳳樓前,射了黃巢一箭!」
李嗣昭笑道:「這我們早就知道了,我們在長安城中的細作來報,說巢賊為了那一箭,嚇得寢食難安,已無守長安之心了!」
李嗣源道:「快回去見父王!」
一群人馬,又向前疾衝而出,才馳出了里許,又見到一大隊兵馬,迎面馳來,一見到李存孝等人,立時散開,下馬,侍立兩旁,只見一彪人馬馳來,最前面的一個,身形高大,人強馬壯,左有李存,右有李存受,睜著鴿蛋也似的左眼,不是別人,正是晉王李克用!
一看到李克用,所有的人,全都下了馬,李存孝等四人,奔向前去,高聲叫道:「父王!」李克用勒住了馬,在馬上縱聲大笑道:「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又縱聲大笑!
這時候,黑鴉兵的歡呼聲,更是震耳欲聾,將李克用的豪笑聲,也一起蓋了過去。
離河間府城外三里,李克用的軍營,就紮在一片平原上,軍營外旗幟飄揚,黑鴉兵甲鮮明,陣容整齊,十三太保,擁簇著李克用,馳進了營地之中!
所有的人,都喜氣洋溢,滿面笑容,但只有兩個人例外!
他們兩個人的臉上,也掛著笑容,但是那種尷尬,勉強的笑容,一望而知是假裝出來的。李存孝等四人安全歸來,再沒有比他們兩個人,心中更不是味兒的了!
這兩個人,自然就是四太保李存信和十二太保康君利!
到了營地之中,李克用翻身下馬,向李存孝等四人道:「來!」
李存孝等囚人,來到李克用身前,李克用張開雙臂,抱持著他們四人,一起走進了營帳,各太保都跟在後面,進了帳中。
一進營帳,大太保李嗣源便道:「父王就座。」
李克用居中坐下,他面色突然一沉,目光掃向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早就知道,李存孝他們一回來,自己便要糟,是以李克用一望向他們,他們便臉色發白,低下頭去,不敢言說。
李克用先嘿嘿冷笑了幾聲,陡地一拍座前的長案,喝道:「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李克用聲若洪鐘,整個軍帳之中,給李克用大聲一喝,人人的耳際,都響起了一陣嗡嗡聲來。康君利和李存信兩個的面色,登時變得十分蒼白。
李存信的瞼上,還有幾分倔強的神情,他只是低著頭,僵立著不動,但是康君利的眼珠轉動著,他眼中閃耀著既驚恐又狡猾的神彩,望著眾人,顯然是想其餘的太保,替他求情。
李克用冷笑著,又使勁在案上拍了一下道:「我著你們人人前去長安,由存孝調度,你們兩人何故先行回來,卻又胡說八道,說什麼存孝等已死在長安城中,你們見機而返,來人,推出斬首!」
李克用「推出斬首」這四個字一出口,李存信和廣君利兩人的臉色,變得更形蒼白,康君利語帶哭音,向著李嗣源,叫道:「大哥!」
李嗣源忙道:「父王……」
可是,李嗣源才叫了一聲,李克用已然怒道:「誰也不許說情!」
眾太保面面相覷,皆盡駭然,康君利已撲地腕倒,李存信也接著跪了下來。李嗣源忙推了李存孝,低聲道:「十三弟!」
李存孝明白,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別人皆沒有說話的餘地,只有自己替他們兩人說幾句話了,是以他笑著道:「父王,巢賊根本動搖,我們正可大舉進兵,怎可先折了自己人?」
李克用望著李存孝道:「依你之見呢?」
李存孝呆了一呆,他在替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求情之際,卻是全然未曾想到,李克用會有加此一問,他在一呆之後,向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望去,恰好兩人也在向他望了過來。
李存孝的心中,不禁十分為難,他知道,自己若是說他們兩人,一點也不用責罰,那麼,李克用一定不依,事情反倒僵了!
但是,若說要責罰,此次共赴長安,李存孝已知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心中對他極其不滿,不論他提議的責罰多麼輕,但總是出諸於他的口中,兩人受責之後,只怕非但不會感激,而且對他的怨恨,還會加深一層。李克用那樣問也,雖然是極度看重他的意思,但卻也使他極度為難!
李存孝一猶豫,別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李存孝心知自己是猶豫不過去的了,是以他笑道:「責打三十軍棍,也就是了!」
以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的過失而論,這「責打三十軍棍」,實在是輕到不能再輕的責罰了,是以李存孝的話一出口,李克用便笑道:「存孝,看不出你不但會帶兵打仗,也會賣乖徇私!」
李存孝向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望去,只見康君利低著頭,一聲不出,但是李存信卻瞪著眼,一臉皆是怨怒之色。李存孝不禁苦笑了一下,心道:「父王啊父王,你若以為我那樣說,他們兩人會領我的情,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唉!」
李克用因為李存孝、史敬思、李存審、李存璋四人安然歸來,心中高興;是以他一面笑著,一面拍案道:「責打三十軍棍,拖出去打,打完後,各帶五千精兵去殺賊,不獲全勝,別來見我!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也不敢站起身來,就在地上,俯伏爬行,爬出帳去。
李存信在爬出車帳去之際,回頭向李存孝怒望了一眼,他眼中那種怨毒的神色,令得李存孝大吃一驚,可是,也根本還未曾來得及作任何反應,李存信和康君利,便已退出帳去了!
李克用呵呵大笑道:「擺宴慶功!」
一聲聲號令傳了下去,整個營地上,都響徹了一片歡呼聲。四位太保,衝進長安城,在五鳳樓前,一簫射中了黃巢的天平冠,這件事,軍中早已盡人皆知,就算四位太保,真的死在長安城中,那也是一等一的英雄了,何況他們還安然歸來!士兵,將領的歡欣鼓舞,實在是難以形容,職守較高的將士,排著隊來參見道賀,整個營地中,一片歡騰之情!
只有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在捱了三十軍棍之後,帶著滿腔的憤怒之心,領著兵,分兩路去殺敵,未曾參與這一場盛大的慶典!
慶典一直延續到了晚上,一堆堆的大營火,火頭竄起,足有一丈來高,烤肉在火中滋滋地叫著,酒香撲鼻,李克用滿面紅光,也不如是被火光烤的,還是酒喝得太多些,他興高采烈,大聲呼喝。
正在盡情歡樂間,只見幾個將官,直奔了過來,奔到了李克用面前,叫道;「大王,有大喜訊稟報!」
李克用一面嚼著肉,一面道:「快說!」
那將官興奮得喘著氣,道:「大王,黃巢在五鳳樓前,被飛虎將軍射了一箭,寢食難安,已然搬出長安,正在向南流竄!」
李克用霍地站了起來,一陣大笑道:「好!巢賊撤出長安,這正是破賊的良機,眾孩兒,各帶精兵,前去追剿,許勝不許敗!」
眾太保高聲道:「無敗之理!」
李克用的撿色更紅,道:「存孝、敬思,你們兩人,隨我進軍長安,迎大唐天子回京!傳下令去,天明之前,出發進軍!」
一聲聲將令傳了下去,營火一堆被壓熄,整裝的軍士,一隊隊列隊站定,兵馬飛馳,號令森嚴,軍旗飄揚,刀戟閃光,蹄聲如雷,步伐嚴整,大批兵刃,一起拔營而起,到天明時分,李克用的大軍,已快逼近長安城了,巢賊所部,早已撤了個乾乾淨淨,一路之上,根本未曾遇到敵人!
李克用進長安,各太保帶著精兵,繞過長安城,追殺過去,捷報不斷傳進長安城來,開始的時侯,長安城的居民,看到快馬傳捷報,人人都有興奮鼓舞之情,但是久而久之,也習以為常了!
進了長安城之後的第二天,李存孝便來到了翠燕的家門口,只見坊牆上一片焦痕,倒坍了一大半,翠燕的家中,屋子也被燒去了一大半。
李存孝呆呆地站在門口,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李存孝站了很久,才看到兩個人,挑著箱籠,走了過來,李存孝忙攔住了兩個人,道:「敢問大哥,這巷子中發生過什麼事?」
那兩人搖著頭,歎道:「晉王大軍破了長安,黃巢賊兵,臨走時到處放火,這長安城中,不如多少巷子,盡成了廢墟!」
李存孝急問道:「這一家,先前住的是一個姑娘,和一個聾老頭,他們哪裡去了?」
那兩人搖著頭道:「誰知道,兵荒馬亂,妻離子散,尚且找不到,何況是別人!」
李存孝呆了一呆,那兩人已走了過去。
李存孝的心中,感到了一陣異樣的鬱悶,他怔怔地望著那屋子,突然,從那屋子中,跳出了一隻花貓來,望著李存孝,「咪嗚」、「咪嗚」地叫著,李存孝認出那只花貓正是花梢兒。
他走過去,想去捉它,可是那只花貓卻躬著背,竄上了屋頂,逃走了!
李存孝苦笑了一下,又在那巷子中徘徊了片刻,才怏怏地離去。
李存孝在長安城中,只住了半個月,等大唐天子進了京,他又帶著兵馬去殺敵了。
沙場上的日子是最奇怪的日子,當殺時,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只看敵人倒下去,揮動著兵刃,大聲地吶喊,生命隨時隨地消失,衝殺的時侯,人根本不像是人,隨時可以化為一縷輕煙。但是,當靜下來的時侯,卻又使人感到難以忍受的孤寂!
黑鴉兵所過之處,黃巢所部,望風披靡,他們一直追到汴粱附近,汴粱節度使朱全忠,收撫了一批殘兵敗將,敵軍已然不存在了!
在軍帳中,火把高燃,李克用坐在案後,手中拿著一封書信,李存孝和史敬思兩人,侍立在側,李克用道:「汴粱節度使朱溫,邀我到汴粱城中相會,你們看他是什麼意思?」
李存孝笑道:「朱溫?就是在河間府雅觀樓,和我賭帶的那醜漢麼?」
史敬思道:「我看他不是什麼好人!」
李克用道:「這人本是巢賊大將,後來歸順,這些日子,我們出力殺賊,他卻忙於收撫賊兵,擴充勢力,現在汴粱城內外,有數十萬精兵,只怕賊性難改,我們前去,探聽一下虛實,也是好的。」
李存孝搖搖頭道:「這種人,還是少與他往來的好,只怕他詭計多端,防不勝防!」
李克用「呵呵」大笑,拍著案道:「存孝,他再兵多將廣,也難及黃巢的十分之一,連黃巢也給咱們殺了個人仰馬翻,他敢將我們怎麼樣?」
李存孝聽得李克用那樣說法,只得低下頭去,道:「父王說得是!」
他們三人,正在軍帳中商議間,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迅速地傳了過來,接著,便是帳外軍士的一生聲呼喝,道:「四太保,十二太保到!」
李克用忙道:「支起帳來!」
在帳外守衙的軍士,一聽得李克用的叱喝,立時將軍帳撐了開來,只見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各帶著數十精兵,已然衝進了營地來。
他們在離主帳還有四五丈之遙時,便翻身下馬,大步向前走來,來到了帳前,一起行禮道:「參見父王!」
李克用道:「進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走進帳來,他們一進帳,看到李存孝和史敬思兩人也在,便不禁怔了一怔,李存信臉上,也立時現出憤懣的神色來。
但是李存孝和史敬思兩人,卻是滿面笑容,和他們打招呼,李存孝還道:「四哥和十二哥,屢建奇功,殺得賊兵狼狽而逃,真是可喜可賀!」
李克用沉聲道:「你們兩人,陣上有功,將功贖罪,以前的事,不必再提了,這番又有用你們之處!」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忙道:「憑父王差遣!」
李克用道:「汴梁朱全忠,著人下書,請我到城中一敘,我正下不定決心去好還是不去好,你們可先替我前去,察看一下,朱全忠究竟有無陰謀!」
康君利立時道:「這容易了!」
李克用的面色,當即一沉道:「君利,我最不喜歡你這等浮滑口舌,什麼事情,做還未曾做,便說再也容易不過!」
康君利碰了一個釘子,嚇得連忙低下頭去,連聲道:「父王教訓得是!」
李克用的臉色,這才緩了過來,他道:「朱溫以禮來邀請,我們自然也以禮往還,你們兩人,到了汴粱,見了朱溫,行動拘束些。莫讓人家笑話我們沙陀胡兒,化外野人,可記得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齊聲答應,李存信拿眼角斜睨著李存孝說:「你看,這樣重要的事,父王派我去做!」
李存孝自然知道李存信望他的意思,但是他卻不說什麼。
李克用又道:「朱溫派來下書的人,現在正在營中,你們去見他,明白便往汴梁城去,看看動靜!」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一起答應著,走了出去。
營地中看來很平靜,在數十里開外的汴梁城中,入夜之後,更是燈火輝煌,一片昇平氣象。朱全忠的大軍,以汴梁為根據,輕易不出動,倒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在遍地烽火之中,保持了汴梁城的一片繁華。
越是在烽火連天中,繁華也就格外奢侈,人好像因為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麼事發生,所以就盡情享受。今天汴粱城中,笙歌處處,各處的富戶巨賈,都避到了汴梁城來,整個城池,簡直就是一片樂土。
汴梁節度使府在城中心,那是一幢巍峨雄偉,極其壯觀的建。
在節度使府中的小議事廳中,朱溫穿著便服,正和他的兩個愛將,周清,王忠在議事。朱溫雖然官至極品,擁兵自重,權傾一方,但是他那副醜陋的容貌,卻仍然無法改變,這時,他背負著雙手,來回踱著,在整塊水晶剜成的燈盞中,燈光顯得格外奪目。
在燈光下看來,朱溫的神色,像是十分焦慮,他踱幾步,便停了下來道:「我差人去請李克用到城中來一敘,為何至今未有音訊?」
周清道:「大人只管放心,李克用不會這等不近情理!」
朱溫「哼」地一聲道:「這些化外野人,懂得什麼叫情理,現在汴粱城外,四周全是沙陀兵,怎不叫我憂心忡忡,你當他會安著好心麼?」
王忠沉聲道:「大人是大唐的大臣,李克用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進犯!」
朱溫搖著頭道:「那就難說得很了,等他肯來時,萬事俱休,他若是不肯,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了!」
周清和王忠兩人忙道:「大人所見極是!」
正在這時,只聽得門外有人朗聲道:「稟報大人,西城守將,林佩晉見,有事相報!」
朱全忠忙道:「快進來!」
只聽得靴聲甲處,一名牙將,走了進來,行了大禮道:「卑職林佩……」
朱溫已不耐煩道:「有話快說,不必拘禮!」
那牙將忙道:「是,適才接得我們的人,自李克用營中,傳來消息,說李克用在接到大人書信之後,已命他麾下四太保,十二太保,先來安排會見事宜,明日中午時分,便可到達。」
朱溫一聽,喜上眉梢道:「好啊,這兩人肯來,大事已成一半了!」他一面說著,一面走到了案旁,拍著案叫道:「來人,吩咐下去,明日下午,安排最隆重的禮節,迎接四太保,十二太保!」
朱全忠一叫,立時有幾個官員走進來,肅立恭聽。等到朱全忠住了口,那幾個官員,又一迭聲地答應著,退了出去。
朱全忠的醜臉上,滿是喜容,他揮著手,令所有的人全都退出去,房間中只有他一個人,但是也仍然不停地笑著,他突然用力一掌,拍在長案上,搖著身子,現出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氣來。
大唐天下,在經過黃巢之亂後,朝廷已沒有統御之力,只要能除了李克用,天下就是他朱溫的天下了!
朱溫等待這一天,不知已等待了多久,現在眼看已漸漸有了進展,他心中如何不喜?他雙手按在案上,心中在對自己道:一定要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在李克用面前說,汴梁城中的種種好處,沙陀胡兒,疆場殺敵,固然勇猛無匹,但是要玩弄他們於股掌之上,卻也是容易之極!
當朱溫想到這一點時,也又不由自主,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直震屋宇。
在朱溫的刻意安排之下,當李存信和康君利,各帶數十個饒勇善戰的士兵,來到了汴梁城南,南董門外的時侯,他們兩人也呆住了!
離城門還有十二里,抬頭看去,只見瓢揚的旗幟,和站立在道旁的兵馬。
那還是在列隊相侯的,朱溫派來的親信,周清、王忠,直迎出二十里,幾乎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一離軍營,迎接的隊伍便和也們遇上了!周清和王忠兩人阿諛的言語,已使得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不像是騎在馬上,而像是躺在雲端上一樣,有一種極度的瓢然之感。這時侯,他們在經過兩旁是兵馬的大道,直趨汴梁城之際!那種瓢然的感覺更甚了!
隨著他們所騎的馬兒,緩緩向前進,只聽得刀戟拍拍聲響,在他們經過之處,上自將軍,下至士兵,都舉刀戟為禮。那是對軍人的最崇高的敬禮!
而等到城門在望時,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因為對方的禮節實在太隆重,而心中感到了又驚又喜,只見文武官員排列在城門之外,兩個身形魁偉的官員,齊聲呼喝道:「四大王,十二大王駕到!」
大王!那只是對晉王李克用的稱呼,李存孝勇冠三軍,迎大唐天子返京,也只不過封了一個「勇南公」的封號,由於李存信未曾得到這封號,所以當消息傳到他耳中的時候,他也發了好幾天的脾氣,但現在,朱溫手下,公然稱他做大王!
雖然那幾聲呼喝,李存信並沒有真正地封王封公,但是他心中的快慰,實在是難以言喻的,坐在馬背上,身子也挺得分外直些。
接著,一陣陣的鼓樂聲,自早已大開的城門中,傳了出來,一匹覆著五色文繡的健馬,馱著朱全忠,自城門中馳了出來。
朱全忠的身邊,還擁簇著不少人,但是朱全忠一馬當先直衝了過來,來到康君利和李存信面前。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再也想不到朱全忠會親自相迎,一時之間,他們的臉上,卻像是貼了金一樣。朱全忠直來到了近前,大聲笑著,道:「兩位,河間府一別,真是久違了!」
李存信一高興,根本什麼也說不上來,康君利有李存信在,自然也不敢言語,他們兩人不說話,場面多少有點尷尬,朱全忠只好一連串哈哈大笑聲,來掩飾這一種尷尬的情形。
在朱全忠的笑聲中,李存信總逼出了一句話來,他伸手在朱全忠的肩頭上拍著,道:「朱大人,你真夠朋友!真是好朋友!」這本來絕不是禮節上應該有的話。
但是在那樣的氣氛下,這句話卻也十分有效果,朱全忠也伸手拍著李存信的肩頭,夾道歡迎的將士官員,齊齊歡呼,聲若雷動!
歡呼聲中,李存信和康君利更覺得飄然,他們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受過那麼熱烈的歡迎,也們在鼓樂聲中,在朱全忠的陪伴下,慢慢走進了汴梁城。
汴梁城是一等一繁華的所在,這時,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城中百姓扶老攜幼,一起湧上了街頭,爭賭沙陀太保的耒采,可以說是擠擁得水不通,雖然在前面,兩隊甲冑鮮明的騎兵在開著道,但是他們一行人,還是行進得十分緩慢。
朱全忠在正中,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在他的左右,朱全忠一路上指指點點,向他們兩人,敘述著汴梁城中的風光,兩人也聽得入神。
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才來到了汴河邊,過了大橋,又走了半個時辰,才來到了上源驛的門口。
上源驛是城中一處專門迎接貴賓的所在,這時更是結綵掛紅,熱鬧之極,李存信和康君利一下馬,就被許多人,擁簇了進去。
才一進去,兩人便不禁呆了,只見雕樑畫棟,建之精美,陳設之華麗,實是見所未見,令得他們,目迷五色,應接不瑕。
朱全忠笑道:「兩位太保,先去歇息,我已命人排下筵席,不盡歡,也枉了今日的聚會。」
康君利忙道:「朱大人厚待了!」
朱全忠「嘿嘿」笑著,壓低了聲音,指著陳設在大廳中的珊瑚樹,翡翠碗,瑪瑙如意,珍珠尹塔,道:「兩位太保,這些東西,兩位要是瞧著喜歡只管取走。」
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聽了更是喜出望外,這些珍寶,那一件不是價值連城,朱全忠竟然如此大方,也們也大出意料之外!
兩人更是笑得不攏嘴道:「這如何使得,要朱大人厚贈。」
朱全忠笑得神秘道:「這倒不必謝我,在兩位的房中,替你們每位準備了四名絕色佳麗,這才真要謝謝我哩!」
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到得這等地步,除了相視傻笑之外,再也說不出話來。
朱全忠「哈哈」笑著,拱手告辭,自有上源驛中的官員侍候,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帶來的親兵,早已被引了開去,自有人款待。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像是騰雲駕霧一般,被擁過了一條走廊,只見兩邊月洞門中,各自傳來一聲蕩人心魄的嬌笑聲,八名身形婀娜,體熊輕盈的妙齡少女,一起走了出來。
一時之間,只覺得脂粉瓢香,沁人肺腑,八名少女,來到李存信和康君利的身前,盈盈下拜,兩人忙道:「不必多禮!」
他們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攙扶,等到也們握到那些美貌女郎的纖手之際,他們整個人,都有酥軟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什麼時侯,送他們兩人進來的官員,都已悄然退了開去,而他們兩人,倚紅偎翠,左擁右抱地,分別進了兩個院子之中。
至於他們進了院子中以後,那說不盡的旖旎風光,作書人自然也不便一一敘述了。
等到華燈初上,上源驛中,又響起了陣陣的鼓樂聲,兩名武將,站在院子門口,大聲叫道:「請兩位太保,到大聽赴宴!」
那兩位武將,中氣充沛,聲音可以傳出老遠,可是他們也足足叫了半個時辰,才將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位太保,自溫柔鄉中,叫了出來。
當他們出來之後,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之中,但從他們兩人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一生之中,再也未曾有過那樣的享受。
等他們到了大廳中時,所有汴梁城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在恭候,朱全忠笑容滿面,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還滿意麼?」
朱全忠的話說得十分含糊,可是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卻全是心知肚明,兩人的臉上,不禁一紅,朱全忠笑道:「兩位若是滿意,便以此相贈!」
李存信忙道:「這……父王冶軍甚嚴,只怕……有所不便。」
朱全忠笑道:「是我送的,晉王也得賣我三分面子吧,這且慢慢商量,且來盡歡!」
他一手一個,挽住了康君利和李存信,鼓樂之聲大作,主客入了座,文武百官,也一一坐下。
一時之間,山珍海味,琳琅滿目,送了上來,輕歌曼舞,直至深夜,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當他們有了七八分醉意,回到了各自歇宿的院子中,醉眼之中看起來,那四位美人兒,自然更是可人,到了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他們才依依不捨,整裝出了院子,朱全忠又在大廳相迎,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見了朱全忠,當真是感激涕零,若不是念著自己是代表晉王前來的,說不定會叩頭相謝了。
朱全忠送他們出城,在馬上,朱全忠道:「兩位太保,請上達晉王,我是一片誠心,請晉王來汴梁城中相會,若晉王不來,就令我大失所望了!」
李存信用力拍著胸脯,大聲道:「朱大人放心,只包在我的身上!」
朱全忠又笑道:「晉王麾下,十三太保,我有緣結識你們兩位,真是三生有幸,兩位以後若有什麼事,只管找我來說!」
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沒口答應著,朱全忠又笑道:「我只是待兩位加此,別人絕不相同,兩位自己心中有數,就可以了!」
朱全忠那一番話,更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感激得無可形容,兩人齊聲道:「朱大人,你日後若有什麼地方,用得著咱們,萬死不辭!」
朱全忠是何等老巨猾之人,他到了這時,已知道自己的一番手段,大大奏功,他卻也不急於說出要利用兩人之處來,只是「哈哈」一陣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出了城,他們所帶的親兵,已在城門之外相候,朱全忠送了出去,在馬上又悄聲道:「那八名女孩兒,何時送到貴營,只等兩位吩咐!」
李存信歎了一聲道:「這……個……」
朱全忠笑道:「英雄好色,正是千古佳話,兩位殺賊有功,這一點小事,晉王也不肯通融麼?」
李存信被朱全忠的話,挑起了心頭的憤懣來,「哼」地一聲道:「我們有什麼功?功勞全是牧羊兒李存孝的,哼!」
朱全忠心中暗喜,卻道:「這是什麼話,誰不知道四太保勇武蓋世!」
康君利也道:「朱大人,你有所不知,父王只相信李存孝,史敬思兩個,讓史敬思做了九府都督,統領近衛親兵,李存孝兼了邢、洛、渝三州節度使,說起來,官兒比你朱大人還大!」
朱全忠悶哼了一聲道:「四太保呢?」
李存信道:「我和十二弟,一州也輪不到!」
朱全忠故意道:「天下竟有這等不平之事,我們倒要慢慢商議!」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互望了一眼,不再言語,朱全忠直送了三里,才回轉城去。李存信和康君利帶著兵士疾馳,回到了軍營之中。
只見黑鴉兵在營中列隊,李存孝正策騎飛馳,在檢閱隊伍,見了他們兩人便迎了上來,可是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詐作不見,逕馳到李克用的大帳之前,翻身下馬,朗聲道:「父王,我們回來了!」
李克用在帳中大聲道:「進來,汴梁城中,情形如何,何以到這時才回來?」
李存信和康君利,走了進去,向李克用行了禮,李存信便道:「父王,朱溫全然是欽仰父王威名,要請父王到汴梁城中飲宴,全是好意,別無用心。」他正說著,李存孝也掀帳走了進來道:「父王,會兵河中府時,朱溫曾和我們結怨,依孩兒之見,父王不必前去!」
李存信怒道:「你知道什麼?人家好意相請,大家都是大唐天子的大臣,怎可以不去?我們若是不去,朱溫心中便不免猜忌我們要與他為敵,豈不是又另生枝節?」
李克用皺眉道:「既是那樣,我倒說不得,要去見也一見。」
李存孝忙道:「父王,你若是前去,孩兒願隨行保駕,以保安全。」
李克用笑道:「不用你去,你去了和他吵架,卻叫我為難!」
李存孝笑道:「孩兒如今,豈同往昔,如何還會胡亂與人吵架,父王只管放心!」
李克用搖著頭,道:「還是不用你去,朱全忠不是寬宏大量的人,你去了總是不便!」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著實惦念著汴樑上源驛中的旖旎風光,兩人互望了一眼,李存信道:「父王,我們已見過朱全忠,他對我們,倒是挺客氣的,自然由我們兩人,陪伴父王前往!」
李克用卻一瞪眼,道:「也不用你們去,你們自回營地去,謹防賊寇蠢動,明日一早,我只帶史敬思去!」
李存信一聽,心中實是怒極,但是在李克用的面前,他的心中再怒,也不敢發作,可是在火頭之下,他的臉色,卻已漸漸發青了!
李克用卻連望也不再向李存信望一眼,揮著手,令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出營帳去。
李存信憋了一肚子的氣,和康君利兩人,退出帳來,一出營帳,他便狠狠在地上頓了一腳,他心中的怒意,實在太甚,是以值那一腳的力量,也大得出奇,在地上留下了一個極深的腳印。
他以極其憤怒的聲音道:「不是李存孝,就是史敬思,哼!」
康君利眠珠轉動,湊了上去道:「四哥,有他們兩個在,我們全不必提了!」
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個念頭來。可是他這個念頭,才一升起,心中也自大吃一驚,神色也變了變,疾聲道:「我們且回營地去!」
他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走出了老遠,李存信還回頭,狠狠地向李克用的大帳,望了一眼,在他的眼中,充滿了憤恨、怨毒和妒嫉之情!
在李克用的大帳中,李克用正沉聲道:「我不准你去汴梁,也不准你偷偷帶人去接應,主帥不在,你決不能擅離軍營,賊軍殘部,正在附近結集,準備和我們決一死戰,你得小心!」
李克用說得十分嚴肅,李存孝也不敢再嬉笑,一口一聲答應著。
李克用揮著手道:「我明早就走,你去吧!」
李存孝行了一禮,轉身走了出來。
營地上的黑鴉兵,一看到了李存孝,便人人不由自主,挺了挺胸,李存孝低著頭,緩緩向前走著,從大會河間府到如今,又經過了多少場殺,李存孝自然記不清楚了,但是,他卻還記得翠燕姑娘,那明媚的眼睛,輕柔的聲音,時時縈迴在他的心際。李存孝輕輕地歎了一聲,又挺起胸來,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天濛濛亮,一陣響亮的號角聲,已自軍營之中,響了起來,在軍號聲中,夾雜著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汴梁已知道李克用今日來訪,派來迎接的隊伍,已然來到了軍營。
軍營中的黑鴉兵,也早已列成了隊伍。一百個挑選出來,身形高大壯碩的黑鴉兵由兩位將軍率領著,迎接的隊伍停在營外,黑鴉兵跟著馳出去。
號角聲更加響亮,兩隊軍士,汴梁來的在左,黑鴉兵在右,一起向汴梁進發,他們是替晉王李克用在開道。
太陽升起,李克用又帶著二十親兵,史敬思騎一匹高頭大馬,傍在李克用的身邊,也出了軍營。
而在汴梁方面,自午夜子時起,便已熱鬧了起來,文武官員,全在域外列隊排列,恭候晉王的大駕。
迎接四太保和十二太保時,已然是一時之盛了,但是到太陽升起,排列的儀仗,旌旗,和上次迎接兩位太保時,又勝了不知多少倍。
朱全忠一馬當先,馳了出來,馳過了迤邐三五里的歡迎人群,獨自侯在最前面,因為人馬太多了,大地也似乎變得不大平靜,官道上的塵土滾動,映著旭日,耀目生花。
朱全忠只是向前眺望著,李克用還未曾出現之前,他仍然怕事情有變卦!
他一定要李克用進城來,李克用要是不來,他的一切計劃,一切心血就白費了?
朱溫算是老奸巨猾的人了,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他的心頭,卻也不免緊張。
然而,他的緊張,立時鬆弛了下來,因為塵頭起處,開道的黑鴉兵已經到了!
開道的黑鴉兵一到,立時肅立道旁,錚亮的尖矛,映著日光,襯著漆黑的衣服,另有一股說不出的威嚴,朱全忠吸了一口氣,揚起手來。
他的手才一揚起,鼓樂聲便智了起來,「通通通」的鼓聲,雄壯而又熱烈,每一個人都伸長了頸,向前面望著,終於有人首先看到晉王的大纛了!
大纛飄揚,歡呼聲緊跟著而起,只有那一百名黑鴉兵,仍然緊抿著嘴,神情肅穆。
習王李克用來了,他馳在前面,史敬思緊隨在後,在史敬思之後的,是二十名親兵。
朱全忠拍馬向前迎去,他馳過了列隊而立的一百名黑鴉兵之中,才勒住了馬,李克用老遠看到朱全忠到了黑鴉兵陣中,他更放心了!
因為朱全忠不論有著什麼陰謀,汴粱城中的車馬再多,只要朱全忠身在那一百名萬中挑一的黑鴉兵之中,他就不敢妄動!
李克用和朱全忠漸漸接近了,李克用勒住了馬,朱全忠翻身下馬,李克用也跳下馬來,朱全忠張開了雙臂大聲道:「大王光臨,汴粱闔城生輝!」
李克用也張開了雙臂,他們兩人的手,互相在對方的手臂上拍著。
李克用和朱全忠,是如今大唐天子所擁有的兩支最大的軍力,各擁重兵數十萬,這兩個主帥的相會,自然是驚天動地的場面。
他們兩人,根本沒有法子講別的話,因為歡呼盤和鼓樂聲,幾乎掩蓋了一切的聲音。
他們只好作著手勢,各自又上了馬,史敬思一提馬,緊跟在李克用之後,一百名黑鴉兵也上了馬,朱全忠和李克用兩人,是在一百名黑鴉兵的簇擁之下,在夾道歡迎的人群中,而汴粱城中的人,個個爭先恐後,來看晉王李克用,李克用雖然貴為晉王,但是也想不到會有那樣熱烈的歡迎。
他在來的時候,心中還不免有點疑慮,所以才帶了一百名黑鴉兵來,但這時候,在狂熱的歡迎中,他的疑慮已一掃而空了!
他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朱全忠陪著他笑。
史敬思始終抿著嘴,歡迎的行列太龐大了,多少令得他有點目眩,但是他卻竭力維持著鎮定。大王只帶了他一個人來,他必須全神貫注,不可有絲毫鬆懈!
行進得十分緩慢,終於,到了河水滔滔的汴河邊,李克用和朱全忠,兩騎當先,上了一座橫跨汴河兩岸的大橋,李克用歎道:「朱大人,汴梁城民豐物阜,比想像之中尤甚!」
朱全忠雖然竭力掩飾著,但是他那種躊躇滿志之感,還是任何人都可以感覺得出來的。他道:「大王,這橋喚作太平橋,願大王剋日破敵,從此天下太平!」
李克用「哈哈」笑了起來,握住了朱全忠的手道:「朱大人,你一定要我到汴粱城來,如今我才知道為了什麼?」
朱全忠一聽得李克用那樣說法,陡地一震,雖然他力持鎮定,可是他的眼眉卻也已經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還未曾想到應該如何回答時,李克用卻又已道:「朱大人治理汴梁,若不叫我來開開眼界,那不等於衣錦夜行一樣,朱大人,我說得可是?」
朱全忠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放了下來,他忙道:「還請大王敦促一二!」
李克用和朱全忠過了橋,史敬思帶著二十親兵,緊隨而來,再後面,便是那一百名黑鴉兵。
過了太平橋,夾道歡迎的人都已看不見了,刀戟鮮明的士兵,守衛著上源驛,上源驛中的官員,早已俯伏在地,向晉王致敬。
晉王一行人全進了上源驛,士兵開始驅散人群,等到太平橋兩旁,都冷冷清清,不見人群,只見士兵之際,只見周清,王忠兩人,各引著一隊士兵,沿著河,向前疾馳了過來。
那兩隊士兵,共有四十人,都穿著黑皮水靠,手中持著利鑿,一到了太平橋邊,周清、王忠,揮了揮手中的令旗,四十名士兵,一齊躍入河中。
這四十個士兵,分明全是水性一等一的漢子,他們在岸上躍進河去之際,水花不濺,一到河中,立時沒頂,再接著,便看到他們,在橋腳下泅了起來,手中的利鑿,已向橋腳用力鑿去。
木花一片片鑿下來,順著水流,滾滾向東,在橋上和橋旁守衙的士兵,神熊都十分緊張,周清和王忠兩人,更各自注定了上源驛。
他們只等上源驛中,一有晉王帶來的人出現,便立時揮下手中的令旗。
而只要他們手中的令旗一揮下,橋腳下的那些士兵,便會一起沉下河去!
但是上源驛中,並沒有人出來,聽到的,只是陣陣的樂聲。
一百名黑鴉兵,進了上源驛之後,便被安置在別院。
別院早已備下了豐盛的筵席,和清歌曼舞的女郎,那是一整隊歌舞伎,比起來人比黑鴉兵更多!
黑鴉兵的兵士,手中雖然仍執著刀戟,但是從他們的笑容看來,他們已被迷醉了。在沙場征戰,什麼時侯見過那麼迷人的眼波,那麼輕盈的纖腰,那麼醉人的音樂,再加上香味濃郁的美酒,誰能不醉,誰能不迷。
在上源肆的大堂中,曼舞的女郎,更是天姿國色,酒筵更加豐盛,史敬思帶著二十親兵,一直站列在李克用的身後。
但是,李克用連盡了十餘觥之後,豪興大發,拍著案,叫道:「朱溫!」
朱全忠忙道:「大王有何吩咐?」
李克用道:「我帶來的人,如何連個座位也沒有,莫非醮不起他們麼?」
朱全忠一聽,心中大喜,忙道:「大王不吩咐,不敢請各位入座,來人,添座!」
剎時之間,又添了二十餘副座,各親兵和史敬思一起坐了下來。舞伎輕舞著,來到了各人之前,琥珀色的美酒,像是泉水一樣,從酒壺中流到了酒杯中,又從酒杯中,流到了各人的口中。
汴梁城中重要的官員全在,爭相阿諛著李克用和史敬思,李克用酒興越來越豪。他趁著酒興,忽然一欠身,拉住了朱全忠,大聲道:「朱溫,你好幸運!」朱全忠陪笑道:「大王是說今日我陪大王飲宴?」李克用卻搖搖頭道:「不是,我是說,你早早叛巢賊,不然,黑鴉兵一到,你這賊王,也不免身首異處!」
李克用聲音宏亮,他這句話一出口,人人都吃了一驚,這樣的話,實在對朱全忠的侮辱太大了,是以一時之間,人人都靜了下來。
但是朱全忠卻立時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掩飾了那突如其來的寂靜,雖然他的笑,聽來十分勉強,而且他一面在笑著,一面臉色已然鐵青,但是總比大堂之中,忽然之間靜下來好得多了!
李克用的酒意,已有八九分了,他卻一點也未曾覺出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朱全忠笑,他也笑了起來,還要問道:「朱大人,我說得可對?」
朱全忠連聲道:「大王所見極是!」
朱全忠的手下,有幾個武將,已然擲杯而起,但是朱全忠立時大聲道:「來,大家且盡歡,晉王是當今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朱某何幸,能邀得晉王到汴梁城中飲宴,怎能不盡歡?」
那幾個武將,本來已怒形於色,站了起來,準備大聲吃喝李克用無禮的。
但是一聽得朱全忠如此說法,他們重又忍氣吞聲,坐了下來。
大堂中的氣氛,立時又恢復了活躍。火把和火炬,一直在燃燒著,也恨本不知時間是怎麼溜過去的,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周清和王忠兩人也早已回到了上源驛來,他們先到別院去轉了一轉,看到那一百名黑鴉兵,不是醉倒在地,便是在和舞伎追逐嬉戲,有的甚至在地上爬行,讓咯咯嬌笑的美人,騎在他們的背上,周清和王忠兩人互望了一眼,就退了出來。
當他們來到大堂中,李克用更醉得差不多了,二十個親兵,也是東倒西歪,相互之間,嘰哩咕嚕,大聲叫嚷,講的全是沙陀胡語,也沒有人聽得懂他們在講些什麼,只有史敬思一人,卻始終挺立在李克用的身後,精神奕奕,毫無醉意。
周清和王忠一進來,朱全忠便向他們使了一個色,向史敬思呶了呶嘴,兩人立時會意,一起向史敬思走去道:「我們在城外巡視,未曾早來迎迓十一太保,尚祈太保恕罪。」
史敬思一看兩人服飾,便知兩人是朱全忠手下的大將,是以他也客氣地道:「兩位不必多禮!」
周清和王忠兩人,一聽得史敬思那樣說,心中不禁打了一個突,可是他們看看大堂上的情形,除了史敬思一人之外,其餘的皆已沉醉不堪,又不像是對方早已有了預防的樣子。
是以,他們一起放下心來,王忠笑道:「在汴粱城上源驛內,怕什麼來?醉了擁美人高臥,才是英雄本色,來,向十一太保獻酒!」
王忠回頭一叫,立時有兩名絕色舞伎,輕曼地舞了過來,各自托著一隻金盤,舞到了史敬思的身前,春蔥也似的手指,拈起酒杯來。
李克用也回過頭來,望著史敬思,笑道:「敬思,只管喝酒!」
史敬思在那兩個絕色舞伎來到他身前之際,他還是一樣目不斜視,直到李克用出聲,他才道:「是!」他接過酒杯來,兩杯酒一飲而盡!
周清、王忠齊聲道:「大王部下,人人饒勇,收復帝都,名垂青史!」
李克用望著史敬思,道:「敬思固然鐃勇,但這次征戰,還是我那十三孩兒,立功最多!」
周清忙道:「是,十三太保一身是膽,武藝超群,令人敬佩!」
朱全忠也湊過來道:「何以今日不見十三太保?」李克用大笑了起來,用力拍著朱全忠的肩頭,他也早忘了如何稱呼才有禮貌,直呼其名,道:「朱溫,十三孩兒,曾和你在河間府雅觀樓賭帶,你可還記得麼?那次是你輸了卻不認賬。」
朱全忠神色尷尬,勉強笑道:「自然記得!」
李克用笑道:「這就是了,我知道你為人容量狹小,好記前嫌,說不定見了他,又勾起舊恨來,是以我命他駐守軍營!」
李克用那樣的話,就算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也不免會引得對方,大是惱怒,更何況是朱全忠!而且,朱全忠也真是一個氣量窄小的人!
但是朱全忠卻真沉得住氣,他將滿腔怒意,卻隱藏在心中,反倒笑著道:「真可惜,少了一次瞻仰十三太保英武神姿的機會。」
一提起了李存孝,李克用心中高興。周清、王忠、朱全忠三人,投其所好,只揀李存孝的彪炳戰績拿出來說,每說一件,便又勸酒。
想那十三太保李存孝征戰以來,大小戰功,何下百八十件,不久,不但李克用伏在案上,話音含糊不清,連史敬思,也有醉意。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伏在案上不動,連聲叫道:「父王!父王!」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非但不回答,反倒鼾聲大作起來,朱全忠忙道:「大王醉了!」
史敬思扶起李克用來,朱全忠忙吩咐道:「晉王醉了,帶入後堂休息!」
立時有幾個偏將,在前帶路,引著史敬思、李克用,向前走去。
朱全忠忙後退一步,揮丁揮手,樂師、舞伎,是早已吩咐好了的,一見朱全忠揮手,便一起向外,退了出去,大堂中登時靜了下來。
朱全忠再揮手,陪著飲宴的文武百官,也悄然退出,大堂中更靜了,除了鼾聲之外,只是間中有人含糊不清地道:「酒怎麼沒有了?」
周清和王忠兩人,來到了朱全忠的面前,三人互望了眼,各自點了點頭,也一起退了出去。
他們三人,走出上源驛的大門,只見上源驛的四圍,影影綽綽,全是人影,天色早已全黑了。
出了大門,朱全忠才道:「都準備好了麼?」
周清、王忠齊聲道:「都準備妥了!」
朱全忠的醜臉之上,現出十分猙獰的神色來,道:「好,火一起,至少燒死他們一半,但沙陀胡兒甚是善戰,必定有人衝出來,你們再在外面截殺,留一條路,讓他們從太平橋走!」
周清道:「是?」
朱全忠笑了起來,道:「等他們一到橋上,立時下令扯橋,讓他們逃得出去,逃不了水!」
周清、王忠齊皆笑道:「大王的妙計,管叫他們有翅難飛!」
朱全忠恨恨地道:「只可惜李存孝沒有來,便宜了這。」
王忠道:「李克用一死,李存孝一個牧羊兒,能成什麼氣候,何必過慮?」
朱全忠點著頭,早見家將牽過馬來,朱全忠翻身上了馬,他在馬背上,見許多人,背著一捆捆的乾柴,拋進上源驛去,他還唯恐火勢不猛,又特地吩咐道:「多加硫磺火硝!」
周清、王忠答應著,朱全忠策馬向前走去,蹄聲得得,不一會便過了太平橋。
在黑暗中看來,阿水黝黑而平靜,太平橋也似乎沒有什麼兩樣,但是朱全忠卻知道,太平橋的橋腳,都已被鑿去了大半,單等李克用等一干人,上了太平橋,一聲令下,數十個大漢一起曳扯,太平橋便會塌下,李克用也就成了水底的冤魂!
朱全忠咬著牙,他想起李克用在宴會上對他的侮辱,已下定了決心,李克用死了之後,一定要將他的體找出來,斬首示眾!
朱全忠走遠了,周清、王忠兩人,也漸漸後退,進上源驛的人,全撤了出來。
夜看來極其平靜,上源驛旁,足足圍了三五百人,有六七十人手上都持著弓,周清一揚手,弓箭手便搭上了箭,有人持著火把,將箭上的火棒燃著,周清一聲大喝!六七十支,帶著火頭的箭,一起射出,在半空中劃出了數十道火光,射進了上源驛中。
著火的箭,射進了上源驛中,上源驛內,幾乎立時便有火頭,竄了出來。
上源驛的走廊、過道上都堆滿了乾草,還著火硝,有一堆乾草燃著了便不得了,何況在剎那之間,起了三四十個火頭!
火頭向上竄,火舌伸張在濃煙之中,飛舞著,像是無數只懼驚的鳥兒,在展翅亂飛一樣,一沾到可以燃燒的物事,立時熊熊燃燒了起來。
那時侯,史敬思正服侍著李克用睡下,他到了李克用寢室的外間,在一張榻上躺了下來。
過量的酒,使他的頭變得十分沉重,他躺在榻上,整個身子,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使他膨脹一樣,漸漸地有一種令人很舒服的麻痺之感,那種舒服的感覺,令他聽到了外面傳來了劈劈拍拍的聲音,他也不願意睜開眼來看個究竟。
他已經快睡著了,而就在這時,走廊中的濃煙,已湧了進來。
史敬思吸進了一口濃煙,胸口一陣悶痛,令得他猛烈地嗆咳了起來,他欠身坐起,睜開眼來,已經幾乎不能看到跟前的物事了。
滿室的渡煙,火舌正在濃煙中捲進來,在那剎間,史敬思的酒全醒了,他發出了一下怒吼聲,身子一翻,他自榻上翻了起來,出了一身冷汗,返身向李克用的寢室奔去,砰地一腳飛,只聽得李克用在床上道:「朱溫,還有好酒沒有?」
史敬思一奔進寢室,就直趨床前,將李克用從床上拉了起來,可是李克用醉得口中含糊不清,不知在說些什麼,史敬思拉了幾次,李克用還是躺了下去,史敬思一轉身,看到一隻瑪瑙盆子,盆子是要來放冰凍白瓜的,冰水容了一半,還有些冰塊浮在上面,史敬思端起盆子來,便將一盆冰水,向李克用兜頭淋了下去!
冰冷的水,淋在李克用的頭上,李克用打了一個冷顫,睜開眼來,一躍而起,喝道:「敬思,作什麼?」
史敬思拉住了李克用的手,道:「父王快走,起火了!」
不必史敬思再多作解釋,李克用也可以知道起火了,火勢是那麼猛烈,寢室的門已經被火封住!
李克用怪叫一聲,和史敬思兩人,轉身撲向窗口,撞開了窗欞,滾跌在外。
窗外恰是一塊空地,火頭還未燒到,有七八個親兵,東倒西歪,睡在草地上,史敬思趕了過去,一個一腳,將那七八個親兵,得從地上爬了起來,揉著醉眼,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克用大聲喝道:「混帳東西,快站起來!」
晉王李克用在軍中的威嚴,何等之盛,他大聲一喝,對那七八個親兵而言,真比兜頭淋一盆冷水還靈,立時自地上一躍而起。
史敬思已衝到了一幅圍牆之前,他抱起一塊假山石來,向大牆上撞去,「轟隆」一聲巨響,牆上立時出現了一個大洞,史敬思在前,李克用在後,那七八個親兵跟著,已從牆洞中衝了出去。
一衝出牆洞,又是一個院子,院子中有三五十個黑鴉兵,正在呼呼大睡,史敬恩和那七八個親兵,一路去,將那三五十個黑鴉兵醒。
等到那三五十個黑鴉兵都醒了過來之時,只見院子的四面,已全是火光了!
五十來人聚在院子中,史敬思大聲道:「父王,記得跟在我身後!」史敬思話一說完,便向前飛撲了過去,他一抬腿,便倒了一根柱子,轟地一聲巨響,柱子銳折,屋頂也坍下一大片來。
自屋頂上坍下來的碎瓦,暫時蓋住了火頭,史敬思、李克用,和一干黑鴉兵,一起向前衝了出去,在火窟中左衝右突,又有五六個人,被火所傷,倒地不起,在那樣的情形下,也根本無法救援。
等到他們一干人,終於衝出了上源驛時,只見上源驛前的空地上,周清、王忠,領兵而立,史敬思大怒道:「你們怎不來救……」
他下面一個「火」字還未出口,只聽得「颼颼」兩聲響,兩柄短矛,已向他劈面飛了過來,史敬思大叫一聲,伸手綽住了短矛。
李克用在後,一看到這等情形,不禁又驚又怒,他在上源驛起火之際,已然很疑心那是朱全忠搗的鬼,但是想到朱全忠慇勤招待的情形,總還不能拿定,但到了此際,卻是再無疑問了!
他右臂高振,發出了一下驚天動地的怒吼聲來道:「衝過去!」
史敬思早已大踏步向前,李克用在史敬思的手中,接過一柄短矛來,撥開了迎面射來的箭,和史敬思兩人,幾個箭步,便已衝到了周清、王忠的身前,他們身後的黑鴉兵,也呼嘯吶喊,湧了過來。
雖然李克用這一方面,只有四五十人,而且還是狼狽從火窟之中逃出來的,但是這四五十人,本來就是百里挑一,從十數萬軍士中揀出來,最驍勇善戰的人,再加上這時候,人人都看得清,如果不向前衝過去,那是決計沒有生路的了。
是以那四五十人,齊聲發喊,一起向前衝了過去,勢子之威猛,實是難以形容,他們雖然是赤手空拳,但是面對著向前疾刺過來的大戈長矛,卻像是視若無睹一樣,剎那之間,吶喊之聲,震耳欲裂,向前衝去的人,已有十來人受了傷,但是每一個人,卻都已奪了兵刃在手,對方的陣腳,已然亂了起來。
周清、王忠兩人,在馬上大聲呼喝,想要鎮住了隊伍,然而史敬思勇猛如虎,一聲大喝,身子疾撲而上,身在半空之中,短矛抖起,便已向正在大聲疾呼的王忠,疾刺了出去!
史敬思矛發如流星,去勢當真快到了極點,快得連王忠想要閉上嘴都來不及,短矛自王忠張大的口,直刺了進去!
而史敬思那凌空的一刺,力道何等之強,短矛自王忠的口中刺了進去,立時自王忠的後頸,透了出來,王忠連聲都未出,鮮血順著矛柄,向下直滴了下來,他人也一個倒栽蔥,自馬背之上,跌了下來。
主帥一跌,汴軍的士兵,更是大亂,紛紛向兩旁退了開去,周清看到王忠死得如此之慘,更是心膽俱裂,發一聲喊拍馬便走。
幸虧周清走得快一步,因為李克用一矛將王忠自馬上拂了下來之後,身形一轉,還在半空之中,雙腳飛起,「砰砰」兩腳,踢在兩個偏將的面門之上,踢得那兩個偏將,面上血肉模糊,他雙手齊伸,早已將那兩個偏將手中的長槍,奪了下來。
史敬思一奪槍在手,轉身、落地、發槍,三個動作,一氣呵成,那長槍,向著周清,直飛了過去,像是一條虹龍一樣,槍花亂顫。
長槍向前,疾飛而出,「錚」地一聲響,槍尖正撞在周清背後的護心鏡上!
周清幸而是一見王忠慘死,立時拍馬便走,是以離得史敬思已然遠了,史敬思投出的那一槍,力道已然弱了許多,不然,直可能護心鏡碎裂,長槍的槍尖,直貫周清的胸膛。
但饒是如此,槍尖在周清的護心鏡後一撞,那一股大力,也令得周清的身子,猛地向前一俯,胸口一甜,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來。
周清騎的,恰是一匹白馬,那一大口鮮血,全然噴在馬頭之上,火把照耀之下,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個主帥慘死,另一個主帥又受了傷,眾士兵齊聲發喊,退得更加如同潮水一般!
四五十個黑鴉兵向前趕了過來,聚在一處,史敬思綽著槍,還在追趕,尋人殺,李克用急叫道:「敬思,不可追敵,且謀退路!」
李克用一叫,史敬思才轉過身,奔到了李克用的身邊,眾人聚在一起,向前奔去,轉眼之間,便來到了了汴阿邊上,只見河水滔滔,在前攔住了去路,而後面吶喊之聲又起,只聽得驚天動地的呼叫聲,喊的全是:「莫走了晉王李克用!」
在吶喊聲中,還聽得有人高聲叫道:「朱大人有令,不論生擒死捉,只要得李克用者,賞黃金萬兩!」李克用在河邊,聽得此起彼伏,那樣的呼叫聲,指了指自已的腦袋道:「想不到這顆頭顱,恁地值錢!」
眾人來到了河邊,後面殺聲連天,河對岸,又是火把閃耀,分明還有重兵,身在敵人的圍困之中,再勇敢的勇士,也難免會感到心怯。
但是,李克用的話,卻又令得眾人豪意陡生,各人一齊大笑了起來。
史敬思在奔到了河邊之後,略定了定神,道:「父王,不過汴阿,難以出城!」
李克用沉聲道:「搶太平橋!」
史敬思一聲答應,綽著槍沿河向前奔了過去。
這時候,上源驛已然燒通了頂,火光熊熊。
照得半個汴梁城中,盡皆明亮,汴河之中,也倒映出熊熊的火光來,本來在黑暗中是漆黑的阿水,這時閃耀著詫異奪目的光彩。他們沿著河,直奔到了太平橋的腳下,只見一小隊兵馬,正在迅速退卻。史敬思大喝一聲,首先搶上了太平橋,十來個黑鴉兵,跟在他的身後,再後面,便是一干黑鴉兵,簇擁著李克用,一起衝了過來。
朱全忠算得很準,他知道,上源驛一把火,至多只能使李克用帶來的人,燒死一半,勇敢善戰的沙陀胡兒,定然會從著了火的上源驛中,衝了出來;他也知道,一干人衝了出來之後,定然會過太平橋的。
所以,他也早在太平橋中,做了手腳!
晉王李克用,本來也絕不是有勇無謀之人,但這時,他才從火窟中衝了出來,只謀奪路而走,也根本沒有時間,讓他去深思熟慮,所以他也根本未曾想到,朱全忠在太平橋上,還有陰謀!
這時,史敬思率眾衝上了太平橋,躲在阿對岸陰暗處,騎在馬上觀戰的朱全忠,心中一喜,策馬奔了幾步,來到了一株大樹之前。
在那株兩人合抱的大樹樹幹上,繞著手臂粗細的繩索,二十個赤著上身,肌肉盤虯的壯漢,正緊緊握住了繩索,來等朱全忠一聲令下。
朱全忠來到了樹邊,沉聲喝道:「拉!」
那二十個壯漢,身子一起向後倒去,拉得繩索,將大樹的樹皮,盡皆磨去,那繩索是連在太平橋的橋腳上的,而橋腳上有幾根橋柱,早已被鑿去了一大半,一拉之下,只聽得「嘩啦啦」一聲響,太平橋已經坍下了一大截來,史敬思和十幾個黑鴉兵,一起跌進了水中。
李克用立時站定,前面的橋已塌下,他難以飛渡,而眼看史敬思和奔在前面的十餘個黑鴉兵一起跌進了汴河之中,有的直沉了下去,有的被水中的兵士刺死,有的卻在水中掙扎著。
看到了這等情形,晉王心中,有如刀割一樣。
然而,也就在那一剎間,只見黑漆漆的河水之中,突然一個人,像是大魚一樣,帶起了一蓬水花,翻躍而起,一聲大喝,火光掩映之中,看得分明,正是十一太保史敬思?
史敬思自水中,像是一條大魚一樣,跳躍了起來,一探手,已然抓住了太平橋的橋腳,只見他身子一挺,站在樁上,雙手托住了斷折的橋腳,用力向上一托,只聽得一陣「軋軋」響處,被他托得向上直抬了起來!
李克用在太平橋中心,進也不能,退也不能;饒是他身經百戰,可是這時,想到了凶險處,他也不禁全身都出冷汗,酒也全醒了。突然之間,他看到斷坍的橋面漸漸升了起來,還以為是自已眼花了!
可是也就在此際,史敬思奇雷也似的大喝聲,也已傳了上來,只聽得史敬思喝道:「父王,快過橋去!」
李克用立即大叫一聲,帶著那三十來個,並未跌進水中去的黑鴉兵,疾衝過太平橋去。
而史敬思就在橋下,雙臂高舉,托著斷橋,他整個人,堅定得就像是橋樁一樣。
一看到太平橋被史敬思托起,李克用又率著黑鴉兵衝過了橋,兩岸的士兵,一起吶喊起來,剎那之間,響聲不絕,箭如飛蝗,向前射來。
千百枝向前鑽射而來的箭,倒有一大半,是射向托住了斷橋的史敬思,史敬思的肩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但是他仍然立不動,咬牙切齒挺立著。
直到他眼看李克用等一行人,冒著利箭,已衝到了對岸,他才陡地一鬆手,轟地一聲響,斷橋重又坍了下來,他也摔進了水中。
史敬思在水中,一個翻身,自肩上、褪上,拔出箭來,河水浸在傷口中,好一陣疼痛,卻使得史敬思更加勇猛;他向對岸游了過去,當他全身帶著傷,大踏步地走上阿岸之際,圍在河岸的百餘士兵,盡皆呆了,發一聲喊,棄戈曳甲而逃。
史敬思趕向前去,就地上起了一長槍來,槍尖亂顫,刷刷兩槍,便已刺死了兩人。
其餘的士兵,一起向兩旁奔逃開去,史敬思向前奔,連奔了十來丈,竟是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人敢來阻止他。這時,前面殺聲震天,李克用帶著那二三十來個黑鴉兵,還在左衝右突!
史敬思一趕到,長槍連抖,槍尖已刺中一個偏將的面門,刺得那個偏將滾下馬來,史敬思大叫道:「父王莫忙,有敬思護駕!」
他一面叫,一面跳上馬背,在馬背上一彈,整個人自半空之中,疾翻了下來,槍起處,又有五六人喪命在他的槍下,他也已趕到李克用的身邊。
李克用喘著氣道:「敬思,你衝向前,我們跟在你後面。」
史敬思大喝一聲,挺槍前刺,只聽得「噹」地一聲,這一槍,正刺在一員副將的護心鏡上,那副將順手一刀,砍斷了槍,可是史敬思斷槍向前一送,槍竟插進了那副將的咽喉之中。
史敬思劈手奪過了大刀來,一路砍殺過去,在重重包圍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李克用等一行人,就跟在他的後面。殺了足有半個時辰,也們三十來人,總算已可以望見城牆了,史敬思手中的刀早已捲了口,也棄了刀,又從一名士兵的手中,奪過一柄長槍來,勇猛如虎,衝到了離城牆十來丈遠近的一個高阜上。
他們一衝上了那個土阜,汴梁城中的兵馬雖多,但是卻再也沒有人敢衝上來,只是圍住了那個高阜大聲吶喊,而城牆之上,也是喊聲連天,箭如雨下,幸而好的是距離城牆還遠,箭射到時,已經沒有什麼勁力,容易撥開,反倒射傷了不少汴粱城中的士兵。
然則,史敬思、李克用等一干人,自上源驛一路衝殺出來,殺到了城牆邊的這個高阜上,也已然筋疲力盡,各自倚住了兵刃喘息,李克用伸手握住了史敬思的臂,他一生為人英勇,可是此際,看看圍在土阜旁邊的士兵,萬頭鑽湧,雖然在一時之間,懾於他們的氣勢,未敢沖得上來,但只要有人一帶頭,千餘人一起湧上,他們這三五十人,卻絕不是敵手了!
是以李克用握住了史敬思的手臂,他的手,也不禁有點發抖!
他啞著聲音,長歎一聲道:「敬思,想不到我們父子,死在此處!」
史敬思吸了一口氣道:「父王莫氣餒,孩兒定然會殺出一條路來!」
史敬思的身上,已帶了七八處傷,鮮血向外直湧,可是他在講那兩句話之際,卻還是虎眼圓睜,威猛無匹,李克用的心中,不禁一陣難過!
這時,上源驛的火光更熾,他們雖然已來到了城邊,但是一樣可以看到火光燭天,而事實上,汴梁城中的火光,十數里之外,皆可望見。
李存孝在軍營之中,一聞報汴梁城中火起,他就一直站在軍營中,向汴梁城望著,眼看遠處火光熊熊,火頭越衝越高,黝黑的天空,有一大片,被火光映成了異樣的血紅色。
李存孝焦急得團團亂轉,立時著人快馬到汴梁城去探聽,是汴梁城何處著火。
他派出去的人,牽著四匹健馬,向前疾馳,馬不停蹄,馬兒跑乏了,立時飛身到第二匹馬上,李存孝等得暴跳如雷,其實,飛馬去探的人,來回三十餘里,只不過用了半個來時辰。
等到探子飛馬回到了營地,李存孝立時大踏步迎了上去,喝道:「城中什麼事?」
探子馳得上氣不接下氣喘著氣,道:「十三太保,是上源驛起火,城中殺聲連天!」
李存孝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險些站立不穩。
李存孝大喝一聲,道:「不好,父王有事,我們快引軍前去接應,點一千兵來!」
李存孝的身後,早已大將林立,一聽得李存孝那樣說,一名大將忙道:「太保請三思,大王臨走時曾說,不可擅離軍營!」
李存孝霍地轉過身來,一聲大喝,喝得那員大將,僵立在地,面皮發黃,幾乎沒有被李存孝這一聲大喝,活活震死。
這時,李存孝咆哮著罵道:「大王在汴梁城中遇事,我們怎能坐視不救,誰敢再說這樣的話,殺無赦!」
這時,眾士兵早已牽過馬來,黑鴉兵聽到了號角聲,早已行動敏捷,在營外列隊,李存孝及各將翻身上馬,引著一千精兵,疾馳而去!
李存孝引著兵馬,馳向汴梁,當真是蹄疾如電,一路上,只聽得驟雷也似的馬蹄聲,那簡直不像是一枝兵馬,而像是一股捲向汴梁的旋風!
轉限之間,汴梁城已越來越近,李存孝一馬當先,直衝到城門之前,大喝一聲,道:「快開門,十三太保來了!」
馬的去勢實在太快,李存孝向前疾衝了過去,門外的守軍,紛紛揚兵刃來擋,但是李存孝已直衝了過去,筆燕撾揚起,砸在城門之上,發出了「噹」地一聲巨響!
李存孝的那一砸,雖然力大無匹,他自然未能將城門就此砸了開來,但是身後的黑鴉兵,卻一起大聲呼叫起來。
史敬思和李克用等人,就被困在離城門不過十來丈的土阜上,雖然在千軍萬馬之中,但是李存孝的那一下大喝,他們也隱約可以聽得到。
在他們那樣的情形下,可以說再也沒有比聽到李存孝的聲音,更令人興奮鼓舞的事了,史敬思首先振臂大聲呼叫道:「十三弟!」
他一面叫,一面自土阜上,直衝了下去,槍起處,在剎那之間,連挑了十七員戰將,李克用等人,跟在他的後面,已然逼近了城門。
也就在這時,城頭上的士兵,已亂了起來,黑鴉兵紛紛攀上,李存孝高舉筆燕撾,一聲大喝,自城頭上,直跳了下來,揮撾如飛,在他身邊的人,如潮水般倒退了開去,李存孝十來步,就搶到李克用的身邊。李克用大叫道:「存孝兒!」
李存孝拉住李克用,轉身喝道:「開城門!」
已攀進城來的百餘黑鴉兵,砍翻城門附近的士兵,托住城栓來,城門大開。史敬思一面殺敵,一面向前奔來。
而就在這時,貼著城牆,又是一起軍馬衝到,為首一員大將,手起刀落。
那大將一刀正砍在史敬思的背上,史敬思大喝一聲,轉過身來。他背上鮮血泉湧,可是他還是緊緊抓住了大刀,將那員大將自馬背上直曳了下來。
李存孝在丈許開外處見到了這等情形,急叫道:「十一哥!」他一面叫,一面筆燕撾揮舞,擊得他面前的人,紛紛血流披面,倒於就地。史敬思疾轉過身來,大叫道:「十三弟,別理我,保護父王衝出去!」
這時城門大開,城外的黑鴉兵湧了進來,早已成了混戰之勢,李存孝稍慢得一慢,在他和史敬思之間,已不知有多少人湧了進來。
李存孝轉回身來,只見李克用由幾個親兵簇擁著,正在向前衝來,李克用也不知從何處奪到了一副弓箭來,他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絕無虛發,剎那之間,連射了十一箭,箭箭皆射在馬上的大將頸上,射得人仰馬翻,殺出一條血路,已和李存孝會合在一起。
李存孝急道:「父王,孩兒來遲,罪該萬死!」
李克用緊緊抓住了李存孝的手,好一會說不出話來,才道:「少廢話,快衝出去!」
李存孝道:「十一哥好像受了傷,我們殺過去,護著他一起走!」
黑鴉兵看到李存孝已和李克用會合,士氣大振,喊聲震天,李存孝帶著人掩殺過去,轉眼之間,已看到史敬思全身浴血,正在苦戰。
李存孝衝到了史敬思的身邊,一伸手將他扶住,李克用已上了馬,振臂高叫,破口大罵朱全忠。
李存孝扶著史敬思上了馬,史敬思的傷勢實在太重,一上了馬背,便伏在馬身上,李存孝一手代他拉住了繩,一手揮著筆燕撾,衝殺了出去,轉眼之間出了城,一干黑鴉兵退了出來。
只聽得遠處軍營之中,號角戰鼓聲動,汴梁城中,本來還有幾股軍隊,追了出來,但是一聽得遠處軍營有了催戰的號角聲,立時進回城中深閉城門。
李存孝,李克用引著兵馬,向前疾馳,只聽得蹄聲雷動,馳出了七八里,已看到幾員大將,引著兵馬,向前馳來,一見到李克用,立時盡皆下馬,那兩員大將下馬來,齊聲道:「大王無恙麼?」
那兩員大將帶來的數千士兵,齊聲歡呼,李克用喘著氣道:「看看敬思怎麼了?」
李存孝在馬上欠過身去,推了一推史敬思,怎知伏在馬背上的史敬思,被李存孝一推,一個翻身,便在馬背之上,滾跌了下來。
李存孝大吃一驚,立時自馬背之上,翻身躍起,曲一腿,跪在史敬思的身邊,只見史敬思仰天躺在地上,連他的臉上,也滿是血污,他雙眼圓睜,看來仍是十分威猛,但是雙眼之中卻已沒有了光采!
李存孝一看到這等情形,心便陡地向下一沉,他連忙伸出手來,去探史敬思的鼻息。
李存孝這一伸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同探囊取物一樣,何等堅定,可是這時,他在伸手出去,探史敬思的鼻息之際,他的手,也不禁在劇烈地發著抖。
正因為也的手在發抖,所以,他的手才碰到了史敬思的鼻尖。剎那之間,他的心涼了;史敬思的鼻尖是凍的,史敬思已經死了!
李存孝只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起了一陣抽搐,那種痛苦,使得他在那一剎間,要緊緊地縮著他的身子,才能夠抵受,但不論他將身子縮得多緊,他心中的那種創痛,仍是難以形容的。
也也不知自己縮了身子究竟有多久,他只是覺得,在那剎間,天地間的一切,全靜了下來。
大路兩旁,雖然排列著數千軍馬,但那時候,的確靜得出奇——看到十一太保自馬背上直摔了下來,所有的人,便都屏住了氣息,不再出聲。
李存孝緩緩抬起頭來,他首先看到了李克用的瞼,李克用就站在他的身邊,面肉抽搐著,眼中佈滿紅絲,形狀看來,極其可怖。
李存孝也沒有說什麼,因為他也從李克用瞼上的神情看出,李克用知道,史敬恩死了。
李存孝雙臂振動,脫下了身上的戰袍來,輕輕蓋在史敬思的臉上,也的動作十分輕柔,像是在照拂一個熟睡丁的嬰兒一樣。
當也將戰袍蓋上了史敬思的臉之後,他才突然又跪下來,緊緊地抱住了史敬恩,號啕痛哭了起來。李克用痛苦地轉過身去,三軍將士,一起低下了頭!
前有李克用,後有李存孝,史敬思的體,是由他們兩個人抬進營地的。
營地中圍滿了人,但是沒有一個人出聲,人人都只是默默地在做著事,一困一困的乾柴,從外面搬到了營地中心來,堆成了一個大柴堆,史敬思的體,就被放在那大堆柴堆之上。
然後,由幾個士兵,在柴堆旁點著火,當熊熊的烈火,將史敬思的體全包圍住之際,只聽得靜默之中,突然傳來了李克用的一聲大喝道:「拿酒來!」
那是一下撕心裂肺的呼喝聲,聽得人人都心頭震動,聽得人人都心向下沉!
在李克用大營附近的李存信和康君利,這時也都聞訊趕了來,他們的臉色十分蒼白,雖然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也可以明顯地覺出那種蒼白來!
李克用在大叫之後,轉過身,向李存信,康君利,李存孝三人喝道:「跟我來!」
四人一起進了帳中,早已有親兵,提著皮袋前來,李克用端起皮袋,就向口中灌酒,酒流了出來,流得他一口皆是。他突然怪聲笑了起來,陡然之間,他將手中的皮袋,向李存信疾拋了過去!
李克用也發過怒,可是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怒成這等模樣!
皮袋向李存信飛了過來,李存信也不敢躲,「砰」地一聲,正撞在李存信的頭上,李存信一個踉蹌,努力站穩身子,接住了皮袋,皮袋中還有大半袋酒,一起流了出來,流得李存信一身皆是酒!
李存信捧著皮袋,呆立著不敢動,只見李克用的一隻怪眼,睜得老大,眼珠像是要奪眶而出一般,眼睛血紅,樣子實是駭人之極。
這時,軍帳之外,號角正在奏著低沉的哀樂,軍帳之內,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是以那種低沉的號角聲,聽來更令人感到心情沉重。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率軍入中原,轉戰各地,他帶來的沙陀大軍,自然不能毫無損傷,但是史敬思那樣的大將,卻一直安然無事。
加果史敬思是戰死在疆場之上的,那麼,李克用的心中,或者還不至於那麼難過。
可是,史敬思卻是那樣不明不白,折損在汴梁城中,李克用心中的難過、憤怒,鬱結在一起,是以他那只怪眼之中,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
李克用那時,雖然是瞪住了李存信,但是康君利在一旁,身子卻也感到一陣陣發涼。
李克用汴梁赴宴,曾先差他們兩人,去探聽動靜的,他們兩人回來之後,竭力說汴梁城中的好處,說朱全忠的好客,但結果卻發生了那樣的變故,他們兩人的肩上,自然擔著莫大的干係!
李克用瞪視了李存信好久,才猛地一掌,擊在案上,發出了「砰」地一聲響,接著,他手臂打橫一掃,將案上的一切東西,全都掃落在地上,也的聲音,極其嘶啞,像是一頭受了重創的獅子,但是仍要聲嘶力竭地吼叫一般,也喝罵道:「你們兩個不中用的東西,力言朱溫的一番好意,害我損了一員大將,該當何罪!」李存信口中雖不敢言,但是心中卻在想,我們只不過說朱溫好,去不去還是你們自己決定,干我們何事?
自然,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他決不敢將心中所想的話,宣諸於口的。
李存信生性倔強,才會心中不認錯,有那樣的想法。康君利卻狡猾得多,他一看到李克用神色大是不善,忙道:「父王,孩兒與四哥,願帶精兵,去攻打汴梁城,生擒朱溫來,祭十一哥英靈。」
李克用直起身子來,「呸」地一聲,唾得康君利一頭一臉,說道:「益發混帳了,他是大唐節度使,我們若發兵去攻打汴梁,豈不是反了大唐?」
康君利剛才只顧討好李克用,他急於脫身,若是李克用一聲令下,著他去攻打汴粱,那麼,他就立時可以轉身了。
可是他一時急了些,就未曾想到這一層,這時聽得李克用一罵,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噤,不敢言語。李克用最忠於大唐,人人皆知。若不是他對唐朝一片丹心,他在沙陀為王,何等逍遙快活,又何必盡起沙陀大軍,來到中原,馳騁殺賊?
李克用一面罵,一面推翻了面前的長案,大踏步向前,走了過來。
這時,李克用的樣子,真像是可以將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活生生吞了下去一樣,不但康、李兩人害怕,在一旁的李存孝,也吃了一驚,三人齊聲叫道:「父王!」
李克用走到了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的面前,一聲狂吼,舉腳便,揚拳就打。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如何敢躲避,只是抱住了頭,叫道:「父王恕罪!」
李克用卻像完全未曾聽到他們兩人的呼叫聲一樣,拳腳疾下如雨,兩人又不敢躲,一時之間,只聽得「砰砰」之聲,不絕於耳!兩人不知捱了多少拳腳,李克用才一聲大喝,道:「你們兩個滾遠些,別讓我再看到你們,滾,快滾!」
他一面喝叫,一面又出了兩腳,將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得直滾出了帳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出了帳,一個滿臉怒容,另一個眼珠不斷轉動著,他們到了帳外,站起身子來,還不敢就此離去,只在帳外垂手而立。
只聽得帳中李克用大聲呼叫,道:「拿酒來,敬思死了,我要大醉!」
隨著他的呼叫聲,只見四五個親兵,捧著一皮袋一皮袋的酒,走進帳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存孝也走出帳來,這時,營地中間的大火堆,已然熄了,不少士兵,正在向著火頭已熄的火堆淋水,「嗤嗤」的聲響過處,冒出一縷一縷的青煙,像是史敬思的英魂一樣,冉冉伸向半空之中。
李存孝望著火堆,默然不作一語,過了好半晌,還是康君利涎著面搭訕道;「十三弟,父王……沒有甚麼別的吩咐了麼?」
李存孝歎了一聲道:「父王心中鬱悶,已然大醉,你們還是回營地去吧!」
康君利心頭鬆了一鬆,忙道:「是!」
他抬起頭來,還想叫李存信和他一起走,但是李存信已經昂著頭,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來到了營地之外,自然有他們各自帶來的親兵,迎了上來,簇擁著回營去了。
第二天,康君利一早就到了李存信的帳中,李存信雖然一夜未睡,他的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帳中杯盤狼藉,康君利一掀帳進去,便看到幾個女人,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尖聲笑著,奔了出來。
康君利看了李存信帳中這種情形,苦笑了一下,道:「四哥,我們兄弟之中,一直是你武藝最強,立功最多,現在……卻這樣,我真替你不值!」
李存信「颼」地拔出佩劍來,用力一劍,向面前的長案上砍去,「叭」地一聲響,劍身深深陷在案面之上,他倏地抬起頭來,眼中像是要噴火一樣道:「十二弟,若不除了牧羊兒,只怕我們兄弟兩人,遲早性命不保!」
康君利聽了,陡地一驚,面色也白了,他連忙後退了一步,向帳外看了看。
等到也看到帳外並沒有人,只有自己一個人聽到李存信的話,他心頭才鬆了一鬆,但是一顆心,仍然怦怦跳著道:「四哥,別那麼大聲嚷叫!」
李存信怒道:「怕甚麼,我和牧羊兒,是誓不兩立,為甚麼不說?」
康君利沉聲道:「這事得從長計議!」
李存信瞪住了康君利道:「十二弟,你一向足智多謀,有甚麼妙計!」
康君利的眼珠轉動著,來回踱著步,過了半晌,才道:「四哥,這事非同小可,若我們做成功了,如何謀退路,你想到沒有?」
李存信呆了一呆,他只是心中將李存孝恨之切骨,只想將李存孝殺死,但是殺死李存孝之後,如何善後,他卻想也未曾想到!這時,給康君利一提,他才想起了這個問題來,他心知死了一個史敬思,尚且如此,而且史敬思還不是自己害死的,若真是殺了李存孝,那會引起李克用如何天翻地覆的震怒,實在是難以想像!
李存信呆住了不出聲,康君利卻又已湊了過來,將聲音壓得極低道:「我們就近投奔了朱全忠,他必然歡迎,四哥你看如何?」
李存信本來,已經以為自己難以宣心頭之恨了;可是康君利這句話一出口,他心中狂喜,想起朱溫對自己熱烈的招待,心知在兵荒馬亂之際,自己和康君利兩員大將,若是投奔朱溫,朱溫必然大表歡迎!
他用力在康君利的肩頭上一拍,道:「真是好主意,強似在這裡受鳥氣多了!」
康君利給李存信在肩頭上一拍,身子一個蹌踉,幾乎跌了一交。他忙道:「我們主意既定,那就可以下手將牧羊兒殺了!」
李存信皺著眉道:「他力大無窮,身法矯健,我們兩人,卻制不住他。」
康君利笑道:「父王因為死了十一哥,從昨日直醉到今朝,我們去假傳父王旨……」
康君利才講到這裡,李存信已大搖其頭道:「他又不是傻子,怎肯聽我們的話?」
康君利胸有成竹,道:「父王醉起來,你是知道的,天塌下來,也撼不醒他,我們去帳中偷了他的佩劍,牧羊兒必然不疑有他,只消將他引到帳中,還不是由我們擺佈了?」
李存信沉聲道:「是!我們且等夜來行事,妥當得多,來,你我兄弟,多喝幾杯!」
康君利雙手亂搖,道:「不可,我們夜來要辦那樣的大事,怎還可以貪杯?」
李存信本來一面說,一面已然舉起了杯來,他們兩人互望著,由於他們的心中,都蘊藏著那樣重大的陰謀,有諸內而形諸外,他們的面目,也變得極其陰森。
一項加此巨大的陰謀,就在這座營帳中議定了,除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之外,沒有人知道。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狼狽逃出汴梁城,黑鴉軍之中,籠罩著一種異樣的沉鬱氣氛,幾乎沒有一個士兵,是在面上掛著笑容的。
汴粱城的城門緊閉,城頭上的守軍加強。黑鴉軍個個磨拳擦掌,只等一聲令下,便搶先攻城,自城中揪出朱全忠來,替十一太保報仇。
但是李克用卻並沒有下令攻汴梁,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李克用不攻汴梁,全然是為了他對大唐的一片丹心,他是個何等性烈之人,如今,能夠忍受著那樣的痛苦,而不發兵攻打汴梁,由此可知,他對大唐的忠心,實在是可表天日的了。
夜色又籠罩大地,晉王醉了,營地中人人皆知,是以每個人的腳步聲,也像是輕了許多。
兩匹馬馳到了大營之前,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翻身下馬,直趨營中,守營的將土,見是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自然不問。
雖然在黑暗中,但是他們兩人,卻也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視著他們一樣,在營火的照耀下,他們兩人的面色,都顯得異樣的蒼白。
他們一直來到了李克用的帳外,帳外有幾個親兵守著,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站定,康君利勉力鎮定心神道:「大王怎麼了?」
一個親兵道:「大王自昨晚至今,醒了三次,每次醒了,便叫要酒。」
李存信道:「待我去瞧瞧!」
眾親兵互望了一眼,李存信已大聲道:「父王,我和十二弟巡視回來,有些動靜要報知父王!」
他一面叫,一面和康君利兩人,已然掀帳走了進去,眾親兵自然沒有阻攔。
才一進帳,便聞得酒氣沖天,帳中只燃了一個火把,是以十分陰暗,李克用不但醉了,而且,他整個人,都像是浸在酒中一樣!
他抱住一大皮袋酒,鼾聲如雷,皮袋中的酒,隨著他身子的晃動,不斷在溢出來流了他一身,康君利走進帳來之後,一不小心,碰跌了一柄大刀,「嗆」地一聲,李克用鼾聲立止,竟搖晃著站了起來之後,大叫道:「拿酒來!」
康君利忙道:「父王,酒在你杯中!」
李克用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身子一側,又倒了下去,就著皮袋嘴,大口喝著酒,酒倒有一大半,順著他的口角,淋了下來。
李存信和康君利看到了這等情形,都是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康君利向前走了兩步,李克用突然又叫了起來。只聽得李克用叫道:「敬思,你血戰而死,存信康君利兩人無用,傳令斬首!」
李存信和廣君利兩人,一聽得李克用那樣叫法,剎那之間,不禁汗流浹背,僵住了一動也不能動。需知軍中無戲言,李克用雖然叫嚷的是醉語,但是他的話,若叫他人聽到了,一樣便是軍令!
幸而李克用醉得太甚,講話也含糊不清,軍帳之外,別無他人聽到,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呆立了半晌,各自抹去了額上大顆的汗珠,吁了一口氣,李克用那時,早已倒在氈上,鼾聲如雷了。
李存信躡手躡足,向前走出了幾步,來到了李克用的身邊,李克用恰好一翻身,腰際那佩劍,「噹」地一聲,撞在長案的案腳上。
李存信又吃了一驚,一時之間,不敢下手。康君利在一旁,心頭怦怦亂跳。
康君利道:「四哥,快些,叫人發覺,便大是不妙!」
李存信咬牙切齒,一橫心,雙手一拉,「拍」地一聲,便將劍帶拉斷,將李克用所佩的那柄寶劍,握在手中,他連忙後退了幾步,掀起自已的戰袍,將李克用的長劍,藏在戰袍之中。
這時候,他由於神情緊張到了極點,面色蒼白,冷汗直淋,康君利捧起酒袋來,自己喝了兩口,又將酒裝遞給了李存信,也喝了幾口。
熱辣辣的酒入了肚,兩人的神情,都和緩了許多,掀開營帳,便向外走去。
營帳之外的親兵,看到他們兩人出來,問道:「大王怎麼了?」
李存信一言不發,只是向前疾行,還是康君利,敷衍了一句,道:「大王正在沉睡!」他一面說著,一面也急急向前走去。
軍營的親兵,雖然看出他們兩人的神態有異,但是他們兩人一個是四太保,一個是十二太保,自然沒有截住他們來查問之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上了馬,策疾馳,轉眼之間,馳出了兩三里,兩人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李存信道:「我們現在如何?」
康君利道:「到牧羊兒營中去,且說父王有令,著我們兩人拿他查問!」
李存信皺著眉,道:「他又未曾做甚麼錯事,父王如何要拿他查問?」
康君利眠珠轉動雙眉一揚,道:「你可還記得,父王到汴梁赴宴之際,曾著他守住軍營重地,不可擅離,但是他卻帶了一千精兵,到汴梁城去?」
李存信道:「自然記得,可是若不是他帶兵前去,父王就死在汴梁城中了,如何還會怪他?」
康君利笑道:「四哥,你就是直心眼,這是我們清醒的人的想法。父王現在,醉得糊里糊塗,我們就說父王醉中下令,勸牧羊兒,就在我們營中避一兩日,等父王酒醒了再去分辨,他定然不疑有他,那時便由得我們擺佈了!」
他們兩人,拔轉馬頭,暫不回自已的營地,逕向李存孝的軍營馳去,轉眼之間,已見營火點點,軍容整齊,李克用麾下,十三位太保,治軍各有所能,像李存信、康君利兩人,也全是能征慣戰,治軍極嚴的健將,但是看到了李存孝營中的軍營之盛,他們也不禁自歎弗如!
他們策馬馳過了許多營帳,直到來到了主帳之外,才翻身下馬。
只見四名偏將,迎了上來,一起行禮道:「末將參見四太保,十二太保。」
李存信疾聲道:「十三太保在麼?」
一位將官道:「適才巡軍歸來,正在帳中。」
李存信、康君利兩人,立時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四名偏將,也不敢阻攔,兩人一進了營地,便叫道:「十三弟!十三弟!」只見李存孝自主帳中走了出來,他看到了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也不禁一呆,忙叫道:「四哥,十二哥,你們如何來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也不說話,直趨向前,來到了李存孝的身邊,一人挽住了李存孝的一條手臂,康君利道:「十三弟,有一件事,極其嚴重,且進帳說話。」
李存孝也不知他們弄的甚麼玄虛,但見兩人面色沉重,是以只好跟著兩人,走進帳中。
一進了帳,李存信一言不發,將李克用的佩劍,向案上一放道:「十三弟,認識這柄劍麼?」
李存孝拿起劍,「錚」地一聲,才將劍拔出一半來,他面色已變了一變,立時又將劍還入鞘中,道:「這是父王的佩劍!」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互望了一眼,並不出聲,李存孝忙問道:「你們帶著父王的佩劍,前來找我,究竟是為了甚麼?」
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都現出為難的神色來,又故意支吾不語,李存孝連連催問,康君利才長歎了一聲,道:「十三弟,父王怪你不遵守將令,擅離軍營重地,十分震怒,命我們前來拿問,以佩劍為信,這太令我們二人,為難得很!」
李存孝聽了,不禁呆了半晌,才苦笑道:「父王一定是醉了!」
李存信道:「是的,他醉得極甚,醉中迷糊,只是怪你擅離軍營重地,卻未曾想到,上源驛火起,你實是不能不點軍去救!」
康君利忙道:「自然是,我們也向父王這等分說過,可是結果還不是捱了一頓打,依我看來,十三弟先到四哥的營中,暫避一避,等一兩日,父王酒醒了,自然無事,也就好分說了!」
李存孝坦然笑道:「我問心無愧,何必躲避?」
李存信聽得李存孝不肯去,不禁一呆,忙向康君利使了一個眼色,康君利忙道:「十三弟,話可不是那麼說,我們是兄弟,可以商量,父王若是命別人前來時,你難道抗命不成?」
李存孝聽得康君利那樣說,心中也不禁一凜,出不了聲,李存信趁機又道:「父王正在怒火上頭,擅違軍令,又是殺頭的大罪,如何分說?」
李存孝歎了一聲道:「好,那我就到四哥的營中,暫且去躲一躲。」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互望了一眼,心中大喜,康君利道:「是啊,父王對你最寵幸,過上一兩天,等他酒醒了,自然也沒有事了!」
李存孝雙眉緊蹙,暗歎了一聲道:「但願如此,那就好了!」
李存信忙道:「請跟我們一起去!」
李存孝點著頭,三人一起出了營帳,叱喝著親兵,牽過馬來,三人並轡,直馳了出去。李存信的營地,就在十里遠近處,不消一個時辰,便已馳到,李存信將李存孝引進了帳裡款待,康君利卻走了出去。
李存孝因為父王責怪,心頭鬱悶,也沒有問康君利去了何處,只是自顧自喝酒,倒是李存信,唯恐李存孝看出了破綻,只是陪著他說話。
康君利出去了約有半個時辰,便折了回來,道:「十三弟,事情又麻煩了!」
李存孝挪杯而起,道:「又怎麼了?我至多現在就去見父王,有罪領罪,也就是了!」
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嚇了一大跳,康君利忙道:「十三弟不必如此,我只是聽說,父王己知你在四哥的軍營之中,正著大哥、二哥前來捉你!」
李存孝呆了呆,道:「那豈不正好?」
康君利苦著臉,道:「十三弟,你自然不打緊,就算父王酒酒未醒,眾兄弟還有不幫著你講話的麼?可是我和四哥,卻又擔著不是了!」
李存孝奇道:「什麼不是?」
康君利道:「你想,父王命我和四哥前來捉你,你在未見父王之前便是待罪之身,但我們卻將你請到了帳中,刻意款待,大哥、二哥來了見到這等情形回去和父王一說,必然又是數十軍棍!」
李存孝發著呆道:「那麼,依你之見如何?」
康君利佯裝著,長歎了一聲,道:「大哥、二哥就快來到,我看不如暫且委屈你一下,到鄰近的營帳去,由我們綁在柱子上!」
李存孝雙眉陡地向上一揚,他還沒說話,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已是面上變色!
他們兩人心中懷著鬼胎,面上神色大變,雖是極力掩飾,李存孝自然也看到了。可是李存孝卻絕不知道他們兩人的心中,蘊藏著那麼歹毒的陰謀!
他一看到兩人的神色大變,還只當是兩人唯恐自己不答應,又令得他們在父王之前受責!
是以李存孝在雙眉一揚之後,歎了一聲道:「也好,不必令你們兩人為難!」
李存信和廣君利兩人,連望也不敢向李存孝望一眼,轉身便向外走去,李存孝跟在他們陵面,不幾步,便來到了另一個營帳之中。
只見那營帳中,空無一物,只有兩根柱子,柱上有著鐵環,李存孝皺著眉,康君利乾笑著,道:「十三弟,委屈你了!」
李存孝雙手下垂道:「不要緊,你們綁吧!」
李存信抓起李存孝的一隻手,穿進了鐵環之中,再以熟牛筋,將李存孝的雙手,綁了起來,綁好之後,李存孝雙手張開,康君利則綁住了李存孝的兩足。
李存孝皺著眉道:「這般情形,倒像是五馬分一般了!」正說著,只聽得營帳中幾下馬嘶聲。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的面色,又自一孌,立時向後,退出了兩三步,李存孝的心中,陡地起疑,道:「你們兩人,究竟幹什麼?」
李存孝大聲喝問,李存信的兩道濃眉,已然向上揚了起來,現出一副煞氣來,康君利卻面色煞白,一個轉身,向外便走。
李存孝的心中,更是大疑,厲聲喝道:「可是你們,假傳父王旨意?」
李存孝大聲一喝,只聽得已到了帳外的康君利,一聲大喝道:「加鞭!」
隨著康君利的那一下大喝聲,便是「刷刷」的馬鞭聲和健馬的急嘶聲,李存信陡地向後,退出了一步,厲聲道:「牧羊兒,你也風光夠了,今日你氣勢已盡了!」
隨著李存信獰厲之極的語聲,他身形一閃,也退出了營帳之外!
李存孝到了這時候,真正是心膽俱裂,他再也想不到自己弟兄,竟會對他做出那樣的事來,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下巨喝聲,手足一齊用力一掙!
那一掙,他是用盡了生平之力來掙扎的,可是綁住他手足的,乃是浸透了油的熟牛筋!李存孝的力道再大,又如何掙得斷?
這也是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早已計議好的,他們知道,他們縱使能騙得過李存孝於一時,但是到了最後關頭,李存孝一定會發覺的!
是以,他用熟牛筋來綁李存孝,而在他們下手綁的時候,李存孝又絕未起疑!
李存孝用力一掙,直掙得鐵環亂顫,可是絲毫也未曾掙脫,他又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再是一掙,這一次,他的大力,將兩根柱子,生生掙斷!
但是他仍然未能掙脫得了束縛!
而這時,在帳外的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鐵青著臉,正在大聲叱喝。
這時候,也們其實不必再大聲吆喝的了,因為他們準備得十分妥當,五匹馬,套在那兩根柱子上,正在幾個親兵的鞭策下,用力向外扯著,而在柱子被李存孝掙斷之後,整個營帳,也已坍了下來,將李存孝的身子,完全罩住,李存孝正在受五馬分之刑!
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卻還是在不斷地大聲吆喝著,那是因為他們兩人的心中,真正感到了害怕,非藉大聲吆喝來壯膽不可!
從察破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的陰謀起,李存孝一共叫了四聲,那四聲,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激憤,李存孝的叫喊聲,引得營中的兵將,一起圍了過來,滿面驚疑,竊竊私議。
覆蓋下來的營帳中,在四下淒厲、激憤的叫聲之後,便沒有了聲息,鮮血染紅了白色的帳篷頂,五匹健馬,仍然在向外用力扯著,康君利和李存信的面色,越來越青,可怕之極。
整個營地之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雖然四周聚滿了人,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眼看鮮血自帳下流出來,他們不由自主地喘著氣,李存信像是瘋了一樣,轉過身來,厲聲喝道:「你們瞧什麼?」
李存信脾氣暴烈,經常他大聲一喝,他手下的將士,立時便低頭後退,可是這時候,卻有幾名老將,各自反倒踏前了一步。
李存孝剛才發出的那四下吼叫聲,實在太驚心動魄了,像是有一柄刀子,刺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一樣,令得各人都心頭極其沉重,雖然看出李存信的面色,大是不善,也要弄個明白。
那幾個長年征戰,在軍中地位極高的將軍,向前踏出了一步,一個顫聲道:「四太保,覆在帳下,受五馬分之刑的,是什麼人?」
李存信的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喝道:「該死之人,你們快退下去!」
其中一個將軍「颼」地拔出佩劍來,「嗤」地一劍,便向帳頂削去,劍尖刺了一個十字,將帳頂刺出一個大孔來,也們看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那幾乎已不是一張人的臉了,臉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扭曲著,似乎天地間所有的痛苦,都已集中在這一張瞼上,而這張臉,也終究承受不了那麼多的痛苦,他雙眼怒凸,自他的眠眶之中滴出來的,是一絲絲的鮮血,他的眼珠已經凝止,痛苦似乎也已終結了!
但是,不管那張臉,因為痛苦而扭曲得多麼厲害,還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認得出來,那是勇冠三軍的十三太保,十三太保死了!
剎那之間,每一個人的氣息,幾乎都停止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互望著,也們也覺出了四周圍的氣氛十分不對頭,而靜默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四面八方,便爆作也似響起了駭人的呼叫聲!
十三太保!十三太保!
每一個人都在呼叫著,在前面的人,轉過身來,向後奔去,而在後面的人,則向前湧來!
十三太保!十三太保!
每一個人都在呼叫著,他們看到了十三太保的死,那是無法令人相信的事,是以他們要不斷地呼叫著,他們若是不叫,驚駭會令他們神經崩潰,有秩序的黑鴉兵,亂了起來,他們像是一群聚在一起,但又突然被人淋下了滾水的螞蟻一樣,亂奔亂走,口中發出近乎絕望的呼叫聲,叫著:十三太保!十三太保!
李存信大聲呼喝著,他想叫,是奉了父王之命,處死十三太保的。
可是,他根本無法令人靜下來,他的呼叫聲,他平時極具威嚴的聲音,在這時候,完全起不了任同作用,所有的人,像是全然著了魔魘一樣,恨本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是奔走著,號叫著。
在雜亂之極的呼叫聲中,又傳來一陣急驟之極的馬蹄聲,驚駭不定的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連忙抬頭,向前看去。
只見十餘匹健馬,正向營地之外,疾衝而去,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雖然在慌亂之中,但是也可以認得出,騎在馬上的,全是營中的重要人物,李存信麾下的大將。
李存信和康君利同時一怔,他們兩人也不約而同,向外奔了出去。
沒有人為他們牽馬過來,兵將在號叫著,搶天呼地,四太保和十二太保,忽然變成了全然沒有人注意的人物,他們兩人,奔出了十多步,搶到了馬旁,翻身上馬,也疾馳而出!
當也們馳出營地時,看到先馳出的那十幾匹馬,是和他們背道而馳的,他們是馳向李克用的大帳去的,是以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便不斷加鞭,他們要馳到汴梁城去,他們並轡馳著。
也們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已經成功地實行了他們的陰謀,但是當李存孝死了之後,會有那樣的結果,卻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他們誰都不想說話,馬在飛馳著,也們心中最恨的人已經去掉了,可是這時,他們兩人心中的淒惶,卻是難以形容,他們只盼快快衝進汴粱城去,四周圍的黑暗,像是要將他們吞噬了一樣!
他們的身上濕透了,都是汗,他們拚命地在路上馳著,堂堂的四太保和十二太保,這時在夜暗中逃竄,像是兩頭老鼠!
十幾匹馬,衝近了李克用的大帳,守營的兵士齊聲呼喝,十餘柄長矛,疾刺而出,那十餘騎也勒定了馬,馬上的人,自鞍上滾了下來。
守營將士齊聲喝道:「擅闖大帳,該當何罪?」
那十餘人下了馬,面無人色,好一會,才有幾個人叫了起來道:「稟告大王,十三太保已被五馬分!」
守營的將士一聽,盡皆呆了一呆,紛紛喝罵起來,但那十餘人,已直奔李克用的大帳,混亂中,只見大太保,二太保,三太保,從帳中走出來,喝道:「大聲喧嘩,什麼事?」
那十餘人中,有七八個人,失神落魄地號叫著,他們雖然在不斷呼叫,但是根本沒有人聽得出他們在叫些什麼,只有一個較老成的喘著氣,大聲道:「十三太保,在四太保營中,五馬分而死!」
饒是大太保李嗣源,平日最鎮定,乍一聽到了這個消息,也不禁站定了發呆。
就在這時,只見李克用醉步踉蹌也走了出來。
李克用睜著一隻怪眼道:「存孝兒呢?」
李嗣源忙過去扶住李克用,那十餘人,已一起跪倒在地,哭了起來。李克用怒道:「做什麼?」
李嗣源道:「他們全是四弟營中的大將,據他們說,十三弟在四弟營中,被五馬分而死?」
李克用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的酒也全被嚇醒了,在千軍萬馬之中,指揮若定的晉王李克用,額上沁出老大的汗珠來,口唇發著抖,面無血色,竟至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大太保扶住了他,二太保急喝道:「快備馬,到四太保營地去!」
營中聽到了這消息,本來已亂成了一團,有的站著發呆,有的蹲著哭,有的雙手抱住了頭,有的團團亂轉,李嗣源叫了好幾聲,竟無人答應。
李嗣源自己,也是心亂如麻,他奔向一名蹲在地上的牙將,一腳踢了出去喝道:「叫你去備馬,你為何不去,快去!」
那牙將號哭而起,奔了開去,轉眼之間,已有十餘名親兵,各自牽著健馬,奔了過來,李嗣源忙道:「父王請上馬!」
李克用平日是何等有決斷力的人,可是此際,卻是茫無頭緒,張大了口,傻瓜也似地問道:「卻上何處去?」
李嗣源心如刀割道:「到四弟的營中,去看個究竟,傳言未必可信。」
正在紛擾間,只見一彪車馬,疾馳而來,為首的四員大將,正是五太保、六太保、七太保、八太保,征剿賊兵回來。
四人還不知道營中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亂成一團,不禁大吃一驚,直衝了進來,也不及下馬,便齊聲問道:「大哥,什麼事?」
李嗣源道:「十三弟可能遭意外,跟我來!」
直到這時,李克用才從極度的悲痛之中,定過神來,大喝一聲,伸手便向腰際的佩劍,拔了出來,揮舞一番,以心頭的驚怒的,可是伸手一摸,卻摸了個空!」
他這一驚,更令得他目瞪口呆,忙喝道:「是誰偷了我的佩劍?」
眾太保面面相覷,無人答應。
事實上,李克用那一問,也全屬多餘,各太保才從外地回來,如何能偷了他的佩劍,經常出入大帳的,只有四太保,十二太保,十三太保三人!
李克用又是一聲狂吼,飛身上馬,兩腿一夾,那馬兒一聲急嘶,已然向前疾衝了出去,眾太保跟在後面,來營中報信的一干兵將,也上了馬,一行人向著四太保李存信的營地,疾馳而去。
亂了這麼久,又是一輪急馳,到了李存信的營地,已是天色將明時分,偏偏天色極其陰霾,黑得一點光也沒有,老遠看到了點點營火,李克用已經怪聲大叫了起來,一行人衝進了營中,只見營中的兵將,個人呆若木雞,簡直就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
大太保,二太保自馬背上飛身而下,直撲到兩個牙將的身前,喝道:「十三太保何在?」
那兩個牙將伸手指了一指,大太保,二太保連忙轉過身主,眾人也策著馬,一起到了那座已經倒了的營帳面前。
恰好在此際,天際響起了隆隆的雷聲,接連幾下閃電,將眼前的景象,照得通明,所有趕到營帳旁的人,都看到了十三太保,飛虎將軍,勇南公李存孝的慘死之狀,也人人都呆住了,作聲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李克用撕心裂肺叫道:「兩名叛賊,去了何處?」
幾個四太保麾下的將官,俯伏在地上道:「啟稟大王,四太保,十二太保,單騎投汴梁而去!」
李克用焦雷也似,大喝了一聲,他只喝了一個字出來:「追!」
隨著那一下大喝,他只覺得心頭一陣劇痛,「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已疾噴了出來!
天色朦朧將明,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也已趕到了汴梁城外,只見城門緊閉,城頭之上,人影幢幢,李存信勒定了馬,大叫道:「守城軍士聽著,我是四太保李存信,請朱大人開城相納!」
李存信叫了兩三聲,只見城頭之上,亮起了十來個極大的火把,不少兵將,擁簇著一個人,來到了城樓之上,居高而下望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抬頭望去,看出被眾人簇擁著的那人容顏醜陋,正是朱全忠。
兩人心中不禁大喜,齊聲叫道:「朱大人!」
只聽得朱全忠笑道:「恭喜兩位,已除了眼中釘,自然可以飛黃騰達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一呆,他們才殺了十三太保李存孝,兼程前來,只不過略為繞了趙小路,卻不料朱全忠卻已經得到了消息。
他們自然不知,朱全忠用重金收買了細,李克用的營中發生了那樣的大事,自然知曉,早已用飛鴿傳書,報知了朱全忠。
朱全忠也早已料到,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必投向汴梁來,是以也才在城頭之上的。
這時,李存信,康君利兩人略一呆,李存信道:「大人好快的消息,請大人快開城門,我們特來相投!」
朱全忠卻並不下令開門,仍然「呵呵」不斷笑著,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一時之間,都弄不明白朱全忠那樣笑,是什麼意思,只急得面面相覷。
朱全忠笑丁好一會,才道:「你們兩人,還是快逃吧,我看李克用已知你們之事了!」
李存信大驚道:「朱大人,你曾說過,我們有事,可來相求!」
朱全忠「嘿」地一聲道:「養不熟的賊胡兒,李克用待你們也夠好的了,你們尚且做出這樣事來,射!」
他一下「射」字才出口,只聽得弓弦聲,不絕於耳,城頭上箭如雨下!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再也想不到,他們前來相投,朱全忠竟會閉門不納!
實際上,那是他們兩人有勇而無謀,試想,朱全忠是何等老巨猾之人,若能容他們兩人,才是奇事了!
城頭上箭如雨下,他們兩人不得不勒馬向後退去,一面後退,一面破口大罵,可是朱全忠只是在城上,呵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自然是一等一的勇將,但是他們兩人,單人匹馬,想要攻進汴粱城去,自然也無可能,罵了半晌,康君利急道:「四哥,我們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若是父王派人追上來,必知我們在此!」李存信一想,心頭也不免吃驚,可是此際,頗有天地雖大無處容身之感!
他們兩人,催著馬,又向前馳出了三四里,到了一條岔路口上,勒定了馬,李存信不由自主,喘著氣,道:「十二弟,我們到哪裡去?」
康君利眼珠轉動,道:「四哥,事到如此,我們總得到什麼地方去,借一彪軍馬來方能存身!」
李存信苦笑道:「何處有軍馬可借?」
四下雖然沒有人,但是康君利的聲音,還是壓得十分低沉,道:「距此不遠,一個小土城中,有黃巢所部的幾千軍馬在……」
康君利才講到這裡,就住了口,李存信也為之面色一變,因為他明白康君利的一意思,竟是要他,前去投奔黃巢了!李存信半晌不語,康君利催促道:「四哥,事到如此,還顧得什麼?」
李存信一咬牙道:「好,去!」
兩人拔轉馬頭,便向前馳了出去。
這時候,另有九匹駿馬,離岔路口也不遠了,這九匹駿馬,是從李存信的營地中馳出來的,九匹馬上,全是李克用的大將,自大太保至十太保,全在馬上。
李克用十三位太保,史敬思戰死汴梁城,李存孝慘遭殺害,李存信,康君利逃走,餘下的九位太保,這時帶著極其沉重的心情,追了上來。
他們追到了三叉路口,三太保翻身下馬,看了看路上的蹄印,直起身子。
三太保在直起身來之後,面上神色,驚疑不定,道:「從蹄印看來,他們像是向北去了!」
大太保道:「向北去了,又有何奇?」
三太保沉聲道:「北邊不遠處,有巢賊一股殘部在,也們兩人……」
三太保只講到這裡,便住丁口,他雖然未曾再說下去,但是人人都已經知道他想說些什麼,幾個性急的,已經怒容滿面,大太保最忠厚,道:「不至於吧!」
二太保道:「我們追上去看看!」
九匹駿馬,又向前疾馳而去,那條岔路越通向前,越荒涼,沿途皆是荒廢了的村子,馳出了半個時辰,只見前面是一個高大的土阜,光禿禿的麻土崗子,在陰霾的天氣下看來,更加覺得荒涼,在那土阜之上,停著兩匹馬,卻不見有人。
九騎疾馳而來,到了土阜之下,九個人的心中,都極其緊張,因為他們也認出,那兩匹馬,正是軍中的良馬,說不定就在這裡,追上李存信和康君利了。
九位太保,到了土阜,一起翻身下馬,大太保揚聲叫道:「四弟,十二弟,你們在麼?」
他連叫了三四下,土阜上並沒有聲音,四野一片寂靜,九太保道:「衝上去看看!」
九太保一面叫,一面已衝了上去,可是他才沖了幾步,土阜上,一塊大石之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大喝,李存信已經站了起來喝道:「別上來!」
九太保略停了一停,大太保李嗣源已大踏步向上走來道:「四弟,十二弟,快跟我回去見父王!」
李存信手背一振,「錚」地一聲響,已將佩劍掣在手中,厲聲道:「我們回去,還會有命麼?若是逼人太甚,唯有一拼!」
大太保李嗣源的心中,實在難過之極,他在率著眾兄弟追上來時,已經知道,兩人絕不會那麼輕易跟他回去的,但是他也決計不想兄弟相殘!
可是如今看了那樣的情形,只怕不動手,也是不行的了!
大太保站在土阜下發呆,李存信額上,青筋暴綻,雙目圓睜,土阜下,六太保、七太保齊聲大喝,叫道:「你們兩人,害了十三弟,如今還想發狠麼?你不回去,我們就捉你回去!」
他們兩人一面叫,一面也挺者兵刃,直衝了上去,李存信一看到兩人衝了上去,像是瘋了一樣,大聲呼喝著,衝了出來,三件兵刃,立時相交在一起,那一下金屬交鳴之聲,聽來特別驚心動魄,因為兵刃是握在原來稱兄道弟的人的手中!
兵刃一交,李存信立時一縮手,收回劍來,六太保、七太保挺劍相刺,四太保在眾兄弟之中,本就勇猛無匹,再加上這時,他是困獸之鬥,更是出劍狠毒,全然不念兄弟手足之情。
六太保、七太保兩人,才一挺劍刺出,李存信一側身,避開了兩人的攻勢,手中長劍,斜斜攻出,「嗤」地一聲,劍光已在六太保的肩頭上掠過,鮮血迸濺!在土阜下的眾人,一看到三人動起手來,心情已然大是緊張。
等到六太保的鮮血濺出,各人心頭更是大為震動,二太保疾聲道:「大哥,我們怎能不動手?」
大太保心情沉重之極,他深深吸一口氣道:「衝上去!」他自己也掣出劍來,七個人齊向土阜衝了上去,只見另一塊大石之後,轉出康君利來,康君利轉身便向土阜之下奔去。三太保眼快,疾撲了上去,康君利只回身擋了一劍,三太保李存的利劍,已自他的腰際,刺了進去!
李存站著不動,那一邊,李存信瘋了也似,仍在揮劍格擋,但是他身上已帶了好幾處傷,大太保屢次喝他停手,他卻是充耳不聞。
他越是戰,身上的傷痕越是多,也的劍也越狠。
眾人也無法容情,終於,大太保和二太保的劍,刺進了他的胸口,剎那間,一切都靜止了。
大雨就在那時,傾盆而下,九位太保,每一個人都站著不動,任由雨水自他們的身上淌下來……
他們每一個人都不想動,他們的心頭實在太沉重了,當他們在沙陀誓師出發之際,十三位弟兄,站在晉王李克用的身後,同等威武,何等融洽,但是現在,剿征賊兵,大功已快告成,卻落了這樣的結果!
雨仍在不斷下著,雨水打在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的體上,血和著雨水,向外淌著,匯成一道道血流,流向高阜之下,一直流著。
天色像是越來越陰暗了。
在士阜上的九位太保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不知多少年過去了,黃巢之亂,早已平定,長安城中,又是昔日般的繁華,到了晚上,燈火處處,行人如鯽,一片太平盛世。
在一個竹棚下,一位說書先生,一面抹著汗,一面拍著驚堂木,扯直了喉嚨道:「那十三太保李存孝,乃是天上的鐵石精下凡想那五匹馬,如何扯得他動,但就在此時,上界天六天將出現,大喝一聲,李存孝自知期限已至,遂被五馬分而死,李存孝一死,天降大雨,入神共惜,凡間的人,哪有這等神力,可知十三太保李存孝,真是上界神仙下凡……」
說書先生口沫橫飛,在竹棚的後面,一個婦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站了起來,默默向外走去,那孩子還在不依,道:「媽,再聽一回,十三太保李存孝,是天上的神仙!」
那少婦搖著頭,道:「不,他不是神仙,他和普通人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孩童仰頭望著他的母親,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是那婦人的臉上,還有著當年長安城中少女翠燕的影子。
她自然知道李存孝也是凡人,因為她不會忘記李存孝那一晚在她家中避難的情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