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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太保 文 / 倪匡

    熊熊烈火,自一個老大的鐵盆中升起,鐵盆中的木柴,被燒成了炭,灼燒的,刺目的火光,飛騰著,構成動湯不寧的畫面。

    天下真是動湯不寧,黃巢兵犯長安,數百年來的帝都,已落人黃巢手中,黃巢的兵將,四處爭奪,皇帝狼狽出京,天下大亂。

    但是,在雅觀樓頭,卻看不到有什麼不寧的跡象,在大鐵盆中升起的熊熊烈火的照映之下,每一個人的瞼上都是紅彤彤的。

    大柱上全插著火把,晉王李克用坐在正中,也的容貌,有叫人不敢逼視之威,也有叫人望了一眼之後,再也不想望第二眼之丑。他一隻眼像是睜也睜不開,但是另一隻眼卻睜得像是銅鈴一樣。

    柱旁兩列,每列十四座,坐的全是各鎮節度使,背後侍立著各人的家將,一盤又一盤的佳餚,由身形高大的壯漢托出來,一又一的美酒,送到每一個人的面前。

    在火光照映之下,在大堂正中,翩翩起舞的舞伎,嬌俏的臉龐上,也泛著一片紅的光彩,令人見了,不免怦然心動。

    觥籌交錯,人人都爭著向李克用進酒,也不免每一個人,都向站在李克用身後,十二個神威凜凜的漢子,望上一眼。那十二個漢子,一色的豹皮背心,黑色長靴,有的深目,有的鬈發,看起來總覺得有點不順眼,可是卻也沒有一個人對他們敢稍有不敬之色。

    那是晉王李克用麾下的十三太保中的十二個,每個人都有超絕的武功。

    奇怪的是,十三太保,只有十二個在,那最負盛名,也是新近才被李克用收為義子,列為第十三太保的李存孝,卻並不在行列之中。

    又是一次哄鬧的敬酒,伴隨著許許多多的阿諛,恭奉的詞句,這些詞句,李克用在一日之中,不知聽了多少遍,他實在已有點膩了!

    而更令得他發膩的,是那些軟綿綿的音樂,那十幾個擺動著柔腰,揮舞著長袖,舞得輕柔,舞得妖嬈的女子,他陡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拍」地一聲,酒杯拍在案上,破裂了。

    李克用雙手按在案上,大聲道:「撤下去!」

    音樂停了,舞伎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二十八鎮節度使錯愕地互望著,他們不知道晉王何以忽然發怒,大堂之中,出現了一剎那的尷尬。

    然而,那只是極短的一剎間,李克用立時轟笑了起來,拍著案,叫道:「孩兒們,我們有天山腳下帶來的美酒,取出來款客,全換上牛角杯!請我們的武士來!」

    站在李克用身後的十二人齊齊答應,轉眼之間,只見一袋又一袋的酒袋,自中拋了出來,拋向各鎮節度使的案前,各鎮節度使有的本是武將,酒袋飛到,立時站起接住,有的卻是文官,不免慌亂,雖然由家將代將酒袋接住,但是也引起了一陣哄笑聲。

    哄笑聲全來自李克用帶來的人,也們在笑這些大臣太文弱了,像也們那樣的人,每天沉醉在繁文縟節之中,怎能帶兵打仗,又怎能不連皇帝也被迫得出了京城?

    氣氛漸漸變得狂野起來,好些大臣都有點坐立不安起來,但是也們卻還不得不接過牛角杯來。

    牛角杯,那是用整個牛角雕成的,牛角杯盛滿了酒,不將酒喝乾,就不能放下杯子!

    各鎮節度使雖然感到不安,但他們還是看著晉王的神色行事,晉王李克用率領著十萬能征慣戰的沙陀精兵,是不是能克復帝都,大破巢賊,希望全在他的身上了!

    在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人端坐著,臉上的神色,十分慍怒。他是一個醜漢,十足的醜漢,這時,臉紅得像豬肝一樣,也不知是喝酒喝得太多了,還是由於心中的盛怒。

    喧鬧聲陡地又靜了下來,那是由於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腳步聲「拍拍拍」地自兩廊傳了出來,所有的人,突然覺得跟前陡地一亮!

    那是二十四柄雪也似亮的彎刀!

    彎刀映火光,幻出奇妙無匹,也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心悸的寒芒來。突然之間,一聲巨喝,二十四柄彎刀,一起向下砍出。

    「呼呼」的刀風,使得柱旁的火把,火頭陡地升高,緊接著,又是整齊的踏步聲,二十四名沙陀漢子,已經步伐矯健地跳了出來。

    那麼鋒利的彎刀,在這二十四個沙陀漢子的手中,好像是柔軟的絲線一樣,盤旋出一團又一團冷森森的光彩來,忽然分開,忽然又「嗆」地交鳴著,碰在一起,當彎刀舞近之際,人人都不禁要向後退開身子,屏住氣息,當彎刀舞開之際,人們也就不由自主,鬆一口氣。

    刀光,火光,齊整的呼喝聲,踏步聲,彷彿將人帶到了殘殺,蒼涼,荒遠的戰場之上!

    那知剛才舞伎起舞,原是同一個地方,但是卻像是完全不同了!

    刀光陡地去,二十四個沙陀漢子也停止了跳動,他們的動作劃一,他們左手的手指,放在刀尖之上,然後,順著刀背,緩緩地移動著,那時候,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子,都彎曲著,像是被拉緊了弦的弓一樣。

    大堂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隨著那些漢子的手指,漸漸由刀尖移到刀柄,他們的身子,也漸漸挺直,直到他們的身子完全挺直,他們才發出了一聲呼喝,身形躍起,在半空之中,陡地轉過了身來。

    他們將手中的彎刀,抱在懷中,在半空中向前跳出,繞過了大柱,退到了廊下。

    那二十四個沙陀漢子,已退到了廊下,大堂之中,還是靜得出奇,似乎所有的人,全被剛才那二十四柄彎刀所發出來的寒森森的光芒鎮懾住了!

    李克用首先又豪笑起來,他手中高舉著牛角杯,他將杯湊近口角,仰起了脖子,美酒全都傾進了他的口中,他的喉節上下聳動著,發出「骨都骨都」的聲響來,美酒自他的口角溢出來。

    李克用拋下牛角杯,大聲道:「孩兒們,向各位大人進酒!」

    一片的阿諛之聲,再度響起,十二個太保,每人端著盛酒的皮袋走過去,各鎮節度使慌忙起立,但卻只有一個人仍然端坐不動。

    一這個人,就是那醜漢,他雙眼炯炯有神,望定了來到了他身前的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的態度,十分囂張,他搖著皮袋,鮮紅色的美酒,從皮袋中直射了出來,也射濕了好幾個節度使的冠冕衣衫,那金線文繡,華麗的官服,一被酒淋濕了,看來格外狼狽。

    而那年輕人的面上,卻掛著惡作劇的笑容,他大踏步向前走著,來到了那醜漢的面前,眼看袋中射出來的酒,又要將那醜漢淋得一頭一瞼了,可是就在這時,那醜漢霍地站了起來,伸手在酒袋上用力一托,「叭」地一聲,將酒袋托得向上,揚了起來,一股酒泉,射向身旁的大柱,射在火把上。

    酒一射到了火把上,迸出了許多藍色的火來,那年輕人猝不及防,身形也不免一個踉蹌,那醜漢的臉漲得更紅,厲聲喝道:「什麼東西,敢在大臣前無禮?」

    醜漢一喝,聲若洪鐘,大堂之中,突然靜了下來,那年輕人也是滿面怒容,但是隨即在他的眼中,閃耀著狡猾的光芒來,他大聲叫道:「父王!」

    當那醜漢大聲喝叫之際,李克用也打了一個突,他轉頭向醜漢望來道:「誰!」

    醜漢大聲道:「汴粱節度使朱溫!」

    那朱溫,本是黃巢部下的大將,倒戈歸順,皇帝賜名全忠,膂力過人,勇悍絕倫,這時儘管有許多節度使連連向他使眼色,他卻仍然挺胸而立!

    李克用道:「原來是朱大人。朱大人,有酒有肉,何不盡歡?」

    朱溫冷笑著,道:「大玉帶著十萬精兵,只望兵到賊除,如今連日在飲宴,巢兵已離河中府只有七里了,為何還不發兵?」

    李克用「呵呵」笑著道:「我有十三太保,五百家將,十萬精兵,巢賊乃是烏合之眾,何足道哉,指日可破,你我且吃酒!」

    朱溫用力拋下酒杯,厲聲道:「我們只在此吃酒,賊兵殺到,看誰去抵擋?」

    李克用醉態可掬,斜乜著眼,轉過頭去,問道:「十三孩兒,不是在樓外守衙麼?」

    他身後大太保李嗣源應聲道:「是!」

    李克用又笑了起來道:「我那十三孩兒一人,便足擋五千精兵,朱大人請放心用酒!」

    朱溫還待說什麼,只見幾個軍官匆匆奔了進夾,從那幾個軍官,那種驚惶,緊張的神色,人人都知道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心中都是一緊。

    那幾個軍官,直來到河中府節度使王重榮的面前,低聲道:「稟報大人,巢賊部將孟絕海,兵臨城下,已在擂鼓挑戰!」

    那軍官說話雖然低,但是由於大堂中靜得出奇,是以人人可聞,各人的面色,更是難看,王重榮的手中,還握著酒杯,但是當他聽了那軍官的稟報之後,他的手不禁簌簌地在發著抖,連杯中的酒,也全都曬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一聲不出,朱溫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但是他還是乾笑著道:「你我且吃酒,孟絕海見到我們飲宴,自會退兵!」

    李克用面色一沉,一掌拍在案上,喝道:「那孟絕海卻是何人?」

    在朱溫身邊的那年輕人,正是十二太保康君利,這時,在他的雙眼之中,又閉起了幾絲狡猾的光芒來,他轉動著眼珠道:「大王,孟絕海是黃巢部下大將,有萬夫莫敵之勇,這位朱大人,便曾被孟絕海殺得棄甲曳兵,狼狽而逃!」

    朱溫的瞼漲得通紅,大聲道:「且看你們,有誰能敵得過他!」

    李克用笑道:「既是十三孩兒在樓外守衛,自然是他退敵。」

    朱溫冷笑道:「他帶多少兵去?」

    李克用大聲道:「一個便可!」

    朱溫大笑起來道:「幾曾聽過這等的狂言?」

    朱溫這句話一出口,各人盡皆失色,李克用一腳翻身前的長案,大步踏走了過來,一伸手,便揪住了朱溫胸前的衣襟,大喝道:「你我出樓去觀戰!」

    李克用的酒意已很濃了,朱溫的酒意也不輕,他反手抓了李克用的衣袖,兩人一起向外走去。

    李克用一走,十二太保立時簇擁而出,眾人也連忙一起,跟了出去。

    日光很猛烈,城頭上的磚石,泛起一片閃亮的光彩來,從城頭上望下去,綿延的官道上,塵土飛揚,捲起一股股渾濁的,濃黃的煙塵來,可以看得出,在遠處,已經結集著不少兵馬。

    站在城頭上的沙陀兵,全是一身黑衣,挺立著,他們手中的長戈大矛,都有著雪亮的鋒刃,日光照射上去,反映出奪目的光彩,他們的眼睛,直視著前面,彷彿他們的心中,只知道向前,決不如後退。

    那是沙陀的精兵——黑鴉兵!

    黑色的衣服,雪亮的鋒刃,遠處捲起的黃塵,都有著一股肅殺之氣。然而,當各鎮節度使,由鮮明奪目的旗旌引導著,也到了城頭時,氣派多少有點不同了。晉王李克用和朱溫走在最前面,他們兩人,一樣有著極高的身份,但是也一樣醜陋。

    到了城頭上,他們兩人才分了開來。十二位太保,緊隨在李克用之後,朱溫遊目四顧,他在尋找十三太保李存孝,他也聽說過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威名,這時,他正在尋找一個他想像中,神威凜凜,鐵塔也似的猛將。

    可是,在城頭上的沙陀兵之中,卻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樣的猛將。

    朱溫冷笑著,道:「要靠他擒賊將的十三太保,卻在何處?」

    一個牙將看到這麼多人走了上來,早已迎了上去,朱溫一開口,也便躬身道:「十三太保終日酗酒,現時正在城頭上打盹!」

    那牙將向前一指,朱溫循他所指,向前看去,只見在一根旗之下,蜷縮著一個瘦小漢子,那漢子縮著身,正在打盹,也身形極小,看來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o

    朱溫不禁笑了起來,道:「好,終日酗酒,這一點,義父義子,倒有相似之處!」

    李克用怒道:「有酒不喝,卻要來何用?」

    朱溫厲聲道:「只怕酒醉不醒,誤了軍機!」

    李克用冷笑不語,朱溫已大踏步向前,走了過去。

    當他來到了那旗附近時,他總算看清了那瘦小漢子的真面目,只見他一件豹皮背心上,濕了一大片,顯然是被酒淋濕的,正在沉睡。

    這樣的一個瘦小漢子,竟就是十三太保李存孝!那實在有點令人難以柑信,朱溫若不是顧忌著李克用和十二位太保,就在身後,幾乎一腳便待向前,了出去!他雖然未曾去李存孝,但也頓了一頓足,喝道:「沙陀胡兒,快醒來!」

    他大聲一喝,十三太保的身子陡地一震,隨即懶洋洋地睜過眼來,斜睨著朱溫,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叫我什麼?」

    朱溫冷笑著道:「沙陀胡兒,你……」

    他本來還想責問,何以守城有責,卻喝了酒在城頭上打盹的,可是,他第二聲,「沙陀胡兒」才一出口,李存孝的身子,便陡地彈了起來。

    朱溫在各鎮節度使中,也算是膂力驚人,武藝超群的了,但是他卻從來也未曾看見過一個人說彈就彈了起來,勢子如此之快的!

    當李存孝彈起來的時候,他簡直不像是一個人,像是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勁力的豹!

    朱溫一看到李存孝突然彈了起來,便自一呆,而就在他一呆之間,李存孝照著他的面門,已然一拳打出,那一拳,朱溫根本連躲避的餘地也沒有,只聽得「砰」地一聲響,一拳已被擊中。

    那一拳的力道,還真不輕,打得朱溫的身子一晃,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立時血流披面,朱溫怪叫了起來,一伸手,便向李存孝的胸前抓去,李存孝手臂一橫,兩人的手臂相碰,只聽得「叭」地一聲,朱溫的手臂,向上直揚了起來,又向後退出了一步。

    朱溫站定了身子,伸手在面上一抹,抹了一手的鮮血,他大叫了起來道:「毆打大臣,該當何罪,替我將他拿下!」

    朱溫捱了打,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家將,已然磨拳擦掌,等朱溫一叫,那兩個家將大踏步跨向前來,李存孝雙手叉著腰,冷笑道:「誰敢來拿我?」

    李克用在旁,也一聲大喝道:「且慢!」

    朱溫怒道:「你縱容義子,毆打大臣,罪也不輕!」

    李克用笑道:「請容他去擒了賊將孟絕海,將功折罪,那又如何?」

    李存孝抗聲道:「父王,他叫我沙陀胡兒,我打他一拳,還是便宜了他!」

    朱溫厲聲道:「大唐天子的大臣,你怎打得,竟連禮數也不知,當是在沙陀蠻荒之地麼?」

    李存孝咧著嘴,笑了起來道:「一到中原,這麼多禮數,怎不叫人排了隊,行著禮去退賊兵?」

    朱溫氣得臉色發青,罵道:「諒你這醉漢,還不夠孟絕海一錘!」

    李存孝揉了揉眼道:「孟絕海來了麼?」

    朱溫指著城下官道,道:「你不見城外塵頭大起,賊兵已殺至了麼?」

    李存孝也不理會朱溫,轉向李克用道:「父王,孩兒願去生擒孟絕海,午時之前,就可以回來覆命!」

    朱溫「嘿嘿」冷笑,拍著腰際的玉帶道:「你在午睡之前,若能生擒孟絕海,我用腰際玉帶,和你相賭,你賭什麼?」

    李存孝拍著自己的腦袋,大聲道:「就與你賭我這顆腦袋!」.

    朱溫心中大喜,斜視著李克用道:「晉王,軍中無戲言!」

    李克用瞇著眼,優閒地道:「自然!」

    站在李克用身後的十一太保史敬思忙道:「十三弟,我與你一起去!」

    李存孝立時道:「不必,我只要一人去便可,去得人多了,倒叫人小覷咱們沙陀健兒,拿繩索來,縋我下城去會敵!」

    朱溫聽得李存孝隻身去應敵,心中更是高興,心中暗忖,沙陀蠻人,究竟容易對付,三言兩語,便挑撥得他前去送死,就算他僥倖逃得回來,他適才願輸腦袋,面門上捱了他一拳的惡氣,也可以出得了,為免他變卦,倒要用言語穩住他才好。

    是以朱溫忙道:「是啊,真是能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這才是大將本色!」

    李存孝只是望著朱溫的玉帶,笑著道:「這帶子倒也還好看!」

    他說著,一個轉身,大踏步向前走去,到了城頭,黑鴉兵早已在城上套上了繩索,李存孝身形一縱,抓住繩索,身子向下,直縋了下去!

    這時,二十八鎮節度使,無數將校,也一起聚在城頭,十三太保李存孝,這樣一個瘦削年輕的漢子,竟要隻身在賊兵營中,去擒賊將孟絕海,雖然這時,他們都看著李存孝縋了下去,可是他們的心中,也著實難以相信,那竟會是事實!

    眾將校之中,不少是和孟絕海對過陣的,他們甚至一聽到孟絕海的名字,也不禁心寒,孟絕海身高八尺,手中一對銅,重一百二十餘斤,是黃巢手下,第一猛將,一個人要去將他生擒來,實是難以想像的事!

    是以,城頭上的人雖然多,但是卻靜得出奇,數百雙眼睛,望著李存孝,眼看他縋下了城牆,到了離地,只有七八尺時,他雙足在城牆上,用力一蹬。

    李存孝那一蹬,令得他整個人,全都湯在半空之中,連翻了幾翻,翻過了護城河,已落到了城對岸,只見他一落地,便已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

    朱溫看到李存孝已走,一轉身,自一名兵士的手中,接過了一長槍來,掉轉槍尖,用力向城頭上一擂,槍筆直地豎起。

    朱溫道:「大王,立竿見影,可判時辰!」

    日頭射下來,長槍槍的影子微斜,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那是辰末巳初時分,而十三太保李存孝,要在午時之前將孟絕海擒到!

    望著長槍的影子,許多人都不禁搖起頭來。

    李克用背負雙手,緩緩向前走去,除了十二個太保,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之外,旁人都聚在一起談論,李克用走開了兩三丈,轉過頭來,低聲道:「存孝一人前去,怕有失誤!」

    大太保李嗣源忙道:「依父王之見……」

    李克用道:「嗣源,敬思,你們兩人,帶一千黑鴉兵,由南門出城,繞道前去接應,速去速回,不必與賊兵交鋒,切記切記!」

    李嗣源和史敬思兩人,悄悄退了開去。

    塵土揚了起來,眼睛的視線,有些迷糊,李存孝大踏步地向前走著,中原的黃土平原,在李存孝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所熟悉的,是一望無際,長滿碧綠的,柔軟的青草的草原,和山頂上終年積雪,山谷中卻繁花如錦的高山,那才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更熟悉的,是在草原上擠著,滾動著,咩咩叫的羊群,因為他本是一個牧羊兒。一個牧羊兒,竟成了威名赫赫的十三太保,這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然而,他現在已經是十三太保了,草原上牧羊的生涯,在他來說,像是一場已然遠去了的舊夢,令得他記憶較新的,反倒是他自小就無父無母,一直被人欺侮,餐風宿露,所鍛出來的那一副銅皮鐵骨,和驚人的力氣,草原上,誰也不敢招惹看來身形瘦小,但是卻力大無窮的安景思……那是也原來的名字……連老虎招惹了他也得不到好處。

    安景思就是憑拳腳打死了一頭猛虎,恰好李克用經過看到,驚詫於他的勇猛,才將他收為十三太保,賜名李存孝的。

    而現在,在李存孝跟前的,只是飛揚的黃土,馬嘶聲漸漸近了,李存孝仍然大踏步向前走著,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到了近前。

    李存孝站定了身子,四匹駿馬,已衝到了近前,那四匹馬帶起了一片濃黃色的霧,使李存孝一時之間,幾乎看不清奔向前來的是什麼人。

    而那四匹健馬之上,甲冑鮮明的四名牙將,已經齊聲喝道:「什麼人?」

    李存孝瞇起了眼睛,望著他們。

    在高頭大馬之上騎著,人的心中,便格外感到自己神威凜凜,是以當他們低著頭,看到站在塵土飛揚中的李存孝時,也格外覺得李存孝的瘦小和不堪一擊。

    李存孝仍然謎著眼,在他看來,那四個甲冑鮮明的牙將,有一種滑稽之感,身上那麼多閃閃生光的裝飾,好像他們不是來打仗,而只是來耀武揚威的。

    李存孝沉聲道:「誰是孟絕海?」

    那四個牙將,呆了一呆,一起笑了起來,道:「你是什麼人?找孟大將軍何事?」

    李存孝卻並不感到好笑,一到了和敵人相對的時候,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繃緊了的弓弦一樣,隨時隨地,都可以發出最大的力道來。

    他身形微僵,道:「我要生擒孟絕海!」

    那四個牙將又笑了起來,笑得身子抖動著,身上的甲冑,發出「嗆嗆」的聲響來,一個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口吐狂言?」

    李存孝緩緩地道:「晉王第十三太保,飛虎將軍李存孝,誰是孟絕海?」

    那四名牙將陡地一勒繩,他們胯下的健馬,也一起昂首急嘶了起來,倒像是馬兒聽到了「十三太保李存孝」七字,也感到吃驚一樣。

    然而,他們四人望著李存孝,瞼上卻還是一臉不屑的神色,一個冷笑道:「李克用手下,有十三個太保,若是個個全像眼前這個一樣倒也有趣。」

    另一個道:「將他擒了回去,獻與盂將軍,倒也算是小小的功勞!」

    那一個一面說,一面在馬上一欠身,自馬鞍之旁,「颼」地掣出一支矛,向李存孝面門,疾刺了過來,李存孝身子在站定之後,一動也未曾動過,他的身上,已積了厚厚一層黃土,是以這時,長矛刺到,他身子陡地一偏時,在他的身上,也揚起了一蓬塵土來。

    他身子一偏,長矛刺空,李存孝一伸手,已抓住了矛,順手一抖,只聽得一聲慘叫過處,馬上那牙將,已倒撞了下來。

    另外三人,見勢不妙,三支長矛,紛紛搠倒,李存孝已奪了一長矛在手,手臂一橫,「拍拍拍」三下響,將三柄長矛,一起湯了開去。

    李存孝長矛向前一伸,「噹」地一聲,矛柄撞在一名牙將的護心鏡上。

    那護心鏡打磨得晶光錚亮,矛柄自然撞不穿它,可是那一撞的力道十分大,直撞得那牙將口噴鮮血,也自馬上,跌了下來。

    另外兩人,見勢不妙,發一聲喊,撥轉馬頭便逃,李存孝也發出了一聲大喝,一抖手,長矛的矛頭抖著,「刷」地一聲,已刺進了一名牙將的背心,只見那名牙將身子向前一伏,插進他背心的長矛矛,便直豎了起來。

    那牙將想是至死仍抓住了繩,是以他竟末從馬背上跌下來,帶著直豎而起的矛,迅即遠馳。

    李存孝一步跨過,伸足踏住了那口噴鮮血,倒在地上的牙將,喝道:「盂絕海在哪裡?」

    那牙將瞪大了眼,口在哆嗦著,看他的樣子,實在是想快一些回答李存孝這個問題,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未曾說出來,面上已迅速轉色,竟已死了!

    李存孝提起腳來,大踏步向前走了過去。

    一個人,在片刻之間,就戰勝了四個牙將,在別人而言,那是一個大大的勝利了,但是在李存孝來說,那卻並不算什麼。

    他已和敵人交過很多次手,他總是勝利的,這種小小的勝利,已經不能對他再發生任何的刺激了,而他的雙眼,直視前方。

    他的心中只知道一點,一定要將孟絕海生擒回去,要不然,他自己輸掉了腦袋事小,失了沙陀人的臉,事情卻大得多。

    李克用曾一再囑咐過他們,沙陀大軍,到中原來剿賊,許勝不許敗,一定要勝過敵人,在李存孝的惱中,已印成了極深刻的印象,在那種深刻的印象驅使之下,在別人看來,李存孝是一名勇不可當的將軍,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

    但是在李存孝自己而言,他卻是很麻木的,他並不喜歡殺人,雖然他發起威來,千人辟易,出入敵人陣中,如入無人之境,殺人如砍瓜切菜,但是他並不喜歡殺人,他甚至很厭惡殺人,然而,一定要勝利,要勝利就非得殺人不可!

    他大踏步向前走著,日頭哂下來,塵土揚起來,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乾燥,他陡地又停了下來,因為他再度聽到了急驟的馬蹄聲。塵土裹著一匹神駿的健馬,當先衝到。

    那匹健馬後,是百來匹戰馬,蹄聲令得整個大地,都在震動,李存孝再度瞇起了眠,向前看看,他看清楚,當前一馬馳到,馬上是一個身高七尺的大漢,赤著上身,皮膚黑得像塗上了一層油一樣,手中握著一根又粗又重的狼牙棒。

    李存孝又微微彎起了身子,像是一頭豹,在要向前撲出的時侯,總得先彎起了身子來蓄勢一標,那個大漢,才是真正的敵手!

    那一匹馬馳到了近前,繩一勒,馬上的大漢,睜著銅鈴也似的眼睛,一聲暴喝,狼牙棒已向著李存孝當頭砸了下來,李存孝的身形再矮,狼牙棒的呼呼勁風,直壓到了他的頭頂,李存孝一翻手,已自背上,撒下他的兵刃來。他的兵刃十分奇特,尖端如燕尾開叉,握手之上,是粗如兒臂的鋼棍,長三尺六寸,這件兵刃,喚作筆燕撾,也才一撒下兵刃,手臂向上一揚,「噹」地一聲響,筆燕撾正迎上了狼牙棒。

    剎那之間,只見李存孝的身形,突然一長,馬上那使狼牙棒的大漢,大聲怪叫,卻自馬上直跌了下來,李存孝一步踏向前去,一腳出,踢得那大漢在地上一個打滾,狼牙棒也撤了手。

    李存孝再提前一步,那大漢正掙扎著想站起來,李存孝左臂一伸,已將那大漢的脖子,緊緊挾住,拖著他向後便退,那大漢雙手亂揮,拚命掙扎,李存孝喝道;「孟絕海,你已被我所擒,還掙扎什麼?」

    那大漢被李存孝挾住丁脖子,講起話來,也自含糊不清,可是他仍然大叫道:「我不是孟將軍,俺是李大雄,是孟將軍麾下的副將!」

    李存孝已拖著那大漢,倒退出了十幾步去,和李大雄一起來的,還有數十騎兵馬,看到這種情形,全都呆了,一時之間,也沒有人追上來。

    李存孝聽得那大漢這樣叫,也不禁一怔,忙問道:「你不是孟絕海?」

    那李大雄倒也是一個硬漢子,雖然被李存孝挾住了頭,動彈不得,可是口中卻也不肯認輸,道:「若是孟大將軍,這時該是你被也挾住了頭,拖回陣中,剖心送酒!」

    李存孝「哈哈」大笑了起來,手一鬆,李大雄「砰」地跌倒在地,打了一個淚,又爬了起來,喘著氣,他被李存孝的鐵臂挾了片刻,已挾得口中直流白沫,勉強站了起來之後,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李存考用筆燕撾指著李大雄的鼻尖,叱道:「快滾回去,叫孟絕海來見我!」

    李大雄雙眼瞪得老大,一直向後退了出去,他才退出了十來步,只聽得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聲,自遠而近,迅速傳了過來。

    那一陣吶喊,聲威之壯,令得已習慣在千軍萬馬之中,殺衝突的李存孝,心中也不禁為之一凜,立時抬起頭來,向前看去。

    他首先看到的,是揚起足有一丈多高的黃土塵。接著,在沙塵滾滾之中,是四面極大的,色彩鮮明得奪目的大旗。

    大旗迎風招展,發出「臘臘」的聲響,倒將馬蹄聲全都蓋了下去。

    在那四面大旗上,每一面,都有一個極大的「孟」字,還在路上的那數十騎,這時,一齊向兩旁,散了開來,李大雄的精神,陡地一振,撒開大步,向前奔了過去,叫道:「孟將軍來了!」

    前後只不過極短的時間,李存孝仍然站在路中心不動,猝然之間,他只覺得塵土已捲到了他的身前,當塵土掩蓋而下之際的一剎那,他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接著,他便發覺,自己的身邊,已圍滿了人。

    只不過李存孝卻連望也不向身邊的那些人望上一眠,他的視線,定在一個神威凜凜,鐵塔也似的大漢身上,那漢子騎在馬上,看來更是高大,也的那匹馬,也是大宛良種,高頭大馬,在黃金為飾的鞍上,插箸一對錚錚發光的八楞大。

    那大漢也赤著上身,只不過在前後心,都懸著赤金的護心鏡,手腕之上,也勒著金腕扣,看來更增威武。李大雄這時,已伏在馬前,馬上那大漢喝道:「你敗在什麼人之手?」

    李大雄也不敢抬頭,只是反手向後指了一指。

    李存孝隨著李大雄的一指,深深吸了一口氣,也抬起頭,他知道,這次來的,一定是孟絕海了!

    當李存孝抬起頭來時,孟絕海也正向他望來,在他們兩人之間,飛揚的塵土,還未曾完全落下來,可是就算塵土再濃,也決不能阻止他們兩人,四道銳利的目光!

    他們幾乎是同時呼喝起來的,一個道:「你就是孟經海?」另一個道:「你是十三太保?」

    在一聲呼喝之後,立時又靜了下來。

    圍住李存孝的,足有上百人之多,實在是不應該那麼靜的,但是卻又實在靜得出奇,那樣的靜寂,並沒有維持了多久,便聽得盂絕海陡地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可稱放肆到了極點。

    他一面笑著,一面叱喝道:「你就是十三太保,飛虎將軍,李存孝?哈哈,李克用可是將你當禮物來送給我?似他這般送禮法,十三位太保,也送不了幾次!」

    李存孝被盂絕海的笑聲,叱喝聲,震得耳際嗡嗡直響,也剛才曾以為李大雄就是孟絕海,可是這時,孟絕海到了,李大雄瑟縮地站在孟絕海的坐騎之前,看來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

    李存孝自然看不到自己,不然,他就可以看到,他站在孟絕海的身前,和孟絕海一對比,更是小得可憐,瘦得可憐,像是盂絕海一伸手,就可以將他捏癟了一樣!

    孟絕海的話一出口,四面八方,都響起了一片轟笑聲來,就在轟笑聲中,李存孝的聲音,卻十分沉著,他緩緩地道:「我來生擒你回陣去!」

    孟絕海略怔了一怔,又大笑了起來。

    就在孟絕海的大笑聲中,李存孝突然飛身躍起,筆燕撾向前直搠而出,孟絕海雙手才一綽起了銅,筆燕撾已搠到了也的胸前。

    只聽得「錚」地一聲響,正搠在孟絕海胸前赤金護心鏡之上,孟絕海身子向後仰去,雙腳滑脫了蹬,李存考人還在半空之中,反手一掌,擊在馬頸之上,那馬負痛,一聲長嘶,向前衝出,已將孟絕海自馬背上,直掀了下來。

    但是孟絕海卻也未曾跌倒在地,他在快要碰到地上之際,左手的銅,已向地上擊出,「蓬」地一聲,正擊在路面之上。

    那一,令得塵士陡地揚了起來,路上也出現了一個土坑,但是他的身子,已就著那一擊之力,直挺挺地站定,手中兩柄銅互砸,發出「砰」地一聲巨響,立時左右湯了開來,向李存孝攻到。

    李存孝才一站定身子,銅已然湯到,李存孝身子一縮,一個觔斗,向後翻了開去。他看到孟絕海銅湯來的勢子如此之猛,以為孟絕海一湯空,就會身形不穩,向旁跌出一步的。

    但是孟絕海乃是黃巢軍中,一等一的猛將,天生神力,非同小可,他雙雖重,但是一擊不中,已硬生生地收住了勢子,身形凝立,如同一座石塔一樣,卻是一動不動!李存孝的心中,也不禁喝了一聲采!

    孟絕海一聲大喝,雙掄起,又已劈頭劈腦,向李存孝壓了下來。

    這一次,李存孝也不再躲避,他也是一聲大喝,筆燕撾向上,直迎了上去!

    當雙和筆燕撾兩件兵刃,就快相交之際,圍在路上,孟絕海部下的將士,一起轟笑了起來,他們是素知孟大將軍的神力的,孟大將軍這雙下壓之力,簡直可以將一個石人砸得粉碎!

    而眼前的十三太保李存孝,卻是那樣瘦小,卻還要不自量力,去格擋孟大將軍的雙!這兩壓了下來,只怕十三太保要化為肉泥,塵埃!然而,眾將士的轟笑聲,才一發出,便突然停住了!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間,聽得「噹」地一聲響,精鋼打就的筆燕撾,已迎上了銅,雖然在日頭之下,但是還可以看到,火星四下迸射!

    就在那「噹」地一聲之後,孟絕海和李存孝兩人,一起驀地後退了一步,他們後退時,腳步是如此之重,以致他們腳下的塵土,全都揚了起來。

    李存孝的身形靈活得多,才一後退,立時一個翻滾,滾向前去。

    盂絕海出陣以來,絕沒有什麼人,可以擋得了他雙一擊的,這一次,他雙居然被一個那樣瘦小的人,擋了一擋,他也不禁陡地一呆。

    就在他一呆間,李存孝已滾到了他的身前,他一聲虎吼,雙又直擊了下來。

    但是李存孝的身形靈活,「呼」地一聲,已在他的身邊,滾了過去,反手一撾,正擊在孟絕海的小腿彎之上,那一擊,令得孟絕海發出了一下怒喝聲,龐大的身形,已如石塔傾圮一樣,向下倒了下去。

    也身子還末倒地,雙又一起向前擊出,「蓬蓬」兩聲,擊在路面上,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就著那兩擊之力,彈起身子來。

    可是當他倒下去時,李存孝也早已彈起,筆燕撾高高舉起,重重落下,「砰」地一聲響,正擊在孟絕海的背脊之上。孟絕海的身子,本來已向上抬了一抬,眼看可以站起來的了,但是那一擊實在太過沉重,令得也的身子,猛地又仆了下去。

    當時他的胸口,撞在路面上的時侯,「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口濃稠的鮮血來,鮮血和著濃黃的泥土,現出一種極其奇異的色彩來。

    在一旁的將士,一看到主將吃了虧,一起發起喊,湧了上來,眼看李存孝要陷入重圍,就算他神勇無雙,要殺出重圍,也不是容易之事,大路的兩側,突然也響起了一陣吶喊聲。

    隨著那一陣吶喊聲,一千黑鴉兵,自兩邊原野上,鋪天蓋地一般,衝了過來,衝在最前面的兩個,正是大太保李嗣源,十一太保史敬思,兩人騎著駿馬直衝上了路面,手起刀落,已砍翻了兩個人。

    李嗣源一勒馬,馬兒急嘶了起來,李嗣源大喝道:「十三弟,孟絕海在何處?」

    李存孝一腳踏在孟絕海的背上,道:「大哥,這就是孟絕海!」

    李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帶他回去,午時已將屆了,這裡的人,我們自會打發!」

    上千黑鴉兵湧了過來,孟絕海帶來的那百餘將士,如何是敵手,剎那之間,已去了一小半,人仰馬翻,號叫之聲,驚天動地,塵土飛揚,其餘的人,拚命奪路而逃,李存孝一手拉住了一匹在他身邊奔過的健馬,一把提起了孟絕海,重重放在鞍上,他一縱身,一足蹈在孟絕海的背上,抖起繩,他人如同在馬背上生了根一樣,挺立著,已疾馳而出!

    在路上的黑鴉兵,一看到十三太保策騎馳來,紛紛讓路,同聲歡呼。

    李存孝越馳越快,黃塵滾滾,揚了起來,在那樣的路上馳騁,和在草原上馳騁,自然不同,但是有一點卻是一樣的,那就是不論在什麼地方馳騁,都是為了要得勝,沙陀人的騎術,是遠近馳名的,李存孝不但可以站在一匹健馬上馳騁,他還可以雙腳分踏在兩匹健馬的背上,策馬飛馳來得到勝利。

    塵土越揚越高,他也越馳越遠,路上的殺聲,已漸漸聽不到了。

    李存孝的心中倒十分沉著,他又一次到勝利的滋味,在第一次或第二次勝利的時侯,心情激動、興奮,但是當勝利來得太多,而且,還並不困難的時候,勝利之後,反倒變得十分沉重了。

    李存孝在飛揚的塵土中,已看到了城頭。

    城頭上的喧鬧,登時靜了下來,在城上的每一個人都看到,十三太保李存孝,站在馬上,踏著一個人,疾馳而來。

    每一個人,也都不由自主,轉過頭,向插在城頭上的那長槍的影子,投以一瞥。

    槍的影子已經很短,只不遇幾寸長,已經快要到午時正了,然而李存孝已經回來,他在午時之前回來了!

    朱溫的面色,現得十分難看,李克用圓睜著一隻眼,笑嘻嘻地望定了朱溫,那更令朱溫,顯得很不安,他勉強笑著,道:「人倒是在午時之前回來了,若擒來的不是孟絕海時,又當如何?」

    李克用笑道:「得等他上來方知!」

    李克用才出口,便聽得一疊聲的吶喊聲,叫道:「十三太保來了!」

    隨著那一連串的叫喊聲,李存孝的脅下,挾著盂絕海,已經大踏步走上城頭來,在他面前的各鎮節度使、將士,紛紛讓路。

    李存孝直來到了朱溫和李克用的面前,手臂一揚,被他挾在脅下的孟絕海,「砰」地一聲跌在城頭上,長大的身軀,橫臥在地,看來更覺得龐大。

    李克用斜睨著朱溫,笑道:「朱大人,這可是孟絕海麼?」

    朱溫在李存孝走上來時,便已經看到,被李存孝挾在脅下的,不是別人,正是孟絕海,他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蒼白,這時李克用一問,他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了一步。朱溫本來也是黃巢部下的大將,孟絕海的武藝如何,他自然素知,這時他看到孟絕海跌在城頭上,那種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實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那的的確確是孟絕海,卻又不容得他不信,一時之間,他變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城頭上的所有人也全都驚得呆了,靜得出奇!

    在靜寂中,只聽得李克用又「呵呵」笑了起來道:「朱大人不出聲,那他一定是孟絕海了,朱大人曾和他共事巢賊,自然是不會弄錯的了!」

    朱溫一聽得李克用講出那樣的話來,心中實是怒極,一張醜臉,也登時成了豬肝色。

    他本是黃巢部下的大將,陣前倒戈歸順,皇帝賜名全忠,旌玉帶,爵高官,倒也使他睥睨天上英雄,可是一給人提起他昔日是巢賊部下,他總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可是這時侯,也空有一腔怒意,卻是無法發,只是恨恨地一頓足,「哼」地一聲,轉身便走。

    可是他才一轉身,便聽得李存孝大聲喝道:「姓朱的別走,拿玉帶來!」

    朱溫陡地一怔,立時轉過身來,當他轉回身來時,他鐵青的臉色上,籠罩著一種駭人的殺氣,李存孝卻大踏步走了過去道:「你輸了,拿玉帶來!」

    朱溫一定是由於太憤怒了,是以他面肉在簌簌抖動著,但是他又要顧及大臣的身份,不得不竭力抑制著心中的憤怒,而使他的臉色,更加難看。

    他沉聲道:「什麼玉帶!」

    李存孝「哈哈」一笑道:「自然是你腰際的玉帶,你拿它來和我的腦袋相賭,難道你忘了麼?」

    朱溫怒極叱道:「胡說,這條玉帶,乃是聖上所賜,你是什麼人,也配要這帶子!」

    李存孝「哇呀」大叫了起來道:「好不要臉,輸了想不給麼?拿來!」他一面說,一面倏地伸手,便向朱溫的腰際,抓了出去,朱溫陡地向後,退出了一步,厲聲喝道:「晉王,你難道只是旁觀?」

    李克用笑得很高興道:「朱大人,軍中無戲言,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朱溫手按住玉帶的扣子,面色難看之極,朱溫手下的幾個將軍,也立時向前湧了過來,各太保也自李克用的身後,大踏步向前走來。

    在城頭上的各兵將,看到了這樣的情形,莫不駭然失色,但就在這時,李存孝身形一閃,已自朱溫身邊掠過,疾伸右手,已抓住了玉帶。

    朱溫厲聲喝道:「聖上所賜玉帶你敢妄動?」

    李存孝笑道:「玉帶既是聖上所賜,你以之打賭,便是欺君罔上!你既然輸了還有什麼話好說,莫非我輸了也說腦袋是父母所生,不能給你麼?」

    朱溫給李存孝抓住了玉帶,心中大急,也不禁口不擇言起來,大聲喝道:「說什麼父母所生,你本是無父母的野種!」

    李存孝生擒了孟絕海,賭嬴了朱溫,心中十分得意,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可是此際,朱溫的這句話一出口,他卻陡地臉色變了!

    在剎那之間,他有天旋地轉的感覺!

    他是無父無母的野種!

    這樣的辱罵,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也自小就不如自己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原來的名字安景思,是怎麼來的。

    有一個時期,他堅信自已的母親,是一個石頭人,那還是也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人開他的玩笑,指著一座古墓前聳立的一個石頭女人對他說;「這就是你的母親,你該好好對待她!」

    年幼的安景思信以為真,每日拂拭著石頭人的積塵,有鳥兒飛過,停在石頭人上,他便大聲叱喝著,將鳥兒趕走,石頭人既然是他的母親,怎能容得鳥兒的欺侮,他曾在石頭人腳下,蜷著身子沉睡,他也曾抱住石頭人哭泣,心中思索著,為什麼自己的母親會是石頭人,不會說話,不會對自己唱安眠曲。

    後來他漸漸長大了,他才知道,石頭人是不會生孩子的,那是人家在騙他,可是當他一有空的時候,他還是在石頭人的身上靠著,怔怔地望著藍天白雲。

    無父無母的野種,這七個字,每當李存孝聽到的時侯,就像是有七枚利針刺進了他的心口一樣,而在這時候,這種感覺更甚了!

    所以,在剎那之間,也的臉色變得煞白,自他的雙眼之中,也射出一種近乎冷酷的神色來。

    朱溫看到了李存孝那樣的神情,也不禁陡地一呆,就在此際,只聽得大太保李嗣源抗聲道:「朱大人何出此言,十三弟父王在此,難道不見?」

    朱溫也知自己失言,要知道李存孝被李克用收為義子,他那句話,便等於連李克用也辱罵在內了,這時,他急於脫身,也不及解釋,只是「哼」地一聲,伸手便去推李存孝。

    而李存孝也在這時,用力一扯,只聽得「拍」地一聲,已將朱溫腰際的玉帶,扯成了兩截,朱溫急忙伸手去奪時,也抓到了另外一截!

    朱溫厲聲叫道:「反了!反了!」

    朱溫一叫,眾太保也大聲呼喝著,湧了上來,朱溫見勢頭不對,立時向後退去,喝道:「我們走!」

    眾兵將簇擁著朱溫,迅速離去,十一太保史敬思舉起拳頭,還待擊了下去,李克用究竟識得大體,已然大聲喝止,而朱溫已奔下城頭去了。

    不久,只見牙將前來報道:「大王,朱大人帶本部兵馬,回汴梁府去了!」

    李克用也不放在心上,拍著李存孝的肩頭道:「由得他去,少他一股兵馬,不見得便難以破賊!」

    朱溫一走,各鎮節度使,就算明向著朱溫的,也沒有再得罪李克用之理,而與朱溫有隙的,更趁機大罵朱溫,將李克用捧得天上有,地下無。

    李克用聽著那些阿諛的詞句,心中實在又有些發膩了!

    火把高燃,窗外黑沉沉,遠處不時可以聽到軍鼓低沉的聲音,蓬蓬蓬地響著。

    那種低沉的的皮鼓,使人聽了之後,心直往下沉,有著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是以,大堂中的人雖多,卻是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老大的火把,自柱上斜伸出來,正好在一張長桌上燃著,閃動的火把,映在長桌的一張地圖上,火光跳動著,以致地圖上的山巒河流,看來像是活的一樣。

    圍在長桌旁的十幾個人,神色都極其嚴肅,李克用的一隻怪眼,睜得老大,在他的眼珠中,彷彿也有一個火把在燃燒著一樣。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著,從河中府起,一直移到了長安,才停了一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抬起頭來道:「照賊兵佈陣來看,長安穩如泰山,難以攻破!」

    大太保李嗣源道:「賊兵本是烏合之眾,但是佔住了帝都長安,氣卻盛!」

    李克用一高一低的兩道濃眉緊蹙著,眼中閃耀著一種十分沉鬱的光芒,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長安的附近,劃來劃去,一言不發。

    在一旁的眾太保,也都屏氣靜息,沒有人出聲。他們經歷這樣的場面,也不是第一次了。十三太保,勇如猛虎,但是李克用用兵如神,決策精確,卻是他們沙陀大軍戰無不克的主要原因!

    他們都知道,一次戰爭的勝利,是在兩陣相對,殺開始之前,便已經決定了的,而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便像現在這樣的軍事會議。

    在這裡,雖然靜得出奇,但是沙場上的千軍萬馬,他們的死生、勝負,卻全是由這裡決定的!

    李克用手指不斷劃著,口中發出低沉的聲音,「長安城城池堅固,域外兵馬眾多……」

    他講到這裡,抬起頭來,道:「幸得今日擒了賊將孟絕海,稍挫了賊兵的銳氣。」

    四太保李存信突然道:「父王,擒了孟絕海,只不遇是小功一件,孩兒願立更大的功勞!」

    李存信一臉驃悍之氣,他在講話的時候,雙眉上揚,目光灼灼,卻望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孝彷若末覺,只是注視著案上的地圖。

    李克用「唔」地一聲,道:「你想怎樣?」

    李存信倏地一伸手,指在地圖上的長安,大聲道:「我單人匹馬,殺進長安去,生擒黃巢來!」

    李存信這一句話出口,李克用和眾太保,都是一呆,接著,各人便笑了起來。

    因為剛才李克用還在擔心,長安附近,巢軍陣勢佈置甚嚴,用數萬精兵去攻打,對方以逸待勞,也不容易討好,現在李存信卻要單人匹馬,去擒黃巢,那實在是可笑了一些!

    別人笑,四太保李存信還不覺得怎樣,可是他的眼光,始終注定李存孝的身上,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怒意來。

    在未有十三太保李存孝之前,人人都知道晉王十二義子,十二太保。而在十二太保之中,最赫赫有名,武功超群的,便是他四太保李存信。

    可是,李存孝一來,人人都只提十三太保,每當聽到了「十三太保」四字,李存信的心中,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一個被人稱頌慣的人,忽然被人忽視了,再也沒有人提起了,那心中的難過。氣憤,絕非身歷其境的人,所能體會的。

    李存信心中這一口氣,已經憋了很久了,他這時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他,像是火山突然爆發一樣,突然反手一掌,拍在案上,大喝一聲,道:「笑什麼7偏你能立功,旁人就不能麼?」

    李存孝陡地一呆,皺起了眉,不如該如何回答才好,李嗣源已然道:「兄弟之間,不可爭執。」

    李克用揮手道:「存信,你適才的話,再也別提起,沒地招人笑話!」

    大太保李嗣源道:「父王,四弟的話,倒也有道理。」

    李克用笑了起來道:「你一直老成持重,卻如何也會那樣說?」

    李嗣源道:「長安城牢不可破,域外賊兵齊集,但大軍難以挺進,小股人馬,卻反倒可以趁隙混進長安去,雖然生擒黃巢,在所不能,但我們到長安去大鬧一番,自然人心惶惶,這些烏合之眾,不難瓦解!」

    李克用一隻眼睛,睜得老大,突然之間,他一聲虎吼,道:「真是好主意!孩兒們!」

    他一聲呼喝,眾太保齊聲答應,個個挺立身子,大家都知道,李克用在一聲呼喝之後,就要傳將令了,此時他所發的命令,自然是選派前去闖長安的人選,一等一的繁華去處,乃是帝都,誰不想去見識見識?如今長安雖然在巢賊勢力之內,但是對十三位太保而言,那卻更富刺激,人人都想爭著前去,是以他們個個挺胸而立,精神抖擻。

    李克用目光灼灼,凌厲的目光,在十三位太保的身上,一一掃過。十三個太保人人都屏氣靜息。

    李克用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李存孝的身上,他沉聲叫道:「存孝!」

    十三太保李存孝立時向前,踏出了一步。

    李克用目光又緩緩移動,停在九太保李存審的身上,又叫道:「存審!」

    九太保李存審大喜,高聲答應,也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克用的目光,緩緩到了四太保李存信的身上,李存信已迫不及待,向前跨出,可是李克用卻立時搖頭道:「不必你去!」

    李存信陡地一呆,抗聲道:「父王,這主意是孩兒想出來的!」

    李克用道:「你想出來的主意是獨擒黃巢,與現在要實行的擾亂長安,有所不同,你脾氣暴躁,好大喜功,此去長安,非同小可,只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李存信急叫道:「父王,這……孩兒不服!」

    李克用笑道:「可不是,你連我的命令,都敢不服,若是派你去長安,你怎肯服他人調度?」

    李存信忙道:「孩兒不是不服父王將令,只是心中有所不服,父王不論派何人帶隊,孩兒均願服調度!絕不違令就是。」

    李克用道:「此事非同兒戲!」

    李存信道:「軍令如山,孩兒焉有不知之理!」

    李克用道:「我派存孝帶隊,一切皆由他調度,你服是不服?」

    李存信陡地一呆,立時轉頭,向李存孝望去,李存孝也向他望了過來,兩人對望了好一會,李存信咬牙,道:「我服!」

    李克用點頭道:「好!」

    李克用才一點頭,李存信已向前,走了過來。

    李克用續道:「史敬思,康君利,李存璋!」

    立時又有三位太保,向前走來,十一太保史敬思英武挺拔,濃眉大眼。十二太保康君利,神氣非凡,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中,總閃著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狡猾的神采,八太保李存璋熊臂虎腰,氣度非常。

    李克用望著站在他面前的六個人,心中也不禁一股自豪之感,他緩緩地道:「你們六人,立時啟程。」他講到這裡,神情變得十分嚴肅,聲音聽來,也格外低沉,像是他所講的每一個字,都可以深深印進每一個人的心頭一樣。

    他道:「長安城中,非同小可,千萬要小心,要記得你們此去,志在擾亂,不可貪功。存孝!」

    李存孝陡地挺直了身子道:「孩兒在!」

    李克用一字一頓道:「你帶著隊,你們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來。」

    李存孝大聲道:「是!」

    李克用深深地吸一口氣道:「你們六人,到長安去,雖然不過兩百來里的路程,但是在兩百里中,賊兵布下了千軍萬馬,們那樣的行動,可以說從古未有,

    一路上更不可節外生枝!」

    李存孝等六人,齊聲道:「孩兒知道!」

    李克用擺了擺手,道:「去吧!」

    六位太保,一起走了出去,他們混身是勁,走出去的時候,甚至帶起一股勁風,令得火把的火頭,也向上陡地竄了一竄!

    塵土飛揚,那麼多塵土,像是整個大地上,都籠罩著一層濃黃的煙霧一樣。六騎馬,在路上飛馳著,馬上的六個人,正是以李存孝為苜的六個太保,他們都已換了裝束,看來像是獵戶,為了裝扮得像,他們騎的,也不是什麼駿馬,而是軍中挑出來的劣馬。

    天色漸漸黑了,那是一個陰沉的陰天,天上一點光也沒有,但是在地上,放眼看去,卻到處可以看到像星星一樣,閃耀著的火光。

    那些火光,全是從遠遠近近,連綿百餘里的兵營中所發出來的。大鏖戰還未曾開始,是以即使是軍營中的燈火,看來也有幾分寧謐之感。

    馬上的六人,一聲不出,只是伏在馬背上,向前急馳著,他們離開自己的兵營漸漸遠了,而離敵人的營地,又漸漸近了。

    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歲月中,大軍結集的地方,就算是在官道上,也沒有什麼車馬來往,是以他們六匹馬,馬蹄敲在路面上,發出的聲饗,也格外驚人。

    到了午夜時分,馳在最前面的李存孝陡地勒住了鞋繩,揚了揚手,跟在後面的幾個,也全都勒住了馬,只有四太保李存信,卻還抖馳出了兩三丈,才兜轉了馬頭來,大聲喝道:「什麼事?」

    李存孝皺了皺眉道:「四哥,我看現在,路邊的軍營,已是賊兵所佈的陣形了。」

    李存信道:「那又怎樣?」

    李存孝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們要小心些,在馬蹄上扎上棉布,也不必跑得太急,趁著天色黑,正是我們連夜趕路的良機。」

    李存信「哼」地一聲道:「我們都是堂堂的太保,又不是偷雞捉狗的鼠輩,怎可以這等怕事?依我之見,就這樣直衝過去,沒有賊兵前來便罷,若是有賊兵前來,就殺它個片甲不留!」

    十二太保康君利忙道:「四哥說得是!」

    李存孝沉聲道:「我卻說不是!」

    李存信大怒,一抖,氣勢洶洶,策馬馳了過來道:「你算是什麼東西?」

    李存孝的面色陡變,雖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他的面色變得十分白,那樣煞白的臉色,再配上他一雙灼灼的眼睛,令得他看來極其異相。

    李存孝以極其緩慢,但是卻十分堅定的語調,一字一頓地道:「父王曾下令,這隊人馬,由我調度,軍令如山,違令者斬!」

    四太保李存信更是大怒,厲聲吼道:「他奶奶的,你敢斬我!」

    李存孝的聲音更低沉,道:「違軍令,不論親疏!」

    李存信「哇」呀怪叫起來,八太保和九太保已齊聲道:「四哥,父王之命,切不可違。」

    史敬思早已按捺不住,大聲叫道:「四哥,願服十三弟調度,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康君利悄悄拉了李存信的衣袖,道:「四哥,你要殺賊,到了長安,再殺不遲!」

    李存信「哼」地一聲,轉過頭去,自怒意不歇,李存孝已下了馬,自馬鞍之旁的皮袋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棉布來,眾人紛紛跟著學樣。

    康君利紮好了馬蹄,看到李存信仍是怒容滿面,騎在馬上,未有動作,也走了過去,笑嘻嘻地道:「四哥,此番衝進長安,說不定你可以將黃巢生擒了回來,立一個大功!」

    李存信悶哼一聲,康君利忙壓低了聲音,道:「四哥,你莫中計,他是不想你到長安去和他爭功,到了長安,還不是由得我們?」

    李存信一聽,心中一動,他暗忖如今若是不照李存孝這小子的吩咐去做,那只怕自己連去長安的機會也沒有了,真如康君利所說莫中了他的計!

    是以他又是「哼」地一聲,下了馬,也將棉布紮在馬的四蹄上,李存孝一揮手,六騎又向前馳去,但蹄聲已經輕了許多。

    他們沿著官道,直馳了一夜,早已進入了黃巢的兵營,到天色漸明時分,好幾隊兵馬,在他們的身邊馳過,帶隊的軍官,雖然對他們投以奇怪的眼,但是卻也沒有盤問他們。

    他們沿著路邊馳著,等到天色微明時分,看到路邊有一個草棚,乃是一座茶居。

    李存孝勒慢了馬,向前一指,道:「前面有一座茶居,我們進去歇歇腳,也好探聽一下消息!」一行六馬,來到了茶居之前,六人下了馬,走進了茶居中,只有幾個老兵,正在一面喝酒,一面閒談,看到他們六人進來,也不理睬。

    六人擠著一張桌坐下,李存信拍著桌子,一個衣服破爛的老者,走了過來,李存信和史敬思大聲道:「揀好吃的東西拿來!」

    那老者苦笑道:「列位客官,兵荒馬亂,小店沒有什麼好東西,只有烤薯餅,和著青菜,將就充,要酒,倒還有些。」

    這六人都不知「烤薯餅」是什麼夷西。

    他們來自沙陀,食物自然和中土不同,那老者的中州口音,他們也聽不甚清楚,更加不明白,李存審道:「喂,那烤薯餅是什麼東西?」

    老者苦笑著道:「尊駕倒會黃蓮樹下彈琴!」

    那「黃蓮樹下彈琴」,乃是「苦中作樂」之意,偏偏他們三人可聽不懂,李存孝睜著眼問道:「那黃蓮樹下彈琴,又是什麼好吃的東西?」

    那老者呆了一呆,索性不再去理睬他們六人,自顧自走了開去,他們六人,也不再說什麼,不一會,熱騰騰的烤薯餅端了上來,雖是粗食,但是他們奔波了一日一夜,肚子也餓了,吃來倒也覺得可口,正在用手挑著,大塊大塊塞向口中之際,忽然又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直到了茶居門口。

    那時,李存信已吞下好幾塊烤薯餅,見到別人還在吃,也又焦躁了起來,大聲道:「你們還不快吃,吃完了,我們好趕到長……」

    他「長」字下面的一個「安」字,還未曾出口,李存孝神色微變,陡地揚起面前的茶杯來,將一杯茶,全潑在李存信的臉上。

    李存信的話頭,被那一杯茶打斷,他霍地站了起來,怒得滿面通紅,雙眼之中,射出火來,看他的神情,像是想將李存孝生吞了下去一樣。

    西時候,在李存信身邊的李存璋,忙壓低了聲音,道:「四哥,我們要到了什麼地方去,可是胡亂說得的麼了還不坐下,有人來了!」

    李存信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抹,將臉上的茶水抹去,他心中固然怒極,卻也自知理虧,明知鬥起來,只怕康君利,也不會幫著自己,幸好這時,有好幾個人,走進茶居來,是以他也不再出聲,借此遮臉,仍然坐了下來。

    停在茶居門口的,乃是五六匹神駿之極的軍馬,跨進茶居來的人,當先一個,身形魁梧,神態驕奢,一身軍服,六個太保和黃巢的兵將,交戰不止一次,一看到這身軍服,便知道來的是一員大將。

    在那員大將之後,跟著兩員牙將,三個親兵,那大將一走進來,略停了一停,高視闊步,又向前走來,那老者忙迎了上去。

    大將也不理睬那老者,就在一張桌子的上首坐了,兩員牙將先向大將行過了禮,便在左右相陪,三個親兵,在身後伺立。

    那老者走向前來,行了一個禮,道:「張將軍早!」

    那大將也愛理不理,老者走了過去,不一會,捧了一大盤雞、肉、酒出來。

    那大將立時據桌大嚼起來,雞、肉的香味一飄了過來,李存孝等六人,登時覺得手中的烤薯餅,不是味兒了,史敬思焦躁起來,一拍桌子,道:「來人,那邊桌上是什麼,我們也要!」

    老者苦笑著,道:「客官將就著點吧,這位是張將軍,各位怎可比得?」

    史敬思一叫,那位大將,和兩名牙將,卻向他們六人,斜睨了過來。

    李存孝比較鄭重,他也知道身在險地,非同小可,他壓低了聲音,向那老者問道:「張將軍?這位張將軍,他是……」

    那老者道:「大齊皇帝麾下張大將軍張權。」

    李存孝「哦」地一聲,向各人使了一個眼色。

    那一邊桌上,大將張權已然一聲叱喝,道:「店家,我每日巡視回來,皆要在這裡歇足,閒雜人等,趁早替我趕遠些!」

    那老者點頭弓腰,轉過身去道:「是!是!」

    那老者才一轉過身去,李存孝等六人,已然倏地站了起來,李存信手一撥,那老者一個踉蹌,已向旁跌了出去,史敬思搶前兩步,已然來到了張權的桌旁,站在張權身後的三個親兵厲聲喝道:「滾開!」

    那三個兵丁大聲呼喝問,史敬思一掀衣襟,一柄雪也似的彎刀,已「颼」地掣了出去,彎刀一揮,刀尖在三人的咽喉之際掠過,那三個兵丁身子陡地向後,撞了過去,撞在張權的身上。

    張權在兵丁呼喝之際,也回過頭來看視,及至刀光一起,他究竟是身經百戰的,將軍已經知道不妙,立時霍地站了起來。

    可是這時,史敬思一出聲,其餘五個太保,也早已掣出了彎刀來,李存信刀一出手,一刀搠向張權的胸口,只聽得「錚」地一聲響,刀尖正搠在張權胸前的護心鏡上,張權倒未曾受傷。

    而就在此際,李存審和康君利兩人,一刀一個,已砍翻了兩個牙將。

    他們幾個人,動手快疾.之極,那個牙將,簡直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他們直至臨死之際,還睜大著眼,瞪著那三個死在史敬思刀下的兵丁,是怎麼死的,但是也們還未曾弄清楚那三個兵丁是怎麼死的,自己也已奔下了黃泉路。

    兩個牙將一死,張權雖然仗著護心鏡護身,未被李存信一刀搠死,也被撞得隱隱作病,這時侯,他心中的吃驚,實是難以言喻,他已知對方六個人,絕不是等閒人物!

    他雙手在桌上一按,已準備推翻桌子,趁機奪門而逃,可是雙手才一按在桌子之上,兩柄彎刀,便已然一起攻出!

    在剎那間出手的是李存璋和李存孝二人,李存璋一刀剁下,刀身砍進桌子,由於刀是彎的,是以恰好將張權的雙腕,壓在刀鋒之下,張權的雙腕,其實絲毫未受傷害,但是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卻比雙腕已被砍斷,來得更甚,他自然不敢再動彈。

    而與此同時,李存孝的彎刀,也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彎刀鋒利的刀鋒,緊貼在張權的脖子上,那種冰涼的感覺,令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在發頤,也驚怒交集,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張權在大聲喝問,但是並沒有人回答他,各人伸出手來,抓著盤子中的肉食,大口吞嚼,片刻之間,好幾盤肉食,吃了個乾乾淨淨。

    李存信抹著嘴,叫道:「店家,還有肉麼?」

    那老者看到忽然之間,生出了那樣的變故,和另外幾個茶客,擁成一團,早已驚得呆了。一聽得李存信的叫嚷,只得戰戰兢兢地道:「沒有了,張將軍……每日巡視回來……就準備這些!」

    李存信咧著一張油嘴,向張權望來,道:「張大將軍,肉沒有了,你怎麼說?」

    張權面色煞白,額上的汗珠,比黃豆還大,滾滾而下,然而他倒也不失武人氣概,聲音雖在發顫,也還算是響亮,怒道:「我怎麼說?」

    李存信手中的彎刀一拐,精光閃耀,刀風霍霍,道:「向你身上,借三斤腿肉烤來吃!」

    李存信當真說得出,做得到,話才出口,「刷」地一刀,便向張權的大腿,砍了下去?

    李存孝忙叫道:「四哥不可!」

    他一面叫,一面彎刀向下沉,「錚」地一聲響,擊在李存信的彎刀上,將李存信的彎刀擊得向下,疾沉了下去,未曾砍到張權。

    李存信又待大怒,但是李存孝已經一腳在張權的腿彎之上,李將權得跪倒在地,李存孝伸手抓住了張權的後頸,沉聲說道:「快換上他們的衣服!」

    李存璋道:「我們一共六人,不殺了這將軍,衣服卻不夠。」

    李存孝道:「這將軍不能夠殺,留著他有大用處!」

    李存璋、康君利兩人,己動手剝下兩名牙將身上的衣服來。

    正在這時,只見又是一騎馳到,馬上也是一名牙將。那將官下了馬,沒頭沒腦闖了進來,口中卻在叫道:「張將……」

    可是,他只叫出了兩個字,史敬思早已一躍向前,「砰」地一拳,打在他的太陽穴上。

    那一拳,直打得那名牙將,七竅流血,只悶哼得半聲,便自斷了氣!

    史敬思哈哈道:「正嫌不夠,又送來一個!」

    他們六人,全換上了牙將和兵丁的衣服飾物,李存孝取出了一大錠黃金來,往桌上一放道:「店家,這裡六個人,相煩你掩埋了,我看你也該遠走高飛,各位,這裡的事,只當沒瞧見!」

    他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對各茶客說的。這時,那幾個人只顧發抖,也不知是不是將李存孝所說的話,聽進了耳中。

    他們六人,擁著張權,便出了茶居,張權左有史敬思,右有李存孝,在出茶店的時侯,李存孝沉聲道:「張大將軍,你自問比孟絕海如何?我是十三太保李存孝,這幾位,皆是我的哥哥,你想要命,便得老實!」

    張權本來,心中雄然早知對方六人,行事如此敏捷,身子這般了得,定然不是普通人物。但是卻也想不到,剛才用彎刀架在自已脖子上的瘦削年輕人,竟然會是十三太保,飛虎將軍李存孝!

    這時,他倒抽丁一口涼氣,只是苦笑。

    出了茶居之後,李存孝和史敬思兩人,手臂一振,將張權架上了他的那匹大宛良馬。接著,各人紛紛上馬。馬兒又向前疾馳而出。

    七騎在大路上疾跑,張權雖然在馬背上,但仍然被史敬思和李存孝兩人,夾在中心。

    馳出了茶居半里許,只見前面路上,黃塵滾滾,一隊騎兵,迎面馳了過來。那隊騎兵,怕不有四五百人之譜。帶隊的一個將官,一見到張權等七騎,連忙揚手呼喝,數百騎剎那之間,盡皆勒定。

    那將官馬上欠身道:「張將軍巡視回來了!」

    張權還未曾出聲,李存孝身子,已向他靠了一靠。史敬思則悶哼了一聲。

    張權吞了一口唾沫道:「嗯。」那將官又問道:「前面可有沙陀胡兒的動靜?」

    張權只覺得喉嚨乾澀無比,他額上的汗水在向下流,令得他的視線也有些模糊。他向前望去,跟前全是黑壓壓的騎兵。

    他知道,十三太保李存孝的武藝再好,四太保李存信的威名再盛,只要他出聲一叫,叫破在自己身邊的六個人,就是沙陀人,那麼,他們六人是一定走不了的。

    張權也知道,自已若是一叫了出來,首先沒命的,就是自己。

    是以,他十分乾澀的聲音道:「還沒有什麼動靜,看來似是按兵不動。」

    那將官向張權望了幾眼,道:「張將軍,看你氣色不十分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張權又驚又怒,喝道:「你囉嗦什麼?」

    李存孝一聲呼喝,道:「走!」

    他一抖繩,馬兒已向前馳出之際,他一揮手,拉住了張權坐騎的,張權也身不由己,跟著向前馳出。

    兩匹馬一走,其餘五匹馬也各自撒開四蹄,疾馳而去。轉眼之間,便和那一隊騎兵,交錯而過。

    帶那隊的將官,雖然總覺得張權的神態,像是十分可疑,但是,張權的官階,遠在他之上,他能和張權在路中相會,說上幾句話,已足可以在同袍之前,誇耀一番了,如何敢追上去問個究竟?

    李存孝等一行七騎,又馳出了半里,不見有人追來,李存孝鬆了一口氣,向張權一笑,道:「張大將軍,剛才你合作得不錯,就是額上的汗出得太多了,再有人來,不可出汗太多,明白了麼?」

    張權又驚又怒,道:「你們想將我怎樣?」

    李存孝道:「說與你聽也不怕,此處離長安城已不遠了,我們想借你進長安城去!」

    張權雖然怒極,可是聽了李存孝的話,他也不禁笑了起來。雖然他的笑聲,也十分乾澀,也道:「你們想到長安城去送死?」

    他話剛一說完,只聽得李存信一聲大喝,倏地伸手,五指如鉤,已抓住了他的後頸,喝道:「胡言亂語,敢小覷我們?」

    張權的後頸,被李存信五指牢牢抓住,像是他的頭顱,快要被李存信扭了下來一樣,痛得他幾乎要直流眼淚,也忙道:「放開我……我不再說什麼了!」

    李存信「哼」地一聲,這才鬆開了手。這時,面前又有幾隊軍兵,但是一看到李存審和李存璋兩人手中所持,張將軍的纛旗,便早已滾下馬來,伺立在路旁。路兩邊,全是連綿不絕的兵營,李存孝等七騎,簡直就是在黃巢的兵陣中馳騁!

    這時,他們人人的心情,又是興奮,又是緊張。他們出征多年,大小陣仗,也見過不如多少。但是像這樣,押著敵人的大將,馳騁敵陣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的情形,卻還是第一次。

    他們七騎向前疾馳,揚起老高的塵土。

    漸漸地,他們揚起來的塵土,像是越來越濃,那自然不是塵土真的濃了,而是太陽已漸漸偏西,等到夕陽帶起滿天晚霞的時侯,連揚起的塵土,也成了暗紅色。

    透過塵頭,向前看去,雄偉宏壯的長安城頭,已經隱隱在望了。

    長安域外,本來也是市集繁華之地。可是連年征戰,長安域外的房屋,早已全被拆去。除了軍營之外,少見房屋,益發襯得長安城這座城池,有一股蒼涼雄偉之感。

    越向前馳,離長安城起近,這條官道,直通向長安城的東都門,他們已經可以看到城頭之上,甲鮮明的將士,長矛大戈,映著斜陽的餘暉,在閃閃生光,看了令人心頭生寒。

    李存孝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張大將軍,已快到長安了!」

    康君利加上兩鞭,趕向前來道:「你若能將我們帶進長安城丟,饒你不死!」

    張權不禁苦笑了起來,他心中知道,長安乃是京師重地,他雖然是大將軍,但是大將軍未奉軍命,擅進京師,罪名更重。

    可是他也知道,這種道理,和沙陀胡兒去說,是怎麼也說不明白的,反正他落在人家的手中,只好聽天由命了!

    馬兒馳得快,就這幾句話工夫,已然到了城門前,守城的兩個將官,迎了上來,齊聲道:「張將軍!」

    張權悶哼了一聲,道:「是!」

    兩個將官互望了一眼,神情疑惑,又齊聲問道:「張將軍可奉有聖命?」

    張權還未曾回答,在一旁的李存信已大聲喝道:「喂!你們看看清楚,他是張大將軍!」

    守城的將官仍然問道:「張將軍,可有聖諭麼?」張權沉聲道:「沒有。」

    守城將軍向後退了一步道:「張將軍,未奉聖諭,罪名可不輕啊!」

    張權道:「這個……」

    他一面說,一面在留意李存孝等六人的動靜,他看到李存孝等六人像是都未曾想到,押著張大將軍,一樣會在城門外被攔住,進不了城,是以頗有些不知如何才好,正在互相望著。

    張權看出那是他脫身的絕佳機會。是以他「這個」兩字,才一出口,突然伸手「叭」地一掌,拍在馬股之上。他胯下的坐騎,立時向前疾衝了出去。

    這一衝,已使他衝到城門之前。守城的十來個士兵,紛紛揚戈來阻攔。張權一面喘著氣,一面叫道:「將他們六人拿下來!他們是李克用的十三太保!」

    張權一向前衝出,李存孝手一揮,筆燕撾已然出手,人也從馬上直翻了下來。一挺手,筆燕撾已經擊在一個守城將官的頭上。

    史敬思發一聲喊,也從馬上滾了下來。他的動作太快了些。翻下馬之際,還來不及掣兵刃在手,便直向另一個將官撞了過去。

    只聽「砰」地一聲,兩個人撞在一起。史敬思身肚力大,將那將官撞得直跌了出去。跌倒在地之後,口噴鮮血,竟被史敬思撞得昏死過去!

    這兩個將官一死,守城的士兵也已聽清了張權是在叫些什麼,一起衝了上來。

    而這時侯,其餘四個太保,也已下了馬。一起衝了過去,十幾個士兵,如何是他們的對手,轉眼之間,非死即傷。六個人衝到了門前。李存孝筆燕撾揚起,用力向城門之上,擊了下去。

    只聽得「噹」地一聲響,筆燕撾擊在門上,兩扇城門緊閉,連動也未曾動一下。

    李存孝大叫道:「這門結實,打不開!」

    長安城乃是歷代的帝都,若是城門能叫李存孝一撾打開,那才是笑話了。但是李存孝從來也不知道長安城是什麼模樣。直到這時,他一撾擊下,震得手臂發麻,才知道自己將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而這時候,城頭上的守軍,齊聲發起喊來,大路兩旁,又不知有多少敵軍,奔了過來。

    李存孝大聲道:「沿城走,別失散!」

    他陡地躍向前,貼著城門,便向前奔去。其餘五人,一起跟在後面,康君利還想順勢向張權砍上一刀,可是城頭上,已然箭如雨下。康君利顧不得再去殺張權,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他們兩人,沿著城牆,奔出了不到兩丈,一隊巡城的士兵,恰好轉過城來,迎面遇上。李存孝筆燕撾橫揮,「蓬」地一聲,擊在領先一人的腰際,擊得那人的身子打橫瓢了起來,跌進了城壕之中。

    史敬思和李存信趁機殺了上去。兵刃起處,又有三個人,滾進了城壕之中。

    李存璋、李存審、康君利也衝向前去,與那一隊三十來個士兵混戰,轉眼之間,便殺傷了對方一大半,另外一半,見勢不妙,轉頭就跑。

    這一隊士兵,反倒救了他們六人,因為城頭上的守軍,看到下面已在混戰,也不敢胡亂放箭,六人一直追殺了過去,轉過了牆角,那十幾個士兵也已了賬。李存孝一揮手,六人俱都跳進了城壕之中。

    這時,天色已經十分黑了,他們匿在城壕之中,壕旁草深,將他們遮掩得十分好。

    他們才一躲起,便有一隊兵馬馳過來了。李存孝在馬隊馳過之後,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又縮回頭去,苦笑道:「真想不到,本是黃巢的大將,卻一樣進不了長安城!」

    康君利道:「看這情形,我們只好硬攻了!」

    李存孝皺著眉,道:「硬攻也不是辦法。」

    李存審道:「那總不成退回去!」

    李存孝緩緩地道:「自然是沒有退卻之理。」

    他講到這裡,又探出頭來,而且看了一眼,只見城頭上儘是來回巡梭的兵士,城牆腳上,一隊一隊的兵土,奔來馳去,顯然是還在搜索他們。

    李存孝縮回頭來,一揮手,低聲道:「我們先別上去,就在壕中,向前走過去看看。」

    他們六人,一齊俯伏著身子,在城壕之中,向前迅速地走著。城壕是依著城牆的勢子掘出來的。壕溝最深處,足有一丈五尺深。他們六人,貼著壕前行。天色又黑暗,自是不易為人發現。

    他們走出了約有半里許,聽得城借旁邊,蹄聲、人聲,都已漸漸靜了下來,他們手腳並用,攀上了壕壁,探頭向上看去。

    只見城頭上守軍仍然巡梭著,但是城牆腳下,卻已冷清清地,不見人影。

    李存孝首先竄出了城壕,向前連滾帶奔。瞬剎之間,就滾到了城牆腳下。史敬思緊跟在他的後面。緊接著便是李存信,李存審,康君利,李存璋。

    人人蜷屈在城牆腳下的草堆之中。這時他們可聽見城牆上巡梭的士兵的靴聲和談話聲。

    只聽得靴聲生起,想是有一個武官走了過來。接著,便是一個粗魯的聲音喝道:「小心一些,李克用手下六個太保,雖未能混進城,只怕還會再來。」隨著那將官的聲音,便是好幾個人的答應聲,有一個人笑道:「將軍,那十三太保,除非會飛,不然,只怕也難以進長安城!」

    那將軍沒有說什麼,只聽得靴聲漸漸遠了。

    李存孝慢慢站起身來,拔出了腰際的彎刀,咬在口中,伸手在城牆上摸索著。

    他摸了片刻,才從口中,取下刀來,低聲道:「城牆的磚縫鬆動,我們可以攀上去。你們跟在我後面,我未動手,你們不可妄動!」

    眾太保都答應著,只有李存信,悶哼了一聲,算是回答。每當李存孝發號施令之際,就算李存信明知李存孝的話,大有道理,只是他的心中,還是大大地不服,總忍不住要發作。

    但是,在來的時侯,李克用既然吩咐過,六個人都曾聽到,又是他自己說願意服從李存孝的調度,這才一起到長安來的,是以他縱使心中不服,這時,倒也難以發作出來。

    李存孝又抬頭向上,打量了片刻,身子一矮,接著,身形便已向上,疾竄了起來,他竄高了兩三尺,雙手攀住了磚牆中的一道隙縫,那隙縫連他手指的第一節也容不下,可是就憑著那一點點支持之力,他的身子,卻已穩在城牆之上。

    他的口中,仍然咬著那柄彎刀,使得他在喘氣時,發出一種低沉濃濁的聲響來,他的雙眼向上直視著,在他的眼中,射出一種極其堅定的光彩來。

    他的手指,因為負荷了他全身的重量,而痛得近乎有點麻木了。

    但是李存孝卻不在乎這一點,這時,他所想到的只有一點:他要攀上城牆去,如果不攀上城牆,他就進不了長安城!進不了長安城他就要失敗了!

    而他是不能失敗的,從他自一個牧羊兒,搖身一變,而晉入大將之列時,他就確切地知道這一點,他是決計不能失敗的。

    他上下兩排牙齒,緊緊咬著彎刀,慢慢地將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了右手之上,然而左手迅速地向上伸去,又挑住了另一道隙縫。

    他的足尖在牆上搜索著,尋找著可以供他落腳的所在,他的胸,他的腹,都緊貼在城牆上,古老的長安城,一塊一塊的大磚石,就像是變得和他整個人,都成了一體一樣,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縮著,以致在下面的幾個人看來,他就像是一條貼著牆在游上去的蛇兒一樣。

    等到李存孝攀上了六七尺高下時,史敬思和李存信兩人,也開始向上攀去。

    但是,他們兩人,只攀上了三四尺,就落了下來,康君利等三人,連試也不敢試。

    他們只好仍然緊貼著城牆而立,抬頭向上望著。他們看到,李存孝在一寸一寸地上升,在逐漸地接近城頭。

    這時,李存孝的身上,已全被汗水濕透了,汗水順著他的額流下來,流進他的雙眼中,使得他的視線,越來越糊。

    他的雙手,終於攀上了城頭,那使得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而且,可以騰出一隻手來,抹去額上的汗。他看到兩個士兵,正並排走過來。

    那兩個士兵,在李存孝的身前,只有一兩尺處走過,漸漸走遠,而在兩丈開外處,另有兩個士兵在走著。

    李存孝摒住氣息等著,等那兩個士兵,漸漸走遠了,他才自腰際,解下一盤繩索來,套在牆頭上,繩索縋了下去,他向下揮了揮手。

    李存信等五人,一見有繩縋下,連忙抓住了繩索,次第攀了上去,等到六個人,隻手都已攀住了城頭時,那兩個士兵,恰好又走了回來。

    李存孝在這時,也已完全緩過氣來了,他雙手一按,身形一縱,人已立在城頭上,恰好就站在那兩個士兵之前。

    那兩個士兵陡地一呆間,鋒利無匹的彎刀,已然揮出,精光一閃,那兩個士兵連聲也未出,咽喉已被割斷,身子一晃,倒了下來。

    在那兩個士兵身形將倒未倒之際,史敬思和李存信兩人,也已竄了上來。

    他們兩人一竄了上來,就扶住了那兩個士兵,將那個士兵輕輕放下。其餘幾個人,也一起上了城頭伏了下來,只有李存信,李存孝兩人站著。

    李存孝沉聲道:「快伏下!」他一面說,一面身形一矮,也已伏了下來,但是李存信卻仍然立不動,李存孝伸手在城頭上一拍,又道:「還不快伏下?」

    李存信怒道:「我們是堂堂太保,怎可學偷雞摸狗的勾當,為什麼要伏下?」

    李存孝也怒道:「你聽不聽調度?」

    李存信更是大怒,道:「你神氣什麼,我是四太保時,你是什麼東西?」

    李存孝道:「我只是牧羊兒,但是如今,你卻要依我軍令行事!」

    李存信「嘿」地一聲道:「父王率十萬大軍,前來討賊,我們卻只能偷進城去,算什麼英雄?你怕事,我可不怕?」

    他們兩人,越吵聲音越大,在一兩丈外巡梭的士兵,都停了下夾,有一個軍官揚聲喝道:「那邊做什麼?」

    李存信大喝一聲,便向前衝了出去,李存孝等五人,一看到李存信單獨一人,向前衝去,盡皆大驚,李存孝立時道:「衝!」

    他身形疾彈而起,簡直就像是一頭豹子一樣,身子彈在半空,大聲喝道:「晉王髦下,十三太保,一齊在此!」

    他大聲一喝,史敬思、康君利、李存審、李存璋四人,也齊聲呼喝,一起向前衝去,李存信衝在最前面,手起刀落,已將一個軍官,砍下城頭去。

    康君利趕快兩步,趕到了李存信的身前,叫道:「四哥真英雄!」

    他們一出手,城頭上登時亂了起來,只聽得吶喊之聲,此起彼伏,李存孝忙道:「我們跳下城去!」他身形縱起,向城頭下便跳。

    李存審、李存璋、史敬思三人,跟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卻已殺得遠了,未曾聽到。

    他們四人躍下了城頭,在地上一個打滾,站起身來,不見了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連忙抬頭看去,只見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正在城頭之上,和十個士兵大戰,李存孝大叫道:「四哥!」

    可是,他才叫得一聲,只聽得一陣急驟之極的馬蹄聲過處,一彪軍馬,已然殺到!

    帶頭那一彪軍馬的將官,老於調度,才一到,便大聲吆喝,令他帶來的人,將李存孝等四人,團團困了起來,史敬思大聲怪叫,著地滾出,刀起處,已砍翻了兩個士兵,向前衝去。

    只見兩面,兵馬如潮也似湧了過來,眾士兵齊聲發喊,道:「別走了李克用的十三太保!」

    李存孝心中也不免發慌,他筆燕撾狠狠向前,揮了出去,只揀人馬稀疏處,衝殺出去,李存審和李存璋兩人,跟定了他。

    他們四人,左衝右突,當者披靡,李存孝和史敬思兩人,身上已染滿了血漬,那全是他們在擊殺敵人時濺起來的鮮血。

    李存孝一面打,一面還在回頭,向城頭上張望,可是這時,當他抬頭向城上望去之際,卻已看不到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一定還在城頭上,可是敵方的兵將,實在太多,已將他們兩人,盡皆圍住,只見刀光,不見人影!

    李存審勉力殺退了兩名逼近來的將官,退到了李存孝的身邊,喘著氣道:「十三弟,對方人多,我們得從巷子中沖,不能讓他們得了地利!」

    李存孝道:「說得是!」

    他一人當先,向前殺了過去,殺開了一條血路,已然奔進了一條巷子,那巷子兩邊,都是高牆,巷子雖也很闊,但是敵軍著實太多,一起擁了過來,奔在前面的人,又不敢太過接近神勇難當的四位太保,難免踟躕不前,只是虛張聲勢。

    而後面的人,又向前擠壓了過來,是以首尾呼喊喝叫,亂成了一團。

    李存孝等四人,一進了巷子之後,前面沒有了阻攔,奔得更快。

    史敬思一面奔,一面大叫道:「十三太保,一齊殺進長安城來了!」

    這時,近城處,亂到了極點,李存孝等四人,奔到了巷子的盡頭,轉進了另一條巷子,倚著牆喘氣,暫時無人逼近來。

    史敬思道:「我們到底殺進長安城來了!」

    李存孝神情焦急,道:「四哥和十二哥,不知怎樣了?」

    史敬思哼地一聲道:「誰叫他們不奉將令?」

    他們只講得幾句話,便看到兩旁巷中,人聲鼎沸!李存孝忙道:「賊兵又來了,記得,擒賊先擒王,揀他們將官下手!」說話之間,兩彪軍馬,已自左、右兩邊,奔殺了過來,李存孝手臂一振,筆燕撾高高舉起,一聲大喝,可是,他還未曾衝上去,一匹駿馬,已然衝到了近前,馬上的將軍,手起刀落,一刀砍了下來。

    那一刀的來勢極猛,李存孝大叫一聲,筆燕撾向上一抬,只聽得「錚」地一聲響,刀撾相交,火星四濺,馬上那將軍,也算得是一員猛將,但如何及得了李存孝的天生神力?

    只聽得他大叫一聲,整個人已從馬上,直倒了下來!

    巷子本來就不是十分闊,主將一衝了上來交鋒,後面的兵馬,便一起勒定了

    ,這時,一見主將才一個回合,便已倒栽下馬來,後面的人馬,齊聲發喊!

    就在他們的發喊聲中,那一邊,史敬思彎刀起處,也已將一個主將,自馬上直搠了下來。

    一時之間,那兩危軍馬,亂了起來,李存孝立時後退道:「我們向前衝去!」

    史敬思大叫道:「晉王李克用十三太保,直搗五鳳樓,生擒黃巢!」

    那兩彪軍馬的人,聽得這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喝聲,盡皆面上變色,主將已然墮馬,號令無人,立時一哄而散。他們這一散,自然在長安城內,四下奔馳,見到人就說十三太保,個個殺進城來了。

    一時之間,滿城皆是風聲鶴唳,彷彿見到了人影,便是晉王李克用的太保。

    李存孝等四人,闖進長安城來,若是要他們自己去宣揚,自然無此神速,但是藉著守城的軍馬,將消息傳了開去,卻是片刻之間,滿城皆知。

    如今暫且擱下在長安城中,越闖越深的李存孝四人不表,卻說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被城頭的守軍,圍在城頭上,一時之間,難以躍下城去。

    他們兩人,一面和守軍動手,一面眼看著李存孝等四人,已漸漸殺得遠去了,心中更是急躁,康君利一連砍翻了兩個士兵,來到了李存信身邊,道:「四哥,我們變得人單勢孤了!」

    李存信悶哼一聲,康君利為人陰險奸詐,趁機挑撥道:「四哥,牧羊兒故意拋下我們,好叫我們身陷重圍,這是借刀殺人之計!」

    李存信面色一變,一伸手,奪過了一柄長矛來,矛橫揮,將逼近身來的兩個軍官,擊得向城頭之下,疾倒下去,他怒道:「那我們怎麼辦?」

    康君利冷笑道:「看這陣仗,他們進去了,也是凶多吉少,我們不如走吧!」

    李存信道:「若不生擒黃巢,我們豈不是白來了?」

    康君利道:「城中兵馬上萬,怎擒得了黃巢,我們已中了牧羊兒的奸計,再要不走豈不是送死?」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後退,已經退到了城牆的外邊,只聽得城牆外人馬喧騰,向下望去,許多兵馬,一起抬頭向上望來。

    李存信心中恨極,怪吼一聲,和康君利兩人,身形突然翻起,向下面跳了下去!

    他們兩人,突然之間,從城牆上跳了下來,立時引起了一場大亂,在混亂中,他們各自搶到了一匹戰馬,抖起繩,向前直馳,轉眼之間,便馳到了護城壕的跳板之上,兩人也不進長安城,逕自馳過了跳板,逃回去了。

    而李存孝等四人,這時且戰且進,大街小巷亂竄,也根本不知身在長安城何坊何街,只見轉來轉去,到處全是高牆。

    他們四人在牆角處略停了一停,史敬思罵道:「長安城中,怎地如同迷宮一樣?」

    李存審道:「長安城共有四十九坊,這些高牆裡面,才是民居街道。」

    李存璋道:「我們闖進去!」

    李存孝皺著眉道:「裡面全是民居,闖了進去,又有何用,卻不知巢賊住在何處?」

    他們正說著,又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七八匹快馬,繞過了牆角,疾馳而至,李存孝一聲吶喊,身子著地便滾!

    他一面滾向前,一面筆燕撾向前,連連揮擊而出,轉眼之間,已擊斷了四五匹馬的前腿,馬上的人,一起倒栽了下來,史敬思趕向前去,一刀一個,盡皆結束,李存審,李存璋兩人,也各對付一個,還有兩個,自馬上摔了下來,簡直呆了。

    李存孝一躍而起,見那兩個人,雖然不是穿著軍服,但是衣飾華麗,和在河中府盛會時,見到的那些高官,差不了多少,心知一定是偽朝的大官,他一伸手,提起了一個來,喝道:「黃巢在哪裡?」

    那官兒簌簌地發著抖,道:「聖上知道……有四股軍馬,闖進城來……正在五鳳樓上觀戰。」

    史敬思笑道:「好哇,黃巢也知我們擒他來了麼?」

    李存璋趕過來就是一腳,在那官兒的腹際,喝道:「五鳳樓在何處!」

    那官兒道:「在……在……在……」

    他一連說了三個「在」字,實在因為驚嚇太過,竟無法再向下說去。

    李存孝見這等情形,心知再嚇下去可能會將之生生嚇死,是以道:「你帶我們去,饒你不死!」

    那官兒雙手亂搖,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李存孝卻將他一把提了起來,放在馬背上道:「走!」

    史敬思一躍上馬,和那官兒兩人共騎,李存孝、存璋、存審三人,跟在後面,奔出了巷子,才奔出不久,又遇到了一隊兵馬,三四個人,又是一輪衝殺,他們身上,已全是血,李存璋還帶了一處箭傷,可是他們卻越殺越勇,不久,只見面前,好大一個廣場。

    在那廣場之後,是一座高樓,樓上燈火輝煌,樓頭上人影幢幢,樓下兩排兵馬,全是兵精馬壯,李存孝一見,忙喝道:「停下!」

    四人緊貼著牆頭而立,那官兒又摔下馬來,史敬思也不去理會他,四人一起抬頭望去。

    四人遠遠望去,只見樓台之上,張著一頂五色巨傘,在傘下,眾多人擁著一個人,也看不清那是何人,只見他戴著天平冠。

    李存審伸手一指,道:「那一定是黃巢了!」

    史敬思立時道:「衝過去!」

    李存孝卻道:「不可,犯不著!」

    史敬思摘下臂上的胎弓,遞給了李存孝,李存孝就在史敬思腰際所懸箭囊之中,掣出一支箭來。

    這時,只見五鳳樓上,幢幢人影,似乎都在指指點點,而李存孝等四人,也聽得人馬喧嘩之聲,自兩面逼了過來,顯是在樓上的人,已可以看到,正有兵馬在漸漸地逼近。

    李存孝心知自己等四人,靠牆而立,正在陰暗角落處,對方未必發現得了自己,是以沉住了氣,拈弓搭箭,用力一曳。

    那鐵胎弓如何硬堅,但李存孝咬牙一曳,竟曳了個滿,他覷準了五鳳樓頭,頭戴天平冠的那人,右手突然一鬆,只聽得一下驚心動魄的弓弦響處,箭如流星,已向前激射而出。

    電光石火之間,只見五鳳樓上,登時亂了起來,人聲喧騰,也聽到了他們在叫些什麼。

    而守在五鳳樓前的兵將,卻發一聲喊,一起向前,衝了過來。

    史敬思心急,大聲喝問道:「射中了沒有?」

    李存孝道:「不知道,我們快退!」

    李存孝那一箭射出,是不是射中了五鳳樓上觀戰的黃巢,他們當時,實在是無法知道的,因為一則距離遠,二則,箭才射出,五鳳樓上就亂了起來,接著,樓下的兵將,便如同潮水也似,湧了過來,而兩邊巷子中的蹄聲,也越來越近。

    他們如果不是立時退卻的話,只怕三面被圍,就再難奪圍而出了!

    在那樣的情形下,他們自然無法去深究這一箭究竟射中了也未,直到若干時日之後,他們才知道,李存孝疾射而出的那一箭,去勢勁疾無匹,直射到了五鳳樓,將黃巢頭上的天平冠,射了下來!

    那一箭,雖然未曾令黃巢斃命,但是他們六騎闖長安,目的卻也達到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當下,李存孝帶著史敬思,李存審,李存璋三人,一起向後退去,他們才退到了巷口,一隊兵馬,已經疾趕了過來。

    如果是在曠野之上,對方大隊人馬,掩殺過來,數千鐵蹄,一起踏下,只怕也難免要被馬蹄,踏得成了肉醬。

    但是這時,交戰的地點,卻是在長安城中。

    長安城中,滿是大街小巷,對方的兵馬越是多,越是擠在巷子中,化不開來,對李存孝等四人而言,卻是佔了大大的便宜!

    這時,那一隊兵馬趕到,史敬思大叫道:「待我也來射一箭!」

    他,自李存孝的手中,接過弓來,這時,拈弓搭箭,用力一曳,卻難以將這張鐵胎弓安滿,及至弓弦一聲響,那一箭激射而出時,那賊將已來到離他們,只有一丈五六遠近處了!

    那一箭射出,利箭直奔賊將的面門,賊將手中的長矛太長,一時之間,難以回得過來撥箭,只聽得「拍」地一下響,連箭鏃深深陷進那賊將面門時所出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一箭,射得那賊將自馬上直栽了下來。

    這時,後面的兵馬,正衝了過來,一見到主將墮馬,急想將馬勒住時,百來匹馬的衝勢,何等驚人,如何還勒得住?最前面的幾個偏將,用力勒馬,馬兒齊作虎跳,也一起滾下馬來。

    這幾個偏將,也不勞李存孝等四人動手了,他們一自馬背上跌下,後來的馬一湧而上,早已令他們喪生在馬蹄之下!

    而那幾匹馬,連那主將的一匹在內,掀跌了鞍上的人之後,便向前疾馳而來,李存孝大叫一聲道:「上馬!」

    他隨著那一聲大叫,首先飛身上馬。四個人搶上了馬,非但不逃走,反倒迎著那隊人馬,復衝了過來。

    那一隊兵馬,正因一照面,便損失了主將,亂成了一團,李存孝等四人,一衝了過去,恰好虎入羊群,轉眼之間,便殺開一條血路,衝了出去。

    那時,五鳳樓前的守軍,和另一隊軍馬,也已衝到,李存孝等四騎,要殺開一條血路易;大隊軍馬,要衝出已有兵馬堵塞的巷子卻難,來的兵馬沖得急,剎時之間,又亂成了一團。

    李存孝等一行人,衝到了另一條巷子之中,一起翻身下馬,剛才衝殺之際,短兵相接,一場混戰,雖然終於被他們四人,殺開了一條血路,但這時下馬檢查,史敬思的左腿上,已經中了槍。

    而李存審的肩頭,還帶著一柄短矛,李存審一咬牙,將那柄短矛,拔了出來,肩頭上鮮血,汨汨而下,李存審虎眼圓睜,道:「十三弟,長安城城中賊兵眾多,正好過癮,再殺回去!」

    李存孝沉聲道:「不行,父王命我,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來,我們已不知四哥、十二哥的生死,斷然不能再冒險了!」

    李存璋喘著氣,道:「照現在的情形看,我們要殺出長安城,也是不易。」

    李存孝緊蹙雙眉,向不遠處的高牆,指了一指,道:「我們先翻過高牆,躲一躲再說!」

    史敬思一連四腳,將他們騎來的四匹馬,都趕了開去,飛奔向那堵高牆,手腳並用,轉眼之間,便翻過了牆頭,落了下來。

    他們才一落下地來,便聽得不遠處「砰砰砰」一陣響,接著便有人應道:「甚麼人?」

    只聽得牆外有人大聲道:「沙陀胡兒,十三太保,正在長安城中衝殺,各坊要小心防範,通諭各家各戶,切不可開啟門戶!」

    另外有幾個人的聲音道:「知道了!」

    李存孝等四人,互望了一眼,只聽得轉眼之間,便響起了「當當」銅鑼聲,有幾個人扯直喉嚨叫道:「各家小心門戶,沙陀胡兒,殺進城來了!」

    一共有四個人,打著燈籠,敲著鑼,急匆匆邊叫邊走,奔了過來。

    李存孝等四人,連忙身形一隱,隱在陰暗角落處,那四個更夫,就在他們四人不遠處的身邊走過,也未曾發現有人躲著。

    一等那四人走過,李存孝一揮手,四個人,又向前奔了過去。此際,他們已退進了長安城的吉祥坊之中,街道巷子,更是來得窄小。

    他們奔了片刻,只聽得四周圍,靜到了極點,史敬思、李存審兩人,血流不止,他們四人,都是渴得唇焦舌燥,舔著嘴唇,史敬思道:「我們總不能就靠牆角站著,好歹也要去找些水喝。」

    李存孝抬頭看了看,他們所靠的困牆並不高,像是一座屋子的後院。

    他看了片刻,伸手向上指了指,其餘三人,盡皆會意,身形竄起,已翻過了那圍牆。

    他們落地之後,才看到那果然是一個後院,種了幾畦菜,有幾間看來已很殘舊的屋子,黑沉沉地,李存孝才打了一個手勢,忽然看到屋中,燈光閃了一閃。

    李存孝等四人,吃了一驚,立時站定,不敢動彈。

    只見燈光自窗中閃了一閃,又漸潮向外移來,不一會,看到一個少女,手中提著油燈,走了出來,悄聲道:「花梢兒,快進屋來!」

    隨著那少女的一聲叫,在屋頂之上,「咪嗚」一聲,一隻肥大花貓,跳了下來,跳在那少女的懷中,那少女嬌笑:「壞花梢兒,嚇了我一大跳!」

    她抱著那只肥大花貓,轉身便向屋內走去,史敬思就在此際,向前踏出了一步。

    怎知他心急了些,一腳翻了一隻花盆,發出了「噹」一聲響,那少女立時轉過身來,她手中油燈的燈光映著她秀麗的臉,現出一片驚惶之色,連她的聲音也在發顫,道:「甚……甚麼人!」

    李存孝首先向外走去,史敬思,李存審,李存三人,跟在他的後面。

    他們四個人,自已或許還不覺得他們是何等驚人,但這時,他們披頭散髮,混身是血,簡直就如同是四個厲鬼一樣!

    他們一向前走來,燈光映在他們的身上,那少女便嚇得呆了,手中的油燈落地,「拍」地一聲,跌在地上,跌成了粉碎,她懷中的那隻大花貓,發出了一下叫喚,也竄走了。

    油燈落地,跟前登時一片漆黑,那少女嚇得身子打著戰,牙齒相叩,發出「得得」的聲響來。

    李存孝忙道:「姑娘莫怕,我們四個人,只是來討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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