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部:和一種生命形式的對話 文 / 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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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顆鑽石,呈現著一種極其柔和的粉紅色的光彩。那種粉紅色,幾乎是覺察不到的,但是卻又可以一眼就看出它的確有著粉紅色。那是一顆一望而知是極品的天然粉紅色鑽石。
但丁托著那塊鑽石:「請原諒我的私心,我……藏起了這顆鑽石,它……實在太美了,現在,我把它給你,送給尊夫人,我相信這是這裡幾千塊寶石之中,最好的一顆。」
我笑道:「你可以保留它,我隨便揀一顆好了。」
但丁的神情,誠摯得幾乎哭了出來:「如果你拒絕的話,等於不肯原諒我的過失。」
聽得他這樣說,倒不能再拒絕:「好,我就要這一顆。」
我伸手在他的掌心,把那一顆鑽石取了過來,但丁慢慢縮回手去。我把鑽石捏在手裡:「我們在山洞裡已經多久了?快將這些寶石全弄出去吧。」
但丁忙道:「是,是。」
他自腰際解下了用羊皮製成的袋子。他對於找到寶藏十分有信心,是以一直把空的羊皮袋子繫在腰際,我沒有他那麼有信心,這時只好脫下了上衣來,在袖口打了兩個結。
我們把各種各樣的寶石,一把一把抓進去。等到我的上衣的兩個衣袖,再也裝不下,他手上的那個羊皮袋,也已裝滿了。
但丁還在用電筒四下照射著,在山洞角落裡的寶石,他也不放過,直到肯定,整個山洞中的寶石,全都裝了起來,他才歡嘯著,向外走去。
我跟在他的後面,想著這一次奇妙的經歷,真是令人興奮,又想到我把那顆粉紅色鑽石給白素的時候,一定可以聽到她的讚歎聲。一面想,我一面問:「但丁,我們這次經歷,是不是可以公佈出來?」
但丁道:「不,不,沒有必要,讓世界上每一個人去揣測這些珍寶的來歷好了。」
我道:「真可惜你不同意。你還記得金特這個怪人,他把珍寶和人類的靈魂聯在一起,真有點不倫不類。」
但丁對我的這句話,沒有甚麼反應,只是悶哼了一聲。我們一面說著,一面在向外走,又已進入了山縫中十分狹窄的部分。
我一再強調山縫的狹窄,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和一個狹窄的空間,有十分大的關係。我們行進的山縫窄,還好人的身子是柔軟的,可以擠得過去,但人的頭部是硬的,山縫的寬度,恰好可以供人側著頭緩緩地前進。那時,但丁在前面,在移動身子之前,他首先要設法把那一大袋珠寶先推向前,身子才能跟著移動。
我的情形也是一樣,所以我們前進的速度相當慢,我和但丁之間的距離十分近。就在這一段最狹窄的山縫之中出了事。當時,我們手中無法拿電筒,在黑暗中前進,所以在出事之前,絕沒有預防但丁會有甚麼動作。
我正在吃力地移動自己的身子,突然聽到一下「嗤」的聲響,接著,一股濃烈的麻醉劑的氣味,撲鼻而來。不到十分之一秒,已經判斷發生了甚麼事:有人向我的臉部,在噴射麻醉氣體。
當有人向你的臉部噴射甚麼時,本能的反應,一定是轉過頭去避開它。這時,我的反應,就是這樣。可是,我卻忘了處身在一個極其狹窄的空間,我只能側著頭,根本無法轉過頭去。
我張大口想叫,可是已經遲了。我已經吸入了那向我噴來的麻醉氣體。在我昏過去之前的一剎間,我只來得及想到了「但丁」兩個字。
我不知道自己喪失了知覺多久,當逐漸恢復知覺,只感到頭痛、口渴,和全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而且,立即可以肯定,我的處境,一輩子也沒有比這時更糟糕過。
我還擠在山縫中,看來,喪失了知覺之後,我未曾動過。
這本來不算甚麼糟糕,可是當我伸手向前的時候,我卻摸到了許多石塊,堵在我的前面,我立時向前移動了一下,勉力取出了電筒來,向前照著,前面的去路,已全被石塊堵住了。
那當然是曾經有過一次爆炸的結果。
就算我的頭再痛些,也可以明白發生甚麼事。有人用強力的麻醉劑,噴向我的臉,令我喪失知覺,然後,他引爆山石,將出路封住。我被困在山腹之中了!在這樣人跡罕到的一個地方,我被困在山腹中了!
做這件事的人,當然就是但丁。
在不到十秒鐘的時間內,我將我所知道的罵人話,全都想了一遍,而在第十一秒鐘,我知道就算我精通全世界的罵人話,也不發生作用。
我該想想辦法,應該怎麼辦?
首先感到,擠在山縫中,不是辦法。
我緩緩地移動著身子,不再向前,而是後退。後退的路並沒有被阻,不多久,我就回到了那個山洞之中。
就在那個山洞之中,但丁曾以極其誠摯的神情,求我原諒他,要我接受他藏起來的那顆鑽石。
那顆鑽石,當然也給他拿走了。這時我才感到自己是多麼笨,當時給了我鑽石之後,伸出來的手,縮回去得那麼慢,那表示他的心中是多麼捨不得!
但丁這樣對付我,當然早有預謀,這也就是他一聽到我說不願意和他分寶石,他立時聯想到了我要獨吞的原因,因為他自己想獨吞。
我十分憤恨自己輕信但丁,一面伸手進衣袋,出乎意料之外,那顆粉紅色的鑽石,居然還在。這算甚麼?是但丁留給我的殉葬品?我立時否定了這個想法,但丁才不會把它留下來給我。這顆鑽石之所以還會在我的口袋中,是因為它放在我另一邊的口袋中,在那個狹窄的山縫之中,我相信但丁一定經過了不少努力,而無法把手再擠過我的身子,在我口袋中把這顆鑽石取出來,所以才逼得放棄的。
我把這顆鑽石握在手裡,心中不知道是甚麼滋味。用電筒照射一下,鑽石的光彩極其奪目。這顆鑽石,在市場上,至少可以令人一生無憂金錢,但是在這裡,一塊光彩奪目的石頭,價值不會大於一片麵包。
很快,我就發現,要在這個山洞中另覓出路是不可能的,山洞絕無通道。我再估計,我的體力,是不是可以支持得到把堵塞山縫的石塊掀開,使我重見天日?
這是無法估計的事,事實上,這看來也是唯一的辦法了。我一面想,一面深深吸著氣,把電筒熄了,以節省一些電力,同時,在黑暗中,也可以使我冷靜些。
我完全明白在絕境中,所作的一切努力,可能一點也不能改善處境。但是我非做不可,因為如果我不做,我就只有等死。
我自知性格中有許多缺點,但可以肯定:我不會等死。休息了五分鐘,我向山洞的出口處走去,準備到了有石塊堵住出路處,就盡我所能,把石塊一塊一塊移開去,希望能夠有一條出路。
我決定了這樣做,也開始了這樣做,大約是在三四小時之後,我發現那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在這三四小時之內,我已經筋疲力盡,大約也被我搬開了幾百塊大小的石塊,可是在我面前的,可能還有幾千塊、幾萬塊。我已搾盡了自己每一分體力,而搬開了幾百塊之後,我幾乎沒有前進過。儘管我心中萬千分不願就此放棄,可是我知道,我非放棄不可了。我甚至連再睜開眼睛的氣力也沒有,我閉上了眼,任由汗水從我的眼皮淌過,一直向下淌。
我突然想到:「天國號」上的官兵,在接到了上頭的命令,要他們殉國,他們是不是也同樣絕望?
我很奇怪自己何以突然想到這一點,我和天國號上的官兵不同,天國號上的官兵,海闊天空,他們處於絕境,只是他們的一種信念,令得他們非要去死不可。
而我,一點也不想死,只不過是我陷身在山腹之中,所以非死不可。
我不由自主苦笑,又想到:天國號上的官兵,在臨死之前,他們的感覺——我不願想天國號上的官兵,可是卻偏偏一再想到,這令我感到極度的怪異。
而這種怪異的感覺,迅即令我感到了震慄:我不是自己要去想天國號上的官兵的,而是有甚麼人在想,我感到了他在想。或者說,是有甚麼力量,強迫我在想。
這種怪異的感覺,令我感到,我已在死亡邊緣,我甚至已不能控制我的思想。
接下來,我的思緒,更加不受控制。
我告訴自己:我不要再想天國號的事。
但是我卻想到:天國號上那麼多官兵死了,沒有靈魂,一個靈魂也找不到。
我告訴自己:別去想他媽的靈魂的事。
可是我卻立即又想到:喬森死了,喬森為了求自己的靈魂出現市死,可是,也沒有靈魂。
我告訴自己:我也快死了。
我想到:你有靈魂嗎?
這使我陡然一震,我應該想到「我有靈魂嗎?」可是我想到的卻是「你有靈魂嗎?」卻不像是我自己在想,像是有人在問我。
我感到有人在問我:在這個山洞之中,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問我問題。
在那一霎間,我的思緒,真是紊亂到極。一個人,會忽然有自己根本不願想的思想,這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我無法用文字去形容這種情形。
可是,我極不願想到的問題,還在不斷向我襲來,那情形就像是有甚麼精靈,忽然進入了我的腦部,用他們的意願,在刺激著我的腦神經,使我不斷地想到他們的問題,反倒是我自己要想的事,無法達到思索的目的了。
(事後,我才想到這種情形,可以用一種現象來作比喻。)
(我的腦部,本來在接收著我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座收音機,一直在接收著一個固定的電台。但是忽然之間,有一股強力的電波侵入,把原來的電波排擠。在這樣的情形下,收音機就會聽到兩個電台的聲音,其中一個,是外來的干擾。)
(我那時的情形,大抵就這樣。)
那種不是屬於我自己思想的問題,還在繼續不斷地襲來,每一個問題,都像是在催促我的靈魂,快點出現。這許多問題,和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回答的紊亂思緒糾纏在一起,簡直快將我逼瘋了,令得我在忍無可忍,陡然大叫了起來:「別再問我了。」
當我大叫了一聲之後,我自半瘋狂狀態中,突然驚醒過來。
但是靜了沒有多久,問題又來了。
這次的問題是:「為甚麼別再問了?是不是你根本沒有靈魂?」
我有一次忍不住大叫:「我沒有,你們有?」
我自然而然這樣叫出來,當話出口之後,我又陡然震動了一下,我感到,我必須盡我一切力量,集中意志,好好來想一想。不管我的處境惡劣,我還是要好好想一想。
我剛才叫出來的那句話:「我沒有,你們有嗎?」這句話,喬森曾不斷叫過。當喬森在這樣叫嚷的時候,他的助手,認為他是在說夢話,而我,則認為他是和某些神秘人物在交談。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全不是,喬森當時的情形,和我一樣!他在遭受著不是屬於他自己思想的問題的襲擊。金特一定早知道,他說喬森「正遭受著一些困擾」。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種「困擾」如此要命。
喬森道受著這樣困擾,他的一切怪行逕,全可以瞭解。有好幾次,他行蹤不明,等到再出現時,又滿身是汗,疲累不堪,看來像是做過長時期的苦工。他一定是躲到甚麼小酒吧去,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甚至於,他曾用毒品來麻醉自己,想把腦中不屬於自己的思想驅走。
喬森沒有對我說出這種情形。事實上,他即使對我說了,在我有親身體驗之前,也不容易明白。這種情形,根本不可能向任何人訴說。
喬森終於採用了堅決的方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喬森那樣做,我絕對可以瞭解,因為沒有人可以長時期忍受另一種思想的侵襲。而且更要命的是,這另一種思想,還不斷地問你有沒有靈魂。
誰肯承認自己沒有靈魂?但是,誰又拿得出自己的靈魂來給人看。
喬森終於走上了結束自己生命的這條路,他實是非如此做不可。他希望藉著生命的結束,靈魂就會出現,好讓那個問題有答案。
我如今的情形,大致上和他相同。所不同的是:他自己結束生命,而我,環境逼得我的生命非結束不可!
我迅速轉念,那不屬於我思想的問題,一直沒有斷過,我不由自主喘著氣,啞著聲——我不明白自己的聲音何以變得如此嘶啞,老實說,我極度疲累:「別再問了,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有靈魂。或者,生命結束,靈魂就會出現,你們大可不必性急,我的生命快結束了,我的靈魂或許就會出現,來滿足你們的好奇心!」
當我在聲嘶力竭地這樣叫了之後,不屬於我思想的話,又在我自己的腦中響起來,充滿了嘲弄的意味:「每一個人都認為生命結東之後,靈魂會出現。可是不,生命結束,並不能導致靈魂出現。天國號上那許多官兵,一個靈魂也沒有出現,喬森生命結束,也沒有靈魂出現。只怕你死了之後,也同樣不會有靈魂出現。許久了,許久了,許久許久,不知有多少人生命結束,可是一個靈魂也未曾出現。為甚麼不肯承認根本沒有靈魂?」
我坐著,感到極度的虛弱,流出來的汗,又冷又稠,像是經過冰凍的漿糊。我揮著手:「好,我們沒有靈魂,沒有!」
那不屬於我自己的想法,仍然不肯放過我,嘲弄的意味更甚:「你第一個肯承認自己沒有靈魂,那說得通麼?你們自有文化以來,一直都在歌誦著靈魂,認為肉體只不過是一個短暫的現象,靈魂才永恆,而你們居然沒有靈魂。要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你們這種生命,有甚麼價值,和任何最低級的生物,有甚麼不同?」
我大口喘氣。這時,我又明白了青木何以要在他的釵述之中,故意隱瞞了一段他被那種神秘光環追問的那一段經歷。那真不好受,沒有甚麼人願意提起它。
這種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目的是把人的生命價值,貶低到了和一個水螅相等的地位。
可是,我們是人,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盡一切力量掙扎,把人的地位提高,至少,比一蘋水螅要來得高。
可是,再努力掙扎又有甚麼用?沒有人可以令自己的靈魂出現,靈魂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靈魂不是一塊手帕,可以隨便從口袋中拿出來給人看。就算像喬森那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仍然證明不了甚麼。
我想起了青木,又令我想起了但丁的祖母在她的敘述之中,曾提及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感到那種神秘的光環,在向她講話,但是她又不是實際上聽到聲音,只是感覺聲音。
我當時不明白她這樣形容是甚麼意思,現在我明白了,她的情形和我一樣。
我現在的情形,和青木曾遇到過的一樣,和但丁祖母曾遇到過的一樣,也可能是喬森曾遇到過的一樣。可是那種神秘的光環呢?為甚麼他們都曾見過那種神秘的光環,而我未曾見到?
當我想到這一點之際,我掙扎著,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你們在哪裡?讓我看看你們。」
我一面叫著,一面努力睜開眼來。
這時,濃稠的汗,已令得我的視線十分模糊,睜開眼來之後,山洞中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到。我按下了電筒的開關,電筒射出光芒,照向對面的山壁,在山壁上現出一團光芒,看來倒像是一個光環。
我「哈哈」笑了起來:「這就是你們?你們連形體都沒有,看來,更不會有靈魂。」
我這時的精神狀態,又幾乎半瘋狂,所以,一面說著,一面不斷揮舞著手。這種動作,全然沒有意義的。
我揮著手,叫著,但是在突然之間,我停止動作,又再揮手。
電筒握在我的手中,我揮手,自電筒中射出來,照在對面山壁上那團光芒,應該跟著動才對。我突然發現,手臂在動,電筒在動,可是,對面山壁上的那一團光芒,卻一動也不動。
我再次揮動手臂,山壁上的那團光芒,仍然不動,我忙循手中的電筒看去,發現電筒所發出來的光芒,極其微弱,只是昏黃色的一點。
電已經用盡了。那麼微弱的電筒光,根本不可能照射到十多公尺外的山壁上。
那麼,山壁上的那團光芒是……
我陡然震動了起來:那是……那就是那種神秘光環,就是它!
我感到的震動如此強烈,以致電筒自我手中,跌了下來。也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光環離開了石壁,向前移來,停在半空:一個光環,在緩緩轉動著。
同時,我感到了它在說話,它一定是早已在了。我腦中那種不屬於我自己的想法、問題,根本就是它一直在向我說話。早在幾天前,我看到的光芒,令我頭髮發光的,當然也是他們,他們早來了,一直在注視著我和但丁的行動。
我勉力定了定神,我一直在希望能和這種神秘光環接觸,然而卻在這樣的情形下才達到目的!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我感到它在說:「形體?形體有甚麼重要?你們有完美的形體,你們的形體,複雜到難以弄得明白,可是那有甚麼用?」
我聽著它指責人,也無意反駁,人的形體,的確是複雜到極,但它們完全沒有形體,這又算甚麼呢?
當我一想到這一點之際,我腦中閃電也似,掠過了一個念頭:「對,沒有形體,可能比任何複雜的形體更好。人類的靈魂,可能就是完全沒有形體的一種存在,是和生命完全相反的一種反生命,沒有人知道靈魂是甚麼樣的存在,或許它根本不在我們形體存在的空間之中,或許它的存在,根本不需要空間。你們發現不了它,就不能說它沒有!」
我一口氣講著,一霎間的靈感,令得我的思路從極度的紊亂中,解放出來,又變得可以侃侃而談,不必聲嘶力竭地叫喊。
懸在我面前的光環,忽大忽小,急速地轉動著,而且發出奇妙的色彩變幻。
然後,我又「聽」到它在說:「這是一種狡辯,任何不存在的東西,都可以用這種狡辯去反證它的存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青木、喬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種神秘的光環來到地球搜尋人的靈魂之後,都敗下陣來,我可沒有那麼容易認輸。
我立時道:「你絕不能否認人有思想,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思想,或為善,或為惡,或思想深邃博大,或幼稚愚昧,但是每一個人都有思想,你能叫一個人把他的思想拿出來看看嗎?但是,你能否認人人都有思想嗎?」
光環再度急速轉動:「你的意思是:人的思想,就是人的靈魂?」
我連想也不多想:「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可以這樣說。」
光環的旋轉更急:「甚麼意思?」
我挺了挺身子:「人,只要自己有思想,自己在自己的思想之中確定自己有靈魂,就有靈魂,不必要也不可能把靈魂拿出來給別人看,更不必被你們……看。」
我本來想說「更不必被你們這種怪物看」,但臨時改了口。
光環的轉動更急,在急速的轉動中,我「聽」到了對話。
「這種說法,我們第一次聽到。」
「是的,可能對。人一定有靈魂,但我們一直搜尋不到,可能就是因為人的靈魂,根本是另一種生命的形態,不,根本不是一種生命形態,甚至根本不是一種形態。」
「那怎麼樣,我們的搜尋算是有結果了?」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大聲道:「你們的搜尋,永遠不會有結果。」
光環停止了不動,我繼續道:「人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有靈魂。每一個人在思想上,認定自己有靈魂,就有;認為自己沒有,就沒有。當人認為自己本來有靈魂,但是不再需要,就消失,不可捉摸的一種反生命現象,你們怎麼能把它具體地找出來?」
我講得十分激動,在我講完了之後,我感到了幾下歎息聲。
我又道:「你們別以為我早已對靈魂有研究,實際上,我和所有人一樣,絕無認識,剛才我所講的,是我突然之間所想到的。不過,我相信,這可以解釋你們為甚麼永遠不能成功的原因。」
我又聽到了幾下歎息聲,光環又緩緩轉動起來,我定了定神:「你們究竟是甚麼,可以告訴我?」
光環的轉動變得急速,好久,我沒有「聽」到甚麼,看起來,像是我的問題不容易回答,過了一會,才「聽」到了光環的聲音:「我們是甚麼?是一種生命的形式。」
我尖聲道:「是一種光環?」
「光環?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甚麼樣子,光環?或許在你看起來,我們像是一個光環,但那只不過是我們聚集了地球上的一些能源,所顯示出來的一種形象,那沒有意義。就像你們,有兩蘋手、兩蘋腳,就算變成了八蘋手,八蘋腳,在外形上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對你們生命實質的意義,不會有多大改變。」
我呆了半晌,一時之間,不明白這番話約含意。
我還想問他們為甚麼對地球人的靈魂那麼有興趣,但是我還未曾問出來,只不過想了一想,就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你的好奇心真強烈,這個問題可以等一等,你難道不想離開這個山洞?」
自從和那個「光環」對答以後,我思緒極度迷幻,以致完全忘了自己瀕於死亡。一聽得他們這樣提醒我,我不禁「啊」地一聲:「你們有力量可以使我絕處逢生?」
光環轉動了幾下:「當然可以,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運用能量。」
我吞了一口口水:「例如殺人?殺那兩個宮中的侍衛,和殺天國號上的官兵?」
「是的,那可以說是我們的錯誤,一直以為人死了,靈魂就會出現。天國號上的官兵,本來就要死,我們希望能在我們的安排之下,使人的靈魂和肉體分離,結果失敗。雖然,命令他們殉國的電訊,也來自我們的意念,但這沒有分別,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下,天國號上的官兵,無法再生存下去。」
我苦笑了一下:「你們至少害死了喬森。」
「那更不關我們的事,喬森想自己證明自己有靈魂,可是他的方法不對,他失敗了。他的行動,還不如你的一番話令我們信服。認為人的靈魂和金錢結合,人的靈魂在珍寶中,現在看來,也錯了。」
我吸了一口氣:「不見得完全錯,的確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金錢上的利益,而改變了他們的思想,隨之而令得他們的靈魂也消失了,例如但丁,就因為想獨吞寶石,而想置我於死地。」
「你的意思是,靈魂,代表著人的美德和善念?」
「我不知道,我不能具體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是我絕不會說一個人在做種種壞事的時候,他的意念之中還覺得自己有靈魂的存在。」我的回答相當玄妙,但那的確代表了我的想法。
光環沒有再「說」甚麼,只是迅速地向外移去,當它移向山洞出口處之際,我看到了一陣光芒迸射,和聽到了一陣轟隆的聲響。
我忙向外走去,到了那狹窄的山縫中時,堵住山縫的石塊,已經全散落了下來。我踏著碎石,向外擠去,那光環始終在我的前面。
等我終於擠出了山縫,發覺外面天色黑沉沉地,不知是深夜幾時。在黑暗之中,那光環停在我的面前,看來更是清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盯著那光環:「你們始終未曾回答我,為甚麼對搜集地球人的靈魂,那樣有興趣?」
光環緩緩移動著,我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你不能想像,宇宙間生命的形態,用許多種不同方式存在。我們的生命形態,你全然無可能瞭解,或者說,無形無態,我們為了要追尋自己生命的根源,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中,尋找答案,和各種形態的生命接觸……」
我呆呆地佇立著,抬頭向上望,黑沉沉的天空上,滿是星星。我想著他們的話,想像著他們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中,和各種各樣生命接觸的情形,不禁悠然神往,不知身在何處。
「我們接觸過很多生命,奇怪的是,每一種生命,都有同樣的困擾,不知自己的生命從何而來。好久之前,我們遇上一種生命,這種生命告訴我們,我們的這種形態,恰好是一個星球上的一種生命的相反,這個星球,就是地球,恰好和我們相反的生命形態,就是你們,地球人。」
我發著呆,道:「你們就是反生命?」我在講了這一句之後,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想起了金特的話來,失聲道:「如果是這樣,那麼,你們可能就是地球人的靈魂。」
我的話很久沒有得到回答,接著,我感到了幾下歎息聲,也感到了他們的話:「誰知道!」
我還想說甚麼,那光環已在迅速地遠去,突然之間,消失不見了。
我仍然呆立著,在黑暗之中,一直在想著和「光環」的種種對話,每一句都想上好幾遍。
天亮了,本來應該疲倦之極,可是我卻感到十分興奮。湖水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光彩,我沿著湖向前走,走了沒有多遠,我突然聽到了一陣喧嘩聲,在我前面不遠處傳出來。
我找了一個小土丘,把身子藏起來,探頭向前看去,看到的情形,真令我吃驚。我看到了大約有十七八個人,站在湖邊,不斷把一些東西,向湖水中拋去,看來像是在比賽誰拋得遠些。那些被拋出去的東西,在劃空而過,落進湖水中之前,都發出各種顏色的奪目光芒。
那些人,看來像是當地的遊牧民族。這一帶的遊牧民族,生性凶悍,若是事情對他們有利,他們是絕無文明社會的道德標準可言。
同時,我也看到了翻側的吉普車,和壓在吉普車下的但丁,他流出來的血,染紅了黃土。但丁顯然已經死了。是死於自然的翻車,還是死於這些人的襲擊?我不會再去查究,我只是看著那些人喧鬧著,把各種各樣的寶石,一把一把,拋進湖水之中。
我悄悄後退,繞過了土丘,選擇了另一條路,離開了湖邊。
但丁自那山洞中得來的寶石,結果全沉到湖底去了,甚麼時候才能重現?
別以為像別的故事一樣,結果甚麼也沒有剩下。不,那顆粉紅色的大鑽石,我還在,帶回家,送給了白素。白素轉動著,看看它發出的光芒:「鑽石是不是有價值,決定在它處於交易行為之中,這情形,倒很有點像人和靈魂的關係。」
我瞪著眼:「你這樣說,未免太玄妙了吧。」
白素道:「一點也不玄妙,鑽石一直放在保險箱中,和普通石頭完全一樣。人不是到了有真正考驗的關頭,誰也不知道自己的靈魂究竟怎樣。」
我沒有再說甚麼,但仍然認為她的話太玄妙了一些。你認為怎麼樣?
幾天之後,我試圖和青木聯絡,沒有結果,我也一直想和金特聯絡,同樣沒有結果。
每當處身在擁擠的人叢中時,我想到:我們是生命,對於和生命完全相反的反生命,絕對無法想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