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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部:生命和反生命 文 / 倪匡

    一些東西,不管它是甚麼東西,如果不斷向人發出問題,又能用行動達到某些目的,又在為某些目的而活動,例如搜尋人的靈魂,那麼,在概念上,當然,應該是生物,就算他的形態再怪異和不可思議,他也應該是生物,不應該是別的。

    我在仔細想了一下之後,就將以上的一番話,講了出來,作為對金特這個問題的答覆。

    金特望著我,他不喜歡多說話,可是眼前的事,卻又不是簡單的語言所能解決,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開口之前,神情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然後,他開口:「在概念上,你在概念上,只能這樣設想。」我自然不服:「那麼,在你的概念上,如何設想?」

    金特吸了一口氣:「你未曾接觸過『反物質』概念?」

    我皺著眉。我聽說過「反物質」,那是一些尖端科學家提出來的,理論十分深奧,作為一個普通人,對這種概念的理解,不可能太深入。

    事實上,即使是提出這種概念的科學家,自己也還在摸索的階段。有一段對話,我聽人說起過,可以作為「反物質」概念的註腳。對話的雙方,一方是提出這概念來的科學家,另一方是質難者。

    科學家:物質的存在,大家都知道。有物質,一定有反物質。

    質難者:科學重實踐,你提出有反物質的存在,那只是一種假設,要等找到了反物質,才可肯定。

    科學家:既然是反物質,「存在」這種字眼就不適用,反物質,根本不是一種存在,當然更不能用「找到」這個詞,要是能找得出來,供我們研究,那就是物質了。

    質難者:哈哈,那算是甚麼?看不見,摸不著,找不到,甚至不存在,那算是甚麼?

    科學家:一點也不好笑,那就是反物質。

    這段斷話,對於瞭解「反物質」,其實並沒有甚麼幫助。但是對於「反物質」概念的建立,卻有一定的作用。

    我不知道金特在這時,忽然提出了這個還只是被某些尖端科學家提出來的一個概念,有甚麼作用。所以我問道:「稍為接觸過一點,反物質,那和我們現在討論的問題,有甚麼關係?」

    金特用十分緩慢的語調道:「物質,反物質;生命,反生命!」

    我望著金特,金特居然破例,將這十個字,又重覆了一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真的,我不是十分明白。物質和反物質的概念,已經是如此虛無標緲,不可捉摸,何況是生命和反生命。

    我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才又問道:「反生命,是甚麼意思?」

    金特道:「就是一切和生命全部相反。」

    我再試探著問道:「你是指那個光環,那是反生命的……現象?」

    金特點了點頭,表示我說對了,我只好苦笑。老實說,我實在莫名其妙。

    反生命!甚麼叫反生命呢?反生命是甚麼東西?錯了,反生命當然不是「東西」,甚至不是一種存在,只是一種現象。用「現象」這個字眼,可能也不恰當。或者,人類的語言之中,根本沒有一種詞彙可以形容反生命或反物質,因為人類的語言,全是為物質或生命而創設的。

    金特表示那光環,是一種「反生命」現象,這又是甚麼意思?

    我盡量使自己的思緒不那麼紊亂,再道:「是生命也好,反生命也好,那光環,總會有一種行動,它會發出一種光線來,這種光線可以做很多事,包括殺人在內!」

    金特皺著眉,對我的話,不置可否。

    我繼續道:「這個光環,還會發出聲音,逼問人的靈魂在何處。」

    金特卻搖頭,我剛想反駁,他已經道:「不是它在問,而是它使你感到它在問。」

    我「哼」地一聲:「那有甚麼不同?」

    金特道:「不同。」

    我先想了一想,想起但丁祖母的敘述,那兩個護送她的侍衛,在光環之前,曾大聲叫嚷,但當時但丁祖母,卻並沒有聽到甚麼聲音,那的確不同,那光環可以使人感到它在發問。

    這一點,倒還比較容易理解,如果那光環有一種力量,可以直接影響人腦部活動,那麼,它就可以使人感到自己聽到了某種聲音,那是聽神經的作用。

    我同意了金特的話:「好,有不同。但無論怎樣,他們——那種光環的目的,是在搜尋靈魂,人的靈魂,對不對?」

    金特道:「看來是這樣。」

    他講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忽然又主動講了一句:「我們,從人有思想開始,一直在尋找自己的靈魂。」

    金特這兩句話,聽來很玄。但是想深一層,倒也大有道理。任何人,在一生之中,都會有找尋自己靈魂的想法。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有靈魂,可是自己的靈魂在哪裡呢?

    我感到有點明白金特所說的話的含義了,我道:「靈魂,就是反生命?」

    金特攤著手,說道:「不知道。」

    我知道,再和金特談下去,也不會有甚麼結果,金特回答「不知道」,那自然是他真的不知道,因為他也是人,是一種生命形式的存在,無法作生命形式之外的任何突破。而反生命,全然是另外一種形式,是任何以生命形式作存在的人,所無法觸及的現象。

    我想了一會之後,轉頭向青木望去,青木也搖著頭:「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反物質、反生命,我只是回答不出那個問題。」

    我來回走了幾步,坐了下來:「有一種現象,正在搜尋人的靈魂?」

    金特點了點頭。

    我苦笑了一下:「真奇怪,他們為甚麼會對人的靈魂發生興趣。」

    金特說道:「你可以直接問他們。」

    我有點惱怒:「他們在哪裡?」

    金特的雙眼,看起來有點發呆,這顯然又是一個他所回答不出的問題。

    我又悶哼了一聲:「好了,這一切全不再去理會它。如今,喬森所受的困擾,是不是也來自那個光環?」

    金特想了一會:「可能是。」

    我提高了聲音:「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是,或者不是。甚麼叫『可能』?你曾建議他用天國號上的事來作為回答。而你,顯然也被那光環問過同樣的問題?」

    金特這次,回答得很乾脆:「是。」

    到這時,總算有了極大的收穫。我不但知道了喬森精神困擾是怎麼一回事,也把兩件看來毫不相干的事,結合了起來,知道了有那個神秘光環的存在——我不願用「反生命」這個詞,這太難以令人理解了,一個光環的存在,比較容易明白。

    同時,我也知道了這個光環,正一直在做著一件事:搜尋人類的靈魂。

    附帶說一句,十分有趣的是,這個神秘光環搜尋人類靈魂的方法,十分幼稚。但丁祖母說「靈魂被魔鬼收買去了」,光環就追問是不是有收買靈魂的魔鬼,光環又以為人的靈魂,是在珍寶之中。人的靈魂被珍寶吸了去,被金錢買了去,這只不過是一種「說法」,並不是真有這樣的事。

    這種「說法」,在人類語言之中,流傳了不知道多久,而那個神秘光環,居然根據這種「說法」,真想把人的靈魂找出來,幼稚可笑得很!

    這個神秘光環,如今喬森正在受著它的困擾,只要找到喬森,就可以見到這個光環。

    我不在乎被這個神秘光環困擾,很希望能見到它。它不過問我靈魂在哪裡,我可以簡單地回答不知道,然而,在對答之間,我卻可以弄清楚它的來龍去脈。

    我站了起來,向金特道:「很多謝你的啟示,我會去找喬森。青木先生,我們該告辭了。」青木站了起來,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金特並沒有說甚麼。我和青木在離開了金特的住所之後,進了電梯。

    當電梯開始向下降去之際,青木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喬森先生……也遇見了那………種光環。」

    我瞪了他一眼,青木這個人,窩窩囊囊,再加他敘述經歷,隱瞞了一段,很令人反感。聽了他的自言自語,我忍不住道:「困擾?自己找的。」

    青木聽出我有責備的意思,低了頭,可是從他的神情看來,他對我的話,感到不服氣。我又道:「那個光環,動不動就殺人,我看一定是一種奇異的生命形式,侵入地球的異星生物。」

    青木沒有表示甚麼意見,電梯門打開,他默默地走了出去。離開誕那幢大廈之後,深夜的街頭上很寂靜。我們都不出聲,向前走著。

    走了一段路之後,青木停了下來,道:「衛先生,如果再也找不到喬森先生?」

    我嚇了一跳:「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青木雙手,又開始扭動他那頂破帽子,道:「我瞭解喬森先生,他是一個……一個……鍥而不捨的人,一定要追尋問題的答案,不像我……」

    他言詞吞吞吐吐,令人冒火,我問道:「像你,又怎麼樣?」

    青木的神情十分苦澀:「像我……在那種光環不斷追問之下,你知道,他們對,於『不知道』這個答案並不滿意,會不斷追問下去,直到我向他們承認了……我根本沒有靈魂。」

    青木的話,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在說著甚麼見不得人的醜事。而且,還現出極其痛苦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感到十分奇怪:他對於自己是不是有靈魂,感到極端重視。而一般來說,除非是基於宗教上的理由。普通人對自己有沒有靈魂,並不覺得如何重要。

    我望了他一會:「據我所知,喬森先生,也已經承認了自己沒有靈魂。他會在半夜大叫:『我沒有,你們有麼?』這證明他已經承認。」

    青木依然十分痛苦:「不,那是喬森先生的負氣話,我恐怕他……他會盡一切可能,把自己的靈魂找出來,給他們看。」

    青木的話,真可以說是荒唐到了極點。世界上任何人,不論他如何努力,只怕也絕對沒有法子可以把自己的靈魂找出來讓人家看看的。

    聽了青木這種荒唐話,我真想哈哈大笑。青木卻又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懂得甚麼生命、反生命的道理。但是我想,靈魂如果是反生命,那麼,必須先突破生命——」

    我是一直忍住笑,聽到這裡,我不再想笑,而代之以一種悚然。

    青木的話,很有道理。

    人對於「靈魂」的認識,一般來說,達到「生命」和「反生命」這種新概念的少,相信人死了之後,變成一種靈魂的多,這是很傳統而且固執的想法,甚至在邏輯上不是很講得通:靈魂若是存在,不管人活著或死了,都該存在。為甚麼活的時候不存在,死了就存在呢?但是一般人都這樣相信。

    青木這時擔心的是,喬森固執起來,是不是會去突破生命的形式,向那個神秘光環,展示他的「靈魂」?聽來很荒唐。不過,我相當瞭解喬森為人,知道並不是沒有可能。

    我忙道:「快回酒店,看看他是不是已經去了?」

    我一面說,一面急步向前奔著。到了前面街口,截停了一輛計程車,和青木一起上車。

    喬森根本沒有來過。

    他在一條陋巷中被人發現,已經死了。我再見到他,他在殮房中,已經經過了法醫的剖驗。

    法醫剖驗他屍體的結果,對他致死的原因,也感到了吃驚,法醫的報告是:「此人死於大量飲酒,在酒中有三種以上的致命毒藥,再從至少十公尺以上的高處躍下而致死。」

    那,是我在見到金特三天之後的事。

    在這一天,那個珠寶展覽會已成功地舉行。我當然沒有參加,只是在報上看大幅報導。

    開幕那一天,冠蓋雲集,報導記述了一個「小插曲」,說是有一個怪人,在開幕典禮上,發表了一篇莫名其妙的演說,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結果這個怪人,雖然持有大會的正式請帖,但是還是被保安人員趕了出去。

    有的報紙上,還刊有這個「怪人」的照片。我一看,就認出那個「怪人」是金特。

    真是怪異,金特那麼不喜歡講話,卻跑到一個世界性的珠寶展覽會上去「發表演說」!

    報上沒有記載金特講了甚麼。我想知道,只要去問問但丁就可以,但是我忙於尋找喬森,也沒有和但丁見面。

    我知道,但丁在開幕後的第二天,來找過我,但是我不在酒店。

    我怕他要逼我去見他的祖母,所以雖然回了酒店之後,也不和他聯絡。

    我在殮房中看到了喬森的屍體,心情沉重,難過之至地離開,一個法醫走過來:「剛才那具屍體,是你的朋友?」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那法醫搖頭道:「他為甚麼非死不可?從來也沒有人採取那麼堅決的方法來結束自己生命。」

    我一直向外走去:「或許,他是為了追求反生命的出現。」

    那法醫本來是一直跟在我的後面的,當他聽了我的話之後,陡然站定,我不必轉過頭去。也可以知道那法醫看著我的眼光,一定古怪之極。

    我心情苦澀,自己一再重覆著我剛才所說的那句話。「追求反生命的出現」,這樣說法是不是對?反生命既然是和生命完全相反,那麼,「出現」這樣的詞,當然不恰當。

    喬森的死,給我打擊極大,思緒一片渾噩。

    才走出殮房,就聽得一聲怪叫,青木正跌跌撞撞地向我奔了過來。

    我在趕來殮房之前,曾和青木聯絡,叫他也來,他來遲了一些。我伸手扶住他。青木仍然在發出哭叫聲:「喬森先生,喬森先生……他……他……」

    我歎了一聲:「他死了,自殺。」

    青木劇烈地發抖,我要用雙手重重地壓在他的肩頭上,好讓他不再抖下去。青木一面發抖,一面還在掙扎講話:「他……真的……是那樣……我已經料到,他會那樣。」

    我苦笑了一下:「他的生命結束了,是不是生命結束,反生命就產生?」

    青木雙手掩著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由於我和青木兩人的行動,十分怪異,所以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我拉著青木,向前走著。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全然沒有留意已經到了何處。

    等到心境較為平靜,發覺我們來到了公園。我和青木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公園中沒有甚麼人。坐定之後,我又歎了一聲,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憤,恨恨地道:「那種光環,他其實是被那種光環殺死的。」

    青木悶哼了一聲,沒有反應。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陡然之間,大聲叫了起來:「我有靈魂!你們在尋找靈魂?我有,可以給你們看,快來,我有靈魂,我有。」

    喬森的死亡,使得我心情鬱悶,所以才這樣神經質地大叫。

    青木因為我的失態,驚呆得站了起來,不知所措,我叫了兩遍,停了下來。喘著氣,又為我剛才的行為而感到幼稚可笑。

    青木顯然知道我這樣高叫的用意,在我靜了下來之後,他低聲道:「如果他們找到了喬森先生的靈魂,應該滿足,不會再出現了。」

    我腦中亂成了一片,「靈魂」不可捉摸,它究竟是甚麼,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說得土來。有的人認為那是一組電波。但電波不是反物質,也不是反生命,靈魂和人類的知識、思想、言語,是全然不相干的一種現象,如果有存在,一定是存在於另一個空間之中。

    我無法繼續想下去,只好雙手握著拳,深深地吸著氣:「你準備怎麼樣?」

    青木想了一會:「當然只好回日本去。喬森先生給我的錢,還沒有用完。唉,真是想不到,那麼好的一個人。」

    青木說到這裡,又嗚咽起來。我取出了一張名片,又塞了一卷錢在他的口袋中:「希望日後,我們保持聯絡。如果……如果……你又遇上了那個光環,不論你在甚麼地方,多麼困難,都要設法通知我。」

    青木用力點著頭,表示他一定會做到這一點。我道:「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那光環在搜尋靈魂,我要搜尋他們,看看究竟是甚麼東西。」

    青木的神情有點駭然,但還是點著頭。

    我和青木一起向園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在想,曾經見過那個光環的人,還活著的,據我所知,只有三個人:金特、但丁的祖母和青木。

    其餘見過光環的人全死了,這三個人中,最神秘的是金特。金特和那種光環之間,好像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聯繫。我如果要想那光環出現,弄清它是甚麼東西,應該從金特那裡下手才是。

    出了公園之後,我決定再去看看金特。我已經想好了對付金特的辦法,不論他多麼固執和不愛說話,就算是動粗,我也要逼他說出一切來。

    可是,我.一切的盤算,全落了空,在那幢大廈前,才一下車,司閽就迎了出來:「衛先生?金特先生已經搬走了。」

    我陡地驚動了一下,一股氣被憋住了無處宣、極度苦悶。

    那司閽又道:「他知道你會來找他,所以,有一封信和一包東西留給你。」

    我忙問道:「他搬到哪裡去了?他住所裡東西很多,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搬走了?」

    那司閽一面取出一封信來給我,一面道:「他搬走已經兩天了,不知道他搬到哪裡去。」

    我忍住心中的失望,接過信來,撕開,拉出信紙來。信上的字跡極潦草,乍一看,根本不能看得出那是甚麼文字。

    我定了定神,仔細看,才看出信居然是用中文寫的。我倒未曾想到金特的中文如此嫻熟。信的內容很簡單:「衛先生,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但是我卻不想和你再交談,因為那不會有結果。反生命不是尋常人所能理解。留給你的一包東西,是我所作的筆記的一部分,你如果有興趣,可以看看。最後,我要告訴你一點,我本人,畢生都在追尋人類的靈魂,至今為止,沒有結果。」

    看了金特這樣的信,我只好苦笑,司閽又取出一個紙包來給我,我接了過來:也不知道那是甚麼樣性質的筆記,但是猜想起來,多半和他搜索靈魂的經歷有關。給了司閽小費之後,和青木離開。

    青木一直很憂傷,我也想不出甚麼話來安慰他。我們又並肩步行了一程,他才說道:「我們該分手了。」

    我和他握手,在岔路口分了手。自顧自回酒店去,才一進酒店,就聽到但丁的聲音,在大叫我的名字。我抬頭向他看去,他已經急得全然不顧禮貌,向我奔過來,推開了兩個阻住他去路的胖女人,直衝到我的面前。

    他一來到我的面前,就一把抓住了我的上衣,叫道:「我終於等著你了,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一面叫著,一面還喘著氣。酒店大堂中所有人,都以極奇異的眼光,向我望來。我對在我身邊的一個老婦人道:「沒辦法,誰叫我欠他錢。」

    那老婦人現出了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搖著頭,走了開去。

    但丁怒道:「你倒說得輕鬆,欠我錢?你欠我人。走,甚麼都安排好了,上飛機場去。」

    我叫了起來:「可是總得讓我回房間去收拾一下。」

    但丁現出兇惡而又狡獪的神情來:「不必了,行李已替你收拾好,在車上了,快走吧。」

    但丁說著,竟強推著我向外走去。我又好氣又好笑。這時,我自然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打倒,但是我卻並沒有這樣做。

    他推著我,一直來到門口,才鬆開了我的衣服,揮了揮手。立時有一架大房車駛了過來,但丁直到這時,才恢復常態:「對不起,我真的急了,祖母的病很沉重,我們一定要在她還沒有離去之前趕去看她。」

    我怔了一怔,本來,我早已準備出些花樣,整治一下但丁,以懲罰他的無禮,例如到了飛機場突然溜走之類。但這時聽得他這樣說,可知他的焦急,並非沒有理由。我只好道:「你怎麼不早說?」

    但丁惱怒道:「早說?對誰說去,你連影子都不見。」

    我歎了一聲,和他一起上車:「我不是故意躲你,我一直在找喬森。」

    但丁揮手令司機開車,道:「快,盡快!」然後他轉過頭來問我:「找到了沒有?」

    我答道:「找到了,在殮房。」

    但丁陡然轉過身,向我望來,神態極其驚訝,我攤了攤手:「為了某種極怪異的原因,他自殺死的,唉。」

    但丁沒有說甚麼。我又道:「有一件事,你祖母的故事中的那個光環,我可以肯定有。」

    但丁一聽,神情變得極其興奮:「怎麼證明?我一直不敢完全相信。」

    我道:「另外有人見過,那個日本人,你遇到過的,青木,他見過。還有一個十分怪異的人,名字叫金特,也見過;喬森,可能也見過。」

    但丁的神情有點緊張:「那麼,會不會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的事?」

    但丁真是小心,他連「寶藏」兩字也避免提,怕被前面的司機聽到。

    我搖頭道:「我想不會。」

    但丁皺著眉,但是忽然之間,他又笑了起來:「你說的哪個金特,在珠寶展覽會開幕那天,做了一件十分滑稽的事。」

    我想起了報紙所載的新聞:「是啊,報上說他發表了一篇演說?」

    但丁道:「是,這個人,我看神經有問題。」

    我十分嚴肅地道:「絕不!你可還記得他的演說?」

    但丁瞪大了眼睛:「如同夢囈一樣,你為甚麼要聽?」

    我道:「你別管,將當時的情形詳細告訴我。」

    我想知道當時的情形,是因為我肯定金特決不會將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他發表演說,我更可以肯定,他經過長期計劃,這就是他要請柬,參加開幕儀式的目的。

    但丁看到我這樣堅持,只好告訴了我當時的情形,他說得十分詳細,好幾次,車子在急轉彎時,他身子傾側,也沒有中斷敘述。

    在嚴密的保安下,珠寶展覽開幕。深紫色的帷幕緩緩拉開,高貴人士緩緩進入會場。

    精心設計過的燈光,照耀在展出的珍寶上,令得珍寶的光彩,看來更加奪目。

    所有櫃子,全用不反光玻璃製成。以致看來,珍寶像是全然沒有甚麼東西遮蓋著,一伸手就可以碰得到。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撫摸一下光彩絢爛奪目、誘人之極的珍寶,等到手指碰到了玻璃,才知道一個事實,自己和那些美麗的東西之間,有阻隔,不可突破。所以,每一個伸出手去的人,縮回手來,都現出失望的神情。

    當然,這種失望的神情要刻意掩飾,不能讓人家看到。

    但丁-鄂斯曼是全場最活躍的人物。並不是他自己想活躍,而是由於他對珠寶的非凡鑒賞能力,使得每一個有意購買珍品的人,都想先聽聽他的意見。

    但丁忙於應酬各色人等,所以金特進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

    事實上,金特進入會場,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別注意,他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看來雖然怪異,但是他有著正式的請柬——請柬上有一條磁性帶,經過特殊儀器的檢查以確定真偽,絕對無法偽造。

    而且,當金特進來的時候,展覽會的主席,正走上一個講古,準備發表簡短的談話,是以每一個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去。

    主席的講話十分簡短,在這種場合下,誰要是發表長篇大論的演說,那麼誰就是標準的傻瓜。主席的最後一句話是:「現在請大家……」

    他本來要講的是「現在請大家仔細欣賞大自然留給我們的奇珍異寶吧。」

    可是,他話才請到一半,金特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就著擴音器,接了下去:「現在,請大家聽我說幾句話。」

    主席陡地一怔,那是不應該有的程序。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作任何抗議,就感到腰際,有一個管狀的硬物,頂住了他。

    主席的臉色,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無法知道頂住他腰際的是甚麼東西,因為金特身上所穿的那件黑色衣服,式樣十分奇特,有寬大的衣袖,將他的手完全掩遮住,看不到他手中所握的是甚麼。

    金特向主席眨了眨眼:「主席先生,我的話,大家都有興趣。」

    在這樣的情形下,主席要考慮到他自身的安全,除了點頭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金特突然出現,人叢中也引起了一些驚訝,但是每個人都看到主席點了頭,所以,也很快靜了下來。

    金特就著擴音器:「各位:現在在各位面前的,是許多美麗的珍寶,它的價值,並不在於它們的美麗。大自然中美麗的東西極多,為甚麼只有它們才使人著魔?是不是我們的靈魂,就在珍寶之中?」

    金特的話講到這裡,幾個保安人員,已經疾衝了進來,會場之中,起了一陣騷動,但畢竟與會人士,全是見慣大場面的人物,所以並沒有引起混亂。

    金特也顯然看到有保安人員向他衝了過來,所以講話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他提高了聲音,道:「各位,你們的靈魂在哪裡?如果誰能回答出來,希望他馬上告訴我。」

    人叢中有人叫道:「我也想知道,哈哈。」

    這個人的笑話,引起了一陣笑聲。四個保安人員來到了金特的身邊,但只是監視著,並沒有展開進一步的行動。

    金特繼續說著:「別笑!各位的靈魂在哪裡?人類的靈魂在哪裡?或許人原來是有靈魂的,但是在珍寶所代表的那種價值之下,全都消失了?」

    人叢中開始響起了噓聲,但是金特仍然在繼續看他的演講:「各位,人類的靈魂,到哪裡去了?各位……」

    人叢中又有人叫道:「全都上天了,靈魂不上天,留在世上幹甚麼?」

    金特的聲音變得極哀傷:「這個問題,並不是我要問,是有……有人感到,像今天這樣的聚會,參加者是全世界人類中的精英,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所以才要我來問一問,再加上,這裡有那麼多珍寶,珍寶為甚麼會吸引人,它所代表的那種價值,為甚麼可以驅使人去做任何事,為甚麼……」

    金特講到這裡,或許是由於他太激動了,以致他的手揮動著,離開了主席的腰際。

    金特的手一揚起來,主席也看到,他手中所拿的,絕不是甚麼手槍,只是一蘋煙斗。

    主席在陡然之間,變得勇敢起來,叫道:「把他趕出去,這個人是瘋子。」

    四個保安人員立即開始行動,熟練而又快疾,將金特挾下來,拉向外面。

    在這時候,身邊有著男伴的高貴女士,都紛紛發出聲音適當的呼叫聲,昏了過去,身子倒下來,都能恰好由她們身邊的男伴扶住,未曾引出更大的悲劇。

    金特一面被保安人員抬出去,一面還在叫:「大家繼續欣賞吧,在珍寶美麗的光輝之中,可能就有著人類的靈魂。」

    金特被直抬了出去,據說,一直抬到酒店的大門口,被保安人員推向馬路,幾乎沒有給來往的車輛撞死。

    金特被抬了出去之後,不到兩分鐘,會場就已完全恢復了常態,再也沒有人提起他。只有幾個記者,記下了當時的情形,第二天,在報上刊登出來,也只是一則小小的花邊新聞。

    「金特在一直被抬出會場之後,還在叫嚷。」但丁說,「我本來想追出去看看他,可是保安人員勸我不要出去,所以,我沒聽清楚他又叫嚷了些甚麼。」

    聽完了但丁的敘述之後,我呆了半晌。這時,車子仍然以極高的速度,駛向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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