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一些奇特的報道 文 / 倪匡
千百年來,求活是人類一個永遠的主題,也是不知多少人孜孜以求的。
歷史上最著名一個求活故事: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權傾天下,所行各事,真正可以稱得上是縱橫裨闔,件件都是大手筆,別的不說,他所建的阿房宮,就可以稱為中國古代建築史上的千古絕唱,被怒髮衝冠的楚霸王頂羽一把火燒去之後,再有人就是想依樣畫葫蘆都不可能;再如他的焚書坑儒,何等的決絕。正是這樣的人,才更清楚自己活著的重要,當他意識到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時,求活的慾望也就愈加強烈,甚至無以復加。也不知是什麼人在這時給秦始皇出了一個餿主意,說是東海之上有一座仙山,住在那座仙山上的仙人有長生不老藥,於是,秦始皇命人日夜不停地趕製了一艘大船,再從全國各地選了五百童男童女,坐著這艘大船出海,去替他尋求長生不老仙丹。
後人見東洋文字與中國文字有著極為深遠的淵源,而且在人種、性格、文化等諸方面有著極大的相似,就認定現今的日本人,其實當然就是秦始皇派出的那五百名童男童女的後人,他們在奉旨出海之後,雖然到了傳說中的那個大島,卻並未見到傳說中的仙人,當然更不可能獲得什麼長生不老丹了,所以不敢回來覆命,便在此島上定居下來,繁衍子孫,於是就有了現在的日本國。
(此處談到秦始皇派出五百童男童女渡海去求仙問藥的事,歷史上原是有記載的,但歷史早已成了歷代統治者的一種粉飾,上面儘是往自己臉上抹的金粉,誰都難以還其本來面目。就這一段記載來說,可疑之處頗多,首先就有一個此段記載出自何人之手是何時所記的問題,如若說是秦代所記,這些記載的可信度當然就極值得懷疑,身為一國之君的秦始皇,選派五百童男童女總該有一個別的名目,比如為了國家民族之類,總不成直截了當說為他去求長生不老之藥吧?那麼,此記載就可能是後人作偽。如果是秦代以後的某人所記,那時秦代已滅,秦始皇殺人無數,不說他統一六國,單是修長城,焚書坑儒,就使得他的仇人滿天下,其真實性就更值得懷疑了。)
(這些當然是我在整理這個故事時想到的,同時也認為這一段歷史恐怕永遠都不可能還原其本來面目了,不免有些為歷史而悲哀,或者為生活在今天的人不得不將這些充滿了古代人恩怨情仇、營營苟苟的荒唐文字當作真實存在而悲哀。卻沒有料到,在我此處所記述的故事發生差不多半年以後,有一個人找上我的家來要與我決鬥,而此人正是當年那五百童男之一,真正可以稱得上奇特之至。這自然是與我正在敘說的故事完全無關的一件事,並且讓我知道了我的前世上怎樣一個人,雖然我不肯相信,卻又無法反駁,真正有點駭人聽聞。以後有機會的時候,倒是可以整理出來,單獨成篇,肯定是一篇極其有趣的小說。)
現代日本人與秦始皇派出的五百童男童女之說自然是不可考,就像傳說中有著極其之多的仙人,實際上無從考證一樣。
歷代帝王將相之中,感覺生命之短暫,極盡所能求活的,又豈是秦始皇始,豈是秦始皇終?
泰山成為歷朝歷代的聖山,當皇帝的,都要去拜山,皇帝換了,朝代改了,可拜山的風俗卻一如既往,現今說起來實在是一大笑話,可當時卻又是那麼的自然而然。這歷代帝王所拜的,哪裡是什麼山或者仙?如果說他們的目的其實是去拜自己的命,倒也更直接準確一些。
他們的行為只有著一個目的,那就是設法與仙人親近,然後仙人為他們施長壽之術。
原來,人類一直都被生命之短暫困擾,人類一直都在尋求長壽的秘方。
這樣的故事實在是太多太多,多得根本就不足為奇。
在這樣不足為奇的反面,如果出現另一種完全不一樣的事情,某一個人因為活得太長了,想死又死不了。那麼,他會怎麼辦?
這樣的事實在是奇特之至,如果不是我親身所見,任何人說給我聽,我是一定不會相信的。
衛斯理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極為超脫的人了,對人生之中生死兩個字,早已經看得很透,但也並不是說,長命百歲對我就沒有了吸引力,別的不論,白素與我的這段感情,真正可以稱得上千古絕唱,我們之間所愛之深,常人無法想像,我又怎麼忍心將這份感情割捨,獨自去面對死亡?或者她又何忍心讓我獨自去面對死亡?有了這樣一份感情,我當然就想長時間活下去,長時間與白素廝守。其次,這個世界是多麼的紛繁多姿,有著如此之多的奇事妙事吸引著我,人死以後,一了百了,哪裡再去體驗這樣一些有趣的經歷?
但在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忽然就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想法,死其實真是一件純潔而又偉大的事。
閒話題過不表,言歸正傳。
這件事開始發生的時候,並不是我的個人經歷,也不是我所認識的任何朋友的經歷,那只不過是一些完全零星的,奇特又似乎毫無聯繫的報道,這些報道散佈在全世界各地,涉及許多國家。
這些報道雖然可以稱得上奇聞,但在我當時看來,與我所經歷的奇聞軼事,卻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何況此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也就沒有特別注意。
但世上的事,往往是人們難以預料的,許多看起來毫無聯繫的事,全都集中到了我這裡,我如果再說同我沒有任何聯繫,似乎就有些不是事實了。
這些事與我發生聯繫的方式也是極為奇特,最初,我甚至以為這只不過是什麼人想與我開一個玩笑,所以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後來,有人為此找上我的門來,我也仍然不能將這些發生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並且性質看起來完全不同的事聯繫在一起,那些找我的人硬將這些扯在一起時,我甚至笑他們簡直是想像力太豐富,而實際上純粹是無稽之談。
這些事發生的時候,也是我正忙的時候。
那時,我在忙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那另外一件事也實在是異常奇詭,其緣起是因為有一個人忽然覺得她的丈夫並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完全的另外一個人。這種事也不難想像其存在的可能,這種可能有幾種,一種是她的丈夫被人冒名頂替了,另一種則是這個人本身有問題,比如患了妄想症什麼的。一個妄想症患者,往往能想出許多別人聞所未聞的事,倒也不能算是稀奇。如果這個人是一個普通至極的人,或者本身或者家族之中有過精神病史,倒也就不能算是一件奇事了。可問題的根本是這個人的身份極為特別,特別到足以影響整個世界的局勢,那麼,這件事就不能不引起重視了。
這個人是一名王妃,她的名字叫迪瑪。
有關這件事,我正在整理,書名叫做《大陰謀》。
此處提到《大陰謀》這本書,當然是基於衛斯理的一貫寫作原則,除此之外,還因為我正在記述的這個故事,幾乎是與大陰謀在同時進行,只不過以著完全不同的方式向前發展。
那天,迪瑪王妃的丈夫佩德羅親王(在整個事件沒有最後查清之前,我只能如此稱呼,實際上,此時迪瑪王妃已經開始懷疑此佩德羅非彼佩德羅,她的丈夫被人在暗中掉包了)前往亞洲幾個國家作國事訪問,在我所生活的那個城市有一天的逗留,然後前往日本。因為此事是我和小郭在聯手進行,要跟蹤佩德羅,原本只要小郭一個命令,他的手下就可以完成得很好。可我想到正可以趁此機會與勒曼醫院聯絡一下,向他們請教幾個問題,所以就回到了家裡,第二天便將跟蹤佩德羅親王前往日本東京。
我回到家的時候,白素和紅綾都不在。我直接走進了書房,書房裡有一大堆郵件正在等著我拆閱。我當然是先將這些郵件粗略地測覽一遍,看看有沒有什麼急件是需要立即處理的。我看過之後就發現其實都是一些很平常的函件,無非是一些朋友的問候或者一些讀友來信與我探討某一本書中的某一個問題以及問我在哪裡可以買到我的哪一本書之類。對於朋友們的各種來信,我一般是不回的,他們也知道我是一個大忙人,所以也決不會責怪;對一些讀友的信,我倒是要重視得多,他們或許能給我提供許多新的想法,但這也不能算是急件。
除了上述這些信件之外,還有一些信,似乎有幾十封之多,這些信並非寄自同一個國家,所有的信都沒有表明寄信人的身份姓名,也好像不是同一人所為,信的內容雖然千奇百怪,卻也有著一個極大的相同點,這些全都是從各地報紙上剪下來的。這些信早已被白素歸類,並且按照接到的日期編了號,然後放在了我的書桌的顯眼位置。
毫無疑問,白素已經看過了這些信,她似乎也希望我看一看,所以才會故意擺在一個非常容易看到的地方。
是什麼人從全世界各地給我寄來了這樣一些剪報?如果寄來的剪報只不過一張,倒也沒有什麼奇特之處,或者這些剪報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可能是同一件事的系列報道,就算這件事再奇,大概也不一定奇過我的所有經歷。所以也不會太讓我感興趣。但這種剪報竟有幾十種之多,由不同的人從世界上不同的城市寄來,並且,上面登載的事情並不相同,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
這的確可以算得上一件奇特的事,但這樣的事,並不能吸引我,因為我所遇到的事更奇特,我完全沒有精力去顧及其他與我毫不相干的閒事。
我從那些信中隨便拿起最上面的一封,看了一眼那份剪報的標題。
「白宮遭一男子槍擊守衛快速與之火拚神秘槍手身中三十餘發子彈,目前正在搶救中」
這是一則美國《華盛頓郵報》的消息,我快速看了一下導語,知道事情發生在二十天之前,有一名至今未能查明身份的男子,忽然將一輛林肯牌轎車停在白宮前面,從車上下來時,手中端著一支殺傷力極強的手提機槍,對準白宮猛烈射擊。白宮的守衛當即對此作出反應,拔槍與之對射。那名槍手在射完槍中的子彈後倒地,事後經檢查發現,他的身上有三十五個著彈孔,其中腦部和心臟部位共有七處中彈。經有關方面檢驗,此槍手並沒有死,目前已經被送往華盛頓一家醫院救治。
後面的詳細報道我當然不需再看,便將這則消息扔在了桌上,口中一邊說:「這簡直就是奇聞。」一邊拿起了另一則消息。
「四號公路發生大慘禍五十二輛汽車相撞,二十八人死亡四十六人受傷」
這一則消息是從英國報紙上剪下來的,導語非常明確地告訴人們,就在十五天前,有一名男子在倫敦市郊的四號高速公路上衝向一輛正常行駛的大型貨車,結果引起一場特大交通事故,據分析,這名男子可能是想以這件方式自殺,但在這起報廢了幾十輛汽車的大慘禍中,他倒成了倖存者。
這樣兩則毫無關聯的報道,同時出現在我的案頭,我原有的那點興趣頓時就消失了,像白宮遭槍擊、倫敦發生特大車禍這一類事,並非天下奇聞,實在也沒有任何吸引我之處。
我放棄了繼續閱讀這些剪報的念頭,實在是沒有必要在這些司空見慣的事情上面浪費時間。
我打開抽屜,找到勒曼醫院的電話號碼,開始與他們通話。
這一通電話打了很長時間,因為與此故事無關,不必詳述。
我打完這個電話之後,白素回來了,我們相互問候,然後她就對我說:「最近好像發生了許多事。」
我說是啊,確然發生了許多事。
她又說:「你看了那些報道?」
我掃了那些報道一眼:「無聊至極。」
我們說的話雖然是同一個意思,卻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我認同她所說的,最近發生了許多事,當然是指我現在正在瞭解的事而言,在這件事中,我懷疑其中有至少五個國家的元首或者總統或者首相什麼的,其身份十分的詭秘,種種跡象分析,他們似乎並不是當初就職的那些人,似乎是在某一個特別的時候被人不知不覺給掉包了。如果這種分析不錯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上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所以。白素說最近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我立即表示認同。
顯然,白素說的發生了許多事卻是完全另一回事,她還不知道我正在調查的這樁奇事。從她最後一句話分析,她是指那些剪報而言。什麼車禍、火災之類的事,幾乎每天都有許多起,當然與奇事怪事沾不上邊,更不可能與我正在著手調查的那件事相比,所以我才會有這樣的回答。
白素望著我,欲語又止,她的這種神態,極其罕見。我和她生死與共,生命雖然未能實質成為一體,但確然已到了心靈相通的地步,她有什麼是欲言又止的呢?
我揚了揚頭,她笑,笑容之中,略帶歉意:「對不起,我剛才在想,你畢竟不再年輕了。」
她說得很婉轉,我撫著臉,笑了起來:「何不直接說我老了。你是說我的好奇心已大不如前?」
白素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我說:「這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我們畢竟已經不再年輕。」我指了指那些剪報:「不過,像這樣一些事,就算我再年輕二十歲,大概也不會太有興趣。這樣的事,我們的身邊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白素聽了我的話,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你並沒有將這些剪報看完。」
我聽出她的話中有話,就問道:「你有什麼想法嗎?」
白素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說不清楚,總之很怪異,而且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我的確是有一些想法的,卻也覺得很難說清楚。我很想你能夠全部將這些剪報讀完。」
我再一次說:「有這個必要嗎?」
她動了動身子,換了一個坐的姿式:「最初,我也覺得完全沒有這個必要,我甚至想過這完全是一些極其無聊的東西,原是準備扔掉的,後來一想,這會不會是你要的什麼資料?就留了下來。東西是留下來了,可我對此並無任何興趣,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看一看。」
聽她這樣說,我就看了她一眼。
她與我交換了一個眼神,立即就明白我的意思:「不錯,我後來是看了,而且看得非常仔細,至少看了四遍。」
即使這件事一開始沒有引起我的任何興趣,但現在我也不由得有了一些想法,我知道,白素的記憶力、理解力。判斷分析力極好,像這種報上公開的報道,千字以內的短消息,她應該看一遍就能知道一切,有何必要看了一遍又一遍?而且竟看了四遍之多,這實在不像是白素所為,難道這些報道之中真有什麼讓人不明白的東西隱含其中?
白素站起來,將那些剪報拿在手中:「我最初不感興趣,跟你的想法一樣,覺得這些事司空見慣,根本沒有必要注意。但是後來這種剪報不斷地被寄來,而且,我那次與你通話時還特別問過你,你說你根本就沒有讓人幫你搜集信息。我這才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難道你不覺得?這些剪報幾乎來自世界各地,也就是說,並非一個人所為,這麼多人做著同樣一件毫無意義的事,這件事能說無意義嗎?不管這件事有沒有意義,這件事本身卻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決定看一看。」
我說:「你看了一遍,於是就發現了其中有著許多奇妙之處?」
白素說:「我確然是全部看了一遍,但看過一遍之後就將這些東西扔開了,我像你一樣覺得這是一些極其無聊的事。可是,剪報還在不斷地寄來,我也就沒有再看。幾天之後,溫寶裕來了,他與紅綾談起發生在本城的一件怪事。他說,這件事發生在十多天前,有一個人可能活得不耐煩了,從那幢最高的樓上跳了下來。我當時就說,這也不能算是奇事。溫寶裕說,跳樓當然不能算是奇事,一個人,如果他活得實在不堪,想從哪裡跳下來,那是他的自由。但這件事奇就奇在這個從七十八層樓上跳下來的人,雖然被摔得血肉模糊,卻並沒有死。而且,後來別人將他送到了醫院,當天晚上,護士查房的時候,他竟從病床上站了起來,走出了醫院,不知所蹤。」
一個人從高達七十八層的大樓上跳下來,竟然沒有死,這的確可以說奇了。
白素說:「事情還不僅如此,實際上,有人知道那個怪人是怎麼從醫院走出去的,並且進行了錄像。」
白素說到這裡,我馬上想到,做這件事的一定不會是別人:「溫寶裕?」
她衝我笑了笑,我明白她的意思:除了他,你想還會有誰?
不錯,溫寶裕原是一個即使沒有事也想生出許多事來的人,現在真的有事了,怎麼可能會少得了他這個活寶?我還知道,他要跟蹤某一個人,一定是有條件的,我們的好朋友陳長青「上山學道」的時候,托將他那間大房子的鑰匙交給了溫定裕,陳長青從祖上繼承了大筆的遺產。後來,陳長青一去不歸,至今不知所往,這些東西就暫時成了溫寶裕的了。
白素在說到有人對此進行了錄像的話,我立即就想到這件事一定是溫寶裕干的,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別人。但我也有些不能理解的事,所以問她:「這件事又與那些剪報有什麼關係?」
白素衝我笑了笑,那情形似乎在說:有關係,大有關係了:「溫寶裕走了以後,我一個人來到書房,將這些剪報又看了一遍,結果就找到了其中的一些關係。
她知道我性子急,所以故作玄虛,只說大有關係,卻不說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忍不住,就問了一句:「你發現了什麼?到底是什麼關係?」
白索衝著我詭秘地一笑:「如果你真想知道是什麼關係,那也簡單,你將這些剪報看一遍就知道了。」
她將剪報往我手中一放,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