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文 / 倪匡
第二天一早,我到開羅最大的圖書館中,借閱那三冊古埃及對外來往的資料,將附錄中,那英國人所記載的,那金字塔的位置,詳細地記了下來。然後,我購置了許多有關沙漠的地圖、書籍,和進入沙漠必需的用具,以及一輛性能極佳,在沙漠中行駛,不必加水的汽車和一輛拖卡。
然後,我才登報,徽求一個沙漠旅行的響導,我在徵求廣告中說明,我要的嚮導是第一流的,因為我要在沙漠中找一座失了蹤的金字塔。
再然後,我便等著,等著有人來應徵。一連三天,沒有一個人上門。到第四天黃昏時分,我幾乎已準備一個人出發了。捨特推開門,說有人來應徽。
我連忙跳了起來,道,「快請他進來。」
捨特搖了搖頭,道:「先生——」
這三天來,他一直在勸我不要到沙漠去,所以他一開口,我連忙揮手道:「少廢話,快請應徵的人進來!」捨特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不一會,他便帶著一個人,站在我的門口。
我向那應徵作我嚮導的人看去,不禁呆了一呆。
在我的想像之中,有勇氣作沙漠旅行嚮導的人,一定是體壯如獅,活力如豹的非凡之人,但如今站在大胖子捨特旁邊的,卻是一個瘦子。
或許是由於站在捨特的旁邊吧,那人瘦得更是十分特出。他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十分名貴。我只是留意到那人面上的一股十分堅決的神情。也就是因為他臉上的那股神情,才使我決意和他談一談,而不是立即揮手令他離去。
在我打量他的時候,那人也同樣地打量著我。
我站了起來,道,「請坐,閣下是來應徵當嚮導的麼?貴姓名?」
他向前踏來,他身上的衣服雖然不是十分名貴,但是我卻發現他走路的姿勢,十分有教養,而且,我也發現他不像是阿拉伯人。
他走了幾步,挺了挺胸,道:「艾泊。或許你可以稱我為艾泊子爵,但是我卻不在乎。」
他講的是略帶法國口音的英語。我絕未想到,我登報徵求沙漠中的嚮導,經過了三天之久,前來應徽的,竟會是一個法國人,而且還是法國貴族!
法國人和沙漠,似乎無論如何扯不上關係的。我勉強笑了一笑,道:「艾先生,我想你或者是找錯我了。」艾泊並不多說什麼,看來他並不像是多口的人,他只是從衣袋中摸著一張摺得方方整整的紙來,那紙已發黃了,他問道:「先生,你懂德文麼?」
我呆了一呆,道:「我懂一些,但是我不以為到沙漠中去,要懂德文才行。」
艾泊將那張紙透了過來,道:「那麼,先生,請你看這個。」
我不知艾泊的萌蘆中是在賣些什麼藥,但就算他是有詭計的話,一張發黃的紙,似乎也不能害我,所以我便伸手接了過來,將之打開。
我首先看到,紙上印著一張照片,那是一個略見瘦削,精神奕奕的年輕人。
雖然照片上的人,和眼前的艾泊大不相同,但是兩者卻有著一個相同的地方,便是那種現露在面上的堅決的神情,我立即肯定,那張照片上的人,就是艾泊。
那是一張通緝通告,簽署這張通告的,是德軍將領隆美爾。通告中說,德軍中任何人,只要能擒獲在沙漠中活動的盟軍情報工作組的組長。
法國人艾泊子爵,便可以獲得巨大的獎賞。通告中並且註明,這個艾泊子爵的別名,是叫著「沙漠中的一粒沙」。
這是一個十分別緻的別名,但由此也可以知道,艾泊是如何能適應沙漠,他就像是沙漠中的一粒沙一樣!隆美爾的別名是「沙漠之狐」,比起艾泊來,當然是不及了。
我一看完了這張通告,便對艾泊肅然起敬,道:「閣下如果能夠使得隆美爾出那麼大的賞格捕捉你的話,那你一定也有資格擔任任何人的沙漠嚮導了。」
艾泊伸出手來,道:「將這通告還給我。」
我將那張通告還給了他,忍不住問道:「你可允許我問你——」艾泊揮了揮手,道:「你是想問:一個如此優秀的情報工作者,何以會到這一地步的,是不是?」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是。」
艾泊冷然道:「抱歉得很,我是來應徽作為沙漠嚮導,並不是來接受人盤問的。」
我聳了聳肩,道:「不要緊,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好的嚮導,而不是一個喜歡緬懷往事的人。」
艾泊望著我,道:「那麼,我是你的僱員了?」
我點了點頭,道:「每一天十埃鎊,一切設備,由我負責,這個數字,你可滿意麼?」
他伸出了手來,道:「那比我預期的高得多了,但是我要先支三天報酬。」
我絕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艾泊看來是一個有著絕大苦衷的人,但是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他都不是一個騙子。當然,一個騙於是不會在額上寫著字的,但是我卻願意冒這個險。我看出已很久沒有人相信艾泊了,當然更不會有人,將三十埃鎊交到他手上的。
而我願意使他覺得我十分信任他,因為兩個人在沙漠中,若是相互之間,不是坦誠相見,不是絕無隔膜的話,那實是太可怕了。沙漠是會令人喪失理智的,在那樣的情形下,相互相信,相互依靠,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數足了鈔票,放在他的手上。他緊緊地握住了鈔票,向我望了一會,道:「我在一小時之後,再來見你,來討論我們的工作!」
我點了點頭,絕不露出我在想他可能一去不回的神情來。他匆匆地走了出去。我又坐了下夾等著他,捨特來囉唆了幾次,都給我趕了出去。
不到一小時,艾泊已經回來了。
他比我剛才見他的時候,精神了許多。他一進來,便坐了下來,道:「好,讓我們看一看,你已經做了一些什麼準備。」
我將我已經買好了的一切用具和食物,顯示給他看,又告訴他,我還買了一輛不必在冷凝器中加水的汽車。我自以為這些裝備,已足以在任何沙漠中旅行的了。怎麼艾泊看了,竟哈哈大笑起來。
他大笑著,道:「不必加水的汽車,罐頭水,罐頭食物,防曬油,哈哈,你以為我們只是穿過沙漠,到拉斯維加斯去麼?不論你想到沙漠中去千什麼,但絕不是短短的旅行,是不是?」
我點頭道:「自然,我是要去找尋一座失了蹤的金字塔!」
艾泊聽了,猛地一震,向後退出了一步。
我詐作未曾看到他吃驚的神情,只是繼續道:「這座金字塔,在十八世紀的時候,曾被一個英國人發現過,但是如今卻湮沒在黃沙之下了。」
我講到這裡,才拾起頭來,只見艾泊的面色,蒼白得十分可怕。
我問道:「怎麼,你可是想取消我們之間的合約麼?」艾泊喃喃地道:「五個,已經有五個傑出的沙漠嚮導,因為這見鬼的金字塔,而消失在沙漠之中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怕成為第六個的話,那可以不去的,你已經取去的錢,我也不向你追討了。」他蒼白的臉上,現出了一般高貴的神情來,道:「沒有什麼,我去。」
我道:「艾泊,我絕不勉強你。」
艾泊道:「沒有什麼人能夠勉強我,先生。」
我伸出手來,我們第一次握手。我說道:「我叫衛斯理,你不必稱我先生。」
艾泊握住了我的手好一會,道:「我聽過你的名字。是你的話,我的勇氣可能會重生。」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也給我以異常的勇氣。」
艾泊並不多問我為什麼要去找那座金字塔,他只是道:「你所準備的東西,幾乎沒有一件可用的。我們得打算在沙漠中渡過二十天,或者更長的時間,我們首先需要二十頭駱駝,而不是一輛汽車。」
我望著他,並不參加意見。他是「沙漠中的一粒沙」,我當然沒有反駁他話的資格。
他繼續道:「誰告訴你該停步了,旋風就在前面,誰告訴你該快些走,前面有綠洲在等著,誰告訴你大群毒蠍伏在離你一尺附近處?誰給你在糧食吃盡時以不必冷藏的糧食?全是駱駝,而不是汽車!」
我已在記事簿中記了下來:二十頭駱駝。
他在室中踱步,道:「一具礦床探測儀,我可以改裝一下,使這具探測儀對於大量的石英、長石、雲母有特別敏銳的反應。」
我點了點頭,艾泊的出現,是我的幸運,他顯然是一個學識極其豐富的人。他說要改裝探測儀,使之對石英、長石、雲母的反應敏銳,正是尋找那座金字塔的必要步驟。
因為築成金字塔的花崗石,正是石英里長石和雲母結晶而成的。
他又踱了幾步,道:「絕不漏水的皮袋十六個,每個要可以儲二十加侖清水。」
我忍不住了,道:「要那麼多水?」
他站住了身子道:「你可能在沙漠中迷路,一口水也能救你的性命!」
我不再出聲,又將他所說的記了下來。
葉又道:「厚膠底靴子八對,麵粉四袋,鹽二十斤,酒兩瓶……」他說一樣,我記一樣,算下來,不下數十件之多,而我本來聽購買的東西,可以用的,只是極小的一部份而已。我等他說完,道:「還有麼?」
他搖了搖頭,道:「沒有了!」
我笑著問他,道:「當你在沙漠中做情報工作的時候,也有那麼多配備麼?」
他瞪了我一眼,道:「那時是為了反法西斯,如今是為了什麼?」
我道:「如今,是為了我要到那金字塔中,去尋找隱身法。」
艾泊大叫了起來,道:「什麼?」
我重複了一遍:「隱身法。」
艾泊又呆了片刻,道:「好,不論你去找什麼,我只是你的嚮導而已。」
我笑了笑,道:「你和我分頭去準備這些東西,大約兩天功夫,可以齊備了?」
艾泊道:「不錯,兩天足夠了。」
我給了艾泊一筆錢,他又離我而去。我一連忙了兩天,買這樣,買那樣,又要將買好的東西,運到出發的地點,負在駱駝的背上。
第三天早上,我和艾泊兩人,騎在駱駝背上,向沙漠出發了。
我們帶著航海用的方向儀,艾泊則從出發之後,一直在研究那英國人記載的方位。
一小時之後,我們已置身在大沙漠之中了,但是還不斷看得到人和高高的金字塔。但是到了下午,沙漠中的生物:看來像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和二十隻駱駝了。
艾泊一直在研究那方位,和側頭沉思著。到黃昏時,他才第一次開口,道:「這個地方,我是到過的。」
我興奮道:「你到過?」
艾泊點點頭道:「是到過的,那是一個十分奇妙的地方,」我聽了之後,不禁一呆,道:「奇妙,沙漠總是一樣的,有什麼奇妙不奇妙?」
艾泊道:「當然,在你看來,沙漠是一樣的,但對我們久在沙漠中的人來說,就不同了。
你分不出細小的沙粒,這一粒和那一粒之間,有什麼不同,也分不出這一堆和那一堆有什麼不同,但是我分得出。」
我道:「那麼,那金字塔的所在處,究竟有什麼奇妙呢?」
艾泊想了一會,道:「我很難解釋,那地方的沙粒,是與眾不同的——」他講到這裡,忽然歡呼起來,道:「當然,那是旋風的傑作。」
我望著他,艾泊揮舞著手,道:「旋風可以將幾億噸沙,從幾百里外捲過來,使得沙漠的沙層,平空厚上幾十碼,那地方的沙粒,與眾不同,當然是被旋風捲起來的了。」
我充滿了希望,道:「如此說來,的確是有一座金字塔被埋在沙下了。」
艾泊點了點頭,道:「有可能,但是有可能是一回事,要找到它,又是一回事了。」
我沉聲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何以在我們之前,五次去尋找那金字培的人,會消失在沙漠之中呢?」
艾泊聽了之後,一言不發,只是突然策動他所騎的駱駝,向前奔去。我也策動著駱駝,趕了上去,道:「艾泊,你是知道他們失蹤的原因的,是不是?」
從他的動態中,我可以看出來,他是在避開問題的主要一面。
我又追問道:「你對沙漠如此熟悉,難道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麼?」
艾泊半晌不語,才道:「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你不要再問我,而在到了我們目的地的附近之後,不論有什麼樣的怪事出現,你都不要大驚小怪。」
艾泊的話,使得我們本已充滿了神秘的旅途,更增加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我忙問道:「我們可能遇到什麼怪事?」
艾泊道:「不要再問我,或許我們會平安到達,那你就不必虛驚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艾泊,你將我當作神經衰弱的病人麼?」
艾泊道:「當然不,但是沙漠是沙漠,和天空、陸地、海洋,完全不同,天空、海洋、陸地是人們所熟悉的三度空間,而沙漠就像是人類未知的第四度空間,在沙漠中,可對發生一切超乎常理之外的怪事!」
艾泊的話,我是同意一部份的,那主要是由於沙漠的單調,空氣的乾燥,都可以使人產生十分如真的錯覺之故,以前我認識一個沙漠旅行家,他就堅持說澳洲之大沙漠中,有著「無頭族」人,是他親眼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沒有頭!
我沒有再和他爭辯,我們在寂靜的沙漠中行進,幾乎連話都不想多說。一連幾天,我們向大沙漠的腹地前進,沒有別的東西。
潮濕的空氣本來是最令人討厭的,但在那時,我卻懷念起江南的「黃梅天」來了,我不斷地用清水從頭上淋下來,使我的頭髮保持濕潤。
雖然不到幾分鐘,頭髮又幹得像稻柴一樣,但總比一點水份都沾不到好得多。
在出發的時候,我認為我們帶得水大多了,這時我才知道並不,在沙漠中,即使有一水塘水,也還是不夠的。人在沙漠中,主要倒不是生理上需要水,而是心理上需要水!
第五天黃昏,根據艾泊的紀錄,我們已經來到了那英國人所記載的那個金字塔的附近了。艾泊檢查了蓄電池,開動了那具經過他改裝的探測儀。探測儀發出「嗡嗡」的聲音,開始工作。
探測儀上的一個指針,定在「零」度上不動。艾泊向那枚指針指了一指,道:「如果這根指針移動的話,那我們或者可能發現了一座雲母礦,或者是會發現了那座金字塔。」
我向前望去,沙漠十分平整,夕陽的光輝映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上,閃起一片真正的金黃色的光芒,如果在三哩之內,有一個高起五尺的物事,我想我一定不必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了的。
但是沙面之上卻什麼也沒有。
艾泊大聲叱喝了幾聲,駱駝隊停了下來。我奇道:「今天我們就在這裡紮營了麼?」
艾泊點了點頭。道:「是的,我們準備的武器呢?要取出來了。」
我吃了一驚:「今天晚上可能有意外的變故麼?」
艾泊搖了搖頭,道:「說不定,說不定!」
他要我紮營帳,他自己則調整著探測儀上的一些零件,牽著那正負著探測儀的駱駝,向前走了開去。等我紮好了營帳,弄好了吃的東西,他還沒有回來。
但是我卻並不擔心,因為在暮色中,我還可以看得到他。
他和那頭駱駝,大約在兩哩開外處,我想叫他,又怕他聽不到,於是我取起了望遠鏡,想看看他是不是已準備回來。
在望遠鏡中,我看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那只駱駝停著不動,駱駝的背上,仍然負著那具探測儀,和艾泊將駱駝走開去的時候一樣。
但是艾泊本人呢,他卻在離開駱駝七八尺處,雙手按在沙上,雙足向上倒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