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文 / 倪匡
保險箱門插進鑰匙
原來這座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踐踏過的,全是黃金造成的。
陳長青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巷子的兩端看了一看,巷口有人經過,可是並沒有人走進巷子來。
這一次,陳長青也不那麼緊張了,他知道「要命的瘦子」自然也在這小保險箱中弄了花樣的,但如果是用他的鑰匙打開它的話,就不致於有問題。
所以,他插進鑰匙去,才一插進去,小保險箱的門就鬆了一鬆,陳長青拉開門,看到保險箱之中是一大卷紙張,用紅緞帶紮著,紅緞帶大約有八公分寬,上面有著用黑絲線繡出的圖案,那圖案,看起來是一柄鑰匙,只不過不是那種用來開啟磁性鎖的那種先進的鑰匙,而是式樣十分古老的中國傳統式的。
陳長青先取出了那卷紙來,關好了保險箱的門,先隨便取過了幾塊磚頭,將之遮了起來,準備等一會再去弄一些綠色的油漆,再將鎖孔塗上,不被別人發現。
緞帶打著十分巧妙的如意結,陳長青迫不及待地將之解開來。當他解開緞帶的時候,才發現,帶上不但有圖案,而且還繡著篆字,是「打開生命奧秘之鑰」八個字。
當時,陳長青就呆了一呆,「要命的瘦子」無論如何不會是中國人,他也不相信「瘦子」會懂中國文字,更別說是中國古代才通行的篆字了。這時,陳長青自然只好把這種現象,只當是一種巧合。
解開緞帶之後,他把那卷紙展了開來,紙上用法文寫著字,密密麻麻,陳長青就在小巷中,倚著牆看了起來,紙是相當硬厚的洋紙,普通信紙大小,一共有六張之多,字跡全是「瘦子」的字跡,「瘦子」不用打字機,而親筆書寫,自然是慎重其事的緣故。
陳長青看完了紙上所寫的一切之後,不禁呆住了,不由自主手心冒著汗,要在衣服上用力抹著,一時之間,實在不知如何才好。
陳長青說到這裡的時候,把他自己的小動作,說得十分詳細,我敘述出來的,不及他說的十分之一,可是他卻不說那些紙上,「瘦子」寫了些什麼。
我保持著微笑,並不催他,也不問他,只等他自己說。而且心中下了決定,不論他如何賣關子,吊胃口,我都不會滿足他的意願,求他說出來。
他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什麼連鼻尖也在出汗,心中奇怪至極,有一雙青年男女在巷中走過,問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之類的廢話。
我自顧自踱來踱去,放了一張唱片,根本當他不存在一樣。
過了好一會,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才歎了一口氣,停了下來。
要命瘦子真正名字
看來,我的估計有點錯誤,我估計他在賣關子,好使得我性急,但是這時,看起來,他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一樣。
我把唱片的音量調低,向他望去,他也向我望來:「衛斯理,我做人很公道,我能夠看到『瘦子』寫下來的東西,全是由於在你那裡得到了那柄鑰匙之故,所以雖然我不願意說下去,可是又覺得你有權知道。」
我本來想問他,是不是「瘦子」的文件中,關係著巨額的財產,所以他想獨吞。但是隨即想到,陳長青絕不是這樣的人,所以就沒有說出來。
而看他的那種情形,又實在不怎麼想說,我心中固然好奇,但也由衷地道:「如果你真不想說,那就不要說好了。」
陳長青望了我片刻:「我不是要說別的,我的意思只是你有權看看『瘦子』寫下的那些東西。」
他這時才從檳城回來,一下機就來到我這裡,那麼,「瘦子」的六張記載著什麼的紙,自然就在他的身邊。我道:「道理上是這樣,但你如果真正不願意的話,難道我還會使用暴力嗎?」
陳長青悶哼一聲,自身邊取出了一個信封來,放在桌上,然後走過去,斟了一杯酒,大口喝起來。
我打開信封,抽出一疊紙來,那疊紙,現在雖經攤平,但是還是向內有點卷,這是硬洋紙經過長期捲成一卷之後的情形。
我還沒有開始看,陳長青道:「我一看完,就立即趕到機場,回來找你。」
我把紙用手撫平,紙張是有著頁次的,我自然先看第一頁。
一開始,紙上就寫著:
「我,是一個職業殺手,外號『要命的瘦子』,真正的名字……在求學時期一直在使用的名字,在受洗時長輩給予的名字(我還受過洗,想不到吧)——是安德魯-賽亞格-西思。賽亞格,在吉普賽話中,是奇特出眾的意思。那是吉普賽人祖先在東歐一帶流浪,在我祖父這一代,移民到了美國,我自小在紐約的貧民區中長大,在貧民區中長大的人,有一個好處,就是十分懂得自己照顧自己,而又完全沒有道德觀念的束縛,因為貧民區根本和原始森林並無不同,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朋友,當你看到我寫下的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著名的職業殺手了……我是如何走上這條路的,那不必知道,而且,一定出於你的意料之外,過程一點也不有趣,十分沉悶。
即使在成為殺手之後,我也沒有放棄過各方面的學問的追求,因為我堅信,人要讀書,一個讀過書的乞丐,就比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乞丐好。一個讀過書的職業殺手,自然也比沒有讀過書的職業殺手好。
殺手賣弄廉價哲學
人類的知識累積過程,相當奇妙,在知識累積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就會產生屬於自己的新的知識,新的想法。開始從事殺手生涯,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奪取人的生命之際,有一種極度刺激的快感……上帝創造生命,而我消滅生命,自己的地位,幾乎與上帝對等,這可以使人得到極度的滿足。但漸漸地,就想到了一些問題,最常想到的是:生命是什麼呢?生命那麼脆弱,一根細小的毒針,刺上一下,就可以令這個生命消失,而不論這個生命是偉大的或是渺小的。
在殺手的武器之下,生命根本沒有偉大和渺小之分,一顆子彈命中了太陽穴,不論這個人是一國之君還是一個守門人,結果也就完全一樣。
又漸漸地,我開始思索生命的奧秘,特別是人的生命的奧秘。我既然那麼容易可以令一個人的生命消失,應該是很容易瞭解生命的奧秘的了,但是卻大謬不然,越起越是不懂,到後來,甚至嚴重到了妨礙我的職業行動的地步了。
當我把武器準備妥當,只要一個極小的動作,就可以令一個人死亡之際,我會問自己:我是生命的主宰嗎?我有什麼權利去消滅另一個生命?如果我有權消滅他人的生命,他人自然也有對等的權利,當他人要取我的生命之際,我是怎麼想法呢?
朋友,所以近幾年來,我完全沒有再接受殺人的委託,有幾樁暗殺,算在我的賬上,只是因為殺人者的手法和我類似而已。
所以,我並沒有什麼財產剩下來,你追尋的結果,不是金錢上的財產,如果這時,我再給你一把鑰匙的話,那麼,這把鑰匙是開啟生命奧秘之門的鑰匙,是人所能獲得的最偉大的鑰匙。」
當我在迅速看著「瘦子」寫下來的文字之際,陳長青也走了過來,在我旁邊,一起看著。
看到這裡,我悶哼了一聲:「當殺手就當殺手算了,賣弄這種廉價哲學作啥?真是肉麻當有趣。」
陳長青道:「你看下去再說。」
一直看到這時為止,我實在看不出「瘦子」留下來的文字有什麼意思,不知道何以陳長青在敘述他看了之後的反應,會如此強烈。
或許,下面會比較有趣一點?且看下去再說。
「為了探求生命之秘,我首先造訪過古老的吉普賽部落,但是我們的文化,實在相當淺薄,我又到印度,但發現大多數的『聖人』,都不知所云,佛教徒中的『高僧』,也莫測高深。
我曾和許多喇嘛、隱士交談過,一點結果也沒有,直到有一天,我在錫金的首都干托,在一塊空地上,有許多攤子、流浪漢和江湖賣藝人,我看到了一位老先生和幾個年輕人。
靜止狀態持之長久
看起來是好像一家人,他們所表演的項目,吸引了許多人。
他們所表演的,其實是什麼也不做,他們維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當我看到他們的時候,老先生頭仰向天上,上身微微向後傾斜,坐在地上,雙手抱膝。一個年輕人背靠著他,也坐著,雙手卻扳住了右腳。另外兩個年輕人盤腿而坐,還有一個身子巧妙地彎著,看起來十分奇特。
當我發現他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了,旁邊的人說,早上市集一開始,他們就來了,一到廣場,就擺下了這個姿勢,一直到現在,一動都沒有動過,甚至他們的眼睛,也沒有眨動過。
有一個人定睛看著他們,要看到他們有輕微的動作,可是眼睛都瞪得痛了,還是沒有結果。
這真是太奇特了,人怎麼可以在靜止狀態之中那麼久呢?他們幾個人,看起來,實實在在不像是人,而像是極其精美的雕像。
他們明明是活人,可是看起來又不像活人,我湊近去,用手指放在他們的鼻孔之前,由於他們的呼吸是如此緩慢,所以幾乎感不到。
在他們的面前,放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的是藏文,我看不懂,有一個人告訴我,文字是叫人不要碰他們,因為他們這時的情形,是介乎生死之間,如果有人碰他們,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那幾個人,我猜是西藏人。」
我看到這裡,心中已自然而然將那種情景,和我在米端蠟像院中看到過的情景,聯想了起來。這時,多少也有點知道陳長青何以震驚的原因了,但當然不是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而是另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陳長青是在追尋蠟像院的秘密之際,「誤入歧途」的,是什麼導致他誤入歧途,以及他走錯了路之後,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他都神秘兮兮地不肯說,但是想像之中,一定和靜止的人像有關。
而當他一開始知道「要命的瘦子」的故事之際,他就說他的第六感告訴他,事情和他有關連,而「瘦子」的那封怪信,又提及了這種奇特的情形,是不是陳長青的「奇遇」,與之有關連?
我一面思索著,一面向陳長青望了一眼,陳長青分明是故意地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不肯把他的遭遇講出來,並不是想吊我胃口或是什麼的,一定另外有真正不能講的原因,不然,他一定早已源源本本告訴我,並且和我討論事情的怪異程度了。
我沒有說什麼,繼續去看「瘦子」寫的東西。
「當時,我一直守在他們的旁邊,直到天黑下來,太陽早已隱沒了。
思想靜止生死之間
由他們之中年紀最輕的開始,緩慢而悠長地吁出一口氣,他們的身子,才開始有了動作,動作在開始的時候,十分緩慢,完全像是電影之中的慢鏡頭一樣,然後,才漸漸恢復了正常。
所有圍觀的人都向他們喝彩,他們卻並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收起觀眾放在一個淺籮中的錢。當那老者收起那塊木牌的時候,我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問:請問生死之間,是什麼意思?
那老者抬頭望了我一眼,這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可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他的雙眼也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亮。一接觸到他的眼光,雖然他完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可是我的心中,已經約略有了一點感覺,我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那老人的聲音十分緩慢,他給了我回答。我們剛才的情形,就是生死之間。
我忙道:是不是人是活著的,可是不但身體不動,連思想也是靜止的?
大約是我的話說得有道理,那老人呵呵笑了起來:當然,思想靜止,身體才能靜止。
我又忙道:這是一種佛法?相當於坐禪?
老人回答道:靜坐、坐禪、佛法、道法、仙法,都只不過是形式和名稱上的不同,而道理和目的,全是一樣的。
我鍥而不捨地追問下去:請問,目的是什麼呢?
可能是我態度太急切了,聲音大了些,他們全聽到了我的問題,也不約而同一起笑了起來,自然是由於我的問題問得太蠢了。
朋友,當你看到這裡的時候,你也應該想到,這些人能有使自己思想靜止的能力,使自己的生命處於生死之間的一種境界,這是十分奇特的現象,進一步發展,會怎麼樣?是不是能打開生命奧秘的第一頁?」
我看到這裡,不禁皺了皺眉,感到「瘦子」的聯想能力,也未免太豐富了。像他所見到的這種情形,自日出到日落,完全維持著一個姿勢不變,當然是一種相當罕見的現象,但也不是完全沒有。
有修行的僧人,摒除一切雜念(思想靜止),打坐入定,也可以維持長時間的姿勢不變,修行有素的道士,也可以做到這一點。甚至於通過強迫的訓練,也可以有同樣的效果,軍隊中的儀仗隊員,在有必要的時候,也都可以挺立一兩小時而不移動。
「瘦子」把這種情形,稱之為「生死之間」,已經是相當誇張的了,再聯想到由此可以打破生命的奧秘,不是更誇張了嗎?
我很想和陳長青討論一下這個問題,所以把我剛才想到的講了出來。
問題太多堵在喉間
陳長青聽了之後,歎了一聲:「你先把他所寫的看完了再說。」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後,才又看下去。
「對於當時,突然之間有這樣的想法,我自己也覺得驚詫萬分。為什麼會聯想到了那麼深奧的問題呢?是不是剛才當他們靜止不動的時候,給我的感覺是他們是根本沒有生命的?如果他們在那時,根本沒有生命,那麼,他們的異能,就不是僅僅能令身子靜止不動,而是他們有要死就死,要生就生的能力。
對了,我突然想到了生命的奧秘,一定是循這樣的想法而得到的。我當時脫口而出地說:你們別笑,我知道你們可以要死就死,要生就生,生命對你們來說,是另一種形式,和別人完全不同,這難道不是生命奧秘的重要一環嗎?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靜了下來,那老者用他炯炯發光的雙眼,望了我片刻之後,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跟他們走。
我跟著他們到了不遠處,一個村子內的一個帳篷之中,老者把我領進了帳篷,其餘的人沒有進來,老人一進了帳篷就對我說:你是少數人在見了我們之後,可以想到這個問題的人,我們的目的,也正是要使人在見了我們之後,有這樣的聯想。
當時,我想要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一時之間,堵在喉間,問不出來。老人道:是的,生或死,我們可以掌握。
他接下來說的話,更是令我膽戰心驚,他說:我在你的雙眼之中,感到了一股極濃的殺氣,甚至你的全身,都佈滿了殺機。我不知道你是什麼身份,但是可以知道你多半有能力可以掌握他們的生、死。可是你能掌握自己的生、死嗎?
我給他的話震動得冷汗直流,結結巴巴地問:當然不能,我看只有你們才能,我可以……
老人打斷了我的話頭:可以的,你可以掌握這種力量,掌握了這種能力之後,生或死,完全由你自己來決定,你決定死多久,也可以由心控制。
我心亂到了極點,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決定來,老人又道:要掌握這種能力,因人而異,要看看你的根基怎樣,自然,當你掌握了這種能力之後,你才會知道生或死的真正意義,現在對你說,你也不明白的。你是不是願意跟隨我,現在,立刻?
我猶豫了大約十來秒鐘,我當然願意跟隨他去探索生死的奧秘,但是我當然也有許多許多事要考慮,不能一下子就答應,十來秒的考慮,已經是最短的了,我道:好,我願意。
誰知老人長歎了一聲。
十三年期老人歸處
我不知道老人為什麼要長歎,但總知道自己做了或說了不應該的事。
老人道:以後吧,你考慮了十三秒才回答,對我來說,每一秒的猶豫,就表示你要在一年之後才適宜有這種能力,十三秒,那是說十三年之後。
我一聽,不禁發起急來,雖然我寧願遲些日子,而不願立刻就跟他進深山去修道,因為我還有許多事要處理的,但是十三年的時間也太長了,當時我急問:十三年?十三年之後,我上哪裡找你去?
老人淡然笑了一下:我可以給你一個永久的通訊地址,這個地址是南緯零度三十一分東經一六六度五十六分,島很小,島的西岸,有一間石屋,形狀奇特,一看便知,你可以在那裡,得到我的信息。
當時他並沒有說那是什麼島,事後,我當然立即知道這個島是那魯島。
朋友,你明白了,是不是?我是一個殺手,十三年的生命,對殺手來講,等於普通人的一百三十年,十三年內,會有無數次死神降臨的機會,我極可能沒有機會再見那老人,沒有機會掌握這種突破生死的力量,所以我把這一切記述下來。
記述下來的目的是,朋友,你可以有機會見到那老人,可以有機會掌握生死由心的力量。
這種力量之誘惑力是在:是不是有完全驅逐死亡的功能呢?朋友,那就等你去發現了。」
六張紙,到此為止,最後,是一個龍飛鳳舞一樣的一個簽名。
我看完了之後,呆了半晌。對於他所說的「生或死可以自由控制」這類的話,還真的不是很能明白。
若是照他描述的情形來看,就算能控制生或死,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用處,至多只不過在一個時期之中,使人處於一動不動的靜止狀態而已,那又有什麼作用呢?或許,可以延長生命,但是在生命的過程之中,根本有一個時期是死的,那又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我並沒有把我心中的疑惑問出來,但是顯然的我的神情出賣了我內心的秘密,陳長青裝著不經意地問,可是我卻可以聽出他的聲音其實十分緊張,他問:「你不覺得奇妙之極?」
我道:「並不覺得……」接著,我就把我剛才想到的說了出來。
陳長青連連歎息:「唉唉,你只看到表面的現象,沒有想深一層。」
我一面把「瘦子」寫滿字的那六張紙還給他,一面道:「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地方可以深入一層的。」
陳長青陡然叫了起來:「看不出?」
設想多多只為生死
他接著,急速地喘了兩口氣,才道:「譬如說,當一個人可以控制生或死,當他使自己死的時候,他連思想都是停止活動的,這時候,他的思想在哪裡?」
我怔了一怔:「他的思想自然還在原來該在的地方,只不過靜止了,全無活動而已。」
陳長青搖著頭。
我提高了聲音:「人的思想是無形的,在人身體的哪一部份,最精細的解剖也無法找得到,所以你這個問題根本不能成立。」
陳長青仍然搖著頭。
我有點冒火:「你想說什麼,請你明明白白說出來,別打啞謎。」
陳長青吸了一口氣:「一個人的思想,是人的腦部神經活動的結果,是一種具體的存在,這種存在,也可以稱之為人的『靈魂』。」
我明白陳長青的意思了,他的這個想法,倒真是十分有趣的。
我「嗯」地一聲:「你的意思是,當一個人能自己控制生死的時候,他死,他的靈魂離開了身體,成為一種單獨存在的力量?」
陳長青大力點頭。
我又想了一下:「這種設想,倒也可以成立,老僧入定,若果是道行深的,在入定之際,身體一動也不動,但是卻可以『神遊』,道家稱之為『元神出竅』,這全是一樣的意思。」
陳長青的神情興奮莫名,雙手抓住了我的肩頭,用力搖著:「衛斯理,你畢竟是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一點就明,就是那種功夫。當掌握了這種能力之後,靈魂隨時可以離開身體,遨遊萬里,甚至於遠到宇宙的中心。」
我笑著:「這只是一種聯想,事實上,那老人並沒有這樣說過。」
陳長青有點失魂落魄地揮著手,過了一會才道:「就算這個設想不成立,還可以有另外一種設想。」
我做了一個請他說下去的手勢,他道:「只要有能力控制生死,沒有人會選擇永久的死亡,當死亡自然來臨之際,他就可以抗拒,使死亡遠離,那麼,在理論上來說,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會死的。」
我皺起了眉,陳長青的話,乍一聽不是很容易明白,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一個人如果早已習慣了什麼是死亡狀態,已經死過了無數次,而每次又可以自死回到生,那麼,在一次自然的死亡之後,理論上,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再回到生。
換句話說,這個人不是不會死,而是在死了之後,隨時活轉來。
舉個實例來說,瘦子若是掌握了這種能力,那麼雖然他在電流的襲擊之下死了,他也可以隨時活過來。自然,這只是一種想像,如果一個人的死,是由於身體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難道他還能活過來嗎?譬如,一個被殺了頭的人,難道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他的頭長回去?
靈魂肉身隨時分開
一個患了骨癌的人,又有什麼力量可以使他的骨骼生長,回復正常?
越是想開去,思緒越是亂,我只是道:「在設想上,那倒是可以成立的,這個人不是不會死,而是死了之後,可以活轉來!」
陳長青興奮得漲紅了臉,眼睛眨得飛快:「這不是刺破生命的奧秘了嗎?」
我道:「如果真有這樣情形存在,那絕對可以說是。」
陳長青像是就在等我這一句話,在聽了之後,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急速地來回走了幾步,才揚著手中的信紙,道:「那柄鑰匙是你的,你有權去找那個老人,去勘破生死的奧秘。」
陳長青這樣說,倒真令我十分感動。雖然,整件事只是一種初步的設想,但是誰知道探索下去,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如果「神遊」變成可能,靈魂隨時可以和身體分開,死後復活等等設想都變成了事實,那只怕世上再也沒有比這便吸引人的事情了。
而陳長青在這樣的無可比擬的誘惑之前,居然還能衷心地有這樣的表示。
我忙道:「鑰匙是『瘦子』的,有這樣的一件事,是你輾轉萬里找出來的,當然,去找那老人是你的權利。」
陳長青睜大了眼:「你難道不想自己能夠掌握這樣的神通?」
我道:「只怕沒有人不想,你先學會了,再來轉教我,也是一樣的。」
陳長青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低下頭來,半晌不語。
我連問了他幾聲,他都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恐怕我是學不會的。」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是什麼話,你沒見瘦子寫得很明白?那老人問他是不是願意立即放下一切,跟他去學,他猶豫了十三秒,老人就要他十三年之後再來,你可以半秒鐘也不猶豫的。」
陳長青沉吟不語,我又道:「瘦子的這一段記載十分有意思,猜想要能掌握這種能力,一定有一個相當艱苦的自我鍛煉過程,放下一切雜念,是最主要的,猶豫了十三秒鐘,就表示心中有很多事放不下,那就不適宜去掌握這種能力,說不是一意硬練,會走火入魔,哈哈。」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就是這樣。」
我道:「你是說,你根本有太多的事放不下,怕那老人問你的時候,你會猶豫難以回答。」
陳長青長歎了一聲:「瘦子真不簡單,他只是猶豫了十三秒,要是我,我只怕會有六、七十秒,唉,哪能一下子就立即放下一切,跟人去學道。」
大事小事纏在心頭
他用了「學道」這樣一個名詞,倒也算是恰當。我同意他的話:「是,瘦子真不簡單,或許他做了多年的職業殺手,對生和死之間特別敏感,所以才能在十三秒之後就有了決定,我,只怕一百二十秒也不行,這輩子沒有希望了。」
陳長青又來回走著,我又道:「不過,你的情形不同,瘦子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你有備而去,在去之前,可以先將放不下的事,全都作一個了斷,那老人一問你,你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陳長青道:「答應不是難事,問題是答應了之後,心中其實並不是真正放得開,不能了無牽掛,我看,只怕也是勞而無功。」
我攤了攤手:「是啊,這種情形太常見了,每一個人都是放不下,想不開的,大事小事,什麼都纏在心頭,自以為是無法放得下的,以為他一放下,就會怎樣怎樣,可是當死亡忽然降臨,還不是一切都要放開,還不是一切都照常進行下去。」
陳長青又想了一會,忽然又興奮了起來:「我們兩個人一起去?」
這時,我心中陡然一動,想起了那魯這個小島來。這個小島,是地球上最冷門的地方,平時絕不會有什麼人無緣無故提到它的,它雖然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但實際上只是一個面積二十二平方公里,人口七、八十的一個小島。
可是,陳長青曾經去過那魯島。
可是,那老人留給瘦子的永遠通訊處,也是在那魯島。
這不可能是巧合,陳長青一再表示,他有「奇遇」,是不是他已經見過那個老人了?
他自那魯島回來之後,舉止怪異,又說什麼天池老人教過他「不動心」功夫,當時只覺得他是在裝神弄鬼,現在想來,內中竟大有文章。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冷笑一聲:「你一個人去試過若是不成功,拉我一起去試,一樣沒有用的。」
陳長青突然聽得我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臉色之難看,難以言喻,過了好一會,才道:「你……只猜對了一半。」
我揚一揚眉:「我對你有什麼樣的奇遇,一無所知,什麼叫作猜對了一半?」
陳長青苦笑了一下,頹然坐了下來,我走過去拍了他一下:你究竟想怎樣,是不是想掌握元神出竅的能力?據我的理解,要掌握這樣的能力,先要練一個「元嬰」出來,「元嬰」其實也不應該是實質的,只是能力遠比普通人的思想波來得強烈而已。歷史上記載,有不少人是練成了的。」
陳長青陡然跳了起來:「這一點我比你清楚。」
我「哦」了一聲:你真的有奇遇?像那個現在已成了神仙的賈玉珍一樣,得了一本秘笈,九顆仙丹?」
登山專家相同經歷
(賈玉珍由人變神仙的經過,敘述在「神仙」這本書中,過程極曲折有趣。)
陳長青大搖其頭:「不是,不是,完全不同,就算掌握了這種能力的人,也不能算是神仙。」
我道:「若是元神可以隨時出遊,而又能突破死亡的界限的話,那和神仙也就沒有什麼不同了。」
陳長青苦笑一下:「如果是——」
他忽然又長歎一聲:「衛斯理,我實在需要你的幫助。」
我道:「自然,不過總要讓我知道,你是在什麼事情上要我幫助才行。」
陳長青在喝了一大口酒:「我一直叫你去看那個蠟像館,你都沒有去。」
我知道他要開始敘述他的「奇遇」了,我點頭道:「那是我的不對,不過你也有不是之處,你形容能力太差了。」
陳長青自顧自講下去:「那天晚上,我夜探蠟像館,不過……沒有成功,要不是恰好也有一個人同時偷偷進去幫了我一下,幾乎叫人抓住了。」
我道:「是,那個人大有來頭,是最出色的靈媒,非人協會的會員阿尼密。」
陳長青自然也知道了蠟像館的整件事,那天晚上他的表現,由於阿尼密不是一個多口的人,只是說他「毛手毛腳」,事實上可能是狼狽之極,所以他也不願多提起,只是略過去就算。
他繼續道:「是我回來之後?可是我以前見過這裡照還是一直在想蠟像館的事,真巧,布平忽然來找我。」
我「啊」地一聲:「布平,我們的登山專家,他近來可好?」
陳長青發了一句牢騷:「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好,他當然好得很,還是一有機會就……登山。他來了,我自然和他說起這一切,他在聽了之後,現出一種相當古怪的神情來——」
以下,是當日陳長青和登山專家布平在那天晚上見面的情形。
陳長青在講了蠟像館的情形之後,布平「啊」地一聲,神情驚訝,陳長青忙問:「你也去看過?」
布平搖頭:「沒有可是我以前見過這種情形,嗯……在錫金,有點不同,可是大致上十分相近,人像是塑雕一樣,一動不動,可以超過十小時。」
陳長青大感興趣:「真有這種情形,這樣來說,蠟像館中陳列的,全是真人了?難怪那麼神秘。」
布平又猶豫了一下:「我不敢肯定,可是我見到的情形,真是奇特之至。」
布平接著說出了他見到的情形,那和瘦子當年所見的是完全一樣的,只是布平的反應和瘦子不同,布平也和那老人說了話,但是他想到的是,這種能力,在登山的過程中會十分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