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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文 / 倪匡

    我們在山中走著,漸漸地攀上一個高坡,當我們來到了這個高坡的頂上之際,我們回頭看去,甚至看不到一個腳印。

    因為風吹動著積雪,冰粒像是浮沙一樣地滾動著,幾乎是在我們才一提起腳來時,便將我們的腳印,蓋了過去。而我們兩人站在高坡上,仰望在白雪下的高寒,只覺得我們兩個人,渺小得如同芝麻一樣。

    積雪被風捲了起來,雖然我們都穿著厚厚的御寒衣,但是細小的冰粒,仍然從一切隙縫中鑽進來,每一個細小的冰粒進入衣服內,就像有人在身上刺了一針一樣,使人不由自主要發抖。我坐在高坡的雪地上,德拉則站著,一具望遠鏡,在四面察看著,他看了一會,才道:「不錯,當年我和黛是翻過了這高坡,向西北去的,我們在那裡,找到了一個溫泉,就在溫泉旁紮營的。」一聽到有溫泉,我不禁為之精神一振,忙道:「那我們快趕路吧!」

    我們幾乎是連滾帶爬,滾下那高坡去的,那樣的確省力不少,也使我們在天黑之前,來到了那溫泉之旁。當我離溫泉還有一百碼左右的時候,我就已經呆住了,我實在想不到,在那樣的崇山峻嶺之中,竟有那樣的一個好地方,那簡直就是仙境了!

    溫泉從一個山縫中湧出來,形成一條尺來寬的小溪,蜿蜒向前流著。

    在溫泉的源頭,那十來碼處,全是光禿禿的,鮮黃色的岩石,看來很醜惡,但是那條小溪淌出了十多碼之後,石縫之中,卻長滿了野草、灌木,我向前奔去,奔到了溫泉的附近,就在石上躺了下來,岩石觸手也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就像是鵝絨被一樣。

    本來,我們計劃在到了溫泉之後,先吃一個飽,要睡一大覺的。

    可是,德拉的情形卻和我一樣,當我們在溫暖的岩石上躺了下來之後,誰也不想再起來。我們實在也太疲倦了,是以不一會就睡著,睡得十分之甜。

    這一覺,我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這才飢腸雷鳴,弄了一餐飽食,德拉又開始講述他當年和他的妻子,如何以這裡為營地,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等我們吃飽了之後,又吸了兩袋辛辣的印度土製煙絲,德拉才站了起來,道:「我們迷路的那一晚上,是從這裡走過去的,我們明天一早走,下午就可以到達了。」

    我呆了一呆,才道:「那樣說來,這裡離邊境,已經不很遠了?」

    德拉點著頭,道:「是的,很近,你看,你看,不是很平靜麼?什麼事也沒有,如果我不對你說,你也一定不會想到這一點的,是不是?」

    我道:「可是我很不高興有人騙我。」

    德拉的神情顯得很尷尬,他低下頭去,不敢望著我。他的那種神情,不禁使我想起,這傢伙,可能還有別的事在瞞著我。

    但是我的那種念頭,卻只不過在腦際略閃了一閃而已,並沒有繼續想下去。

    那一天整個下午,真是令人舒暢,在如此疲乏的旅行之後,躺在岩石上,有著溫泉在附近,根本不覺得寒冷,但是放眼望去,卻全是皚皚白雪,這真是無窮的樂趣。風暴似乎並不是侵制所有的山區,旋風一定已吹到別的地方去了,這裡十分平靜。

    我們在未來,自然還可能有許多危險,但是卻誰也不願想起這些。

    當晚,我們又睡得很好,當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什麼樣的疲勞,全都消失了,我們並沒有帶裝備,只不過帶了一點糧食就出發了。

    因為據德拉說,下午時分,就可以到那奇異的山洞,也就是那幅油畫,而那山洞之中,十分暖和,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從「仙境」回來,可以在山洞中過夜,第二天再回來。

    所以,有一些裝備,便顯得不必了。我們向前走著,步履輕鬆,德拉手腕骨折斷,並沒有出現惡化的情形,雖然還不能十分用力,但也對事情並沒有多大的妨礙,因為我們在峽谷中走著,不需要攀越高山。

    說我們在峽谷中走著,那或許不是十分恰當,因為我們不是走在峽谷的底部,而是走在峽谷的中間,也就是貼著一邊峭壁,在向前走著,在我們的腳下,才是黑沉沉的峽谷底部。

    我們可以落腳的地方,也根本不是路,而只是凸出在峭壁上的石塊,石塊自然不是連續的,是以在很多情形下,我們只好跳過去。

    到了中午時分,我們才鬆了一口氣,因為已穿過了那個峽谷,我不禁向德拉道:「當初你們兩個人,怎會到這種地方來遊玩的?」

    德拉的神情有點黯然,他道:「那還是黛提議的,她說那樣才好玩,她還說,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跌下去了,另一個人,就一定也得跟著跳下去。」

    我沒有再說什麼,因為德拉第一次經過這裡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年紀都還很輕,年紀那麼輕,自然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當我們又向前走了約摸一里光景時,前面出現了兩堆很大的石塊,堆得有十幾尺高,看來像是兩個極其突兀的小山峰一樣。

    德拉指著那兩個石堆道:「看,這就是邊界了,我們快要過邊界了!」

    一聽到要過邊界了,我的神經,不禁立時緊張了起來。但是,我隨即發現,那種緊張是多餘的,這裡除了我和德拉兩個人之外,別說沒有別的人,再想找別的生物,也找不出來。

    這種邊界,自然只是象徵式的,我們兩人若是有興趣,大可以將之向南或向北,移上三五里,也決不會有什麼人知道的。因為這裡根本是人跡罕至,可以說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地方。

    我們十分輕鬆地走過了那兩堆大石,倒是德拉的神情,開始緊張了起來。

    我想,這一定是快要到那個奇異的山洞的緣故。

    德拉急急向前走著,他自然是完全認出了當年行進的途徑,是以才會走得如此之快的。他越走越快,快得我幾乎跟不上。

    那地方,一定是一個大山谷,地勢相當平坦,自然,到處全是突如其來的嶙峋大石,但是可以繞過那些大石走過去。

    在過了邊界之後的一小時左右,德拉突然停了下來,伸手向前指著,道:「你看!」

    我循他所指看去,看到了一塊極大的、圓鼓形的大石。那塊大石看來很完整,倒像是人工鑿出來的一樣,德拉的神情很激動,他指著那大石,道:「當時,天色也很黑了,我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們只想在那大石下相擁著過一夜,但就在那大石下,有一道石縫,可以通到那個奇異的山洞去!」

    我也興奮了起來,忙道:「那我們還等什麼?」

    我們兩人,一起向前奔去,我們實在都奔得太快了,以致我們都被地上的積雪,弄得滑跌了好幾交,才奔到了那塊大石之下。

    就在那塊大石之旁,有著一條尺許來寬的石縫,那石縫只能供人側著身擠進。

    德拉道:「小心些,山洞是在下面的。不要一擠進去之後,就跌了下去。」

    他一面說,一面已擠了進去,我跟著也擠了進去,我雙手用力抓住了石角,在擠進那石縫之後,我已禁不住發出驚歎聲來。

    那山洞中的情景實在太美麗了!

    這時,我所看到的那山洞中的情景,和那幅油畫中的情形,略有不同。

    那幅油畫所畫的情形是在早上,陽光恰好由那石縫中照射進來,是以整座山洞之中,都有一種燦然奪目的光芒,而這時,我所看到的山洞,是處在一種朦朧的、柔和的光線之中。

    然而現在的倩形,此陽光粲然時,更來得美麗,那些鐘乳石,在閃耀著一種迷幻的光彩,山洞中的石塊,像是都蒙上了一層夢一樣的光彩。

    我鬆開了手,跳了下來,張開了雙手,轉著身子,欣賞著這山洞中的奇景。

    當我在才一看到那幅油畫之際,我實在是無法相信世上真有那樣一個山洞的,但是,我現在已經置身於一個這樣的山洞之中了。

    德拉直奔到了兩塊大石之間,然後,在那兩塊大石之間,蹲了下來。

    我沒有去問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因這實在是不問可知的,那地方,一定是當年他和他的妻子,在迷途之後,找到了這山洞,就在那裡過夜的所在。

    我奔到了山洞的洞壁之前,用手去觸摸那些奇異的石頭,又在觸摸那些晶瑩的、色彩絢爛得難以形容的鐘乳石,當時我的情緒,由於極度的興奮,而有一種迷醉的成份在內。

    我來到了德拉的面前,大聲道:「起來,還等什麼,我們為什麼還不到仙境去?我們可以說十分容易就來到了這裡,還等什麼?」

    德拉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向山洞的陰暗處,望了一眼。我聽得他說起過,向山洞深處走去,再擠出一道窄窄的石縫,就是仙境了。

    是以我也不等他的回答,就向前走了出去。

    但是,我只走出了兩步,便聽得德拉叫道:「等一等,我有話說。」

    我突然轉過身來,在剎那間,我的心中,也不禁充滿了戒心。

    因為在世界上,同心合力去做一件事,但是等到事情成功之後,卻又你爭我奪的例子,實在太多了,當我在轉過身來的那一剎間,我甚至準備接受德拉突然向我拋來的一柄飛刀!

    當我轉過身來,眼望到了德拉臉上那種悲苦的神情之際,我的心中,不禁興起了一陣慚愧之感,因為德拉顯然沒有害我之心,我疑惑地問道:「還等什麼?」

    德拉苦笑著,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我不明白黛的死,是不是和她到過仙境有關。」

    我立時回答,根本末曾經過考慮,我道:「當然不是,為什麼你們兩人一起到過仙境,她死了,你卻沒有事,由此可知是無關的。」

    德拉慢慢地向前是來,他臉上的神情,顯得更悲苦,他緩緩地道:「黛死得十分慘!」

    我皺了皺眉,道:「那是過去的事了,沒有什麼人在結束生命時會快快樂樂的。」

    德拉又沉緩地道:「我說她死得十分慘,你知道她死前的情形麼,她已整個變了樣子,變得幾乎不像是一個人了,你知道她最後是怎麼死的?」

    我呆了一呆,在那一呆之際,我的頭腦,也登時冷靜了下來。

    我剛才的那種狂熱消失了,因為我聽出德拉的話中,有嚴重的事。

    我道:「我自然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死了,你並沒有告訴過我,她是怎麼死的,是不是?」

    德拉突然哭了起來,道:「她變了,她變得根本不像一個人,像……我完全說不上她像什麼,她其實還沒有死,她變得很大方,她完全變了,最後,是土王下令,將她射死的!」

    罷才,我還只是呆了一呆,但現在,我卻完全呆住了。德拉的話,聽來可說是語無倫次之極,但是,卻也怪異到了極點。

    我雙手按在他的肩頭上,搖動著,道:「你究竟想說些什麼?」

    德拉雙手掩住了臉,他簡直是在聲嘶力竭地叫著,道:「她不是病死的,她生了病之後,一天一天在變,最後變成了一個妖怪,她想衝出土王的宮殿去,但是被衛士射死了。」

    德拉講的話,我完全聽明白了,但是,如果他以為我會相信的話,那麼他就大錯特錯了!

    我鬆開了他的肩頭,後退了一步,冷笑道:「德拉,你直到現在,才講給我聽那些,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到仙境去麼?」

    德拉呆了半晌,也像是一時間不明白我這樣講是什麼意思一樣。然後,他搖了搖頭,道:「你弄錯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兩人到仙境去,如果其中一個,也和黛一樣的話,那麼,另外一個人,不能用對付黛的方法對付他,黛是活著的啊!」

    我越聽越不明白,事情實在太撲朔迷離了,而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我也不想去細問,因為仙境就在眼前了,誰耐煩理會得那麼多?

    本來,我是根本不相信人世間有德拉所說的那樣的一個「仙境」的。

    但這時,我已經身在這個奇異的山洞之中,就算是世上最固執的人,也會相信「仙境」就在眼前了。是以我只是應道:「自然是,我們快向前去!」

    德拉深深地吸了一匹氣,我們一起向山洞的陰暗處,走了過去。

    這時侯,我們兩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顯得很急促,我們很快就來到了那一道窄縫前,德拉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我們側著身,擠過了那條狹窄的石縫,漸漸地,我看到了前面的光亮。

    我和德拉,終於擠出了那山縫。

    在擠出了那山縫的那一剎間,我看到了眼前的情形,德拉他簡直可以說是一個騙子,或者說,他是一個形容能力太差的人!

    德拉曾經用許多言語,向我描述過「仙境」中的一切,但是他所形容的,不及我這時所目擊的百份之一!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極大的深坑。在那個直徑約有二十尺的深坑中,四面的石塊上,全都是一大顆一大顆的寶石。

    或者是我們慣於以一「顆」來形容寶石,事實上,那些寶石,絕不是一顆一顆,而是一大塊一大塊的。

    我急急向前走去,踢出了一塊鑽石,我俯身將那塊鑽石,拾了起來,那塊鑽石壓在我的掌心,沉甸甸地。我估計大約有三公斤重,它的形狀,是天然的結晶形,在陽光下,泛著奪目的淺綠色的光彩。

    我從來也未付聽說過有淺綠色光彩的鑽石,但是毫無疑問,這時我托在手中的,是一塊鑽石,我的手不禁在微微發著抖。

    我自問不是一個貧財的人,就算是一個貪財的人,一到了這裡,不論他的貧財程度是如何之甚,總也可以得到滿足的了!

    但是我的手,還是在發抖,因為那實在太驚人了,那麼大塊的淺綠色的鑽石!

    然而,我並沒有將那塊鑽石托了多久,便將之拋了開去,因為我又發現了一大塊紅寶石。

    那塊紅寶石是一個薄片,說它是薄片,那是對它的面積而言的。它大約有一寸半厚,面積在三平方尺以上,呈不規則形。

    當我將那塊紅寶石舉到了我的面前時,通過那紅寶石望出去,我眼前所有的一切,全變成血一樣紅,我放下了那塊紅寶石,又撈起了兩把大大小小,根本連名堂也叫不出來的寶石,然後,又任由它們自指縫中漏下來。

    我向前奔去,一路踏著大塊大塊的鑽石,我看到了一大塊黃金,那是真正的純金,像是有人溶了,澆成一塊的,我走過去,抱住了那塊黃金。

    但是我根本無法移得動分毫,那塊黃金,至少也有幾十公斤。

    在那塊黃金上,還露出許多寶石的尖角來,那些寶石深嵌在黃金中,一定是溶金子時放進去的,等黃金凝結時,寶石就在裡面了。

    我一直奔到了坑邊,那坑很深,我沿著坑邊,抓住坑壁上的寶石、鑽石,向下攀下去,一直來到了底部,整個坑的底部,全是金黃色,我不知那一層黃金有多麼深,多麼厚,那完全是無法估計的。

    我在坑底的黃金上,躺了下來,發出了一連串毫無意思的叫嚷聲來。

    餅了好久,我才發現,何以在一到了「仙境」之後,就未曾聽到過德拉的聲音?

    我大聲叫著:「德拉!德拉!」

    德拉在我叫了十幾聲之後,來到了坑邊,我道:「你不感到高興麼?」

    德拉卻答非所問,道:「我找到那東西了。」

    我呆了一呆,跳了起來,道:「你找到了什麼?」

    德拉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黛接近過它,我沒有碰過它,我想,那就是使黛生病,又使黛變成妖精的東西。」

    我攀上了那個深坑,德拉的手,向前指了一指,我看到他所指的,是一堆十分難看的褚褐色的東西,那東西,看來像是一堆陶土。

    我向那堆東西走過去,德拉忙道:「別接近它,我想它是不祥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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