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 / 季爾·佈雷喬夫
「格羅莫依船長負責記錄海鷗和鸕茲的情況。」
「他們知道你們嗎?」獵人格蘭特問。柯拉發現獵人攥緊了拳頭,獵人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他太想打鳥了。就在昨天,米沙造謠說,獵人格蘭特獸性大發,殺害了克洛姆迪迪迪的所有親人,只是當克洛姆迪迪迪跑來為親人們的死哭泣時,格蘭特才意識到,他殺害了整整一個聰明的種類。他對綠毛犬的愛是由侮過和希望產生的,他希望綠毛犬能為他生產出新一代犬,這樣,多少可以減輕他對生態所犯下的罪惡。
老太太領著他們沿小路向後走去。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誰也不說話了。老太太把他們領到濃密的金合歡叢中的一條通道前。當他們穿過這條通道後發現,這條通道竟然是由兩堵牆形成的一條走廊,牆壁是由打磨粗糙的石板砌成的。原來,這竟是飛鳥堡的入口。
堡壘本身並不像座堡壘,只是一塊三居室面積大小的落滿灰塵的石板空地。被毀壞的一道石頭地基依然可見。面向大海的一側,保留下來一段齊胸高的牆角,牆角的前面,是一個淺坑,坑裡斜立著兩塊石板。僅此而已。
神秘的堡壘不過如此,老太太似乎覺得對不住大家,連忙說,在周圍的灌木叢裡還可以找到一些石板,因為原來的堡壘要比這個大得多。堡壘原來有兩座塔樓,到20世紀初的時候,有一座塔樓還保留了一層。不過,誰也不想鑽進灌木叢裡去尋找什麼。大家都湧到堡壘牆角,觀海望天。老太太仍在不住口地為堡壘辯解,她說,有好多個傳說都與這座堡壘有關,這些傳說都證實了關於有人消失的情況。
「我們知道雅羅斯拉夫娜郡主的故事,」薇羅尼卡目不轉睛地盯著工程師說,「她在普季夫裡的城牆上苦苦地等待著伊戈裡公爵。她沒有等到,於是,就從城牆上跳了下去,像烏鴉一樣飛下去了。」
「很像一個民間故事,」老太太微微一笑,「這麼說你讀書不少。」
「什麼?」薇羅尼卡臉色一變。她對俄羅斯文學知之不多,就怕有人知道這一點。
「我還能舉出兩三個這樣的例子,並且,這些例子都在書裡寫著。在你朋友腋下夾的那本書裡就有。工程師,你是在雅爾塔借的嗎?」
「是的。」工程師回答。
「這本書很不錯。就在斯拉特科夫斯基寫這本書的時候,這裡還居住著許多民族和部落,而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傳說,所有這些傳說都互相揉合了。而實際上,許多傳說都有自己的淵源。比如有關波克列夫斯基大尉的傳說就是這樣。」
「這個傳說講的是怎麼一回事兒?」
「這個故事就發生在這裡,時間是1920年晚秋。當時,紅軍攻佔了彼列科普陣地後,就向海邊衝來。在克里米亞這裡,當時聚集了大量白軍和老百姓……隨著紅軍不斷向南方推進,克里米亞的局勢越來越令人絕望……」
「應當簽訂和約,」詩人瓦利克說,「就像英國的紅白玫瑰戰爭一樣」
「在紅軍和白軍的那場戰爭中,雙方不共戴天,在決出勝負之前,根本不可能談到和平。」
「那誰勝了?」卡裡克問。
「紅軍,紅軍勝了,」米沙搶著說,「紅軍還統治了這個國家好多年。」
「那當然,」薇羅尼卡說,「那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兒?」
「馬赫諾的部隊從巴赫契薩拉依出發,追趕波克列夫斯基大尉的騎兵隊。大尉趕到了這座堡壘,就在我們站的這個地方,他被馬赫諾的部隊趕上了。於是,大尉就策馬越過護牆,向大海跳去!戰馬順從地騰空而起,許多人都看到了這一情景……大尉跳下去了,但他沒能跳到海裡。他的戰馬摔在了石頭上……不過,馬上已經沒有了騎兵大尉。」
「他變成了海鷗,」薇羅尼卡說,「就像那位公主一樣。」
薇羅尼卡忍不住想笑,但誰也沒有附和她。
「我走了,」老太太說,「如果你們不相信我說的,那你們可以看一本書,名字叫《克里米亞的過去和傳說》,是穆斯裡莫夫寫的,隨便哪個圖書館裡都有這本書。這本書裡講的就是大尉的故事。」
「說到底還是些傳說!」薇羅尼卡莊嚴地宣佈,就好像戰勝了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似的。
老太太聳了聳肩,急急忙忙離開了眾人:她要去記錄當地一些老鷹的習性。
剩下的這些人在這座舊堡壘裡站了一會兒後,決定還是回到海邊去,他們要在晚飯前再洗一次澡。
※※※
就在那天晚上,柯拉在公園的舞場旁再次碰到了那位記錄野鳥的老太太。
在西梅伊茲,每到傍晚的時候,天空就漸漸地變成藍色,知了不停地叫著,連空氣都顯得凝重起來。繼而,地平線消失了,整個世界被黑暗吞噬了,只有近處的路燈在照耀著天地,燈光的盡處似乎就是天邊了。每當這個時候,西梅伊茲的居民們和到這裡來休假的人們,便不分男女老幼,也不管會不會跳舞,都自動地聚集到公園的舞場上。或許,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是為了跳舞才來的,只不過是來湊個熱鬧而已。
老太太坐在舞場外的板凳上,聽著輕柔的音樂,悠閒地吃著一支冰淇凌,誘人的雪糕汁沿著錐形紙杯直往下淌。
「請原諒,」柯拉在老太太身邊坐下來,一或許,那個大尉摔在了海邊的灌木叢裡了,因為那裡有許多石堆和灌木。」
「看來,你聰明的小腦瓜要與傳說過不去了,」老太太笑了笑,「我也曾經懷疑過。當年,我還找到了曾經追趕過大尉的一個士兵的兒子瞭解情況。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個傳說竟然通過一個駝背的退休老人得以流傳。這件事,他已經不知道聽他父親講過多少次了。原來,當大尉策馬跳崖時,海灣裡一些小船上的漁民看見了大尉的這一愚蠢舉動。正巧離岸不遠處有一艘通報船,是從塞瓦斯托波爾派出來的。這艘船上的人看見了這個白衛軍的自殺行為。塞瓦斯托波爾的兩家報紙《塔夫利達之聲》和《辛菲羅波爾新聞報》都報道了這一事件。兩家報紙異口同聲地說,大尉沒有跳到海裡,也沒有摔在岸邊的石頭上。有數十人親眼看見大尉化作了空氣。在一瞬間,大尉在飛騰……接著,空中就見不到他了!你設想過嗎?」
「沒有,」柯拉承認說,「我沒想過。」
「惟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老太太啜了一口冰淇凌說,「波克列夫斯基大尉化成鳥了,也就是化成老鷹了。」
柯拉明白了,老太太相信的是傳說中的故事。管它呢,相信什麼,那是老太太自己的事。應該尊重,最起碼也不能嘲笑老人的離奇想法。
「你是一個好姑娘,」老太太說,「要是換成別人,早就經不住這種譏笑了。」
「我有幸見識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柯拉說,「我只是顯得年輕而已,實際上我內心比您還老。」
「真有意思!」老太太一樂。「你到底有多大,我的老太婆?」
「我很快就滿20歲了。而我的朋友薇羅尼卡已經滿20歲了。」
「你們是大學生吧?」
「是的,我們在蘇利科夫學院上學。蘇利科夫就是古代那個畫家,不過,我可不承認他是個藝術家。」
「我聽說過這個人,」老太太點頭稱是,「他是個非常出色的畫家。」
「他是個一點也不中用的畫家,」柯拉反對說,「因為他主張藝術課題要服從於社會任務,而這,對於藝術來說是致命的。」
「薇羅尼卡也和你一起學習嗎?」
「怎麼會不在一起呢?」柯拉對這一問題感到吃驚,一我和她一起在教養院裡生活,又一起從那裡逃了出來……」
「難道我們現在還有教養院?」
「是專門收容銀河系棄兒的。」
「噢,我想起來了!我在什麼地方讀過這個故事。好像是一個被收養的女孩是某個童話故事中的人物。」
「很遺憾,這個女孩兒不是我,」柯拉說,「不過,很幸運,她是薇羅尼卡。她的爸爸是太陽系裡最大的集郵家。他去世了,而薇羅尼卡現在靠郵品的利息生活。要知道,那樣坐享其成是很乏味的。所以,她想成為一個最普通的人。」
「做得對,」老太太表示同意,「就拿我來說吧,就出身而言,我出身於羅曼諾夫家族。有幸成為最後一個爭奪皇位者的曾孫女。也就是說,在我的身上,帶有羅曼諾夫的基因。」
「那你就佔據皇位好了,誰也不會反對!」
「會有人反對的,」老太太說,「愛妒忌的人總是有的。再說了,皇位在彼得堡,而我卻喜歡克里米亞的氣候。」
當地一個健壯的海員請柯拉跳舞,這個海員可能是塞瓦斯托波爾海上博物館的。他一邊與柯拉跳舞,一邊不合時機地誇讚柯拉如何如何的漂亮。柯拉請他在說恭維話時要有分寸,可這個海員怎麼也找不到動聽的話兒。
當柯拉回到板凳上時,皇位的繼承者已經走了,而柯拉卻不知道她的姓名。要知道,皇位的繼承者一定要有名有姓。
後來,柯拉又去找工程師。在路燈的照耀下,他的臉色顯得比白天更加嚴酷,他的眼睛深深地藏在濃密的粗眉下面。
「您沒跳舞?」柯拉問。
舞曲停止了,知了一起叫了起來,似乎要填補舞曲的空檔兒。灌木叢中一種叫不出名的鳥兒也跟著叫了起來。
「我早就不跳舞了,」工程師說,「各種舞已經變樣了,甚至有點可笑,你我之間歲數的差距太大,至少你會這樣認為。」
「10歲,」柯拉說,「我已經考慮過了,這根本算不上是差距。普希金比納塔利婭-尼古拉耶夫娜要大得多。」
「而這一切的結局是什麼呢?」工程師強調說。
工程師長著一雙漂亮的巧手,十個手指細長而有力,就跟外科醫生或是專撬保險櫃的小偷的手指一樣靈巧。
這時,薇羅尼卡出現了,就像在灌木叢裡埋伏著似的。
「弗謝沃洛德不跳舞,」她告訴自己的女友說,「我想同他去海邊走走,走吧,謝沃。」
薇羅尼卡笑了起來,她的嗓音很低,是故意裝出來的,這種笑聲對異性極具誘惑力。
工程師順從地沿著幽黑的林蔭小路向海邊走去,柯拉對他很是看不起。幽黑的林蔭小路,柯拉不記得在什麼地方碰到過這個路名;大概是在美國恐怖影片裡吧。
……幽黑的林蔭小路,柯拉沉思著,為什麼當你喜歡一個男人時,馬上就會出現這麼個沒長腦子的薇羅尼卡。這個薇羅尼卡之所以能到處招搖,只是因為她會對著好色的老教授媚笑,或者是向女教師們炫耀自己無盡的財富。可她自身的修養……
柯拉努力制止自己對女友的怨恨。她不需要這個工程師,這個工程師現在還是個大猩猩,還沒變成個人。就讓他不把自己當成一個知識分子吧,這人對當知識分子沒有信心。他對自己發明的撲翼機也是沒有信心的,這可是姑娘們心中理想的東西……
不過,工程師可就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同長著一頭黑色卷髮的薇羅尼卡一起來到海邊,應當承認,薇羅尼卡第一個聲張自己的權利,佔據了這片雜草叢生的地方。
那個海員又出現了。他的眼睛紅紅的——為了得到柯拉這樣姑娘的愛情,他甚至準備隨時橫渡黑海。但是,柯拉並不想讓邂逅相遇的海員這樣。於是,她回到了屋裡。
薇羅尼卡回來得很晚。當時,柯拉已經快睡著了,她的心由於無能為力的爭風吃醋都快停止跳動了。應當把應得的東西交還給薇羅尼卡,這姑娘太自信了,一點兒都沒有想到那是根本不存在的成功。
「我跟他說:你聽,我的心臟跳的多厲害!」柯拉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薇羅尼卡說,「可他把手從我高挺的胸上拿開,卻對我說撲翼機比別的什麼飛機要省錢……我告訴他要像第一次那樣盡興,可他竟回答我說,不想讓我難為情。他的幽默感已經蕩然無存。算了,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他,我要採用最好的摔跤的傳統,我就不信不能把他弄到我的胸前。」
柯拉沒有說話,也許,任何一種回答要麼是愚蠢的,要麼是不真誠的。
薇羅尼卡回到自己床上,很快就關了燈。
※※※
一大早,人們發現工程師弗謝沃洛德不見了。他去辛菲羅波爾取自己的飛行玩具去了。他答應天黑以前返回來,以便明天把這些玩具展示給朋友們看。他決定在寬闊的艾彼特利大山坡上進行實驗。這裡氣流不穩,很危險,需要真正的實驗者。
白天也令人心煩:大風呼呼地刮著,把枯枝敗葉吹得滿街亂跑,不時發出奇怪的尖叫聲。柯拉覺得這風聲就像古希臘神話中風神愛奧爾的琴聲一樣,儘管她從未聽到過風神琴的聲音,也從未看見過這把琴。
海邊都已經很不舒適了,更別說是下海游泳了。獵人格蘭特的綠色寵物不知為什麼哭了起來。後來,格蘭特把它帶走了。柯拉也悄悄地離開了其餘的人,向山上的飛鳥堡走去。只有上帝知道她去那裡幹什麼:也許,只不過是想在那裡同老太太一起坐坐,聽聽這位見多識廣的老太太那低沉顫抖的說話聲。
山崖上空無一人。小板凳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書名叫《危險關係》,這是一本做工整齊的複印件。柯拉一眼認定,這一定是那位她急於知道其名字的老太太留在這裡的。
柯拉坐到板凳上,仰望著廣袤無邊的天空——一片片烏雲翻滾著,隨風匆匆而去,就像是逃避什麼災難似的。
似乎要大雨傾盆了,但雲量不夠,雨是不會下的。」
「柯拉,」旁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我的孩子。」
話音未落,銀河系警察局局長米洛達爾挨著柯拉在板凳上坐了下來。
「您在這裡幹什麼?」柯拉問米洛達爾,「也在這裡休假嗎?」
「這可有點誇張,」米洛達爾承認說,「說實話,要是現在能休息兩個星期的話,我寧願拿一個月的生命來換。」
「難道您沒有假期嗎?」姑娘問。
「我們只有在夢中才能安靜地休息。」局長借用一句名言回答了柯拉的問題。
柯拉看到,局長穿的是短褲和足球衫,她感覺到,局長那突出的膝蓋上的空氣微微顫動起來。
「這是您本人,還是您的全息圖?」柯拉問。
「有些東西,即便是間諜也不能同他討論。」米洛達爾回答。
於是,柯拉不再談論局長的面貌,而是問:
「如果說您不是在休息,那麼,您就是在工作。我們找誰去?」
「我們誰也不找,」米洛達爾回答,「我們很擔心。」
「擔心什麼?」
「可能同一個並行的世界相遇,」局長回答,「這還不夠我受的嗎!」
他沒有細說這個問題,而是警告柯拉:
「我可能要用得著你,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