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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c2或一個思想的故事2 文 / 彼埃爾·布勒

    「不管怎樣,我毫不懷疑這些振動的能來自物質的毀滅。它代表著衰變,代表著物質資本的浪費。正是這種宇宙巨變後無用和分散的能,我要把它聚合,按愛因斯坦的公式使其重新變化,把它復原到最初的狀態。我以不易察覺的雲霧為起點,要在這兒,我們的地球上,製造出幾塊已經丟失了數十億年的物質。」

    盧士奇沉默了,一陣贊同的低語和幾聲熱烈的歡呼表明他的勇氣給同行以何等的感染。斯波爾概括了總的印象:

    「真的,自然好像把實現我們的宏偉計劃所必須的能源放在我們的手邊。祝賀您,盧士奇,您第一個想到要應用星球所傳播的上帝的饋贈。我們沐浴著它以至於對它毫無覺察了。不論結果如何,這畢竟是一個了不起的想法。上帝保佑我們到達目的地。」

    「我深信這是可能的,教授。我已經完成了一系列實驗,這些實驗允許我做成功的預想。」

    盧士奇對他準備應用的方法作了幾點技術上的說明,這些方法開支很大,需要有一個龐大的組織。他的結論是他無法在意大利,在目前這種充滿敵視的氣氛中繼續他的實驗。談話於是轉入了另一個主題,他們談及了學者所受到的迫害。斯波爾向盧士奇介紹了艾莎-施密特,一個德國的女物理學家,她因為持有相對論觀點而被密告給蓋世太保,只是由於很快逃了出來才倖免一死。她試圖讓同行們瞭解納粹分子對現代科學的仇視。她的敘述使在座的人不寒而慄,若不是另外兩位流亡者出來證明的話,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會如此殘暴。

    在德國,相對論的擁護者受到了鎮壓。愛因斯坦不得不早就離開,他的書在廣場上被用大火焚燒。他的信徒,為了忠於他的理論而付出了鮮血的代價。所有那些無意中對E=mc2流露出某些同情的人,都被關進監牢、流放、甚至有時被人群撕成碎片。特別是最後這一點,使具有自由思想的人深感痛苦。人民受著宣傳的影響,被宣傳所奴役,再也分不清誰是他們的朋友了。

    「意大利還沒有這種恥辱,」盧士奇說,「但是這種事情隨時可能發生,所以我決定不回去了。我不是在替自己擔心,但我必須在自由和平靜中繼續我的研究。」

    經過長久的討論,看來盧士奇的方案是惟一可以使他們賴以反對迫害和符合科學原則的綱領,只有它能夠轉變群眾的思想,不是用詞句,而是用行動告訴他們真理之所在。大家一致認為這個方案只能在一個自由的國家才能得到實現,那裡,遠離欺侮和暴行,有政府協助。

    「美國可以滿足這些條件,」盧士奇說,「愛因斯坦已經在那兒定居下來,他的名氣將給我們提供支持。政府的幫助必不可少。」

    斯波爾同意了。他想他可能也要被迫離開祖國,如果希特勒的毒素在他的國家傳播開來的話。

    「目前,」他說,「我們必須讓盧士奇利用我們所有的研究成果。我們再也沒有權力自私地保留我們的任何秘密了。在威脅著我們的危險面前,我們應該團結起來,結成一體。誰知道我們明天是否還能講話?」

    盧士奇和羅莎拉著手,透過霧氣努力分辨著高樓大廈的輪廓。輪船駛進紐約。激動使他們透不過氣來,這不僅因為他們擺脫了歐洲敵視的環境,或者說擺脫了被壓迫的地位,而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覺得使命在肩。

    意大利學者帶著歐洲整個科學界和平的希望而來。如果他的事業順利,像他自己和他的同行們所希望的那樣,人類將要承認錯誤,暴君們就再也不能在人民中間得到任何響應,E=mc2將改變世界的面貌。

    臨行前的最後幾天裡,他度日如年,悶悶不樂。甚至連在斯德哥爾摩接受諾貝爾獎金對他也成了受罪的事。興奮之後,他很快就正確地估量了這種獎勵的意義。他不是那種在既往的榮譽上止步不前的人。他不斷地看著前方,欣賞他這種創造的熱情的羅莎,向他莞爾一笑,指著天際依稀朦朧的自由世界說:

    「你一定會成功,昂裡科。你現在王牌都在手裡了。」

    「是的。但我認為這個可以填補最後的空白。」

    他把一個寫滿記錄的灰皮筆記本舉在她的眼前。

    「這是什麼?」

    「艾莎-施密特的論文。德國的最新發現。」

    遵循斯波爾的建議,所有的學者都把他們最秘密的研究成果交給了他。某些成果意義不大,他已經瞭解了,但艾莎-施密特給他的論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整個的旅途都用來研究它。這篇論文概括了女物理學家原來的導師、最偉大的德國科學實驗工作者之一奧托-漢斯的研究工作。盧士奇一看便知道這份文件異常重要。

    這篇論文裡只是透露了最重的原子——鈾原子的原子核被分解成最簡單的成份,然而這是迄今為止前人未曾做過的工作。實驗帶來了有關這種金屬內部結構和通過衰變所釋能量的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資料。從研究這些資料出發來估計作相反的實驗所必須的能量就易如反掌了。

    當天早晨,對論文深思熟慮之後,盧士奇決定集中力量製造鈾。這種物質的原子,因為最重,所以也最為複雜,然而由複雜性所引起的附加困難對他的才能來說,只不過是多了一種鞭策的力量而已,一種重金屬的製造成功,要比製造一種輕金屬使人類更為震動。

    當輪船駛進港口時,盧士奇把他最後的決定告訴羅莎。他們準備上岸,一邊想著上帝安排的令人讚歎的平衡:鏈條上的最後環節,也是最重要的環節之一,竟在德國打鍛而成,而德國恰恰是E=mc2最兇惡的敵人橫行肆虐的國家。

    (四)

    愛因斯坦儘管年事已高,還是步履輕盈地走了過去。他熟悉美國總統,對他懷有敬意,但他不喜歡正式的會見,這次他之所以不得不來見總統,是因為他覺得有一種迫在眉睫的義務感。

    總統知道他是何等的討厭開會,早已屏退了左右,他們寒暄之後便談到正題。

    「您的信在我這兒,教授。您的名望使我毫不懷疑發現的重要性和建議的嚴肅性。不過請您把它給我慢慢地大聲地重念一遍,我們然後再談。某些問題使我還有不甚了了之感,我很想使它們得到澄清。」

    愛因斯坦念道:

    「『世界各國最近所進行的研究工作使我設想E=mc2的原則可以在實際中得到應用』。」

    「『特別是盧士奇教授的研究,他把他的研究成果抄寄給我,他的結論是一部分以所謂宇宙輻射形式分散和浪費在宇宙之中的能量可以被聚合和被轉化成一種重金屬,例如鈾。假如這具有無容置疑的理論意義的轉化過程得以實現的話,對人類來說,這將是一個本世紀其它發現無法與之比擬的重要進步……』」

    接著是關於正在進行中的實驗的幾點簡單扼要的技術考慮,總統請學者跳過去。

    「我希望您再給我唸唸您的結論。」

    愛因斯坦跳到信的最後,念道:

    「『最後,少數瞭解這個秘密的物理學家和我本人,我們懇切地建議美國總統關心盧士奇所進行的工作,把他的工作置於國家目前的其它計劃之上,並同意向研究人員提供他們所需要的龐大撥款』。」

    愛因斯坦停住了。總統默默地帶著讚賞的神氣看著他,然後緩慢地說道:

    「我明白了……您知道吧,教授,您和您周圍的學者代表著當代世界的精華之一?」

    「您這是指何而言?」愛因斯坦問。

    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總統的話裡含有某種諷刺的意味。

    「你們的憂慮和我們的憂慮相距是如此之遠,人們很容易把你們想像成是另外一個星球的人。請聽我說,教授。您總不會對國際局勢的嚴重性一無所知吧?您知道,戰爭明天就可能在歐洲爆發,而我們這個國家不會長久地游離於衝突之外。全世界所關心的只是戰爭裝備,地面上、海上和空中的武器裝備。我們的軍事首腦抓住我不放,他們要求撥款。我已經預見到總有那麼一天,國家的所有物力都將被動員來備戰……您選了這時候,您,愛因斯坦教授,你們這些天真的學者,要求我推動我的政府去關心這樣一種事業:它或許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但立即應用……」

    「閣下,」愛因斯坦打斷了他,「正是目前的國際局勢促使我不得不來見您。我所代表的那一小批學者完全瞭解目前國際局勢所包含的巨大危險。然而我們認為暴力只會引起暴力,如此循環會無休無止,相反,我們認為在目前的混亂中,一種無私事業的榜樣定會使世人欽敬,只有它才能使各國之間瘋狂的軍備競賽停止下來,這一競賽的結果必然導致人類滅亡。我們認為盧士奇為爭取進步、自然秩序和人類正確使用他們的幹勁和熱情所獲得的成功可以避免戰爭,或者當戰爭已經打響之後可以使它很快地停下來。」

    總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那麼,教授,」他問道,「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您打算從星球上獲取能量,一定是用一種昂貴的手段……」

    「我沒有考慮錢的問題,閣下,不過肯定要用幾百萬美元,不應該掩蓋這一點。」

    「幾百萬美元……轉化成金屬,大量的能轉化為一點點金屬,是這樣嗎?您指的是什麼?幾噸?」

    「閣下,」愛因斯坦激烈地說,「如果盧土奇能夠用我們周圍無處不在而我們又毫無察覺的大量的宇宙能,能夠用幾百萬美元的開支製造出一個原子,一個鈾原子的話,總統先生,即十億分之一毫克的十億分之一的物質,我認為他也已經達到了他的意圖,他為人類,特別是為這個自由世界的開路國家作出了很好的貢獻;我還認為一個偉大國家的領袖通過支持這次試驗所獲得的榮譽將遠遠超出所有軍界領袖們的榮譽。」

    總統又變得嚴肅起來,他把手伸給他。

    「我喜歡您的信念和您的理想主義,教授。請相信我,作為一個人和一個美國人,我也同樣相信這種毫無私利可圖的研究,久而久之必會得到應用。如果不是目前形勢混亂的話,我會給您全力支持的,但是我對我的國家負有直接的責任,我必須考慮我的顧問們的意見……為此,我向參謀長出示了您的信,並讓他絕對保守秘密,他對我說了如下意見,他的意見使我震動,我承認。我感到奇怪的是這種看法您卻未曾有過。」

    總統停了一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愛因斯坦,又接著說下去。

    「他對我說:『我完全沒有考慮過這類事情。但如果學者們沒有弄錯的話,如果E=mc2,如果一種大量的能可以聚合成物質的若干分子的話,我覺得少量的物質應該潛在地包含著巨大的能量。讓他們摧毀物質同時使能量在很短的時間內爆發出來,這應該比反方向的行動更為容易些。這樣他們會使國家擁有一種重要的武器,這種武器會使我們在戰爭中處於優勢地位』。這就是軍人們的觀點。我應該補充說明我對此毫無瞭解,教授,但是這種推理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愛因斯坦一時頗為狼狽,總統的話出乎意料,使他無言以對。他思考著,慢悠悠地說:

    「一種爆炸,一種物質的衰變?」他說,「我承認,總統先生,我們沒有想過。」

    這倒並非謊話。不論是輕視實證的事先可以預見任何可能性的愛因斯坦,還是第一個想到要用物質實證來說明公式的盧士奇,還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原子無窮潛力的挪威科學家斯波爾,還是把鈾分解成微小成份的德國科學家奧托-漢斯,還是那些致力於把質能等量關係式應用於實踐的法國、英國和奧地利的學者們,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曾經考慮過E=me』的這種應用。他們對毀滅懷著本能的憎惡,這使他們的智力領域受到了限制。

    對總統的建議的各個方面重新思考和充分瞭解之後,愛因斯坦生氣地說: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總統先生,您的參謀長要求相對論學者給他造一種炸彈,是吧?」

    「是的,一種炸彈,它的威力,在我們這些外行人看來,似乎大大超過所有的武器。」

    學者努力控制著自己,他說:

    「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有過類似的想法,這真是科學的榮幸,它只能產生於一個軍人的頭腦。」

    「這是可能的,」總統說,「但考慮到戰爭,我也必須聽聽軍人們的意見。而我們可能要與之戰鬥的對手,我提醒您注意、教授,他們也正是您的敵人和科學的敵人。正是他們使您不得不離開歐洲,正是他們正在迫害您的擁護者。」

    「即使是為了對付敵人最野蠻的行徑,閣下,即使是為了粉碎謊言,」愛因斯坦叫道,「我也絕不可能參與一種死亡和毀滅的事業!」

    儘管他義憤填膺,他的頭腦從總統說第一句話時起就不停地思索著。他能敏捷地推及一個思想的發展所能引起的最嚴重後果,一幅血淋淋的圖畫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這將是為使物質衰變所進行的一系列日益巧妙的實驗造成可悲的結局。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知道這前景的恐怖不能作為說服軍界領袖的證據,他平靜地說:

    「我們多年所進行的鬥爭,總統先生,是一種智力鬥爭,是真理對謬誤和謊言的戰鬥。這種衝突需要思想武器。我今天給您帶來了最強大的武器:為一個偉大的真理向世界提供明顯證據的可能。而您卻對是否支持我們猶豫再三!」

    「我沒有拒絕。我願意再思考一下您的設想。目前,我答應您一小筆補貼,以使盧士奇可以繼續他的研究……,但我現在要向客觀的學者問一句話,向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學者,也許是歷代最偉大的學者:我的參謀長的建議您看是否可能實現?」

    愛因斯坦智慧的大腦只要一想,幾乎馬上就可以斷定物質突變為能是完全可能的,並且似乎比相反的轉化還要容易得多。但是他很快意識到一個肯定答覆,或者甚至一個模稜兩可的答覆出於他的口對政客和軍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回答之前猶豫了好久。一方面,謊言,特別是科學的謊言使他感到醜惡;另一方面,他激烈的和平主義者的歷史使他良心上無法否定他對暴力的憎惡、他無數次的號召以及他的和平運動。那出現在他腦海中的災難,那慘絕人衰的景像,他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即使是間接的責任,真是不可想像。人的尊嚴戰勝了科學家的良心。伽利略不是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撒過謊嗎?他也可以拿出一個真理的反面來,這樣或許能夠保護億萬人的生命。想到要違心這樣做,他羞愧至極。

    「您的參謀長的建議完全不可行,總統先生,」他說,「我以學者的身份這樣說。出於某些我不能給您解釋的原因,這個建議與物理學定律背道而馳。致力於這種研究將是時間和金錢的浪費。」

    即使物質向能量的可怕轉化是可以實現的,自由國家裡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學者願意完成這一轉化,然而他們的明智告訴他們甚至不要主動討論它的可能性。

    在愛因斯坦所預感到的危險面前,在對E=mc2的不幸的可惜的解釋所能引起的禍端面前,導師勇敢的謊言成為所有歐洲逃亡物理學家的口號,這些物理學家在美國的威望之大使他們有可能被召去給政府提出建議。

    當戰爭爆發之後,當繼愛因斯坦和盧士奇之後舊大陸的所有著名學者都到新大陸來藉以藏身之後,當美國不能置身於衝突之外日益成為明顯的事實的時候,總統詢問最傑出的人物有關相對論科學可能貢獻於戰爭的意見。大家的回答都和他們的導師一樣。個個都用肯定的語氣說,感謝上帝,人類無法實現原子衰變。只有盧士奇所主張的轉化是可能的,他們堅持要政府立即幫助實施意大利學者的計劃。

    儘管他們都這樣斷言,總統卻疑慮重重,一方面,在戰爭期間把美國投進一項他感覺不到實際用處的事業中去,他不知是否合適,另一方面,像軍人們大聲疾呼的那樣,應用E=mc2來製造強大的武器,他又不知道是否可能。

    是美國的物理學家阿爾瑪依有幸在這兩點上說服了美國總統,並使真正的科學觀點獲勝。

    儘管他年紀尚輕,剛剛四十歲,阿爾瑪依教授已是新大陸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之一,這不僅因為他的科學功績,而且因為他知識的淵博和極為廣泛的活動大大超出了物理和數學的領域。

    他酷愛運動,出身於西部一個農場主家庭,喜歡鄉間生活,他用同樣的熱情和活力來經營他的農場,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智慧思考,在錯綜複雜的方程式中逐步抽出最純粹的真理。他是第一流的組織家,具有純正的美國人的某些性格,很重實際。除此之外,他竟能抽出時間來學習佛學和印度教教義,他成了信徒,並學會了梵文。

    因為和所有的大實驗室都有聯繫,他瞭解盧士奇的想法並以他一貫的熱情關心著他的研究。然而,那些對他不甚瞭解的歐洲流亡學者,當他們聽說總統要徵求他的意見的時候,都頗感不安。一個美國人很容易被一種錯誤的愛國主義牽著鼻子走,從而否認人類的利益。

    坐臥不寧的愛因斯坦和盧士奇去見他以便試探他的意思並把他爭取過來。他親切地接待了他們。談話剛一開始,他便笑起來。

    「你們來晚了,」他說,「總統昨天召見了我,向我提出了那個向你們所有人提過的問題。」

    「而您是怎麼回答的?」愛因斯坦問,臉上頓無血色。

    「您對此有什麼疑問嗎,老師?」

    兩個歐洲人看著他,窘態畢露,不知道他這一笑的真正含意。美國學者突然收斂了笑容,接著說下去,語調由於生氣而變得激烈了:

    「您怎麼可以懷疑一個道地的印度教徒在這種場合的行為?我,阿爾瑪依,婆羅門的弟子,我,不能容忍任何暴力的我,我,我,阿爾瑪依,連把打死一隻蒼蠅都看成是犯罪,您怎麼能夠認為我會贊助有使人類血染大地的危險的研究呢?您怎麼能夠想像我會不全力以赴地利用我在這個國家的全部影響去反對這種卑鄙的行動呢?關鍵不是哪一個國家將統治世界,而是打過這樣的一場戰爭之後,地球上是否還有人的問題。您怎麼會對我的回答不放心呢,老師?我不僅和您一樣是一位相對論者,並且我還是甘地的信徒,我怎麼可以經不住誘惑而去犯罪呢?我也指天為誓,物質的衰變是不可能的。」

    對這樣一個門徒的懷疑使愛因斯坦羞慚萬分,他激動地擁抱了他,阿爾瑪依這才宣佈有好消息:他對科學事業的辯護獲得成功,他終於說服了總統,總統現已決心把美國政府帶上盧士奇所發現的光榮之路。他已準備全力支持他,甚至準備將用於備戰的一筆很大的撥款幫助他實現那驚天動地的合成。

    (五)

    新墨西哥州的群山之中,洛斯阿拉莫斯高原上黑夜將盡。雅卡,一個頭髮又黑又長、眼睛明亮的印第安人,利用這黎明前的昏暗,靜悄悄地穿過松樹林和灌木叢,來到他藉以藏身的地方,那個大石頭縫裡,他在那兒觀察白人們的活動而不會被發現。雅卡住的村子很遠,孤零零地座落在高山之中。他幾乎每天早晨都要到高地上來,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學者們正在那兒舉行神秘的儀式。

    表面看來,這種奇怪的舉動毫無道理。他第一次接近這個地方純屬偶然,他當時正在追蹤一隻豪豬。當他看見研究中心的時候,他本能地躲藏起來,看個明白。從此以後,他每日必來,像被磁石吸引著一樣。

    除了觀察之外他別無目的。他不瞭解那些在高地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的活動,便給它賦予一種宗教上的意義。漸漸地,他開始崇拜這些人了,他們沉靜的舉止和他所認識的其他白人完全不同。他們給人一種安詳和仁慈的印象,這使他感到放鬆並對他們肅然起敬。這些賢哲有時抬起他們充滿神往的眼睛望著天空,他很自然地把他們奇異的活動和無數美妙的自然現象聯繫在一起。他窺視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生活在他們身邊,使他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

    每天天亮之前,他都要穿越圍繞著場地的鐵絲網,躲過哨兵的眼睛,這成了一種使他興奮的遊戲。實際上,警戒並不嚴格,因為政府認為新墨西哥州的不毛之地不會走露風聲。雅卡也經常被學者們發現,他們並不理會他的在場,也沒有向負責安全的軍事首長們報告。他們看他不像危險分子,他們對卑賤的人,對原始人抱有同情之心。他們甚至有時會心地看他兩眼,他們和他彼此心照不宣:學者們容忍他的好奇,而雅卡也從不想靠近。遠遠地欣賞他們,他已經滿意了。

    他藉以觀察的位置離一個磚砌的金字塔形建築不遠,這座建築高似一座房子,周圍安裝著儀器和導線,幾個星期以來,這兒是他們活動的中心。他本能地感到那天早晨要發生一件大事。他捲縮著身體,圍著一條破毯子,等著天亮。不久,他聽見有人說話,便伸出頭去,看見在晨曦中有兩個人影走過來。

    「噢,羅莎,你認為我會成功嗎?」』

    「我肯定你會成功,昂裡科。」

    他的本能沒有欺騙他,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他不懂他們的談話,然而他的預感被兩個外國人的口音所證實。男人的聲音顫抖著,好像是在發燒,女人的聲音充滿激情。

    「我肯定你會成功,昂裡科,」羅莎又說,「想想第一次成功。最根本的已經完成了。一個月前一個鈾原子就出現了。」

    「只有一個原子!」

    「一個原子,是的,但這是一個合成原子,是一個你製造的原子,儘管質量微乎其微,它卻比字宙裡成噸的自然狀態的金屬更為重要。」

    「是這樣,」盧士奇說,「但今天要製造幾十億呀。」

    「會製造出來的。你的理論是正確的,你的計算準確無誤。」

    盧士奇的回答使雅卡為之一震。他在一個工作日的開始之前只聽見過兩三次這樣的語調,而每一次都有奇跡發生。他心目中的神抵們低頭看過所崇拜的儀器之後的那種瘋狂的樣子,他早就看到過了。今天早晨,盧士奇說話的語調和一個月以前一樣的激動,雅卡回憶著那一天,實驗完畢,盧士奇突然在原地跳起來,雙手伸向天空,一反平日不聲不響的常態,喊著「一個原子,一個原子!」雅卡把這個字記住了。

    這時盧士奇說:

    「你說得對,羅莎,我的計算準確無誤,我的理論是正確的。連鎖反應會出現,像我預料的那樣。兩個原子將產生於我所製造的第一個原子。這兩個又要產生四個,以此類推。我應該有更大的信心。」

    他們停立在金字塔形建築前,沉默不語了,那建築聳立在荒涼的高地上,如同一座廟宇。突然雅卡轉過頭去,他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這聲音預示著另一位賢哲的到來。他對他們的習慣瞭如指掌,這響亮的笑聲只能是斯波爾教授的。還沒有見到他,雅卡就帶著某種晚輩一樣的感動回想著挪威學者高大的身影和紅眉毛。

    斯波爾也不得不離開被納粹分子侵佔了的祖國。科學界把他的逃走傳為佳話。被蓋世太保逮捕之後,他夜裡借助一根繩子逃了出來。幾經周折,終於上了一艘盟軍的潛水艇。他隨身帶著歐洲各實驗室,特別是德國各實驗室的最新研究成果,這些實驗室繼續偷偷地為真正的科學工作著。他自己,繼那許多著名的學者之後,也在美洲找到了可靠的避難所,並且得到了繼續研究的可能。美國羅致科學界的巨擘像它過去羅致歐洲的藝術品一樣。諾貝爾獎金是最好的身份證,並且倍受重視。

    在盧士奇的請求下,在全面領導和負責組織這項工作的阿爾瑪依的支持下,大多數名聲顯赫的逃亡者都薈萃於洛斯阿拉莫斯,他們遠離城市,在闃無人跡的平靜和與世隔絕之中通力合作,以使這一計劃得以實現。

    雅卡注意到斯波爾的笑聲比往日更為清晰,更為響亮。這又進一步證明他對不尋常事件將要發生的預感是正確的。很快,他就望見了挪威學者那高大的身影。陪他而來的是約翰-阿爾瑪依。兩個人高興地招呼盧士奇和他的妻子。

    「一個偉大的日子,盧士奇,」斯波爾說,又爆發出一聲大笑,「某種意義上說是奇跡的更新:分餅1。」

    1聖經裡的一個故事。耶穌把七塊餅分給眾人吃,四千人吃得飽並將剩下的裝滿七筐。

    盧士奇微笑了,約翰-阿爾瑪依也毫不掩飾他的喜悅。

    這裡應該做這樣的說明:在洛斯阿拉莫斯,雖然工作緊張,研究刻苦,精神上卻毫無沉悶之感。事實上,學者們心情愉快,他們甚至喜歡打趣開心。事業的崇高一刻也沒有妨礙感情的自由表現,而幽默在其中佔有極大的位置。一種富有人情味的愉快氣氛在高原的寧靜中越來越濃厚,而世界上最偉大的原子學家斯波爾教授,在這種氣氛的包圍之中,以他震耳的笑聲,以他的酷喜戲謔,以他取之不竭的妙趣橫生的故事而與眾不同。所有要記載洛斯阿拉莫斯時代的人都用重筆來描繪他的詼諧,把它當做一個重要的史實。某些人竟寫道:在那兒,只要順著他拋在身後笑彎了腰的人一個個地向前尋去就能找到他。

    在所有這些名人的行為裡經常有一些孩子氣。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自由,他們從令人生倦的課堂上解放出來,從財務的憂慮中解放出來,生活的一切都由軍事管理部門負責而無一絲一毫的煩惱,他們幾乎把高原看作地上的天堂,有時做起事來竟像休假的學生。特別是當他們意識到他們出於自己的信念,應用無限強大的手段,在為一個崇高的事業而工作的時候,他們便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熱情和滿足。他們的才智被激發起來,得到比平時更為頻繁的應用。已經獲得的部分成績,記載著他們在勝利的道路上所經歷的過程,使他們興奮,現在這條道路的盡頭已遙遙在望了。成果使他們沉浸在半醒半醉之中,這種永久性的半醒半醉便表現為歡樂的情緒,並且還應當指出,否則就缺乏誠實,也表現為需要像年輕人一樣地說說笑笑。

    雅卡,這一切無言的微笑的目睹者,欣賞著他們繁忙工作之餘的簡單或高雅的遊戲,他常常不能懂得其中的奧妙,但每當玩笑開到恰到好處之時,他可以想像他們的思想該是何等的奔放。他欣賞這些玩笑,同樣也欣賞他們一旦投身到一個複雜的實驗中所表現出的那種嚴肅和莊重的樣子。這些玩笑使他加強了他的看法:這些神抵是善良的。

    他們喜歡捉弄人的習性,有一天竟使他們把食堂的門把手通上了一種低壓電。但這次受害的是營地的軍事長官蓋茨將軍,而不是斯波爾教授,別人本來是要以此來回敬一下斯波爾教授的惡作劇的。將軍不由自主地舞蹈一陣之後,不禁大發雷霆。阿爾瑪依不得不靠他的權威和機敏才使他相信人們並非要損害他的尊嚴,他只不過是絕緣失靈的一個不幸的受害者。他的聲音響徹整個營地。雅卡緊貼在地上,不敢動一下。從那天起,他懂得了這個穿軍裝的人是個危險人物,他不屬於快樂的神抵一夥。

    就這樣,在洛斯阿拉莫斯,每日的工作充滿了歡樂。

    「分餅。」斯波爾又說,他總喜歡重複他自認為得意的說法。

    他這樣表述那天即將進行的決定性實驗的精神,這次實驗將根據盧士奇的計算進行,德國實驗室的某些研究似乎已經證明他的計算正確。一個或幾個原子利用宇宙能製成之後,所說的連鎖反應應該單純憑借自然力自發地開始。其它的原子應該從這些最初的原子中產生,它們的數目應該按幾何級數遞增,只是由於儀器的作用距離和能量的供應速度所限,一批原子產生之後便應該停止了。如果實踐可以證明理論的正確性,那麼幾百萬個也許幾十億個鈾原子就應該在金字塔形建築裡產生出來。今天尚不能看到這些原子聚合為一塊可見的固體金屬。為達到這一過程還需要時間和勞動。

    「一切都準備就緒,」盧士奇說,他又變得嚴肅起來。

    他們等著另外一些助手,這是一群物理學家,他們之中有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他們很快就來了。雅卡覺得心跳得厲害,他看見盧士奇登上金字塔形建築對面的一個檯子,猶如教士準備在祭台上舉行儀式一樣。

    人們走上自己的崗位,他們都明確自己該做些什麼。他們默默地站在各自的桌子後面,這些桌子在金字塔形建築四周擺成半圓形。不時地,他們根據盧士奇的手勢或簡短的指示操縱一下手柄或按一下電鈕。盧士奇在他的檯子上指揮著他們。所有的設備都擺在露天,遮蓋儀器的帳篷已經掀下去了,所以雅卡喜悅的目光看過去毫無障礙。

    作為觀眾的斯波爾和阿爾瑪依站得稍後。在他們身邊的是蓋茨將軍,出自禮貌,他們把他請來,他似乎情緒不寧,帶著不安的神色看著眼前的場面。他心中暗想這種儀式頗像他當下級軍官時所參加的某些招魂儀式。

    不過任何一個外行人都會對它們的相似感到吃驚,他要事先聽到過學者們無時無刻不在談論的物質化、衰變這些字眼就好了。而今天,這些人默默無言,目不轉睛,雙手平放在前面,使人自然想到是一批巫師圍在一張大桌子周圍,期待著神明顯靈。

    「運行得不錯,」盧士奇說,「電流接通了。」

    一個指針在中心刻度盤上移動著,這標誌著來自星際深淵中的看不見的能源,在盧士奇和羅莎製造的聚合器的作用下,激流似地向金字塔形建築匯合。空間中分散的能量漸漸地集中在電池裡。空氣清新,地勢對實驗有利。指針不間斷地而又難以覺察地移動著。所有的目光現在都注視著一個電影屏幕,屏幕上投下了一個威爾遜雲室放大的影子,用這種儀器來顯示在潮濕的空氣中聚合而成的原子。

    很長一段時間內,屏幕上一片灰白。蓋茨將軍在場地上來回走著,他不時地瞪一眼物理學家們。他幾次被邀請觀看這一類的表演,在他看來,他們從未拿出什麼有用和值得重視的東西來過、那天,當盧士奇大喊:「一個原子,一個原子!」而後跌進羅莎的懷抱的時候,接著,當他的朋友們又急忙跑過去擁抱他的時候,他想他們全都成了瘋子。儘管人們給他做過說明,他還是不能重視屏幕上那一道細微的,一間即逝的白霧,然而科學家們卻因看到它而歡呼雀躍。

    經過一小時耐心的等待,盧士奇突然用低沉的聲音評論道:

    「這就是物質形成的開始。我們和上一次一樣,達到了同一程度。一個原子將要出現了。」

    「精靈啊,你來了嗎?」斯波爾喊道。

    但是他從同行們嚴肅的神態上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於是他又默默地觀察起來。

    他們等待幽靈出現,而這個幽靈卻用他自己的方式出現,像一個月以前一樣,在屏幕上閃過一道白光。

    「現在連鎖反應應該開始了,如果我的計算正確的話,」盧士奇用顫抖的聲音說。

    「就要開始了。」羅莎肯定地說。

    操縱桿被壓了下去,奇跡產生了。在屏幕上,首先飛快地閃過兩道光線,然後是四道,八道,一束又一束,最後變為滿天焰火,密度不斷地增加著。在中心刻度盤上,指針又回到零的位置,這表明實驗以自然的力量自發地進行著,其創造過程從宇宙的秘密中獲取原始材料。屏幕此時被閃光擾亂,不停地搖動著,而蓋革計數管證實著自由原子的存在,劈劈啪啪地響了一陣之後,發出連續的轟鳴。

    「幾十億原子。」盧士奇低聲道。

    「幾十億,也許,」蓋茨將軍生氣地說,「可它們在哪兒?」

    「在您周圍,將軍。」阿爾瑪依解釋道,「它們一產生就在空間消失了,肉眼無法看到。聚合力還不夠大,不能使它們結晶為可以看見的鈾,但是連鎖反應的原則成立了。不久之後。我可以向您預言,您的眼睛將能看到製造的金屬,而您的手也可以摸到它。」

    將軍半信半疑地聳聳肩膀。實驗將要結束了。計數管到最大值之後,響聲緩和下來。很快,人們聽到了此起彼伏的爆破聲,間歇愈來愈大。屏幕重新變成一片灰白,間或有幾道閃光掠過,然後儀器安靜和靜止下來。儀器所能收集的全部能量都轉化為物質的原子。盧士奇從檯子上下來,接受朋友們熱烈的祝賀。

    這時斯波爾教授從他背後拿出一包東西搖晃著,他撕去包裝,興高采烈地拿出一瓶意大利紅酒,用這精心選擇的禮物向意大利物理學家的祖國表示敬意。盧士奇激動地握住他的手。

    他們熱烈舉杯,互致祝賀,把酒一飲而光。隨後他們向實驗室走去,不僅對首次成功感到陶醉,而且急於繼續他們的研究。雅卡等他們走遠之後,跳過灌木叢和鐵絲網,走上歸途,但依然沉迷在原子焰火之中。他把剛才的場面比做一次巫師做法,他部落裡的賢哲,帶著猙獰可怖的面具,黑色白色亂塗一通,到時候就要舉行這種儀式,他們狂奔亂舞,以求和天上及地上的神抵通話。可是學者們莊重的沉穩和安靜比他那些未開化的兄弟們的怪像給他更深的印象。他很晚才回到村莊,心中沉浸在一連串興奮的幻夢中。

    重新開始工作之前,盧士奇擦擦前額,微笑著看一眼妻子,目光中飽含著自豪感。

    「你看,昂裡科,」羅莎說,「你沒有理由懷疑。」

    「我承認。不可能是別的結果。可是,噢,羅莎你明白這次實驗的哲學意義嗎?你知道原子為什麼會像變形蟲一樣地從一個基數開始成倍地增加嗎?」

    「因為你是個大學者,昂裡科。」

    「不,羅莎。我不算什麼。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自然的本身富於創造,我們只不過助了一臂之力罷了。創造引起創造,這就是連鎖反應的宇宙意義。宇宙這種卓越的能力,人們早就覺察到了,並用一句巧妙的諺語來宣傳它:『自助者天助』。」

    羅莎表示同意。

    「正如愛因斯坦所說,仁慈的上帝不碰運氣,」她喃喃道,「他總是根據一個創造性的計劃行事。」

    (六)

    大家開始興奮、繼而仔細地研究關鍵性(這是科學語言)試驗的每一個細節,以保證其成功能震動世界,並在人們心裡造成一種永難磨滅的印象。

    在一次會議上討論了時間和地點,全體重要的學者,某些政府成員,某些軍人和美國總統參加了會議。歷史條件在地點的選擇上起決定作用,幾乎像數學一樣被精確地計算過。只是在具有同等價值的地點之間作最後選擇時,偶然性和想像力才起作用。很明顯,只能是日本的某處,因為日本是惟一還在敵視科學和E=mc2定律的國家,日本給學者們以最後證實公式具有超人力量的機會,他們只須讓人們看到一次血腥的戰爭,由於它的作用而立刻停止下來;對於負責管理國家的政治家們來說,日本提供著最後的機會,來利用實際效果證明給予盧士奇的計劃以巨額撥款是正確的。

    技術上的理由是,宇宙射線在高空中滲透力更強,因而試驗應該在一定的高度上進行。鑒於將在世界上造成的宣傳和效果方面的理由,奇跡應該擁有最多有效的觀眾,因此不能設想試驗會以軍隊和艦艇為目標。學者們出於某種理由對軍人為目擊者嗤之以鼻。很明顯,打仗的人,是全人類中最不能理解一次創造性行動的意義的人。因此,這一長期工作和研究的最後一個行動必須在空中實現,在一個重要城市的上空實現,其高度文明的居民的密度既能保證數量,又能保證證據的質量。

    所有的與會者都同意這種見解,偶然性於是起了一點小作用。當不同的城市被提出來的時候,被邀與會的愛因斯坦教授需要做點筆記。他摸摸身上,沒有找到記錄本,最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發黃的紙來,在一堆代數符號中間記著一個古怪的名字。

    「廣——島,」學者念道。

    就是在這張紙上,他記下了幾年前曾給他難以忘懷的接待的那個城市的名字。從那時起,這張紙就一直放在這個口袋裡,衣服也從來沒有換過。

    「您說什麼,教授?」美國總統問。

    「廣——島,」愛因斯坦沉思著重複了一遍。

    淡忘了的美好回憶又在腦海中重現。他彷彿看見自己穿過蒼松翠柏搭成的拱門,一陣雪白的花雨從天而降。他激動地向大會描繪了當時的情景,人們聽他講著,不勝敬仰。當他結束了之後,總統思索了一下,然後對學者們說:

    「我認為廣島對你們的試驗非常有利,先生們。為了紀念她對世界上最偉大的學者的歡迎,我建議選擇這個城市。」

    「我對此尤其感到榮幸,」愛因斯坦說,「我對廣島的人民並不怨恨,儘管他們目前步入歧途。相反,能把他們所給予我的友好表示加倍償還給他們,將使我感到高興。」

    沒有一個人持認真的異議,廣島市被選中了。

    時間的選擇並未花更多的時間。大家一致認為中午是最理想的,因為這個時辰日本人民在街上最為密集。盧士奇和阿爾瑪依擔心某些居民將錯過機會,特別是忙於家務的婦女,還有小孩。因此,他們建議把奇跡將要出現在城市上空的消息通知廣島人民,但他們遇到了政府的反對,其理由由總統作了說明:

    「不,先生們,如果你們製造的物質如所宣稱的那樣具有政治和哲學意義,那麼這種創造就應該讓人事前毫無所知地突然出現,這樣在人們思想上所造成的效果才會更大。」

    他沒有公開說出來的是,政府成員和軍人們完全不像物理學家們那樣樂觀。根據蓋茨將軍的報告,他在一次準備性的試驗中,的確看到,某些東西在天空中閃閃發光,人家往他手心裡畢恭畢敬地放了一些白色粉末,並告訴他那就是製造出來的鈾。但他跟這些夢幻家、空想者們在一起,什麼都不敢相信,他有時懷疑他們是在玩魔術,總統不想大張旗鼓地宣傳一個沒有把握成功的試驗,以保證美國的榮譽不受損害。

    會議結束了,學者們回到洛斯阿拉莫斯。他們一邊等著確定日子的到來,一邊解決計劃實施的最後細節。雅卡簡直寸步不離他的藏身之處了,他在他們的眼睛裡看到一種跳動的火焰,隨著偉大的日子一天天臨近而燃燒得愈來愈旺。愛因斯坦本人也來到高原上生活了幾天。雖然他對實踐上的成果不甚感興趣,但每次試驗,他認為具有重大意義,以至於在試驗之前要親臨現場給予一番鼓勵。他在斯波爾的陪同下,從一個實驗室到另一個實驗室,從一個車間到另二個車間,聽人們解釋實驗所需要的不計其數的儀器的性能。『

    是他的頭腦裡產生的原始觀念一步步地把他的弟子們敏銳的思想引導到這些巧妙的發明上來的。他高興地,而又有些輕蔑地稱讚著他們的聰明。他有時含笑地自言自語:正確的理論可以通過實驗來檢驗,而沒有一條道路可以從實驗走向理論。

    雅卡看到大學者時既感到驚奇,又感到敬慕,他在他逗留在洛斯阿拉莫斯的那些日子裡,一直生活在他的身邊。對雅卡來說,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具有一種先驗的意義,他有時壯著膽子想捕獲他的目光。他遠遠地傾聽著導師和斯波爾兩人的無數次談話。他發現,在這些秘密談話以後,愛因斯坦的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輝,平時那樣有節制的舉止,現在卻洩露了內心的熱情。雅卡認為他們兩人中間一定有什麼秘密,當他聽見挪威學者那與眾不同的笑聲時,他才對此堅信不疑了。

    在試驗以前的三星期內,廣島及其周圍地區沒有受到一次轟炸。學者們要求軍事指揮部休戰。他們為人類造福的事業與恐怖氣氛是水火不相容的。

    (七)

    一個黑點出現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廣島上空沒有一片雲彩,飛機孤零零地向前飛著。它愈飛愈近,其不尋常的外表引起了居民的驚訝。根據學者們的請求,飛機被漆成象徵希望的綠色,機翼下面畫上了白色的鴿子。一絲風也沒有,城市在日本溫和的夏日裡安睡著。

    洛斯阿拉莫斯的重要物理學家都參加了這次遠征。盧士奇聲稱他需要所有的助手。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只有一個操縱桿,壓一下就會自動引起一連串的作用,但是他感到既沒有勇氣,也沒有權力拒絕朋友們分享最後的光榮。大家都熱切地希望看到最後的勝利,這是多年超人的努力的最好報酬。只有愛因斯坦沒有來,他的高齡和身體不允許他作高空飛行。他通過一部無線電話同飛機保持聯繫。

    「讓他們自行其事好了,」總統對軍事指揮官們說,「所有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學者的事,我們懂的不多。我們感興趣的是結果。」

    機組人員被要求按盧士奇的指示行事,不管是些什麼指示。因此,當盧士奇命令駕駛員降到廣島上空幾百米,圍著城市繞幾圈,並搖動機翼以讓白鴿在陽光下閃爍的時候,駕駛員並未表示反對。他服從了,只是說飛機有被擊落的危險。然而盧士奇搖了搖頭,微微一笑。他心裡知道防空大炮不會採取行動。

    他的本能沒有欺騙他。日本人沒有開火。看到這架孤零零的綠色飛機,上面畫著奇怪的鳥兒,他們還以為是什麼幽靈出現了呢,個個呆若木雞,不知所措。飛機已經轉了好幾個圈子,羅莎看見了那擠滿人群的街道,他們並未顯露任何恐懼的跡象。

    「你看,昂裡科,」她說,「他們猜到了,他們和我們站在一起。」

    果然如此,似乎由於一種神秘的心靈感應,飛機上的人把他們的興奮和熱情傳給了下面的廣島人民,居民們瞪大眼睛望著天空,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奇跡的發生。

    「看吧,都看看!睜大了你們的眼睛看看,」盧士奇叫道,他緊張到了極點,好像地上的人群能夠聽見他的話似的。

    不過他立刻平靜下來,他必須保持鎮定,才能領導一系列複雜的操作。他命令駕駛員把飛機升到四千米,飛機莊嚴地打著旋兒飛向高空。

    「時間臨近了。」阿爾瑪依聲音顫抖地說。

    盧士奇抑制住心跳,把聚能器放了出去,聚能器墜在一個小氣球下面,立刻在空中飄浮起來。飛機圍著它繞著大圈子。

    斯波爾抓起他們與愛因斯坦聯繫的電話,低聲地喘著氣說:

    「到時候了,老師。」

    愛因斯坦的聲音在麥克風中震響,異乎尋常的冷靜,這與弟子們的激動不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我毫無擔心之感,實驗只能證實一個正確的理論。」

    盧士奇這時用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對他的妻子說:

    「羅莎,多虧了你,我才能順利進行這些研究。對於即將「發生的偉大奇跡,你的貢獻和我的一樣大。由你來壓下操縱桿吧。」

    「不,昂裡科,一切光榮都屬於你,尤其是這個。」

    「可是,你沒看見我不能壓嗎,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嗎?」盧士奇幾乎是在哀求了。

    他倒在一張椅子裡,一動不能動。學者們個個臉色發青,癱在那兒,和他一樣地激動得要命。他們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這麼幾個字:

    「你來,羅莎!」

    在某些特殊的環境中,有些女人的神經比男人更為堅強。羅莎果斷的壓下操縱桿。立刻,一個擴音器開始一秒一秒地數著:

    「十、九、八、七……」

    盧士奇終於用手做了個絕望的動作。駕駛員明白了,把發動機關上。飛機開始靜靜地滑翔,約翰-阿爾瑪依極瘦的臉愈發顯得瘦削,斯波爾也形容大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六、五、四……」擴音器響著。

    盧士奇緊緊抓住羅莎的肩膀,強迫她把頭靠在舷窗上,挨著他的頭。

    「三、二、一……零!」

    往昔,當原始原子突然爆炸的時候,天上一定是高奏喇叭致敬,莊嚴地表示宇宙初開;於是,擴音器也莊嚴地宣佈了人類才智開創的新時代的零時間。然而,這人類的創造卻沒有任何聲響伴隨。恰恰相反,靜謐無聲,一種比最駭人的喧囂還要給人印象深刻的靜謐充滿了廣島晴朗的上空。

    飛機繼續靜靜地滑翔著,空氣凝滯不動。機艙裡無聲無息。在新時代的最初幾分鐘裡,自然的沉默和冷淡顯得如此固執和咄咄逼人,駕駛員們竟認為他們遭到了失敗。而科學家們卻非常清楚,那些最偉大的成就都是在靜默中完成的。

    幾乎所有的學者一同發出了勝利的叫喊,他們的目光狂熱地搜索著空間,發現聚能器下面有一道光輝一閃即逝。太陽的光線被……被一種東西,一件物體,一種物質反射出來……一種剛才還不存在的物質。又有一個不尋常的反光。飛機靠過去,他們看清楚了。

    比一片刨花還薄,比一片搖落的玫瑰花瓣還輕,卻又像玫瑰花瓣一樣在空中旋轉,又像一片水晶在陽光下光芒四射,一小片鈾在廣島耀眼的天空中緩緩地飄著,它是宇宙間分散能量的合成,它是人類的智慧、耐力、才能和愛情的象徵。

    那被製造出來的薄片在城市上空高高地飛著,猶如一片落葉,它的出現吸引著學者,他們還盯著它看著。然後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性格作出反應。

    約翰-阿爾瑪依撲到盧士奇和羅莎的脖子上,緊緊地和他們抱在一起,哭著。斯塔裡諾瘋狂地跳起了快步舞,使飛機危險地顛簸著。然而,偉大的斯波爾的表現使機組人員更為擔心。他在地上打滾,頭撞著艙壁,無法控制自己歇斯底里的笑,扭彎了巨人般的身體,激烈地抖動著。

    很久,他們之中沒人能說出一句話來。他們的激動最後用一個惟一的公式表達了出來。

    「E=mc2」,阿爾瑪依在兩聲哽咽之間喘了一口氣。「E=mc2,」盧士奇重複道,緊緊地抓住羅莎的手。「E=mc2,」羅莎結結巴巴地說。「E=mc2,」斯帕裡諾叫道,搖著胳膊,像風車的翅膀。「E=mc2,E=mc2!」斯波爾教授吼道,他的笑聲使座艙裡充滿了不斷的轟鳴。

    可以理解地瘋了一陣之後,盧士奇跑向電話,費了好大勁才使朋友們稍許安靜下來,他勉強用激動的聲音向愛因斯坦宣佈他們的成功。

    「E=mc2,老師!聚合的能出現了!一種被製造出來的物質,可以看到,可以摸到,出現在廣島的上空。您對了,我們對了!」

    「我對此從未懷疑過,」愛因斯坦只是簡單地答道,「『謝謝!」

    那薄薄的鈾片還在廣島上空慢慢地飄落著。在這歡樂和忘乎所以的幾分鐘內,它只下降了很短的距離。純金屬在陽光下的閃光使人們能時時刻刻看到它的行蹤。

    學者們的神經由於老師的安之若素而鬆弛下來,他們觀察著行動的下一步。駕駛員重新打開一個發動機,使飛機能夠保持在薄片的高度上。

    「創造不能、不應該就此停止,」盧士奇說,「現在應該開始連鎖反應了,就像曾經發生在原子水平上那樣……是不是我的眼睛模糊了?……那兒,那兒!」

    他已經看見了,在被如同火炬一樣的物質薄片照亮的空間,兩件相同的物體閃閃發光。鈾的薄片又有了一個孿生姐妹,和第一個一樣地純潔無瑕,由同樣純粹的物質組成,然而比第一個更為神奇,它們相互為伴旋轉在廣島上空,優美地上下飄動。

    這一次,學者們靜靜地看著,只有斯波爾爆發出一聲歡呼:

    「四個!」

    現在,四個薄片盤旋在城市之上。但是,挪威學者的話音剛落,八個白點便在陽光中閃現出來。連鎖反應的奇跡又出現了。人們爭先恐後地宣佈每一次新的奇異的增生。

    「八個,」斯帕裡諾喊道。

    「十六個,」盧士奇歡叫道。

    「三十二個,六十四個!」斯波爾高呼。

    奇跡接連不斷地產生著,他們很快就目不暇接了,那真像鑽石和珍珠組成的波浪,一浪接著一浪從虛無中湧出,彷彿產生於一個隱蔽的天才大腦的跳動之中。一群透明的「蝴蝶」宛如白雲飄浮在廣島蔚藍澄澈的天空,並且不斷地擴展著。

    飛機繞著圈子,有幾個薄片貼近了座艙。

    「可是——」斯帕裡諾大聲說,「這是花呀!」

    斯波爾教授笑聲又起。他現在一掃歇斯底里的樣子,而帶有某些狡黠的色彩。

    「鈾花,」他說,「當愛因斯坦回憶他所受到的熱情接待時,一個微妙的思想出現在他的腦際。這個思想,我們成功地使之成為現實。既然創造的原則已被發現,便能按照我們的願望成形,把金屬物質製成花的形狀,這並非難事。這樣,我們既可以滿足日本人的理性,又可以滿足他們的藝術感。」

    大家都熱烈地歡呼,並對挪威學者的富於創造性表示祝賀。

    「你們看,」羅莎指著地面說,「他們懂了,他們在向我們歡呼。他們誰也不會忘記的。」

    的確如此。日本人理解了神奇的白雲的意義,於是全體居民都跑到街上來,人們最初的直覺,對奇跡的預感,逐漸變為科學的肯定,而並未失去其宗教色彩。全體居民都心醉神迷,既感到了精神上的滿足,又獲得了感官上的快樂。廣島人民生活在一種其他任何地方的居民所從未體驗過的感官享受和精神滿足的時刻裡,他們沉醉於慢慢向他們頭上聚攏的輻射著光輝的降落物之中,內心裡充滿公式E=mc2的光輝,城裡的賢哲們齊聲吟誦著這個公式,猶如一曲讚歌。他們的胳膊都在一陣感激、期望和愛的衝動中伸向天空。老人們跪下來,感謝上蒼的恩賜。他們強迫孩子們也像他們一樣匍匐在地,並讓他們無限崇拜地合起雙手。

    在這光榮和充滿快樂的數分鐘內,其中的每一秒鐘都似乎凝聚著一種難以逾越的幸福,對廣島居民來說,還有更為光輝燦爛的頂點和更為銷魂蕩魄的時刻。

    首先,不斷增長的白雲愈來愈大,終於像一個巨大的蘑菇伸展在城市和附近農村的上空。這時,廣島的整個天空直至邊緣都被那無數的小花蓋滿,它們比春天的櫻花更為嬌艷,並且是那樣地多,竟使陽光分解為無數奇異的火花和美妙的彩虹。

    然後是動人心弦的時刻,人們驚醒的感官第一次在寧靜中聽到這天雨的音樂。繚繞於他們耳際的聲音之和諧,是人間任何音樂所無法比擬的。那些神經過度興奮的藝術家們也只能在夢中似有似無地聽到與這和聲類似的輕輕的迴響,而一旦醒來便無法追尋了。這是一種伴奏的音響。持續不斷,柔和得像最清澈的泉水潺潺流動,像六翼天神並排飛向空間的無底深淵時翅膀輕拍,而在這比難以捉摸的波動更為細微的顫動之上,斷斷續續地產生著無比純粹的聲音,令人想起薄水晶的震顫,那是無暇的鈾的薄片在緩緩下落時相撞所發出的音樂。

    最後是天上的學者和地上的居民都熱切盼望的時刻,是人造的物質的第一批薄片落到廣島的時刻,它們像神奇的雪,像蝴蝶那樣經過長久的翻飛。輕輕地、優雅地落下。這時,人們真是心蕩神馳了,難以想像靈魂和肉體怎麼能夠承受這樣的一種快感。

    如果說廣島的健康人焦急地、久久地希望看上帝的饋贈的話,那麼,城裡那些不幸的人,病人,殘廢人,受傷的人,他們更想得到它,他們的熱情千倍的強烈,近於狂熱,他們都拖著身子來到街上,或讓人抬到街上。一種預感把他們從痛苦的病榻上解放出來,那最初的閃光便是他們的希望。

    看哪!那聚集在一起的居民們看得清清楚楚,當第一個波衝擊到地上,當這些不幸的人感覺到那初生的物質的氣息和它溫暖的撫摩的時候,新的奇跡接連發生,彷彿應答著人們在空中所製造的紛至沓來的奇跡一樣。一個不幸的人,一個下肢癱瘓的高個子傷兵甩掉了枴杖,把雙手伸向天空,跳起勝利的舞蹈。

    別的人仿照他的榜樣,隨著天上的鈾愈落愈密,他們也愈聚愈多。那些瞎了眼睛的人,他們從事件發生的開始就把驚呆了的面孔轉向天空,現在,當那有魔力的薄片在他們沒有生命的瞳孔前擦過的時候,他們的面部鬆弛了,表情活躍了,眼睛在光的撫摩下震顫了。他們齊聲感謝上蒼福播人間,這給天空中的音樂又增添了激動的音響。讚頌之聲從廣島升起。

    看哪,癱子走動了,瞎子看見了,聾子聽到了,傷口癒合了,喪失能力的感官復原了。在這光榮的新紀元之初,上帝並未袖手旁觀,他不願違背人的良好願望。他不像通常那樣把自己的介入限制在幾個人身上,而是使奇跡無止境地增加,使所有的痛苦一時都得到平撫,他終於表示了他的仁慈,這仁慈本來是對那些懇求仁慈的人的努力和那些對他堅信不疑的人的信仰的酬勞。

    在這種景象面前,廣島的熱情迸發了。很快,城市就像過節一樣煥然一新。豎起彩竿,掛起標語,插上旗幟,成千上萬的小旗上都用斗大的字寫著公式E=mc2。奇花異葩似寶石一般把地面蓋滿。孩子們揀起來,又讓它們在手中散落。小姑娘們把它們插在頭上,當作價值連城的珠寶。這時,學者們為了使這美景錦上添花,又把一束束五顏六色的焰火射到光輝燦爛的空中,焰火輝映著奇幻的閃光,使它們如同極光一樣燃燒在上帝降福的城市上空。

    為什麼廣島的試驗不能在光榮的頂峰結束?為什麼世界上最崇高的事業常常導致這樣的結果,它不僅反映不出原始意圖的純潔,而且甚至還同啟發這些事業的崇高原則背道而馳?為什麼這樣多的愛引起了這樣多的混亂?……事情發生之後很久,留下許多信件的約翰-阿爾瑪依回憶起這一悲劇時痛苦地引用了彌爾頓的詩,他把這些詩句想像為出自某個惡魔之口:

    如果那時上帝試圖從罪惡中獲得美德,

    我們的工作一定是阻止這樣的結果,

    而從美德中進一步發現罪惡的手段,

    那常常獲得勝利的罪惡……

    然而,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評論,絕不應該被認為是一種解說。前面提出的問題依然沒有答案,歷史應該滿足於忠實地記錄事實……

    一小時之後,盧士奇發現鈾雨無休無止、愈落愈多,連鎖反應沒有任何緩慢下來的跡象,他首先表示出不安。

    「是停止試驗的時候了。」阿爾瑪依喃喃地說。

    盧士奇向他指著操縱桿,他已經把它放到零的位置上了。他指揮不了試驗了。一種創造的熱情鼓舞著被喚醒的自然,它似乎無法得到滿足。

    每一秒鐘都成為能轉化為物質的目擊者,並且這種轉化在兩秒鐘之間成倍地增長,宇宙的源泉,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飛機早就不得不提到很高的高度,以便從眼看愈來越厚的製造物中擺脫出來,而學者們只能借助最先進的儀器才能看見廣島上空發生的一切。

    在廣島上空,鈾雨愈來愈密,愈來愈暗,其光輝漸漸地消失了。鈾花的數目按照在棋盤的每一個格子裡都放上比前一格子多一倍的麥粒,用同樣的定律增加著,難以遏止。數學指揮著一切,而數學不容動搖的嚴格反映在它每一個感性的表現中。任何光線現在都不能透過這雲層的結構,那耀眼的白色和五彩繽紛的光芒都融進了一片灰蒙之中。這是一種質地緻密,暗淡無光和沉重的物質,連續不斷地落到城市上,使大地為之抖動,那低沉連綿的轟鳴聲如巨炮長久而永不停歇地迴響。

    街上的鈾已經埋沒了居民的腰部,進而埋沒了他們的脖子。學者們借助儀器尚能看見某些被父母舉在頭上的孩子,不久,這些孩子也被埋沒了,合成物質很快地吞噬了那些最高的房屋。廣島就這樣消失了。

    當城市被淹沒之後,當自然的創造熱情枯竭之後,當天空漸漸明朗,最後一批花朵飛落在廣袤無垠,不見一個島嶼蹤影的金屬海洋上之後,當學者們看到廣島一無所存之後,他們都陷入了長久的默想之中,然後盧士奇歎了一口氣:

    「誰能預見這個呢?」

    「沒人能夠,昂裡科,」羅莎說。

    「可是,」盧士奇猶豫著,「我似乎應當承擔一部分間接責任。」

    「是我按的電鈕,」從擴音器裡傳出愛因斯坦悲哀的聲音,斯波爾已經通知了他。

    但是大家都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千方百計地安慰他。斯波爾毫無困難地向老師證明,無論是他,還是盧士奇,或是任何一位物理學家,都不應受到任何譴責。

    「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良心,」他最後說,「而這是最重要的,我們的願望是純潔的,我們的理想是創造。」

    「確實如此,」盧士奇說,他最後望了一眼大地,「有上帝作證,我原不希望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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