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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c2或一個思想的故事1 文 / 彼埃爾·布勒

    1945年8月6日,第一顆原子彈在廣島爆炸,這一慘重的悲劇震動了全世界人民和各國科學家。從此,以這一事件為背景,關於科學家的使命、科學與政治、科學與人類文明、科學與人類前途等問題開展討論的書籍紛至沓來,至今延續不絕。《E=mc2》以科幻小說的形式,用生動、幽默和豐富多彩的筆調再現了這一悲劇發生前的社會背景以及愛因斯坦、費米(書中為昂裡科)等著名科學家當時的活動。

    ☆☆☆

    思想是起點。一切行動都以萌芽狀態孕藏在思想之中,以往所做過的一切均離不開思想。

    思想昇華為一個簡單的公式:E=mc2。如果用常人的語言表述,即是:任何物質粒子都相當於一定的能量,能量的大小等於該物質的質量與光速的平方之積。

    思想是對空間、時間、物質和意識長期思索的結果。它來源於一種直覺,此種直覺傾向於將這些成份看成是一個完整的整體,而不是互不相干的。初始的直覺和後來的思索(即形成思想的價值者)只為少數人所掌握,但是,公式E=mc2及其語言的表述在世界上引起了深刻的反響,波及到思想的各個不同的領域。

    這裡,神經質的笛卡兒主義者略作停頓,自忖道:有那麼多深奧而微妙的表達方式,它們或者不為人知或者為人輕視;何以E=mc2。能在公眾崇拜的偶像群中閃耀著如此奪目的光輝?

    經過一番由表及裡的考察,擯除一切與圖式的本質無關的因素之後,神經質的笛卡兒主義者對這罕見的異彩只留下了三點理由。

    前兩個理由幾乎一望便知。出於同樣的理由,《你好,哀愁》1獲得成功。如同《你好,哀愁》一樣,E=mc2深入人心,首先是因為它包含著一種不可多得的優點,我的意思是說:一個樸素的思想;其次,是因為這個樸素的思想雖然獨特但卻並不過分。如果專家們除了具有察覺一部能夠打動民眾的作用的盲目嗅覺以外,還具有一種使之能夠解釋其所以然的睿智的話,這個眾人模模糊糊感覺到的真理早該被公諸於世(對《你好,哀愁》和對E=mc2來說都是如此)。

    1法國當代作家法郎索瓦茲-薩罔(1935-)的處女作,紅極一時。

    第三個理由更隱晦一些。神經質的笛卡兒主義者集中了精神和心靈的全部能力,方才發現了它。這個理由解釋了E=mc2何以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即它除了具有獨特而不過分的思想之外,還在物質與精神之間建立起一個完美的、理想的對應法則,給人類靈魂帶來一種性質極為微妙的滿足。

    這一點初看上去混亂不清。物理學家們首先的異議是,如果在公式中用。表示物質的話,那麼精神就不復存在了。然而專家們想像力薄弱,人民大眾看得一清二楚。在E這個字母中,在「能」這個不甚明確的用語中——這個神秘的用語隱藏著一種不可觸及、可以千變萬化的實體——他們一眼就發現了宇宙的精神要素。

    我想,承認了這一點,神經質的笛卡兒主義者終會看到這一廣泛勝利的最主要因素的上述特點。他一定會意識到,如果說精神和物質比例協調是一切意在創新和發現的藝術與科學事業必不可少的生存條件,這種結構的平衡卻還不足以使公眾煥發出熱情。公眾熱情的爆發需要觸及物質和思想之間的神秘界限,需要對此作出某種說明。他要求至少某種可以設想兩者互相轉化的對應法則要通過獨特的方式被暗示出來,此種方式同時又是藝術的表現。事實上,任何一部作品的成功,無論是文學的、繪畫的、音樂的、建築的、甚至數學的,都無不與這個法則的精妙及它所藉以表述的方式直接相關。

    如此看來,一個在「等號」的簡單魔術中成功地勾勒出這個法則的公式,便很自然地獲得了成功。而語言在表述這個公式時,又補充說,它的兩個成份,精神和物質,可以互相轉化,它們是同一事實中的兩個方面,這樣,公式就勢必要譽滿全球。E=mc2的情況就是如此。

    為了明確這些略顯抽像的看法,人們可以說:

    唯心論在世界上造成了一定的印象,辯證唯物論亦然。但就這兩種理論來說,明確物質與精神之對應關係的渴望只是部分地獲得了滿足。貝克萊大主教1偏重於精神方面,取消了物質,其手段雖然巧妙卻不能令人信服,而唯物主義則把精神推到了一種朦朧而不可理解的從屬地位。隨著E=me2的出現,平衡不僅重新建立起來,而且所依據的法則具有一種至為優雅的單純性。

    人們亦可進一步說:E=mc2使人類神秘的本能和感官的需求同時得到滿足,其情形猶如一座神奇的教堂,上面的石塊逐級分解為崇高的抽像概念,諸如信仰、希望、仁慈,然後再體現為永久的搏動,以便重新組成一座無比和諧的建築物。

    或者:E=mc2表現了化身2的秘密,它和基督同樣影響著世界,並且出於同樣奇跡般的原因。

    1英國哲學家(1684-1753),主觀唯心主義者。

    2指神下凡而化身為基督。

    結論是,E=mc2是愛的象徵,在這絕對的愛中,肉體和精神的完美結合達到了永恆的心醉神迷的境界。

    (一)

    小路坡度平緩,伸向城市,日本的貴賓步履輕快地走著。皇家科學院為表示敬意,派來大批學者和將軍簇擁在他的左右。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早,空氣溫和,櫻花滿枝。遠處,大海波光粼粼,酷似地中海。

    阿伯特-愛因斯坦以參觀一座著名的寺廟為由,堅持要步行做這次郊遊。歸途中,他細細玩味著置身於大自然中的輕鬆。連日來,頻繁的官方會見和宴會使他疲憊不堪,只是為了不拂主人的美意,他才勉強自己出席。他是個純樸的人,喜歡在鄉下靜靜地冥想。如果陪同少一些,如果日本人不是為了對他的發現表示欽佩而慇勤好客到改變自然風光的話,他本來會更喜歡這次晨游的。

    前一天晚上,當他表示了要做這次遠足的願望之後,數百名工人連夜把這位西方偉大學者所要經過的道路點綴得莊嚴堂皇。本來要討他喜歡,結果卻使他有些悒鬱不歡。小路兩旁,立起了長長的標語牌,擋住了人們的視線,而每塊標語牌上都用巨大的白字寫著公式E=mc2。

    他走在前面,左右是市長和資格最老的一位要人。稍後是吉,一位負責裝飾的日本學者。和他的一名學生。

    「多麼偉大啊,」學生說,「這個人是多麼純樸啊!」

    「他的偉大來源於他的純樸。」吉停住腳步說。

    「這是什麼意思,老師?」

    「別的一些人也發現了線索。一位法國物理學家距離發現僅咫尺之遙。在德國,好幾個有頭腦的人接觸到了真理。而當他把這一真理公佈於眾以後,我自己,我當然算不了什麼,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是這樣,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們大家都陷到過於複雜的用語中去了。我們心裡這樣表述我們的直覺:經過似乎是……愛因斯坦來了,他只是說:因為如此,所以如此。天才在思想的概念化中閃現,通過如此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

    學生折服了。他們繼續向前走去。吉又說:「他從未做過一次實驗來檢驗他的理論。」

    「這可能嗎,老師?」

    「從未做過。他的大膽掀起了軒然大波,辯論、頌揚、批評和卑鄙的辱罵,暴風雨般襲來。但是,當一批英國天文學家在天空中發現了他的結論的首批證據,而使誹謗他的人啞口無言的時候,在新物理學家中,惟有他一個人對勝利不予聲張。他的天才無須鼓勵,他對實驗證明不屑一顧。我們日本人,我們不能理解一個人可以對輿論如此無動於衷。直到今日依然如此。為了使真理放射出更加燦爛的光輝,為了征服那些還不承認他的人們,他的弟子們運用完善的儀器搜索著天空和大地,而他卻拿一支鉛筆一張紙,走進了工作室。他只是試圖以純粹的思索來發現更為崇高的秘密。」

    「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老師。」沉思著的學生說。

    人們來到小路的盡頭,走上公路。城市距此約有一公里遠,許多人已經聚集在大路兩旁。外國學者聲名遠播,家喻戶曉。他的樸實、他的善良、他的人情味使普通人對他抱有熱烈的好感,正如他的智慧使知識分子和勤奮好學渴望知識的年輕一代對他充滿敬佩一樣。

    大路宛若一條凱旋之路,裝點著松枝蒼翠的拱門和張著大標語的旗桿;標語上還是寫著公式E=mc2。擁擠在這些標語下面的有工人、苦力、商人,他們像過重大節日一樣關了店門。還有從遙遠的鄉村趕來的農民。大家都望眼欲穿地等候著這蜚聲四海的來訪者經過,並向有學問的人請教著那充滿魔力的符號所表示的意義。少女們繫著她們最漂亮的腰帶,指著標語,唧唧咕咕,試著和別人一起念出那公式的日語譯文。大學生們,因為有知識而感到驕傲,盡其所知地評論著。世人如同著了魔,以為看破了字宙的大謎,把這個公式看作醫治人世痛苦的靈丹妙藥。

    一陣充滿神秘感的顫慄掠過人群,愛因斯坦帶著他那傳為美談的頭發出現了。他和他的隨從們在大路上走著,數千張嘴情不自禁地輕聲念著這個寄托著希望的公式,彷彿虔誠地祈禱一樣:E=mec2,E=mc2!

    學者歎了一口氣,他的謙遜被頌揚激怒了,為了不傷害崇拜者的感情,他只好違心地接受這些頌揚。他竭力微笑著,以回答人們對他的敬意,繼續向前走著。

    然而在一個問題上,他戰勝了自己的膽怯而沒有接受主人強迫他接受的榮譽。他前一天所表示的步行全程的願望得到了尊重,但是市長卻準備了一輛豪華的人力車供散步最後一程使用。名流顯貴們不能設想他們的客人步行進城,那兒已經準備了一個正式的歡迎儀式。而當車子走近的時候,愛因斯坦退了一步,堅決不要。市長堅持著,以為愛因斯坦沒有聽懂他不甚有把握的英語。學者搖頭。吉教授走過去。市長指著人力車用日語和他說著。

    「請告訴他,」愛因斯坦打斷了他的話,「我完全理解他的邀請,感謝他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無論如何我不能登上一部人力車。」他激動地說,幾乎有些發火了。

    吉不解地望著他,隨後鞠了一躬。

    「您的願望將受到尊重,閣下。本城的要人和我本人一樣聽從您的吩咐。請您原諒他們。由於他們對西方的習慣一無所知,才對您多有冒犯。這部車子的確無法與最偉大的學者相稱。」

    「不是這個意思,」愛因斯坦鎮定如初地說,「恰恰相反,這部車子,對我來說是太過於奢華了。我之所以不能接受,是因為我對人懷有一種敬意,這種太本能的、太深厚的敬意使我不能同意被一個苦力拉著。人,對我來說,是神聖的,而這樣一種作法卻使他降為牛馬。我請您原諒,不要再堅持了。我無法克服我的反感。」

    吉教授緘默了片刻,然後深施一禮。

    「您的每一句話,閣下,都使我認識到,我們在許多方面都還是野蠻人。您使我自慚形穢。我在此發誓,我自己從此以後決不再使用這種有失人的尊嚴的交通工具。」

    吉教授向名流們解釋過西方學者的考慮之後,人力車被送了回去,隊伍又向前走去。名流們個個俯首傾心,默想著愛因斯坦的敏感。眼見他拒絕的百姓,不需任何解釋,他們本能地明白了他的行為的意思。這新的高貴之舉立刻在大路兩旁的人群中傳播開來,熱烈的低語聲,伴著他緩緩前進,一步強似一步。

    當走近城市的時候,愛因斯坦望見一個講台,上面覆蓋著絨毯,飾以美麗的花朵,繡以公式E=mc2。講台周圍站滿了學生,一隊白衣女郎捧著花環,隨時準備給他戴在頭上。他想他得回答這種場合中必不可少的講話。當眾講話總是使他為難,於是他失魂落魄地四下望著。

    然而,他在主人多方表示的敬意中發現了一種真實的愛,不禁深受感動。最後使他吃驚的是,一陣花雨突然從天而降。滑翔機在空中靜靜地掠過,灑下輕柔的花瓣,宛如一道瀑布沐浴著這一隊人。愛因斯坦心中算道,為了組織這個場面,需要把大片土地上的櫻花一掃而光,全體居民大概都參加了採摘。他感動得熱淚盈眶。

    這絕妙的花雨繼續落著,直到官員們在講台上站定,直到他們站著聽了一陣歐洲的頌歌之後,方才停了下來。地上鋪滿了鮮花。幾片輕軟的花瓣還在隨風飄舞著,突然愛因斯坦覺得侷促不安起來,他希望能說幾句感謝的話,正在冥思苦想的時候,卻覺得少了一件至為重要的東西。

    他彎下身子,低聲向吉教授說道:

    「原諒我,教授。我不想使這些誠實的人掃興,他們對我的款待不能再好了,但我還是忘了城市的名字。我真慚愧,請您原諒我這可悲的記憶力。」

    「閣下,」吉莞爾一笑,「這要怪我們的日本名字,它們的發音在西方人聽來大概像野蠻人的語言。您的腦子裡充滿了珍貴的觀念,豈能再容納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迎接您的城市毫無出眾之處。對她來說,未來最崇高的榮譽就是曾經用她最好的方式接待過您,並向您表示了她的敬意,儘管她做得很不夠。這是她存在於人們的記憶中,特別是存在於您的記憶中的惟一理由,此外別無其它理由。她的名字是廣島。」

    阿伯特-愛因斯坦慌忙翻著口袋,想找一本無法找到的、永遠也不在那兒的小筆記本。他最後掏出一張紙片,一半已經寫滿了代數符號。

    「為了保險,我要把名字記下來,」他說,「廣——島。謝謝您,教授。我記住了。」

    (二)

    1938年11月的一個晚上,羅馬大學的盧士奇教授和他的妻子等著一個從國外打來的電話,他們早晨就得到了通知。盧士奇坐立不安地在房間裡踱著步,突然停住了。

    「假如只是一次一般的通話呢?」

    「斯德哥爾摩的?」羅莎說。

    「斯德哥爾摩的,是的。只能是獎金。噢!羅莎,我之所以激動並不是為了諾貝爾獎金的榮譽。我向你發誓,我的工作是無私的。」

    「我知道。昂裡科,你所有的朋友也都知道。」

    「經過多年的鬥爭,看到新物理學在世界上獲勝該是多麼讓人高興啊!我得了這個榮譽,他們該承認他們的錯誤了,他們該理解,該承認……」

    「你弄錯了,昂裡科,一關係到人的事情你總是弄錯。法西斯分子什麼也不理解,因為他們不願意理解,也絕不會承認E=mc2。阻撓人民解開身上的鎖鏈,這對他們有利,正是這種利益決定了他們的信仰。墨索里尼越來越為希特勒效勞,越來越以德國獨裁者為榜樣來建立他的暴政。在德國那邊,我們所有的兄弟都受到了迫害。愛因斯坦自己,繼許多人之後,也不得不逃亡。」

    「你說得對,」盧士奇低聲說:「不管我能否獲獎,我們必須離開。但是獲獎可以使我們的出走更方便。」

    「是的。一段時間內,法西斯分子們可能會為這種舉世矚目的榮譽賜給一個意大利人而忘乎所以。我們可以更為自由地實現我們的計劃。」

    電話鈴響了。盧士奇抓起電話,羅莎拿起一個聽筒。是瑞典科學院的書記,果然是關於諾貝爾獎金的事。盧士奇和他的妻子聽著傳話,激動得渾身發抖。

    「贈與羅馬的盧士奇教授,為了表彰他關於能與物質的等量關係的發現與研究,這些發現和研究使在遙遠的將來考慮它們之間切實可行的轉化成為可能。」

    通告完了,盧士奇和羅莎熱烈地擁抱在一起。這一獎金是他們長期共同奮鬥的果實。接著他們準備迎接幾個為數不多的摯友,他們接到羅莎的通知,要來慶祝這幸福的日子。盧士奇,一反平日的冷靜,激動不止,不得不喝一杯紅酒來鎮靜一下自己的神經,然後走到屋子裡去穿衣服。事業的成功和酒的熱力使他覺得心中蕩漾著一種奇怪的柔情,使他生涯中的重要階段接連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又重回那個時代:他放棄了華而不實的社交生活,而走上了一條艱苦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他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動著向前。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幾年之後,盧士奇感到了一種緊迫的呼喚,他的生活隨即發生了突如其來的動盪。他當時20歲。這個羅馬貴族子弟準備以文學安身立命,但直到此時他尚未下定最後的決心,他一邊學不專心,一邊像那些紈褲子弟一樣追歡買笑。他所與眾不同的,只是對研究有一種隱蔽的本能,這種本能尚未找到天然的應用場所,只好用來做些詩,倒也不似他朋友們的詩作那樣平庸,這些粗糙的東西使他大有不足之感,雖經百易其稿,最終還是一撕了事。

    啟示發生在一個時髦書商的書店裡,他剛剛在那兒懶洋洋地翻了一通有著許多插圖的書籍。他悶悶不樂,興味索然,正要離去,卻瞥見書架上一摞灰色封皮的書,彷彿無意中堆在那兒似的。盧士奇站住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動機,回轉腳步,用手指了指那摞書。

    「這是什麼?」他問道。

    書商慇勤地走過來:

    「這些書是因為弄錯了而寄給我的,先生,因為我幾乎沒有要買這類作品的顧客。這是愛因斯坦的書,好幾本……怎麼,您不舒服嗎?」

    書商的問題是被盧士奇奇怪的表情引起來的。盧士奇心不在焉地打開一本書以後,臉色頓時蒼白了,他把手按在胸口上,似乎是為了控制某種過於強烈的激動。

    他看不清眼前的書商了,而書商卻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著實為他擔心。他覺得站不住了,股股熱流滾過他的全身。一頁書中間,在一連串神秘的希臘字母和更為難解的符號之後,公式E=mc2被偶然暴露出來,它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怔怔地出神。

    剎那間,他被他所有的感覺所控制。他憑著直覺感到了新世界的氣息,其絢麗的光彩使他目眩,並使他以往所享受的那些蒼白的快樂索然無味。這絢麗的光彩由高尚的真理的光輝組成。他的思想還沒有能掌握這些真理,但是,在啟示給予他的快樂中,通過透明面紗的神秘的魔力,他感覺到了它們莊嚴的意義。這透明的面紗不僅使他激動,而且使他產生了發現的熱情和征服的決心。他在沉醉中又加進了感官的慾望。他回憶起在初獲愛情時也受著同樣的迷惑,然而今天的感覺更為強烈,強烈得無法比擬,具有終極和絕對的性質,使他為此獻出了一生。

    他就這樣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著,幾分鐘過去了,他開始忙亂地翻書。在空間、時間、物質、能量這些字眼面前他又陷入了沉思。終於,他抓起書來,把它們都夾在腋下。

    「我買了。」他說。

    「先生,」被他的舉止搞得愈來愈糊塗的書商說,「請允許我提醒您,同樣的書您買了好幾本。此外,我知道大人您思想敏銳,博覽群書,但也許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向您說一遍,這些書完全是為專家準備的,如果您對現代物理學理論感興趣,我那兒有三四種普及讀物,它們讀起來容易,對於像您這樣頭腦聰明知識豐富的業餘愛好者來說會更為合適。」

    「那些書我也買了,」盧士奇打斷他的話,「把有關相對論的出版物都給我,並且告訴我一個專門賣這類書的書商以便我能找到更為完全的資料。」

    盧士奇夾著一大摞書,疾步走著,直到此時他還沒有細細想過。他恨不得一步回到家裡,關起門來,開始挖掘他胳膊底下那使他激動不已的豐富寶藏。但是他站住了,突然想起了什麼,隨即改變了方向。他認為他應該首先去完成一個有決定意義的行動,一個迫在眉睫的義務。他大步向一座別墅走去,那裡,在玫瑰叢中,住著他剛剛結識一個月的情婦,伯爵夫人索菲婭-齊白蒂。

    不論白天黑夜他隨時都可來訪。女僕羅莎是個又瘦又高、言行謹慎的棕髮姑娘,伯爵夫人就是因為其貌不揚而選中了她。羅莎一言不發地接待了他,把他領進客廳,然後走了出去,盧士奇過於心神專注,竟沒有看她一眼。身著便裝的索菲婭出現了,她撲向他。

    「昂裡科!我沒想到你今天下午會來。你看得出來,我正在收拾行裝。明天一早我就全準備好了。」

    他們相約明天去山間旅行。盧士奇調轉目光。

    「我不能走了。」

    「你……可我們說好了,親愛的。你明天有事要辦?這沒關係。」

    她想擁抱他,他一抬手止住了她。

    「不論是明天、後天、還是以後。」他堅定地說。

    索菲婭頓時面無血色,無言以對。

    「我不能再見你了,」他意態決絕地接著說:

    「我是來告訴你的。」

    伯爵夫人齊白蒂手捂著胸口,但她沉著冷靜。

    「至少我欣賞你的坦率,昂裡科,」她不勝淒楚地說,「這類事情就是應該這樣了結,但是我沒有想到你這樣快就對我厭煩了。你倒沒有浪費時間。一定是又有了什麼女人,是吧?」

    她的年齡比他大了許多,她像母親一般,柔情脈脈地和他說著。盧士奇搖搖頭。

    「不是因為女人。」

    她望著他,不相信。

    「你可以告訴我,昂裡科,我不會埋怨你的。只是,你應該陪我過完這十五天假期。」

    「不可能,」他急不可耐地說,「我不能再浪費一分鐘。」

    「浪費!你真殘忍,昂裡科……昂裡科,昂裡科,」她哀求著,「明天和我一起走吧。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這十五天,然後你就自由了。我什麼也不說地放你走,我向你發誓。」

    她伸開雙臂抱住他,貼在他身上,仰起頭,散著頭髮,盯著他,試圖看透他的心。他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她不禁絕望了。

    「你對我竟然視而不見了。你真的把這一個月忘得這樣快?我要知道那個女人是誰,看看她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她在慌亂的動作中,一下碰到了他腋下的那包書。包裝紙撕開了,書散落到地毯上。盧士奇急忙彎下身去,但她已經搶先一步。她跪在地上揀起一本愛因斯坦的著作,緩緩地站起來,舉到眼前。

    「『相對論』……」她慢慢地念道,「昂裡科,這不可能!」

    她情不自禁發出的憤怒叫喊和一個情敵在她心中所引起的憂傷的自白迥然相異。她指間揉搓著那灰色封皮,繼續用憤怒和鄙視的聲音說:

    「昂裡科,你總不能對我說……是因為這個你棄我而去吧?」

    「不,」盧士奇說,「我直言不諱地告訴過你,不是因為女人。」

    「惡棍!」伯爵夫人昂起頭,滿嘴白沫地大罵道,「可恥,我真可恥!我真瘋了,讓你到我的床上來!我早應該知道。你一貫生性浪蕩。我從沒有受過這種奇恥大辱。如果你丟了我是搞上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我都不會覺得自己這樣的可悲。滾出去,無恥的東西!好讓我洗洗被你玷污了的身子,好讓我燒香熏熏我被你弄髒了的屋子!」

    美麗的伯爵夫人大發雷霆,滿口髒話地罵著,要不是羅莎聽見她發火跑來幫助盧士奇把書從她手裡搶下來的話,書就要被撕成碎片了。但她竟然還有勁朝他臉上吐一口,然後倒在沙發上號啕大哭起來。

    他幾乎不為一個愚昧無知的階級的此種野蠻表演所動,這個階級現在使他看起來猙獰可怖。他決心與之一刀兩斷。在這兩小時裡,他的思想成熟了。他甚至沒有想到要回答他情婦的辱罵,她的態度只使他在心底產生了某種悲哀,即科學家們被謬誤所引起的悲哀。他覺得自己已經具有了一個科學家的靈魂。他感歎著聳聳肩膀,拿起他的書,逕直走了。

    高貴的伯爵夫人的行為反映了他曾經屬於的那個集團的淺薄和他們對智慧的仇視。他想到,就在前天他還和朋友們一起愚蠢地取笑和褻瀆新的科學理論。他想像不出他怎麼會那樣醜惡。任何一種啟示的本質莫不如此,它使人們對既往的思想狀態的認識消失殆盡,只留下一個模模糊糊和令人作嘔的回憶。

    他回到自己的住處,急於開始工作。當晚他卻不得不承受被E=mc2所掀起的仇恨的又一次發洩。他熱烈的天性隱約地覺得E=mc2將成為正義和幸福永不枯竭的源泉,將成為實現於一個被科學淨化了的世界裡的勇敢和高尚事業的源泉,他刻不容緩地要投身到這項事業中去。

    他給僕人們放了假,打開愛因斯坦的書,立刻就在符號面前人了迷。明天,他將制定一個工作計劃,今天,他只想以自己心靈的理解來領略尚未被褻瀆的秘密所給予他的純粹的喜悅。

    他是那樣專心致志,起初竟沒有聽見門鈴。最後,來訪者的固執不去使他如夢方醒。他摸摸額頭,想起來只有他自己,於是他邁著夜遊人的步子去開門。來者是吉歐裡奧,索菲婭的親弟弟和瑪爾蒂奈裡,兩個過去同他一起尋歡作樂的朋友,兩個金玉其表橫行無忌的羅馬青年的傑出代表。此外他們還參與政治,與法西斯黨裡面的某些人過從甚密。

    盧士奇一眼就發現他們的表情充滿敵意。他想掩門拒客,但他覺得逃避危險與他新的天職不相稱。他的新信念使他具有一種殉教的意願。

    「我們真是在昂裡科-盧士奇家裡嗎?」吉歐裡奧用嘲諷的語調問道。

    「有誰讓您懷疑嗎?」

    「某些反應……」

    吉歐裡奧和瑪爾蒂奈裡走進他的住所。盧士奇聳著肩膀,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我來是想聽你說個明白。」當他們步入客廳時,吉歐裡奧說。

    「關於什麼事呢?」

    「索菲婭告訴我說……」

    「吉歐裡奧,你看!」

    瑪爾蒂奈裡看見桌子上攤開的書便喊了起來,兩個年輕人俯下身去,不勝厭惡地瞥了一下公式E=mc2。吉歐裡奧漲紅了臉,緩緩站起來。

    「這麼說,這是真的!」

    「是真的。」盧士奇說。

    「而你還想留在我們的圈子裡同時又去讀這些墮落的東西?」

    「這不是墮落的東西,」盧士奇鎮定地說,「它們論述的是我追隨空想之餘所嚮往的事實,這些事實給我帶來我所渴望的真理。至於是否會繼續留在你們的圈子裡,這不會了。假如你們不能像我現在這樣受到啟示的話,今天將是我們最後的一次談話。」

    「這種語言不會讓人再聽到很久了,」吉歐裡奧喊道,「我們不是來拉你的,你這隻狗!你只配受點教訓。」

    吉歐裡奧向前一步,用全力打在盧士奇的右臉上。他放下手等著他的反應,但盧士奇含笑地把雙手抱在胸前,伸出了左臉。E=mc2給他的影響改變了他激烈的天性,使他成為反對暴力的信徒。

    於是兩個年輕人怒不可遏,他們折磨著這個新殉教者,開始讓他飽嘗老拳,當他倒地之後又用腳踢,用屋子裡所能拿到的一切東西打,直到他渾身是血為止。然後他們撕碎他的衣服,打壞玻璃,毀掉繪畫,將屋子洗劫一空。他們失去了理智,他們的咒罵如同野獸的嚎叫。為了進行全面掠奪而被他們拋在一邊的盧士奇,透過被打腫了的眼皮,默默地看著他們,覺得他們實在可悲。

    當他們又極為蔑視地踢他幾腳,氣喘吁吁地走了之後,盧士奇爬到他的桌子上。不管他的侵犯者氣到什麼程度,他們卻忘記了那個引起他們大發雷霆的根源。簡直是奇跡,愛因斯坦的論文完好無損地留在所有破爛不堪的書中。他虔誠地揀起它來,用顫抖的手把它捧在一片廢墟之上。他就這樣久久地呆立著,紋絲不動,雙眼——,週身疼痛,他鼓起勇氣,估量著他必須進行的鬥爭的廣度。

    「先生……請原諒……」

    他不是一個人了,他不禁一抖,以為是敵人去而復返,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並且毫無敵意。

    「請原諒我這樣就進來了,先生,我是來看您的。門開著,我見傢俱都壞了。我想也許是發生了什麼事,您可能需要幫助。」

    「只有我自己能幫助自己,」盧士奇喃喃道。

    女人的聲音是親切的。他不得不使出很大的力量才能睜開眼睛。透過他受傷的眼皮,他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並不感到陌生,卻無法給那個模模糊糊出現在他眼前的面孔一個名字。

    「先生,請允許我,」那個女人說,「您需要幫助。」

    她走過去,用他的手絹擦拭著他嘴上的鮮血。盧士奇的眼睛開始對疼痛習慣了,他認出了她。

    「羅莎,女僕……」

    他一把將她推開,嚴肅地說:

    「這樣做沒有必要,羅莎。您告訴太太我不會在我的決定上後退。」

    「我不在太太那兒了,我一小時以前離開她了。」

    「那麼不是她派您來的了?」

    「沒人派我來,我自己來……」

    此時盧士奇端詳著她,不勝驚詫。當他漸漸地看清了她的臉的時候,奇怪自己為什麼從來沒有仔細地注意過這張面孔。她不漂亮——想到這個字的無足輕重,他嘴邊不禁浮上了一個自嘲的微笑,然而她那稜角分明的臉上漠然的表情給他一種特殊的少有的印象,這種印象突然抓住了他,擾亂了他的心靈深處。她看起來聰明。

    她吞吞吐吐地說:

    「先生,您和太太的爭吵我無意中聽到一些……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我看見書都在地板上,我不由自主地看了標題……我什麼都明白了,我眼前一亮,我欽佩您……應該告訴您,先生,我並非什麼都不懂……我有些數學和物理學知識……」

    「您?一個……女僕?」

    「我是科學博士。」羅莎說,她紅著臉低下頭去。

    「這可能嗎?」盧士奇說,突然驚喜萬分。

    「這是我的文憑……我總是藏著它,因為如果太太知道了,她會辭退我的,而我的工作不壞。」

    「一個物理學家!」

    「噢!夠不上,先生,現在我覺得好像一無所知。特別是關於相對論的理論我一竅不通,它們被排斥在官方教育之外,但今天我覺得它像一塊磁石一樣地吸引著我。先前,我曾放棄過一種職業,因為它不能使我正常地生活。現在我深感惋惜。看到這本書,我以為已經熄滅了的火焰又在我心中燃燒起來。我要重新開始學習。有一種力量把我推向您。」

    「你是上蒼派來的。」盧士奇喊道,他忘記了傷病,在屋子裡踱起步來,「今天,當我走上一條新的人生之路的時候,我碰見了你,真是奇跡,羅莎,是的,第二個奇跡!我們將一起工作,我們將不再分開。你是個富有知識的天使,我不能缺少你,你是富有智慧的助手,我需要你指導我邁步。」

    「我將是您忠實的僕人。我不大聰明,先生,我必須加倍努力才能學到一點東西。自今天下午以來,我覺得您是天才,您能輕而易舉地領悟一切真理。」

    「你將是我的合作者,你將是我的妻子,你現在就是我的妻子,羅莎。」

    他們擁抱在一起。他們無須做冗長的討論就能彼此瞭解。他們心中燃燒著同樣的火焰,他們忘卻了時間。

    他們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小時後,因為盧士奇的身體在她的手臂中顫抖著,羅莎被喚回到現實中來,她責備自己的自私,然後開始給她愛人裹傷。她一邊忙亂著,一邊對他們的敵人的狠毒感到氣憤。

    「他們把你打成了什麼樣子,昂裡科!這些不放過你的惡魔。」

    「他們比惡魔還壞,」盧士奇激動地說,「他們是瞎子,是愚人。可惜呀,我過去是瞎子,今天也還是愚人……我看必有一個漫長的時期充滿混亂和迫害……墨索里尼,我看出他來了,是罪惡的力量使他出現在意大利,隨意打擊相對論思想和公式E=mc2。但是我們要鬥爭。真理終會勝利。」

    「是的,我們要鬥爭,」羅莎喊著說,「我和你一起戰鬥。我們要讓這些野蠻的傢伙加倍償還他們給你的拳頭……」

    盧士奇靜靜地看著她。他的臉因內心的幸福而煥發著光彩,他新的信念的崇高完全包含在他那甜美的一笑之中。

    「不能這樣,親愛的,」他柔聲說道,「你剛才說的充滿仇恨的話,實際上你並沒有想過。無論是你還是我,或是任何一個信仰新物理學的人,都不能自輕自賤到同我們的對手一樣應用野蠻的手段。我們被一個崇高的思想聯繫在一起,我們要保持純潔。誠然,我們要去鬥爭,因為我們的事業就是人類的事業,我們必勝。但是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武器去戰鬥,這是最為強大和最為有效的武器。我們的武器,羅莎,你和我一樣明白,是思考科學的道理,令人信服的談話和嚴格的論證。用這樣的武器,我們將引導意大利人民和全世界承認和接受真理,然後,引導他們漸漸地掙脫鎖鏈和動搖暴君的統治。」

    「你比我更仁慈,昂裡科,但你說的對。」

    「E=mc2難道不是一個愛和正義的公式?我們要用愛來回答敵人的憎恨;用正義來反對邪惡!用柔情和仁愛來抵抗暴力。這樣我們就一定能獲勝。」

    羅莎給他包紮完畢,緊靠在他身上,吻他。

    「我將陪同你完成這一整套計劃,昂裡科,我向你保證……可是,請你告訴我,你一點也不留戀過去的生活嗎?」

    「一點也不,」盧士奇氣呼呼地說,「我對我生活過的那個木偶的世界只有蔑視。」

    「齊白蒂伯爵夫人比我漂亮,」羅莎又喃喃道,「她的乳房比我的豐滿。」

    「噢,羅莎!你的乳房漲滿我們共同的激情。今天當我想到我曾經和那個沒有靈魂的物體緊緊地貼在一起的時候,我便感到恐怖。」

    「親愛的!」

    他們整夜地擁抱在一起,但這不是那種庸俗的愛情的擁抱,而是只有心靈和肉體都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人才會有的那種擁抱。隨著白日昇起,他們起床了。工作的慾望使他們不知疲倦。

    盧士奇已經穿好了衣服,他從沉思中醒過來,側耳聽著。一樓,羅莎正在佈置桌子。客人還沒有到。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又陷入了回憶。

    在啟示以後的日子裡,他賣掉了豪華的別墅,把錢財分給窮人。說真話,在用這種辦法拋棄自己的財產之前他曾有些猶豫,因為金錢,即使是骯髒的,也能有利於他計劃的實現。然而他新思想的純潔性不允許任何妥協。他心裡響著一種聲音:「凡不是靠智慧的所得,不會有利於智慧。」他只留下了必不可少的錢以便維持一段時間的生活和購買為完成他新的使命所必需的書籍。羅莎堅持自己養活自己,以教書為業。沒有成為他的負擔。他於是租了一間閣樓,全神貫注地埋頭於數學、力學和物理學的學習。最初的一個月,他完全忘卻了自己,羅莎不得不強迫他去吃飯,雖然陋室無火,他對冬天的嚴寒竟也渾然不覺。

    羅莎看得準,他不僅智力上有能力毫不困難地聽懂微妙的敘述和理解最抽像的論證,並且他也表現出了他是天才學者的徵兆。他從不滿足於現成的真理。他永遠活躍的想像力總是走得更遠,他用獨特的方法分析一個問題的數據,採納新的見解以找到他自己的答案,惟一可以使他滿意的答案。

    就這樣,他在羅莎的指導下,一邊掌握著前人所創立的古典物理學的基礎,一邊發現著這些理論的謬誤,並向他年輕的老師論證,他那年輕的老師很快就甘拜下風,降到了學生和弟子的地位。公式E=mc2,這條良好的引線,使他避免迷失方向。總之,他用了遠遠不到兩年時間——他原來給自己規定的期限——就瞭解了舊物理學的一切成果,他不僅感覺到了而且明白了其中大部分結論都是謊言,並且深入地領會了在那令他亢奮的日子裡所強加於他的感官的理論,是怎樣的深奧和正確。

    當時,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參加考試。他早就決定要把科學當成一種藝術和生活的手段。他需要某些正式的頭銜以便深造。他甚至流著眼淚強迫自己對他的考官們撒謊,強迫自己不要露出他對他們陳腐理論的輕視並且掩蓋他的相對論學者的信念,一個來自年輕大學生身上的相對論信念是不會被古老的羅馬大學接受的。多虧使用了這種手段,他才沒有被認為是離經叛道,並且由於輕浮的上流社會已經忘記了他,他竟然出色地跨越了各個等級,在外省獲得了一個講師的崗位,那時他還很年輕。

    幾年之中,他不斷地豐富自己的思想,一方面違心地教著官方教材,一方面又暗中向那些他認為應該讓他們瞭解的年輕人講授新物理學。他繼續著個人的理論研究,並且開始把重要的情報投寄給外國的科學雜誌。在這些雜誌上,他把自己的相對論信念闡述得十分明確,並且他的文章受到了自由世界偉大學者們的注意。

    經過這些年刻苦的工作,他被召回羅馬。並非是那些日益對法西斯卑躬屈膝的大學教授們寬恕他已經廣為人知的理論,而是因為他在國外獲得了榮譽,使他成為一個國際權威。政府像愛惜一切名流俊彥一樣地愛惜他,認為政權可以分享一點他的榮光。盧士奇對此洞若觀火,正是出於這個道理,波裡姆-卡爾奈拉獲得了官方的榮譽。他知道假面具遲早要被摘下來的。他聽從了羅莎的勸告,謹於言,慎於行,將最具革命性的成果留給外國同行。

    在羅馬,他的偉大思想浮現於腦際,開始是模糊的,繼而漸漸明確起來乃至形成一個佔據了他全部活動的計劃,這個計劃的實現——他預感到它必將實現——似乎成了他令人振奮的生活目的。

    正是在羅馬,他含笑地回憶起那時候心情的憂鬱,他的幻想和猜疑,這些只不過是思想成形時激烈的勃發而已。

    他那時和兩個助手一同工作,羅莎,她的妻子,他須臾不可離開的合作者和斯帕裡諾,一個年輕的物理學家,他發現他智慧超眾,具有理解新理論困難問題的能力。他對這兩個學生沒有任何秘密。他們緊跟著他的沉思和艱巨的理論抽像緩步前進。他們兩人都注意到他一段時間以來似乎受到某種折磨,他在他們每天晚上的聚談中不再像過去那樣熱情洋溢。對他內心騷動的原因他們一猜便知,兩人也同他一樣地焦慮。

    盧士奇的這種鬱悶不樂和別的許多相對論物理學者一樣,當然不是產生於對這個理論的正確性的懷疑,而是因為公式E=mc2在公眾的思想裡進步甚微。在愛因斯坦的大作問世所引起的震動之後,除了為數不多的內行在默默地崇拜著之外,人民又重新墮入對科學的冷漠之中,他們的熱情喪失殆盡,並不瞭解那些為他們而工作的人。在專制國家裡,政府惡毒地反對這個思想,它受到嘲弄,於是那些思想薄弱的人就聳聳肩膀遠離了它。

    那一天晚上,當三個人聚集在老師的工作室之後,羅莎接觸到了這個問題。

    「我們對相對論的各個細微末節都做了深入的研究,昂裡科,」她說,「它難以盡述的發展過程你也寫了出來。目前我們不能走得更遠了,人民跟不上我們。儘管我們不遺餘力,真理只在少得可憐的人們中間傳播。」

    「是的,老師,」斯帕裡諾附和著說,「人民不滿足於邏輯推理,也不欣賞我們論證的精密。人民需要明確的論據,才能表示他們的贊同,才能掌握那個將給他們帶來自由的公式,1919年的天文觀察在實證道路上邁出了第一步,但以後沒有進行過任何類似的努力,而這些方法是專家們的領域。」

    「我知道,」盧士奇說,「這就是你們看到我煩惱的原因。我已經想了好久了。必須……」

    他在這句話中間停住了,沉默了。他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這個時候,那個思想在他的頭腦中清晰地出現了,組成那個思想的成份,朦朧得猶如霧裡看花,已經糾纏了他幾天幾夜。羅莎和斯帕裡諾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為體現那個思想所做出的光榮而艱苦的工作。他緊緊地繃著臉,額上早現的皺紋比往日更深,他的目光似乎遠望著天外。

    兩個弟子默默地望著他。羅莎從沒有看到他這樣激動過。忽然,他擺脫了這種極度的不安,他的內心變得無比平靜,一絲微笑出現在他驟然放鬆了的臉上。

    「我找到了。」他說。

    羅莎和斯帕裡諾凝視著他,不敢提任何問題。

    「我們應該這樣做,」盧士奇說,「思索和純粹的抽像推理時代對我們說來已經過去了,你們的感覺是正確的。我們必須行動,使我們的信念獲勝。物理學不是我們的領域嗎?這就是我們要去完成的。原則極為簡單,我之所以用了這樣久的時間才認清它,是考慮到它的純潔性。聽我說:E=mc2,在能和物質之間存在著等量關係。能和物質可以互相轉化。為了讓人們承認它,科學家的任務已經被公式本身勾劃出來。我們應該……」

    他停了一下,由於說得激動,揮了一下緊攥的拳頭。

    「我們應該製造物質,明白嗎?我們應該利用能來製造物質。我們應該收集和集結那無法看見的分散在世界各處的能,它們在不斷地被消耗掉,毫無所用,我們應該把它們變成物質,變成固態的、可見的、可觸及的物質,任何人將來都可以來看一看和摸一摸。這樣就沒有人再否認真理了。」

    斯帕裡諾和羅莎沉思良久,他們需要思考才能估量他們剛才聽到的這些話的全部意義。斯帕裡諾終於開了口:

    「老師,在這樣規模的計劃面前,一切評論都將是可笑的。在這種力量和勇氣面前,我惟有五體投地而已,但一想我們將遭遇的困難我便不知所措。」

    羅莎激烈地說,「自然界製造了困難是為了把研究者的才能推向最高峰。」

    「好,羅莎,」盧士奇說,「與學者和藝術家的精神最不相符的是莫過於輕而易舉了。我們應該向最艱巨的目標前進,而這個目標……」

    「同時又是最崇高的目標,昂裡科,我明白了你的思想。把混亂的擴散組織起來,創造、製造,這無疑是屬於我們科學家的任務。」

    斯帕裡諾在這些道理面前折服了。當天晚上,他們就開始了工作。

    事情比他們所預料的更為艱難,所需的時間更長。在創造物質之前應該首先很好地認識它。為此,必須把它分解為原子,然後將原子再分成無限小的成份。在這最初階段裡,盧士奇每前進一步都會出現新的障礙。終極目的還遠不可及,但某些發現使他認為他們所遵循的道路是正確的,並且他非常樂觀。不過,他必須擁有強大的手段,這絕對不可能從愈來愈敵視他們的意大利政府那兒得到。獲得這些手段乃是他們棄國而去的原因之一。

    他曾經旅行過。他意識到相對論者們不能再彼此隔絕了,他應該瞭解其他試驗室中所進行的研究。在和某些科學團體接觸的時候,他既感到大為吃驚,也感到有點失望。他發現,那只有他一個人才有的想法,他只在兩位忠實的合作者幫助之下為之工作的想法,世界各國幾乎所有名符其實的物理學家都有。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想到用實驗,用能製造物質來驗證愛因斯坦的公式。妒忌之餘,盧士奇對自己的自私感到慚愧。目標的崇高容不得個人主義,計劃的廣度本身便合作必不可少。在細細地考查了他同行們的研究之後,他感到極為放心。不容置疑,他把他們遠遠拋在後邊。他們還在摸索著,不知道屆時在哪兒獲得必要的能量。盧士奇,他則已經知道了。

    一陣嘈雜聲從一樓傳來,客人們到了,這是一群為數不多的物理學家,同一理論漸漸地使他們互相接近,而盧士奇是他們公認的老師。

    他中斷了回憶,準備接受他們的祝賀。他一邊走進客廳,一邊想著他的出走。他要以去斯德哥爾摩為借口不再回意大利。美洲在等著他。他要利用這次旅行訪問幾個歐洲同行,瞭解一下他們最近的研究成果。

    (三)

    事情不能不如此,盧士奇大天真了,居然感到驚訝。在那個時期,新物理學的所有信徒都投身到為達到惟一目標而進行的研究工作中去,即用宇宙中分散的能來製造物質,此乃勢在必行。他們對公式E=mc2近於神明般的信仰,他們對手的頑冥不化及其險惡用心遲早必將使他們用實驗來證明。另一方面,他們的思想總是面向進步的科學解放人類,在一個問題的各種不同的可能解決辦法之中,他們只能選擇那富有建設性的解決辦法。他們本能地選定了實驗,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任何猶豫。由此所引起的困難,對他們像對盧士奇一樣,是一種鞭策。

    一九三八年在地球上的各個實驗室裡所進行的無數次實驗,其意義再清楚不過了。只有膚淺的人才可能被下述說法所欺騙,例如,裂變,粒子爆炸,用被稱為放射物的其它原子所進行的原子轟擊和衰變等等。這只是騙人的表面現象。思考必然會導致這樣的結論:這野蠻的炮火只是在偉大計劃的準備階段必不可少,因為分解,即細膩的剖析是創造合成的必然先導。

    盧士奇和他的妻子及忠誠的助手離開意大利去接受諾貝爾獎金,他決定不再回國,便繞道挪威去拜訪當時科學界最有名望的人物之一,斯波爾教授。他在他那兒受到一批不同國籍的學者的歡迎,他們堅持要與他一晤。

    盧士奇和羅莎步入人們恭候他們的客廳,斯波爾教授就站起來,跑向他們,其慇勤足以說明意大利的科學家在國外享有何等的盛名。他大笑著說了一句風趣的話歡迎他們,他的笑聲在朋友們中間被傳為美談。應該指出,斯波爾教授不僅科學工作卓著成效(年僅50歲,卻早已經獲得了諾貝爾獎金,被視為當時原子學界的泰斗),他的諧謔也頗為有名。盧士奇用同樣的語氣回答了他,客廳裡響起一陣有節奏的笑聲。這次傳統的會見,特別是當此多難之秋,能在笑聲中開始,頗使他們喜悅了一陣子,然後,科學家們開始談及他們的工作以及那些縈迴於他們腦際的問題了。他們之中大多數只能講本國的語言,時時感到難以彼此明白,但是這種煩惱很快就過去了。主人在客廳裡立起一塊黑板,每個人輪流用數學符號來闡述他們的思想,這樣別人理解起來就毫無困難了。

    初步交換意見之後,看來盧士奇的計劃從來沒有在他們的憧憬中、思考中和實驗室裡佔據如此重要的位置。第一階段正在實現的過程中,物質漸漸地現出了它結構的秘密。尤其是斯波爾教授的工作,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清晰地揭示了原子的複雜結構。

    「但這只是初步的工作,」挪威學者說,「從認識物質到合成物質還要經過一條漫長的道路。你們都知道我們將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麼,這是由我們的公式本身性質所決定的,E=me』,的確如此。但是為了製造一點點物質,我們需要有巨大的能,到哪兒去找,怎樣使它聚合,使它能以一種可以摸到和可以看見的形式出現?」

    大家都沉默不語,而盧士奇面對著全場的啞口無言,心裡卻充滿了驕傲和喜悅。他名符其實的科學開拓者的榮譽得到了公認,因為他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一部分。經過和羅莎長久地討論之後,他已經決定回答這個問題,並把他的計劃的微妙之處揭示給他的同行。他們的對手在德國和意大利的瘋狂行為要求真正的科學家誠心誠意地進行合作。

    「怎樣聚合能量,斯波爾教授,」他緩緩地說,「我現在還不能回答。但是,哪兒能找到,怎樣獲得,我知道。」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斯波爾揚起了棕色的濃眉。

    「哪兒?」

    「星球上。」盧士奇說。

    他們不勝驚奇地望著他,但他的回答並沒有引起懷疑的呼叫和嘲笑,像面對一批幼稚的聽眾那樣。自從學者們掌握了新物理學的理論並對這些理論的後果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之後,他們已經習慣於和非分之想耳鬢廝磨了。他們知道理性只能觸及騙人的外表,而這個宇宙的實際情況遠比假想的更為離奇。更有甚者,20世紀裡某些人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對於某些提倡嚴密和邏輯的人來說,詩意的出現使他們感到反常。關於這一點,客廳裡的人,其中不乏當代最有頭腦的人物,給了我們一個新的證明:星球這個字使他們感到不可理解。

    「星球?」斯波爾教授喃喃道。

    但是,由於他思想敏捷機智,儘管對此聞所未聞,還是最先懂得了盧土奇微妙的設想。他拍拍額頭叫道:

    「我懂了!為什麼我原來沒有想到呢?輻射……」

    「您猜對了,教授,」盧士奇興奮地說,「您知道,空間無時無刻不充滿著強度和滲透力極大的射線,我們的地球也無時無刻不被它們轟擊著,其確切的原因尚待瞭解,但人們稱這些射線為宇宙射線,因為它們可能來自星球,來自我們稱之為銀河系的星球,來自組成更為遙遠星雲的星球。我就想用這些振蕩的能來製造物質,開始的時候,也許只造幾個分子,幾個原子,這無所謂。源泉取之不盡,並且唾手可得,我們就生活在這源泉之中。」

    他的話引起的只是一陣沉默。盧士奇的激動漸漸地感染了科學家們,但他們不習慣於在尚未對一個新見解的各個方向考察之前發表評論。盧士奇用目光詢問了一下羅莎之後又接著說下去。他的聲音平靜,只是不時出現的顫抖表明他的闡述是何等艱深。

    「請允許我指出它理論上的重要性,我幾乎要用『哲學的』這個字。」他說。

    「關於輻射的起因還是眾說紛壇,然而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那樣,它一定和巨星的大爆炸有關,這樣爆炸經常在宇宙間發生。也許——這是你們都非常熟悉的勒麥特爾1的假說——也許,應該把輻射的起因追溯到時間和空間的起源上去,即神奇的原始原子在虛無中爆炸,產生了我們的宇宙。」

    1(1894-1966)比利時天文物理學家和數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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