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 / 儒勒·凡爾納
斯托裡茨的住宅被摧毀以後,我覺得城內激憤的情緒稍稍平息下來,人們也安心了。但是,儘管人們燒燬了他的住宅,但畢竟沒有逮到他本人,他可能逃過了這一劫。一些天真的市民發揮無窮想像,堅持認為罪犯已葬身火海:為什麼群眾衝進宅子時,他不可能被圍在裡面?就算他隱形了,他怎能逃過熊熊火焰的灼燒?
我們搜查了現場的瓦礫殘垣,翻撥開灰燼,都沒有找到證據足以證明威廉-斯托裡茨被燒死了。當時,即使他在屋內,也一定躲在某個火燒不到的地方。
從斯普倫貝格警方傳來新的信件,急電證實:威廉-斯托裡茨沒有在故鄉露過面,他的僕人也失去了蹤跡,兩人消失得無形無蹤,不知躲在哪裡。他們很可能還留在拉茲。
不幸的是,我再哆嗦一句,儘管城裡稍微平靜了些,但羅特利契家卻沒有。可憐的米拉的精神狀態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她對自己的行為無動於衷,對周圍的人給予的關心照顧也漠然視之,她不認識任何人。醫生們不敢持樂觀態度。她也沒有間歇性的情緒激動,大吵大鬧一番,如果有,醫生們還能想辦法刺激她,使其作出某種有益的反應。
雖然米拉身體極其虛弱,但值得慶幸的是,她沒有生命危險。她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像個死人。如果有人想扶她起來,她就發出陣陣鳴叫,眼睛中充滿驚恐的神情,雙臂扭曲著,嘴裡嘟噥著不成文的句子。她想起了可怕的往事?她在神智混亂中又看見了花束被毀,花冠被奪,又依稀回到教堂裡?……她又聽見了對她和瑪克的威脅?……哎,我們寧願她是這種情況,至少她頭腦裡還保留著對過去的回憶!我們只能等待,時間能治癒一切嗎?
大家可能看到這個不幸的家庭過的是什麼日子!我弟弟呆在羅特利契家,寸步不離。他和醫生、羅特利契夫人陪伴在米拉身邊,他親手喂米拉一點食物,他在米拉眼裡尋找著些許理智的靈光。
如果我堅決要求瑪克離開,哪怕只一小時,無疑,我的要求會遭到拒絕。我只有去拜訪羅特利契家時,才能見到瑪克和哈拉朗上尉。
22日下午,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街頭巷尾。心中不知是否預感到會碰到什麼?
我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到多瑙河右岸走走。我早想去那邊逛逛,但情況不允許,何況目前這種心境也不合適。我越過橋,穿過斯間多爾島,踏上了塞爾維亞彼岸。
一片壯美的原野呈現在眼前。這個季節裡,莊稼、牧草長得鬱鬱蔥蔥,令人賞心悅目。我發現塞爾維亞的農民和匈牙利農民有很多相似點:同樣的漂亮迷人,同樣的姿態。男人們的目光略顯冷酷,他們邁著軍人般堅實的步伐,女人們儀態萬千。塞爾維亞人身上的政治熱情比馬扎爾人濃烈,無論在鄉村還是在城市,人們都積極參予政治。塞爾維亞被喻為「東方的門戶」,其首都貝爾格萊德,是一座行政職能的城市,正扼其咽喉。雖說它名屬土耳其,匈軍向土耳其繳納三十萬法郎的捐稅,但塞爾維亞是奧匈帝國最大的基督徒聚居地。塞爾維亞民族具有卓越的軍事才能,一位法國作家說得好:如果世界上存在一個地區,只要跺跺腳,立即就出現千軍萬馬,這只能是塞爾維亞,這個愛國、尚武的省份。塞爾維亞人是天生的士兵,他們生為士兵,死為士兵。這個斯拉夫民族憧憬的聖地,難道不是首都貝爾格萊德嗎?如果將來某天,這個民族揭竿而起反抗日耳曼人,如果革命爆發,必將是一名塞爾維亞人用堅毅的手擎起這面獨立的旗幟!
我沿著陡峭的河岸,一路走,一路浮想連篇。左邊是一片遼闊的平原,樹木砍伐嚴重,沒有看到茂密的森林,實在令人懊喪。儘管塞爾維亞人有句諺語:砍倒一棵樹,等於殺死一個塞爾維亞人!
威廉-斯托裡茨也糾纏著我的記憶。我暗自尋思,他是不是躲在原野上的一幢別墅裡,他是不是已恢復人形。不會!他的故事在多瑙河兩岸都傳得沸沸揚揚,如果有人在此看見他和海爾門,塞爾維亞警方會馬上逮捕他們,送交給匈牙利警方。
6點左右,我回到橋邊,走到橋中央,又朝斯聞多爾島的中央大街走下去。
我剛走了十來步,遠遠看見了斯泰帕克先生。他獨自一人,向我走過來。我們兩人就共同關心的話題聊了起來。
他說的沒有什麼新的,我們一致認為拉茲城前段日子的恐慌已經過去,城市開始恢復平靜。
我們邊走邊說,大約三刻鐘後,就到了島的北端。夜幕降臨,樹下一片漆黑,小路上冷冷清清,夜晚木屋緊閉。我們一路上沒碰到別人。
該回拉茲了。我們正要朝橋那邊走去,這時傳來了說話聲。
我猛地停住腳步,拉住斯泰帕克先生的胳膊,示意他停下來;然後我俯身過去,小聲地對他說:
「您聽……有人說話……這聲音……是威廉-斯托裡茨。」
「威廉嘶托裡茨?……」警察局長也輕聲地問。
「對,斯泰帕克先生。」
「如果是他,那他還沒有看見我們,一定不能讓他發現!」
「他不是一個人……」
「對……可能和他的僕人!」
斯泰帕克先生拉著我,貓著腰,躲到樹叢後。
濃濃夜色保護著我們,我們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而不被發現。
我們迅速地躲進樹叢裡,離威廉-斯托裡茨大約有十步遠;如果我們看不見說話的人,因為他們都隱身了。
所以,我們很快確信威廉-斯托裡茨和海爾門就在拉茲。
真是天賜良機,在這兒撞到他,探聽他的計劃,瞭解房子被燒後他一直棲身何處,甚至可能抓住他本人。
他絕對想不到我們就在旁邊,偷聽他們的談話。我們半伏在樹枝間,屏住呼吸,心情有說不出的激動。主僕二人時而靠近,時而遠離樹叢邊,他們的談話也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我們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威廉-斯托裡茨在問):
「我們明天就能住進去?」
「明天,」海爾門答道,「沒人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
兩人在用德語交談,斯泰帕克先生和我都能聽懂。
「你何時到拉茲的?」
「今天上午。我們說好了,您在斯聞多爾島此地此時等著我。這個時間不會有旁人打擾……」
「你帶來了藥液嗎?」
「帶了……兩瓶,都藏在房間裡。」
「房子租好了?」
「租好了,用了一個化名!」
「海爾門,你能保證我們能在大白天住進去,而不會被認出來……」
威廉-斯托裡茨剛說出一個城市名,但遺憾的是我們沒聽清楚,因為說話聲音離我們又遠了,當聲音近時,只聽海爾門反覆保證:
「不,不必擔心什麼……我用了比名,拉茲警局查不出我們。」
拉茲警局?他們還要住在一個匈牙利城市裡?
腳步聲越來越微弱,他們走遠了。這時,斯泰帕克先生才敢對我說話:
「哪座城市?什麼化名?……必須弄清楚。」
「還有,」我補充道,「為什麼兩人又回到拉茲?……」我不禁暗自為羅特利契家擔驚受怕。
當他們又走近時,答案清楚了:
「不,我決不離開拉茲,」威廉-斯托裡茨說,聲音中充滿怒氣,「只要我還沒有報仇雪恥,只要米拉和那個法國人……」
他沒說完,接著胸中發出一聲怒號!這時,他離我們很近,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但海爾門的話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
「拉茲人現在都知道了您能隱身,只是不瞭解隱身的秘訣。」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永遠!」威廉-斯托裡茨咬牙切齒地說,「我跟拉茲沒完!……每家每戶……他們以為燒掉了我的房子,就燒掉了我的秘密!……瘋子!不?……拉茲逃不出我的報復,我要讓它片甲不留!」
話音剛落,樹枝猛地被掀開。原來是斯泰帕克先生,他朝發出聲音的方向撲了過去,那就在我們藏身處三步遠的地方。
我跟著鑽了出來,他喊我:
「我抓住了一個,維達爾先生。您負責另一個!」
他的雙手顯而易見捆搏住一個人體,雖然看不見,但完全觸摸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他推開,要不是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就摔到地上了。
當時,我判斷形勢對我們極為不利,因為我們根本看不見對手。周圍一片寂靜。左邊響起一陣笑聲,跟著「啪啪啪」的腳步聲走遠了。
「出師不利!」斯泰帕克先生大叫,「但是,我們畢竟摸清了,儘管他們隱去肉體,但還是能觸摸得到他的身體!」
倒霉的是讓兩個壞蛋從手中溜掉。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藏身之處。我們清楚地瞭解,羅特利契家,整個拉茲城仍然置於那個流氓的掌握之中!
我倆走出斯聞多爾島,過橋後,在巴蒂亞尼堤岸分手。
當晚,九點前,我到醫生家,和醫生單獨在一起,這時,羅特利契夫人和瑪克守在米拉身邊。重要的是,應該馬上告訴醫生發生在斯聞多爾島上的事件,並提醒他威廉-斯托裡茨就在城內。
我向他全盤托出,他明白,面對那個傢伙的威脅,面對他執意向羅特利契家復仇的意志,離開拉茲已勢在必行。必須離開……秘密離開……越早越好!
「我唯一擔心的就是,米拉能否承受旅途的顛簸?……」我問。
醫生低下頭,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他回答道:
「我女兒的健康絲毫未受損……她身體上沒有痛苦……唯有她的理智受到傷害,我奢望,隨著時間的流逝……」
「特別是安靜,」我說,「在另一國度裡,她會找到安靜,她不用害怕什麼……在那裡,父母兄弟,還有她丈夫瑪克精心照顧她……瑪克和她已由一條紐帶結合在一起,什麼也無法割斷這條聯繫……」
「什麼也不能,維達爾先生!但我們遠走他鄉,就能避開危險,威廉領托裡茨不會跟蹤我們嗎?」
「不會……只要我們保守秘密,不洩露出發日期……不洩露此次遠行……」
「秘密。」醫生低聲嘟噥著。
這句話暴露了他心中的疑惑(就像以前我弟弟那樣),對威廉-斯托裡茨可有秘密而言……難保他此刻沒有躲在屋內,偷聽我們的談話?他會不會又在策劃什麼新的陰謀,企圖阻止我們離開拉茲?
總之,離開拉茲城是決定下來了。羅特利契夫人也沒有異議。她巴不得米拉早已被護送到另外的地方……離拉茲遠遠的!
瑪克也沒有反對。我沒有告訴他我們在斯聞多爾島與威廉-斯托裡茨、海爾門的巧遇。我覺得告訴他也於事無補。我只是等哈拉朗上尉回來後告訴了他。
「他在拉茲!」他大叫。
他沒有反對此次遷移,還極力贊成,又說:
「您大概陪同令弟吧?」
「我別無選擇,我必須陪他,您也必預防……」
「我不走。」他回答道,語氣中顯示出內心的決定不可動搖。
「您不走?」
「不走……我要留在這兒……我必須留在拉茲……因為那傢伙在……我有預感,我留下來乃是明智之舉!……」
這不是爭論預感的時候,所以我沒同他爭辯。
「可是,上尉……」
「我信任您,親愛的維達爾,有您在我家人身邊——他們也是您的家人,我就放心了……」
「您盡可放心!」
第二天,我到車站預訂了火車包廂。這是一列快車,晚上8點57分發車,途中只停靠布達佩斯站,次日凌晨抵達維也納。我們再轉乘「東方快車」,我已電告,讓人預留一包廂。
隨後,我去拜訪斯泰帕克先生,把計劃告訴了他。
「你們作得對,」他說,「只可惜不可能全城的人都走!」
警察局長顯得憂心忡忡,可能是因為昨晚我們聽到的威脅之辭吧。
大約7點,我回到羅特利契住宅。我相信,出發前所有準備工作都應該料理妥當。
8點,一輛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四輪馬車停在門外,由羅特利契夫婦、瑪克和神志不清的米拉乘坐。哈拉朗上尉和我坐另一輛馬車,從另一條路駛回車站,這樣可以避人耳目。
醫生和瑪克走進米拉的房間,準備把她抬到馬車裡。米拉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