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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囀九天 第六十九章 出使 文 / 天下歸元

    太史闌當日便和容楚下了山,李家人禮送至山下。其實說起來,李家對容楚和太史闌兩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被容楚解了圍,卻又被他強行關閉大陣還牽出一段不能為人知的家族秘事。得了太史闌幫助敗了四大世家,卻又害得家主從此閉關,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來。

    三大世家很多屬下做了李家階下囚,李家準備再次開武林會公審之後再做處理。聖門門主從大殿轉黑那一刻就失蹤在大殿裡,容楚太史闌都沒遇見他,之後他也沒出來,至今不知死活。就算他留在那裡,殿內還有一個掌控乾坤殿的李扶舟,他也討不了好去,聖門群龍無首,留守在門中的長老堂主們當即為了門主之位內訌,連日廝殺,最後兩敗俱傷,聖門元氣大傷,最後淪為江湖二流門派。

    其餘三大世家雖然還勉強維持著世家之名,但實力也大受傷損,五十年內,江湖再難有勢力能與李家爭勝。

    據說當日聖門風挽裳剛剛出生時,曾有高人替她算命,說她天縱英才,一身繫聖門興衰,她興則聖門興,她衰則聖門衰。所以聖門門主將振興本門的希望全數寄托在女兒身上,誰知道天不假年,少女夭折,聖門門主失女也失了光大門戶的希望,急痛攻心,才有後來近乎偏執地和李家做對的行為。

    如今聖門確實毀滅了,但毀滅的緣由竟然是這樣,真讓人歎息一聲造化森嚴。

    龍朝被留在了李家,他的身份,李家老家主並沒有對外解釋,其餘人似乎也好像沒發現龍朝的奇怪之處,但又容他留了下來。太史闌覺得這事怎麼看怎麼透著怪異,但是李家和龍朝的態度,都顯得諱莫如深,她也只好作罷。

    她想起這次來武帝世家,龍朝那麼懶的人,居然二話不說跟了來,他對今日,也早有準備吧?

    其實龍朝她原本沒想帶的,是容楚建議她把龍朝帶著一路製作暗器,如今想來,難道容楚此舉也有深意?

    或許,這事還沒完。

    下山之時,她隱約聽見山頂有洪鐘轟鳴之聲,足足二十四響。

    所有人都駐足回望,看見山頂雲霧翻騰,穹頂金光四射。

    「這是武帝就位及長期閉關的禮鐘。」容楚淡淡道。

    太史闌隱約看見韋雅的身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這個女子,從今日開始在江湖中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卻也擁有了永恆的寂寞。

    她享受著名義上的夫君帶給她的榮光,枕邊卻永遠沒有那個想要的人的陪伴。

    太史闌在心底,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

    一路上太史闌沒有再回頭,回頭又如何,遠去的終究已遠,江湖翻過一頁,武帝世家翻過一頁,她的過去也早已翻過一頁。

    從此後李扶舟在他的江湖天下高高獨坐,而她還要奔波這血火人生。

    路,總是越走越遠的。

    她的聾啞狀態沒解決,武帝世家對此也無能為力,但是相送的彭南奕得到李扶舟的指示,表示武帝因為初掌乾坤殿,對很多乾坤殿的神妙還不清楚,所以才為此閉關,定要為姑娘找到解決這情況的辦法云云。並安慰太史闌,這種聾啞狀態應該不會持續太久,並且會漸漸緩解。因為乾坤陣具有靈性,且不喜殺戮,在很多年前曾也有人闖入乾坤陣外殿,他遭到的懲罰是變了三個月傻子。

    太史闌覺得還不如變成傻子,正好快活三個月。

    她其實發覺,自己的聽力並沒有完全喪失,晚上的時候,好像能聽到一點聲音,並且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

    這說明她遇見的並不是真正的病變。但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這樣的清醒,是不是她踢破的那堵牆中含有有毒物質,那就無人能知了。

    好在她話少,暫時不能說話,倒也沒覺得多難受。

    容楚當即決定讓那個會腹語的護衛蔣樂跟隨在她身側,會教了她和蔣樂一套簡單的手勢,好讓她在這段時間內,擁有和人基本對話的能力。

    太史闌不怎麼理他——她在生氣呢。

    這傢伙,神神秘秘,一路上玩她!

    下山時,看著那一大堆熟悉的人,看著那個「探望父輩師長」的對她十分厭棄的酸丁、看見那個「護送重要寶物上山」的鏢師,甚至看到那群北冥海的幫手山匪,以及那幾個「叛徒」,當然,叛徒已經不被捆綁了,都在看著她笑。

    笑得太史闌氣不打一處來。

    來的一路上,被那個「到底哪個才是容楚」的問題擾了一路。到最後,在武帝山腳下,她才想起了一個笨辦法——數人數。

    她數了酸丁的同伴人數,鏢師的屬下,以及北冥海幫手山匪的人數。最後發覺,這些人群的人數都不固定,常常相差一個。

    換句話說,這個人,是流動的。一會兒出現在酸丁隊伍,一會兒出現在鏢師隊伍,一會兒出現在山匪那裡。

    三批人雖然不是時時在一起,但是總有個銜接的時間,在那個銜接的時間內,那個人,不停地過渡。

    也就是說,最開始,那個人在酸丁的隊伍裡,和她同車。

    再之後,當酸丁和鏢師匯合後,那人轉到鏢師的隊伍裡,和她同船。

    然後前兩支隊伍和北冥海幫手土匪的隊伍相遇後,他又轉到了那個隊伍上山,那時候他才和她分開。

    所以他在馬車內佔她便宜,在水下偷吻,在最後一關的山洞裡揩油。

    他不是酸丁,不是鏢師首領,也不是土匪頭子,不是這些引人注意的首領中的任何一個,他以不起眼的屬下面貌混在人群裡。那是人們視線的盲點,連太史闌,一開始都著了道。

    太史闌雖然明白這傢伙故佈疑陣,是為了不驚動李家和四大世家,想要以各種身份悄悄混入,伺機出手。不過聯想到龍朝的事,她總覺得容楚搞這麼神秘複雜,連交好的武帝世家都瞞著,可能還有別的深意。

    就是不知道這事被自己一攪合,大殿沒能進一步探索,容楚可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酸丁和鏢師,以及土匪都到她面前來致歉,笑得詭異詭異的,太史闌大大方方表示不介意——沒必要和嘍囉置氣,回頭整老大就行。

    不過這些人,沒一個是她熟悉的龍魂衛,聯想到當初告康王時,她和容楚借的那個美人,太史闌也暗暗心驚——容楚手下,到底還有多少暗中人才?

    到了無名鎮,她眼看著這些人自然而然地散去,沒有再跟隨容楚,看來這些人是容楚的後備力量。只在必要的時候使用。

    太史闌板著臉,也不理容楚,一路出了無名鎮,容楚興致缺缺地跟著她,心想暫時不能鬥嘴真是無趣啊……

    不過兩人隨即停了下來。

    無名鎮外不遠,停著長長的一列馬車和隊伍,看那架勢,就是等他們的,而且等了有一陣子了。

    容楚的臉色嚴肅了,他認出那些隊伍中,竟然還有屬於朝廷三公指揮的內五衛之一的武衛衛士。

    太史闌雖然不認識這些軍制兵員的區別,但也感覺到不一樣的氛圍。臉色先是一變,隨即平靜下來。

    此時已經是夜晚,他們準備連夜趕路,景泰藍正在蘇亞懷裡熟睡著,太史闌忽然伸手,從蘇亞懷中抱過了景泰藍。

    景泰藍在睡夢中感覺到熟悉的氣息,立即抱緊了她,星光下,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

    太史闌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容楚忽然轉過頭去。

    那隊伍前頭,一個騎士策馬而來,迎上容楚,無聲致禮,遞上一封密封的信。

    容楚展信看完,輕輕一歎,點頭,「終於要走了麼……」

    「回國公。」那家將道,「大司空說,請國公接到信後,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安排人立即啟程,不可耽擱。」

    容楚笑了笑,他知道章凝的意思,不過是怕太史闌捨不得,拚命不讓人走罷了。

    她不會的。

    一隻手伸過來,靜靜取走了信紙。

    太史闌平靜地看完了信,信上說太后最近胎動頻繁,很可能快要臨盆,時辰有些不對,他們懷疑太后使用了催生藥。所以無論如何,景泰藍必須立即回京。

    信中還說,京中給她和容楚的聖旨已經出京,三公派人一路緊趕,搶在聖旨到來之前接走景泰藍,因為之後容楚和太史闌,便要沒法照顧景泰藍了。

    這話說得奇怪,三公卻沒解釋,又說太史闌現在不能去麗京,宗政太后會趁給她授勳的機會對她下手,要回也是等她臨盆虛弱無暇他顧的時候。所以三公給太史闌爭取了一個機會,希望太史闌好好珍惜,不要抵抗,先渡過這次危機云云。

    信說得含糊,但意思很明確,景泰藍要接走,而且太史闌不能現在和他一起回京,分離迫在眉睫。

    容楚待她看完信,便將信毀去,安慰她,「我會安排人,好好查查她的太醫,絕不讓她提前生產。」

    他說這話時臉色很古怪,「提前」兩字口氣微重。

    兩隊護衛馳馬過來,在那家將身後排成一列,那家將上前,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看著景泰藍。

    星光淡淡,孩子睡得正香。臉頰噴薄著朝霞般的氣息,甜蜜芬芳。

    他臉上一個淺淺笑容,想必正做著美好的夢。

    太史闌忽然萬分慶幸事情發生得緊急,讓三公派人連夜等候,景泰藍可以在睡夢中被接回,不用面對離別的撕心裂肺。

    她設想過無數次的離別,每次都覺得難以面對那一刻,景泰藍無論是哭泣還是堅強,都會讓她痛徹心扉。

    因為每一種態度背後,都是一個寂寞孩子的隱忍和無助。她帶他脫離那黑暗宮廷,遊歷天下看遍世情,最終卻還要親手將他送進那黑暗森涼的所在,讓他一人面對皇權至高處的寒冷。

    那麼……我的孩子,繼續睡吧,最起碼,我還可以為你維持這個甜美的夢,一刻也是永恆。

    她閉上眼,俯下臉,嘴唇輕輕落在孩子的額頭上。

    這是相遇至今,她第一次主動給予他的吻。

    在離別的時刻。

    嘴唇和溫軟肌膚相觸的那一刻,孩子的奶香滲入肌骨,她閉著眼,腦海裡,鋪開這一年的春。

    春天的東昌城。

    東昌城的翠峰山。

    翠峰山後的小廟。

    小廟後的山道。

    小廟前用蘿蔔釣魚的折耳貓。

    山道上搖搖晃晃用短腿追著她,跌倒也不哭的大臉貓。

    ……

    一瞬間腦海中呼嘯來去,都是她的大臉折耳貓,歡笑哭泣,發怒撒嬌,在她懷中驚恐流淚,在她肩頭安心沉睡,小小的腳蹬過她的肚子,也曾為她揉過肚子;碟子砸過她的頭,也曾用瓷枕為她砸破敵人的頭。令她流過血,也曾為她流過血。

    她的……景泰藍。

    做過一萬次心理建設,說好了一萬次,也知道離別應該短暫,不久亦可再見,卻依舊不能抑制此刻心潮澎湃,滅頂的不捨。

    因為知道這一別雖短暫也漫長。

    知道這一別,此刻還是景泰藍,再見卻已經是藍君瑞。

    這一別,此刻還是在她懷裡撒嬌的半路兒子,再見已經是遠遠高坐於金鑾寶殿的天下之主。

    這一別,她還是她,他已經不是他。

    那還是個心性未定的孩子,這一別,他會否將這大半年光陰遺忘,再見她時如陌生?

    她深深歎息,並不想那麼多。

    只要她記得。

    她記著這個在她懷中呢喃的孩子,她一生中最初的全情投入,人人都道她給了景泰藍一段不一樣的童年人生,她卻知道,景泰藍也給了她人生裡不可多得的新體驗,他喚醒了她的溫柔、母性、寬容,和人世間一切深埋的最細膩的感情。

    半年,她抱著這小小孩子走進二五營,走向北嚴,走出圍城的血火,走過天授大比,走過武林大會……成就了他,也成就了自己。

    相互給予,獲得最重。

    低頭一吻,含淚深深。

    四面靜默,雖然只是一個母親親吻她的兒子,但所有人都似感覺到這一刻的肅穆和莊重,那是一個人深深的緬懷和感謝,為上天予她幸運的賜予。

    遇見你,很快樂。

    相信我,即使你將我忘記,我依舊會履行一生的諾言,保護你。

    有人發出了深深的歎息。

    太史闌閉目輕吻不過一刻,隨即她起身,一言不發,將懷中的孩子,交給了等待的人。

    她指指馬車,指指麗京方向,又指指景泰藍,示意,「保護好他。」

    對方領會,深深躬身,「大人放心,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能安全護送陛下回京。」

    太史闌知道三公敢派出來接景泰藍的,必然是挑了又挑的絕對可靠人物。也點了點頭,唇角一扯,手掌對下一劈。

    她的態度很明白:做不到,我宰了你。

    對方汗滴滴地又躬身,不敢接話。雖然這些人也是百戰將軍,但依舊感覺到眼前沉默女子的殺氣和決心。

    容楚一直靜靜瞧著,這時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自己也會安排人一路保護。

    太史闌吁口氣,退開。

    她看著那家將小心地將景泰藍送到車上,車上很細心地全部墊了軟墊,連車壁都包裹了輕棉,怕景泰藍會撞傷。而車子四角包鐵,十分堅固,設計寬敞周全。窗戶甚至是封閉的,用了一種堅固而透明的玉石,能看景卻不能打開,透氣通風的開口在車子四角,景泰藍夠不到的地方。

    看來三公也怕景泰藍半路逃跑。

    隊伍在黑夜裡啟程,車伕連鞭子都不敢甩,怕驚醒了景泰藍,車子極慢極穩地轉身,隨即加速。

    太史闌站在路的盡頭,看著車子離開,又恢復了面無表情。

    無人再能看出她心底浪潮。

    就在眾人拎著心,等著車子毫無動靜的離開,都吁出一口長氣的時候,驀然車子震動了一下。

    那震動不大,但很明顯是裡頭的人做出來的,隨即眾人聽見「砰」的悶悶一聲,車子又晃動了一下。

    尖利的叫聲爆發般傳出來,「麻麻!麻麻!」

    景泰藍還是醒了!

    太史闌立即翻身上馬,一揚鞭,飛馬追上。

    車子還在晃動,她一眼看見那孩子撲在那水晶窗上,正拚命地拍打車窗,尖叫,「麻麻!麻麻!放我出去!麻麻!讓我再……」

    他的話還沒喊完,眼淚已經嘩啦啦湧出來,將整塊透明水晶染得模糊。

    他不知道這句話該說什麼。

    再……再什麼?

    再抱一次,再親一次,再繼續走下去。可是無論怎麼再,這個再都會結束的。

    他一睜眼看見陌生車窗,忽然就明白,回去的時辰到了。

    他知道自己答應過回去。

    他知道自己必須回去。

    可是他還是害怕,害怕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麻麻,見不到那些可愛而簡單的人,過不得那些凶險而有趣的生活,從此面對的是那個女人,和她的陰冷的宮廷。

    他也一萬次告訴自己,景泰藍你快要回去了,回去的時候不要哭,不要鬧,不要纏麻麻,麻麻說了,很快會再見,你要高高興興的。

    但是淚水為什麼還要這麼流?好熱又好冷。

    他兇猛地拍打著車窗,水晶玉石平面不夠平,他的小手微微紅腫,他卻毫無察覺,眼看著一騎追來,果然是麻麻。

    他在哭,淚水哽咽中又忍不住微笑,麻麻從來不會放棄他的。

    景泰藍不哭了,也不再叫,幾乎在看見太史闌策馬追來的那一刻,他就漸漸安靜下來。

    他怕哭得厲害,淚水模糊了窗戶,他就看不見麻麻了。這窗戶很討厭,打不開,還擦不清楚,他用車簾拚命擦車窗,將臉緊緊貼在車窗上。

    太史闌就看見她的大臉貓,因為用力過度,臉被車窗擠得扁扁的,長長的帶淚的睫毛都快給折斷了。

    這樣子看起來很滑稽,但誰也沒心情笑。

    景泰藍雙手緊緊貼在車窗上,好讓自己不被起伏的馬車顛開,他很想衝出去,很想叫停馬車,很想躥上麻麻的馬,永遠不下來,讓麻麻一抖韁繩,像她之前說過的那樣,母子倆隱姓埋名,浪跡江湖,過最瀟灑自在的日子去。

    他知道麻麻會答應他的。

    可是他不能。

    在麻麻身邊,他真正懂得的,是一個男人的責任和擔當。

    他只能將臉湊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好多看麻麻一眼,再一眼。

    馬車裡孩子默默無聲,馬車外太史闌一言不發。

    護衛的隊伍面面相覷,從沒見過這樣的送別,孩子不鬧,送行的人不說話,兩人都不叫停車馬,只是這麼跟著,一路又一路。

    這一路相跟的心碎。

    眼看著跟著山坡,跟過低崗,從黑夜跟到黎明,已經是長長的一段路。護衛的家將實在看不下去——難道要一路跟到麗京?這兩人這樣不眠不休,難道等著折騰出病來?

    「太史大人!」他高聲叫,「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請放手!你們終會再見。三公說過,不超過半年!」

    他又躍上馬車,從氣窗裡對下頭的景泰藍道:「陛下!請休息!您這樣,太史大人也不會放棄,您要累死她嗎?」

    景泰藍霍然驚醒,可憐巴巴抬起頭,水汽濛濛的大眼睛看了他半天,慢慢轉過頭去。

    家將落下車,也覺得被剛才那受傷小獸般的一眼看得心都痛了。他捂著心口,想著往日裡總以為萬乘之尊,富有天下,該是多麼榮耀而幸福的人生,然而今日才明白,不是擁有天下便擁有完滿,天下之主,甚至不能擁有和所愛的人長久相伴的幸福。

    車內的景泰藍,卻已經慢慢將凍得麻木的臉,從水晶車窗上移開。

    麻麻送了好遠的路,很累了,麗京其實也沒那麼遠,他等著,麻麻會來的。

    他移開臉的那一刻,發出一聲哽咽,卻咬牙忍住,想要擠出一個四十五度天使角微笑。

    太史闌看看他,忽然策馬貼近車窗,她貼得極近,馬蹄已經快要觸及車輪。

    「危險!」諸護衛高喊,阻止她接近。

    太史闌理也不理,伸出手,貼在車窗上,景泰藍小小手掌的位置。

    車在行走,馬在奔馳,要做到這個動作很難,太史闌的整個身子,都探出了馬。第一次沒按准,第二次,她終於將自己的手掌,貼在他的手心。

    隔著冰冷的車窗。

    車窗內還滿染他的淚水。

    景泰藍立即明白了,小手緊緊地貼過去。

    五指相貼,和心最近的距離。

    一霎那目光對視。

    她用口型說:「等我。保護好自己。」

    他點頭,眼睛一眨不眨。

    隨即太史闌放手。

    放手那一霎,她清晰地看見那小小的手指一蜷,似是想要急切地抓住她的手,然而最終抓到的只是滑溜的晶體。

    看得見,摸不著,最遠的距離。

    太史闌終於勒馬。

    馬車周圍的護衛鬆口氣,幾乎立刻,馬車便從她身邊馳過,最後一霎她只看見孩子仰起頭,四十五度角,一個微笑。

    竟然在笑。

    雖然那笑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雖然那笑眼角淚痕猶在,雖然那笑笑得艱難,但那真的是笑。

    這樣一個笑容浮光掠影,被馬車迅速載走,她卻如被刀劈中。

    一直以來她驕傲自己將景泰藍教得很好,終於教會了他堅強和擔當,可當這一日他真的堅強又擔當,她卻終知心痛。

    就該讓他放縱、恣意,痛享這一段短暫難得的童年,做個沒心沒肺,在該笑的時候笑,在該哭的時候哭的傻孩子。

    她咬牙,望天,一動不動。

    黎明的晨曦裡,似雕塑。

    不知多久之後,馬車的黑點都已經看不見,她才霍然策馬轉身,發瘋般地回奔。

    馬跑了一夜,已經跑不動,到了一處樹林前,腿一軟,長嘶一聲,向前一衝。

    她被馬拋了出去,卻沒有落在堅硬的地面上,一匹馬疾馳而來,馬上人躍起,將她接在了懷中。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氣息。

    他總是在的。

    太史闌抓住他衣襟,低頭,默然半晌。不言不動。

    容楚也不說話,甚至沒有安慰,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手勢輕柔,似父親拍著令他憐惜的女兒。

    太史闌渾身一震,將他衣襟一扯,眼淚嘩地一下湧出來。

    她不愛流淚,穿越至今甚至沒讓誰看清楚她的淚水,然而此刻,她的淚水瞬間將容楚衣襟打濕。

    容楚歎息一聲,仰起頭,抱緊了她。

    他的胸前很快濕涼了一大片,卻又能感覺到她肌膚的溫暖和柔軟,這種冷熱相交的感覺也如此刻心情,心疼又歡喜。

    心疼她此刻的寂寥,他知道她有多愛景泰藍。

    歡喜她此刻的寂寥,從此後那個小跟屁蟲滾蛋了,他終於可以獨享她。

    當然後一種心情就不必和她說了……

    容楚抱著她,體驗這強硬女子難得的脆弱,他願意她多流些淚水,好好放縱

    這人生裡所有的淒傷和苦痛,他不願她永遠那麼堅強,把所有情緒都壓在心底,壓出重重的磐石。

    會哭會笑,會在他懷中哭笑,那才是最重要的。

    他低頭吻她的額頭,吻她的眼睛,那些冰涼濕潤的觸感,令他心頭也像緩緩流過一道河,河裡順水流去無數的心燈,飄搖著顫動的光。

    那些冷而馥郁的香氣,正是屬於她的獨特,不經意,卻輕易徹骨。

    她似很疲倦,沒有回應,卻也沒有拒絕,此刻的她有種難得的輕軟,像一片終於卸下風霜的薄薄的葉子,在他的天宇之下緩慢迴旋。等著蕩入人生的安適。

    一直以來,他給她的安適。

    有他無需顧慮,有他無需在意,有他就有安心,像走在黑夜,卻知道黎明就在前方。

    她身邊不乏優秀男兒,然而最終她選擇了他,是因為,這世上,能給她這一片山般巍然感受的,只有他一人。

    多少人以為她堅強,卻不知女人再堅強,也渴望有那麼個人,讓自己——向後仰,遇見他臂膀。

    她向後仰,靠上他臂膀,芝蘭青桂香氣,她覺得這是天下最好聞的味道。

    容楚抱著她,微微傾身,此刻的太史闌,輕軟,連骨骼都是柔的,眉宇間疲倦而淡淡滄桑,有種願意將自己全心交付的暗示。他忽然心動。

    這一刻的她,風韻獨特而難得,終她一生少有的軟弱,讓人想輕輕採擷。

    容楚緩緩撫上她的臉,將她的腰更摟緊了些,試探地去解她衣領。

    沒有遇到抵抗,卻感覺到她呼吸的悠長,容楚藉著薄薄的晨曦一瞧。

    睡著了……

    容楚:「……」

    這女人,什麼時候能不煞風景……

    雖然睡著了一樣可以佔便宜,可容楚終究捨不得,他知她心傷別離,一夜奔馳,早已精疲力盡,還是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如果驚擾了此刻她在他懷中的安眠,或者以後她就再也不肯在他懷裡安眠了。

    想要長久睡,先得別亂睡……

    容楚怕驚醒她,只得抱著她找了樹林裡一個隱蔽的地方,坐下來,將她放在自己腿上,給她安置了一個舒服的位置,自己閉目調息。

    太史闌這一覺直到快正午才醒來,一睜眼就看見容楚的臉,燦爛而斑駁的日光自樹縫裡透過,照得他眉目沉靜如畫。唯有一雙眉微微挑起,帶三分縱橫天下的睥睨之氣。

    前幾天下了雪,林間薄雪猶在,他一身珍珠色雲錦長袍,趺坐在薄薄的雪間,在林間微微虛幻的光線中,望去不似人間中人。

    不過身下觸感真實,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真實,溫暖而美好的氣息,令她貪戀。

    她沒有動,也不想驚擾了他,看見他下巴起了微微胡茬,想著這幾天他其實也奔波勞累,那麼愛漂亮的傢伙,沒來得及好好打理自己。

    她伸手,想要找找他鬍子的手感,這樣子的容楚,高貴中難得幾分頹廢落拓,也是別一番風情,平日也難見。

    手一伸,忽然覺得領子不對勁,低頭一看,呵呵!

    領子已經開了兩個扣。

    扣子被解了,誰幹的?

    當然是那只無時無刻不想揩油的容狐狸。

    太史闌唇角扯一扯,伸出的手轉了方向,落到了容楚的衣領。

    她也開始解他的扣子。

    容楚氣息悠長,低眉垂目,似乎正在深度調息中。

    太史闌解扣子,動作慢而認真,一顆……一顆……又一顆……

    她很快便將容楚上衣扣子都解開了,當然裡面還有褻衣,她低頭,又去抽他腰帶。

    容楚依舊在調息,一動不動。

    腰帶抽出,袍子散開,露他勁瘦而修長的腰……

    太史闌一躍而起。

    抓著他腰帶就竄了出去,三步兩步竄到容楚栓在一邊的馬旁,刀光一閃割斷韁繩,翻身上馬狂奔而出,經過外頭自己的馬時,傾身一刀把自己的馬的繫繩也割斷,一腳踹在馬屁股上,兩匹馬同時狂奔出林。

    太史闌在馬上顛顛而去,揮舞著容楚的腰帶……

    幾乎是立刻,剛才還「沉睡」的容楚,衣衫不整拎著褲子便追了出來。氣急敗壞地叫:「太史闌,你給我站住!」

    ……

    國公爺最終還是很快追上了馬的。

    腰帶也拿回來了的。

    不過某個「推一推、滾一滾」的美好願望,注定破滅了的。

    太史闌整他一回,心情略暢,尤其看著他一邊騎馬一邊趕緊攏衣服,險些被路人看到春光的模樣,就心懷大慰。

    容楚難免咬牙,發誓將來有機會,絕不再憐惜這個黑心的女人!

    兩人在回去的半道上被截住,截住他們的又是一大堆的人,當先一人太監打扮。

    看見這些人,太史闌和容楚都面色一斂。

    那太監看樣子也是跟著他們追了好一段,滿臉灰塵,看見他們回來,頓時舒了一口長氣。

    自從上次有個太監給容楚傳旨結果傳到國外之後,宮中所有太監最畏懼的任務就是給容楚傳旨。

    那個倒霉的跑出國的太監,一路要飯回到麗京,回去之後還被太后一頓好罰,罰到洗衣局做苦力去了。

    要不然這次這個太監也不會連夜追,頂多在什麼客棧舒舒服服等著。

    這太監也不敢擺架子,要到當地官府再傳旨,直接就在路邊把旨意給展開了。

    太史闌要避開,那太監看她一眼,陰陽怪氣地道:「太史大人無需迴避,旨意也是給你的。」

    太史闌一怔,隨即猜到什麼。她的封賞旨意也該來了,按照朝廷事先定下的賞格,她的仕途會大大上升一步,文職升兩級,最起碼可以任西凌按察使,行省級大員。就算副將武銜不動,爵位也有兩級陞遷,她現在是男爵,之後便是子爵了。

    她默然站到容楚身邊。

    旨意讀完,兩人都有些驚訝。

    原來三公信裡是那意思。

    旨意是以皇帝名義下的,說東堂因為天授大比失利,且藩王和大將都身受重傷,皇帝暴怒,當即隔海陳兵,揚言要武力奪取靜海城,並煽動當地海盜鬧事,已經劫殺了幾批過海的商船。

    南齊海疆告急,朝廷已經令折威和天紀兩軍撥軍前往東南,配合當地兵員扼守海防,當此之時,為安定邊關計,另派大員前往周邊諸國,進行外交斡旋。指派晉國公容楚率三千內衛,出使大燕,為陛下求聘大燕適齡公主。原西凌昭陽府尹太史闌調任觀風使,陪同晉國公一併出使大燕。

    兩人接旨,心中卻疑惑不解——原以為來的是對太史闌的封賞旨意,誰知旨意一句不提;卻將太史闌安排了一個和府尹平級的觀風使。更奇怪的是,宗政惠居然肯讓太史闌陪容楚出使大燕!

    這怎麼可能?三公怎麼做到的?

    這疑團直到晚上才解開,當晚容楚又收到了三公的飛鴿傳書,三公在密信中稱,原本太后提出立即要給太史闌獎賞,讓她到麗京授勳,三公聽聞,太后在這次授勳中另作了安排,很可能對太史闌不利,便想著如何讓她先逃開這一次的鴻門宴,便提出太史闌陞遷太快,短短幾月青雲直上,對她進步不利,也會開朝廷幸進之門。這話宗政惠愛聽,她心裡當然不願意讓太史闌太風光,只是苦於天授大比的獎賞,是之前就昭告天下的,沒有理由反悔。如今三公一說,她正中下懷。

    三公便道,應該再給太史闌一些考驗,等她順利完成,再將天授大比的賞賜發放也不遲,宗政惠心情極好,當即准奏。這時三公才說完最後的話——請國公出使大燕,太史闌護衛隨從。

    這時候當殿之上,宗政惠再想反悔也不行,三公這個建議冠冕堂皇,實在也沒什麼反對的理由。宗政惠本想說太史闌是地方官員,不適合擔當外交任務,但三公表示她只是護衛容楚而已,她調任觀風使,這正是她的職責之一,而她本身也有副將銜,怎麼不合適?合適得很。而且時間緊,再從京中調護衛將軍跟隨,來回千里迢迢不方便,太史闌正好和容楚都在極東參加天授大比,一起從極東出發,也可以早點趕到大燕。

    百官也贊成,覺得太史闌確實陞遷太快,這樣安排比較好對百官交代,而且這麼一個出使敵國的任務,有點小危險,又不是太危險,確實合適。

    這一招,三公其實是和容楚學的,上次容楚就是這麼以退為進,擺了宗政惠一道,如今三公活學活用,把宗政惠氣得當場拂袖而去。

    所以來了這麼一道近乎不可能的旨意,太史闌明白之後,對三公的苦心也很感激,卻又擔心她和容楚都不在國內,誰來保護景泰藍?

    三公在信中道,他們對此也做了防備,因為太后臨盆在即,她在生子之前和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必然要先顧自己,沒有什麼心思對陛下不利,陛下應該是安全的。但三公依舊請了麗京名法師,給皇宮做了淨事,稱陛下近期流年不利,被宮中陰氣觸犯,宜暫時挪宮養病,要求將陛下挪到位於皇城西北側的別宮永慶宮。

    宗政惠也怕自己臨盆在即,會什麼岔子,當即准了。將那個假冒的傀儡皇帝給抱到了永慶宮,並且召回喬雨潤,讓她「就近保護陛下」,其實也就是看守傀儡皇帝,依舊不許他和別人接觸。

    兩邊人都心懷鬼胎,移宮的心思竟然一拍即合。

    太史闌知道皇帝移宮,稍稍放下心,這樣景泰藍回宮,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換回去,麻煩的是還有個喬雨潤在,不過她信三公一定會有所安排。永慶宮不在皇城內,三公完全可以就近保護。

    她算算時辰,太后懷中是所謂遺腹子,她穿越到南齊時,太后剛剛懷孕,現在是九月,極東這邊冷得早,南齊大部分地方還是金秋。如果她能準時生子,應該就在十幾天後,就算推遲也頂多還有一個月,聽說宗政惠近期就有發作跡象,時間上很符合,看來她是趕不上宗政惠生子了。

    但不知為何,她心中總有種隱隱的預感,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雖然三公極力安排她近期不要踏入宗政惠的陷阱,但太史闌卻很擔心景泰藍,她不知道宗政惠的生子,會給景泰藍帶來怎樣的衝擊和變化。

    不過……她笑了笑,就算極東離大燕近,抓緊時間來回也趕不及,如果真讓她趕得及宗政惠的生產,那……那事情也就大條了。

    她轉過身,看著大燕的方向,那是她即將要去的地方,她要替她的半路兒子,去求娶一個連名字長相都不知道的公主做老婆。

    目光向著大燕,心卻留在南齊。

    景泰藍。

    你要乖乖的。

    等我回來。

    助你奪回一個最安穩、最祥和的南齊江山。

    (第二卷完)

    ------題外話------

    咦,第二卷也完了,我看見完結的曙光,在前頭飛啊飛……

    謝謝大家的票,月初第一天的月票節奏各種詭異,感謝努力想為我留住位置的親們。

    我喜歡競爭,但前提必須是憑實力公平競爭,一切不以實力為前提的爭奪都是耍流氓。

    當然這世上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做什麼事,總免不了遇上各種耍流氓的。

    只要自己內心平靜就好。

    前幾天有人問,你覺得最驕傲幸福的時刻是什麼?我說就在前不久,北京青創會,幾次有人敲門要簽名,一個是和我一同開會的傳統作家,其餘幾個是京西賓館的服務員。簽完名後我在22樓下望長安街,忽然覺得驕傲,有種「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終有人識君」的感覺。

    讀者就是我的知己,走到哪裡都能遇見,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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