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狐帝混了個賬 章 一四六 神隱 (下) 文 / 冰魄雪
墨玉般的眸子裡,黯色流轉似流雲,漂浮於透亮波光之上,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沉悶味兒。
「我兩百歲時,知道我有個母親,瞞著父神獨自出了九幽,在凡間找到了她。」
白初目裡滿是驚訝,「兩百歲?那時,你不過孩童大小。」
「嗯,還是個孩童。」梵谷望著白初,心頭觸動。細細回憶間,往日種種,漸而清晰,「她雖輪迴成了凡人,卻帶著前世所有記憶,見到我時也認得出我。」
「她輪迴的那一世,是個獨居的寡婦。我找到她時,她在家中做飯。她見到我,沒有一點驚訝,也沒有一點悲喜。我叫她娘親,她留我吃飯。用膳的過程中,我叫她同我一塊回去,她沒答話。
飯後,我在她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午睡。醒來時,整個院落裡都沒有了凡人氣息。我一間一間房找她,最後在一間偏僻的房裡找到了她,用床單扯成的長布掛在房梁下,她渾身冰冷,已經上吊死了多時。」
白初一怔,「怎……怎麼會這樣?」
「我當時嚇壞了,以為她是被人謀殺,飛快回了魔界,去了冥府。冥司告訴我,她又入了輪迴,上一世,是自殺。」
他目裡黯黯,繼續道:「我不甘心,再次找到她。她輪迴之後的另一世被我找到時,是個明日就要出閣的相府千金。我找到她時,她在房裡試喜服。十五六歲的年紀,美麗又迷人。我問她什麼時候能跟我回去,她依舊沒有回答我。卻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她親手做的餅子?
我生來是神怎麼會餓?卻陷在她溫柔的笑裡,鬼使神差說想吃。結果,她去了廚房,再也沒回來。」
「她難道又……」白初盯著他,突然間覺得說不出話來。
「沒錯,又死了,還是自殺。」梵谷面上露出幾分譏諷的笑來,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嘲她,「她府裡的下人在廚房邊的井裡撈出了她,井旁邊還有一疊熱乎的餅子。」
房裡蠟燭燃盡,悄然熄滅了去。屋子裡瞬間暗下來,這個時候,白初一雙金眸在暗色中顯得分外明顯,晶亮亮的,似夜裡綻著金輝的寶石。
梵谷望著她的眼睛看了一瞬,「是不是覺得可笑?這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白初抿唇,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在那之後,我又找了她幾次,每次她都會尋個時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不管我如何哀求,如何哭鬧,結果都一樣。」
白初斟酌了話語開口:「隱世,是不是就不希望被人找到?」
「我開始也這麼想。可是白初,根本不是這樣。」他看著她,「有一次,我跟蹤我父神去凡間,遠遠的看著他進了她的房,看著他同她說了話,看著她在我父神離去後,活得好好的。」
「我當時欣喜若狂,在我父神離去後的第二日再去找單獨她。在那之前,父神知道我跟蹤他,折了樹上的枝條抽了我一頓。打得不重,我故意不讓那些紅紫傷痕自己癒合,去找她。」
「她看了我身上的傷,細心的給我上了藥。即便她知道這是多此一舉,卻也沒有拆穿我的小把戲。我這次還沒來得及同她說希望她回去之類的話,她轉身放藥瓶的當口,吞金自殺。」
如果之前只是不希望人找到她,如今看來,卻似是針對梵谷……
白初望著他,「後來呢?」
「後來,妲夷知道了我總去找我娘的事,就哄著告訴我,娘親不喜歡小孩,等我長大了,她就不會再這樣。」他淡淡說著,「明顯是哄小孩的話,我當時卻信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找她。」
房裡暗暗,卻絲毫不會影響兩人的視物。
白初靜靜看著他,暗色裡,他臉上稜角如峰,每一寸輪廓都似如刻刀精緻雕琢過,美輪美奐。
「再後來,我萬餘歲,那時候當然知道妲夷的話是騙我。我再次去了凡間,又一次找到了她,她的那一世,家庭和睦,有丈夫,還有一雙兒女。
我當時已經沒有兒時對母親的那種念想了。只是單純的想過去看看她。
我離得遠遠的,一點也沒打擾她們一家。
我看著她帶著兩個孩子在院子裡玩耍。兩個孩子就一點點大,堪堪及她腰高。
女孩在踢著毽子,男孩在玩著陀螺。她在旁邊陪著他們玩,滿臉都是笑。
我之前找她那麼多世,那些時候裡,她不是沒有對我笑過,可是沒有一次是笑得那麼真切,那麼溫暖。
我以為她是心性淡泊,想神隱避世,我在人間待了一陣,每天都去看她,每天都不出現在她面前。
直到有一天,她的一雙兒女偷偷溜出家門去河邊玩,她的女兒掉到了河裡。河水又凶又急,她一下就被河水沖走。
小男孩心慌了,追著小女孩在岸邊跑,腳下沒留意,踩了石子滑到了河裡,被浪潮一卷,隨著小女孩一同被沖了去。
兩個孩子那麼小,被這河水一沖,就絕對沒有活命的機會。兩個孩子命裡注定今日會死,勾魂的鬼差早就在一旁候著了。
我當時恰好路過,知道本不該插手,可出於私心,不願見到她傷心的模樣,就伸手救了那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一身濕,男孩子還好,女孩子被河水沖得沒了力氣,我抱著女孩,牽著男孩送他們兩個回去。
在路上,遇到了發現孩子不見,出來尋人的她。
我以為,她見著我送著她孩子回來,面上至少該露出幾分笑來,可是,一點沒有。
她見了我,似是見了鬼怪一般,發狂的上前來從我手中奪過她兩個孩子,見到兩個孩子一身濕,也不向我問一句,帶著孩子扭頭就走。
走得飛快,一面走,一面囑咐兩個孩子不要和陌生人在一起,以後見了我,就要離得遠遠的。
她走得太快,孩子跟不上,男孩很快就要摔倒。
我雖然覺得她態度異樣,卻也沒多想,上前扶了孩子一把。
然後,她似見到了仇人一般飛快打落我的手,護著孩子到了一邊,對我說了一個字,『滾』。」
最後一個字,寂寂然,寥寥然,聽得白初心裡微微一緊。
如果之前只是想神隱隱世不願見他,如今就明顯不是那樣了。這世間,哪有一個母親會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叫自己的孩子滾?
金色的眸裡露出幾分疑惑詫異神色,白初望著他,內心一片驚駭莫名。
他垂著睫,黯色隱在眼簾底下,從她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神色變化。目光下移,順著他的手臂往下,看到他放在床上的手,五指成拳,攥得很緊。
「當時即便是再蠢也能發現其中不對勁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不答,牽了孩子就要走……」
梵谷當時哪裡肯就這麼讓人走,當即攔了三人的路,青堯不說明白,他就不放她們走。
「她似是厭惡極了我,緊緊護著兩個孩子,威脅我,我如果不馬上離開,她就死在我面前。」說到這裡,梵谷冷笑出了聲,「呵,說得好似只要我離開,她就不會尋死了似的。」
凡人生死有輪迴,即便死了,還有下一世,這個威脅,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威脅。
白初側臥在他身邊,抬眼看她,「你讓她威脅到了嗎?」
「威脅?怎麼可能。」梵谷的笑容浮在嘴角,看在白初眼裡,微微發澀,「她要我滾,我便偏要留下。她護她凡世的孩子,我便偏要把他們搶過來。她用死來威脅我,我便擰斷了她女兒的手,踢斷了她兒子的腿。」
他話語淡淡,語氣一直很平靜,彷彿說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故事裡的悲歡隨著他的話一句一句散去,散在空氣裡,散開在白初的心裡,「然後呢?」
「她怒極,搬起地上的石頭衝上來,往我身上砸。」
白初心裡一咯登,睜大了眼。
「那石頭砸在我身上,碎開,根本傷不了我。這塊石頭碎了,她又找另一塊石頭砸,一下比一下砸得重。她發狂似的對我說,『為什麼活下來的是你?為什麼你不魂飛魄散死個乾淨!』」他頓了頓,「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她神隱避的不是世,避的是我。」
白初靜靜望著他,把手覆在他握緊了的手上。
「那是我親生母親,她希望我去死,魂飛魄散。」他聲音啞了啞,「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那麼恨我。石頭一塊塊的砸,一聲聲的罵。那兩個孩子見著她拿石頭砸我,也顧不上哭,竟也撿了石頭往我身上砸。絲毫不顧念之前是誰救了他們的命。」
白初握緊了他些,她最是知道他的脾氣,定定看他,「你當時肯定生氣了。」
「嗯,我生氣了。」他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落,看著她的手將他的手緊緊握住,微微笑笑,任她握著,「我當時氣極,直接擰斷了兩個孩子的脖子。」
白初聽得心口微酸,「他們命裡本就該死,你救了他們一命,再將他們的命要回來,不算錯。」
「我也不認為我有錯。」他淡淡說著,嘴角勾了絲笑,「你知道她接下來幹了什麼麼?」
「幹了什麼?」
「她拔了頭上的簪子,利落的刺向了自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