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杜默雨
「糧行那邊的事處理完了,就過來看看,采蘋已經回家了。」
不知他看她睡覺看多久了?七巧臉蛋微感燥熱,但仍伸出了手掌。
「牛老闆,帳本還我,我還沒記完。」
「誰教妳這樣記帳?」牛青石臉色嚴肅。
「甜甜姐。」七巧大膽地直視他,又拿起算盤搖了搖,讓珠子嘩啦啦地響著,以增加她的說話氣勢。「還有,這算盤是軟軟陪我去買的。」
「安大嫂教妳記帳?」牛青石不好意思說出來,米甜甜固然廚藝了得,可一談到算帳,那不如將算盤拆了,教她拿珠子變出一道菜還比較快。
七巧當然知道他想說的話,就道:「甜甜姐不會的地方,就叫安大哥教我,所以我現在知道該怎麼算帳了。」
「天很晚了,妳還是趕快回家吧。」
「牛老闆,你不該唬我。」七巧不為所動,略帶埋怨的語氣道:「我不會算術,將帳本托給你,可你只記每天收入的金額,卻沒攤下房租、進貨成本、各項開銷、還有采蘋的工錢,害我以為已經還你很多錢了。」
「我借妳這屋子,不用算租金。采蘋是來幫忙的,不必給工錢。」
「不能這樣子算!」七巧有點兒生氣了。「我問過街尾的果子鋪,他們租金要半弔錢,越近你的糧行,租金就越高,所以我這兒一個月至少得有一兩銀子;而且采蘋很用心幫我,不給她工錢說不過去。」
牛青石無話可說,因為他確實故意記錯帳。
七巧又氣呼呼地道:「當初我們說的不算了,我要將帳本收回來,以後我自己記帳、算帳,每湊滿五十兩銀子,我就會拿去還你。」
她大概花了不少時間重新理清帳本吧?牛青石望著她略微浮腫的眼皮,一看就知道幾天沒睡好覺了。
「你是大老闆,你糧行裡也貼著斗大的字:童叟無欺,怎麼你……你就來騙我了,我、我……」
七巧說著說著,竟然哽咽了。氣的不是他騙她,而是他刻意騙她的那份心意,她老這樣麻煩他,他幹嘛對她這麼好呀!
「夏小姐,妳的目的就是還錢,我也是希望妳盡早還完,早日回去夏家,別再過這種隱瞞家人、提心吊膽的日子。」
「我不要!」那刻意冰冷的語氣讓七巧更惱了。「我都不提心吊膽了,你還怕嗎!為什麼我就一定得待在家裡當大小姐?你也說過了,我在這兒很開心,我就是喜歡開店,你做什麼趕我回家?!」
這麼凶?牛青石見她淚眼盈盈,雙頰泛紅,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二千兩銀子很好賺嗎?!你是富可敵國,說不要就不要嗎?!」七巧說著就站了起來,拿起放在長桌上的青玉鐲子,懊惱地道:「我這鐲子開價二兩,要賣一千個才有二千兩。還有,這繡線一束一文錢,那要賣兩百萬束才能攢到二千兩。我是不知道米價如何,但你至少也要出清好幾個貨棧的米呀麥呀高粱呀才收得到二千兩吧?更何況這只是收入的金額,你還得扣掉成本才是你真正賺到的利潤!」
好算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看來她真的跟安大哥學會算帳了。
可她為什麼突然關心起帳目了?她不是一直很信任他記帳的嗎?
牛青石若有所失,彷彿掉的不是二千兩銀子,而是他的心。
「還有,這個琺琅掐金盒子可以賣到二十兩銀子,但也不是天天有這等貨色……咦!」七巧還在滔滔不絕數落著,一瞥到擺在長桌上的梳妝鏡,好像有什麼東西怪怪的,她忙俯身仔細瞧看。
燭光不甚明亮,她瞧不清楚,於是將鏡子拿起來,左右轉頭瞧著。
只見右邊臉頰整整齊齊地印出一排算盤珠子,顆顆分明,連木隔子也印得鮮明清楚,簡直是拿半塊算盤在她臉頰印模子似地。
她就擺著這張可笑的臉孔跟牛青石說道理?
「啊!」她嚇得立刻放回鏡子,以雙掌掩起臉蛋。
「我說,算盤不是拿來睡覺的,珠子磕著臉,怪不舒服的。」
「唔。」還用他說!
「夏小姐,東西收拾一下,我送妳回家。」
「我這樣子怎麼回去呀?!」
「天黑了,沒人看見……」他套用她常說的話。
「你不是瞧見了嗎!?」七巧窘得不想再看他,就賭氣掩著臉,兀自向著牆壁「面壁思過」。
那小姑娘般的動作和語氣,不覺令牛青石放鬆了刻意板起的五官,逸出一抹自然溫煦的微笑。
「那麼,我先幫妳檢查帳簿,等妳臉上印子消了再回去。」
「別說了啦!」七巧惱得跺了腳,將臉掩得更緊。
那一跺,滑下了衣袖,露出她掛在左手手腕的一圈手煉。
牛青石仔細看去,手煉以深淺不一的紅色絲帶編結,手工精細,圖紋別緻,恰似一層又一層疊染上去的雲彩,還以同心結扣住一枚銅錢──他只見過鑲金飾玉的鏈子,卻沒見過拿不起眼的銅錢做成飾物。
「這手煉很特別,是妳做來賣的?」
「這條手煉不賣。」七巧的聲音悶悶的,藏在手心裡。
「夏小姐,妳告訴我,打算盤時,五加七該怎麼撥珠子?」
「上排珠子打下來是五,七嘛……」突如其來的考問讓七巧放下手掌,右手拇指和食指撥弄著,不太確定地道:「進三加十?」
「是進二加十。妳這裡連著好幾天的帳,只要尾數總和是二或三的部分,全錯了。」牛青石指著帳本。
「這樣你也看得出來?」七巧驚訝極了,是他聰明,還是她太笨?
「以夏小姐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記帳。」他斬釘截鐵地道。
「那我該怎麼辦?」
「妳還得練習打算盤,打至熟練無誤為止。」
「好呀!那就請牛老闆你教我,上回你可是答應過我的。」
「我不記得上回有答應過妳,我記得我說,我沒空。」牛青石直視著她興奮期待的神情。
「沒空我就找你糧行的帳房先生教。」
「不行。」
「為什麼不行?」七巧反駁道:「薛掌櫃、顏掌櫃都是三、四十年經驗的老手,算盤打得忒溜,他們怎麼不能教我?」
「我說不行就不行。」牛青石當然知道自家掌櫃的本領,但他就是不想看到他們坐在她身邊教她打算盤。
明明他們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的爺爺了,他怎地就小心眼了?
只因為……他想陪在她身邊,看著她柔白的指頭飛舞著,也可以凝視她那做起事來格外明亮動人的認真神情。
七巧仍忙著抗議道:「牛老闆,你老是要我聽你的話,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乾脆不跟你說了,我去找甜甜姐教我。」
「這更不行。這樣妳不只麻煩了人家,也會耽擱回家的時間。」
「那就你來教我啊!」七巧不容分說,將算盤推到他的面前。
牛青石看了算盤半晌,再抬頭看她那張因生氣而通紅的臉蛋。
曾幾何時,柔弱愛哭的小姑娘也變得如此強悍而有定見?
他不怕她凶,也不怕她跟他吵架,而是驚訝她對七姑娘小鋪的堅持和熱情,看來他能做也想做的,就是──奉陪到底了。
「好吧,夏小姐,妳坐下來,我先瞧瞧妳學到什麼程度了。」
「嘻!」
七巧也不管臉上的印子了,就坐回她的凳子,拿過算盤,熟練地往桌面一磴,讓珠子歸位,再平放算盤,右手食指嘩啦啦地抹過去,將上排珠子推到頂端。
牛青石靜靜地看她的動作,眼眸裡有了笑意,笑的是自己到底怎麼了,竟不知不覺跌入了她所設下的圈套裡。
天色已暗,該是回家的時刻了,但半個月沒見面的他們,似乎忘了外頭的夜色,也忘了空空如也的肚子,一個教,一個學,就這樣慢慢磨蹭著,在滴滴答答的算盤珠子聲音裡留住彼此的身影。
如果沒有黑夜,如果可以不回家……或許,這算盤珠子就要滴滴答答打到天長地久了。
第六章
「女子為好,只要會寫女、子,妳就會寫『好』了。」
「哇!女子為好!」阿香高興地寫下「好」,抬起頭道:「七姑娘,所以我們當姑娘的,都是好人了。」
「當然。」七巧面帶笑容,很開心自己能當個好人。
如今的七姑娘小鋪,不只賣姑娘的首飾玩意兒,也開始免費開班授徒,教姑娘們認識幾個大字。
七巧聽過牛青石和安居樂因為不識字而吃虧的事情,又想到很多姑娘從小到大忙著幹活兒,沒機會讀書,雖說不必做大學問,但至少能看懂街上的店招,或是寫封簡單的書信,總是好的。
她思考著,或許該租下隔壁鋪子,多擺幾張桌椅讓姑娘們練習寫字,而鋪子的生意愈來愈好,采蘋也要忙她自己的事,她該請人來幫忙了。
「別把『愛』裡頭的心給丟了。」她一邊想著,一邊又俯身指點。
「愛字筆劃真多,好難寫。」阿香抱怨道。
「不難寫,妳瞧!」七巧拿過毛筆,一筆一劃解釋道:「我拆字給妳看,妳寫成了『受』字,接受的受,我這裡再添上一顆心,也就是說,用心去感受,接受別人的心,也將自己的心思授予他人知道,這就成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