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蘇霏
「你就是不肯放棄是嗎?」她似乎聽見他輕歎一聲。「職業生涯結束的確令人沮喪,不過有人說上帝關上一道門的同時會另外開一扇窗,那場車禍讓我看見自己的窗子,我發現生命裡還有其他重要的東西……也許更重要。」
「像是什麼?」
他沒有馬上回答,半晌才用一種別有深意的語調緩慢道:「你說呢?」
錢良玉的心跳又莫名亂了調。
「你認為我為什麼會回台灣?」他又問。
像是有什麼輕輕掠過心頭,但是她不願去深究,拒絕去深究。
「我怎麼會知道!」她難掩暴躁。可惡,他總是輕而易舉地引出她的壞脾氣。「你衣服換好了沒?我要出去了。」
「好了。」項朝陽沒再追問。
錢良玉拿起濕衣褲,拉開布簾,看見項朝陽拿著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大毛巾走向她。
「你做什麼?」
「你的頭髮還濕濕的,我替你擦一擦。」
「不必,我自己來。」
「你別老是用那種防壞人的眼神看我好嗎?」項朝陽語氣無奈,卻不由分說地將毛巾罩在她頭上,大手又揉又擦。「不要那麼彆扭,我只是要幫你弄乾頭髮。」
「我說不必──啊,你動作真粗魯!」錢良玉在毛巾底下罵著。「你把我的頭髮弄亂了!」
「不要亂動。」項朝陽竊笑,被她這種罕見的小女人嬌嗔逗樂了,他想她絕對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可愛。
「項朝陽!我知道你是故──」
「啊!」門口傳來的驚呼打斷她的話。「對不起!」
錢良玉聞聲幾乎跳了起來,火速擺脫頭上的毛巾,與項朝陽拉開兩大步的距離,不自在地用手理了理頭髮。
「對、對不起……」溫老師站在門口,神色有些慌張。「我、我應該先敲門的……我以為徐老師在這兒,抱歉打擾到你們了……」漂亮的大眼睛接著落在錢良玉身上的藍色運動服,先是有些訝異,然後黯了下來。
「沒那回事。」項朝陽聳聳肩,語氣和善。
但是錢良玉就沒那麼冷靜了,當她對上那雙含幽帶怨的水眸時,一種強烈的心虛和罪惡感襲上心頭。
老天……她今天是吃錯什麼藥了?竟然跟著項朝陽陪小孩子玩丟水球,又跟他窩在保健室裡扯了一大堆沒營養的話,她明明是討厭他的呀!
喜歡他的是溫老師,不是她……
「項老師。」溫老師轉向項朝陽,粉頰隱隱生暈。「我班上的學生設了小吃攤,東西做得還不錯……你……你願不願意來捧捧場?」
「好啊。」項朝陽爽快極了。「小玉,你肚子餓不餓?我們去吃點東西。」
白癡!錢良玉留意到溫老師臉上閃過的失望,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受,但是那股罪惡感又加深了。
「我還有事要做。」她隨口找了借口,用一種既疏離又冷淡的聲音對項朝陽說:「項老師,謝謝你借我的衣服,我會洗好還給你。」
不等任何人開口,錢良玉頭也不回地離開保健室。
項朝陽劍眉微蹙,俊挺的五官顯得有些懊惱。
這是怎麼回事?小玉怎麼突然間又不理他了?
好不容易他才讓她稍微卸下平日的防備,不久前她甚至跟他拌嘴、耍彆扭,害他偷偷高興了一陣,以為事情終於有所進展……
「Mierda!」項朝陽把毛巾丟在一旁,忍不住咒罵,自始至終,都沒注意到另一雙愛慕的眼睛。
第七章
星期天下午,錢良玉整理完小公寓,正準備放鬆自己、看看書,門鈴卻響了。
「溫老師?」
「你好。」溫老師露出一個甜美而羞怯的笑容。「抱歉我這麼冒冒失失地就來了,我在教師通訊錄上看到你的住址,發現你住得離我滿近的,所以想說過來拜訪一下,希望沒打擾到你。」
「沒有。」錢良玉仍是意外不已。她跟同事從來就沒有什麼私底下的往來,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別人眼中有多孤僻。
「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請進。」不是她故意無禮,而是除了兩位好友之外,她從未有過別的訪客,一時之間不太習慣。
溫老師帶了一盒甜點,錢良玉向她道謝,問:「你要喝點什麼嗎?」
「開水就好了,謝謝。」溫老師環視了極簡約、以黑白色系為主的小巧公寓,在兩人沙發上坐下。「你家好前衛、好時髦。」
「還好。」錢良玉輕扯唇角,她的好友木蘭可沒同感,不過木蘭的品味有問題,她家裡粉紅色氾濫,而且到處都是Kitty大頭貓的圖樣,有夠噁心。
「溫老師,你找我有事嗎?」她決定開門見山。
溫老師臉微紅,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沒什麼事……只是我才從南部搬來不久,在這裡又沒什麼朋友,我只是想說……想說來找你聊聊天,說不定你哪時候有空,我們還可以一起逛個街、喝個咖啡什麼的……」
原來是因為孤單,錢良玉領悟。溫老師才二十五歲左右,一個像她這麼靦腆、嬌弱的單身女子要在台北生活的確有點辛苦。
「我不是很愛逛街,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改天我們可以去喝個咖啡。」她很少這麼和顏悅色說話,可是一遇上這種「弱小動物」型的女性就是容易心軟。
「是嗎?那太好了!」溫老師面露喜色。「良玉姊……我可以叫你良玉姊嗎?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我希望你也能叫我曉茹。」
「欸。」錢良玉開始冒冷汗。老天,進展得真快……
溫老師接著說:「我的養父母一直不贊成我來台北工作,他們希望我就待在台南,找個鎮上的男孩結婚生子,當個家庭主婦,你知道,有些老一輩的人就是比較傳統。」
儘管覺得溫老師交淺言深,錢良玉還是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養父母?」
溫老師不自在地笑笑。「我是個孤兒,三歲的時候被我現在的父母收養,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錢良玉不知該說什麼。
「良玉姊,你的家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愛管東管西的?」
她的父母跟她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往來。
「我爸媽向來不太管我。」錢良玉勉強牽動嘴角,她沒有輕易跟人坦露私事的習慣。
「真好,好自由……」溫老師羨慕道。「我的養父母就我一個小孩,他們就只能管我。良玉姊,你有兄弟姊妹嗎?」
這個問題像張陰暗的大網罩下,錢良玉頓時幾乎窒息,不,她仍是無法談到這件事……她就是沒辦法……
門鈴這時響起,猶如溺水的人看見救生圈,她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我去看誰來了。」
錢良玉衝到門邊,開了門,卻愣住。
「嗨!小玉,我──」項朝陽斂起笑容,皺起眉頭。「怎麼回事?你怎麼臉色那麼差?」他關切地用指節端起她的下巴,但手立刻被拍開。
「別亂碰!」錢良玉低斥,在深呼吸之後,她控制住情緒波動,板起臉孔。「你來幹麼?」
他端詳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安然無恙之後又不滿道:「你這地方怎麼沒裝個視訊對講機什麼的,要是壞人來怎麼辦?」這棟老舊的三層樓建築他怎麼看都覺得不安全。
「已經來了。」她悻悻然白他一眼。每次遇上他準沒好事,比遭小偷還倒楣。
項朝陽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展顏微笑。「你不請我進門嗎?」
「我很忙,再見。」錢良玉正想甩上門,背後卻傳來溫老師軟軟的嗓音。
「你好,項老師。」
項朝陽的視線越過錢良玉的頭頂,略微訝異。「啊,溫老師,你也在這兒。」
「我來找良玉姊聊天。」柔軟聲音裡有著掩不住的欣喜。
錢良玉無奈,只好讓項朝陽進門。該死!她家幾時變成公眾的聊天場所?
「嘖、嘖……你這地方怎麼只有黑與白,一點色彩都沒有?」項朝陽打量著整齊如展示間的小公寓,發表看法。
「沒人請你來。」
項朝陽似乎患有選擇性的重聽,逕自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薄薄的信封袋。「我有兩張佛朗明哥舞表演的門票,今晚在台北國家戲劇院,你想不想去看?我們可以在開演前先一起吃個晚餐。」
錢良玉差點吐血。他為什麼總是能旁若無人地為所欲為?溫老師就在一旁,他不知道她的處境有多尷尬嗎?
不,他當然不知道,這傢伙的神經向來粗得令人髮指。
「抱歉,沒空。」即使她對這項西班牙國粹之一的舞蹈非常感興趣,也絕不屈服。
「別這樣嘛,小玉。」項朝陽哄誘道:「這個舞團是已故的RafaelAguilar創立的,他可是二十世紀末最偉大的佛朗明哥編舞大師,今晚演的是他編的〈卡門〉,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沒興趣。」她在電視上看過佛朗明哥,這種舞蹈是力與美的組合,使她看得深深著迷,但是她死都不會對他承認。